日本社会转型与青少年蛰居问题的演变
2016-03-15师艳荣
摘 要:“蛰居”是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社会病理现象,是一种丧失社会行为、自我封闭的消极生活状态。在当代日本急剧的社会转型中,蛰居经历了从萌芽、增多到社会问题化的演变过程。青少年蛰居萌芽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后已步入富裕社会的20世纪70年代末期。80年代,伴随着大众消费社会的到来和“不登校”问题的凸显,蛰居现象不断增多。90年代,日本进入泡沫经济崩溃后面临全面转型的多元化时代,蛰居逐渐由隐性现象向显性社会问题转化。21世纪以来,随着“格差社会”的出现及少子老龄化程度的加深,愈演愈烈的蛰居现象已成为关系到日本社会未来发展不容忽视的问题之一。
关键词:日本;社会转型;青少年;蛰居问题;演变
中图分类号:C91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16)01-0036-11
DOI:1014156/jcnkirbwtyj201601005
“蛰居”①是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社会病理现象。所谓蛰居是指由于社会性原因,回避社会活动(包括上学、就业及家庭外的人际交往等),自我切断与他者的联系(包括家庭关系),丧失社会行为、自我封闭的消极生活状态。蛰居问题发端于日本,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逐渐增多的新型青少年问题。目前,在欧美国家,蛰居现象仅属个案,数量有限。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等东亚国家和地区的蛰居人数呈现出不断增多的趋势,但拥有数十万②蛰居者是仅存于日本的社会问题。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蛰居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在当代日本从富裕社会、消费社会、多元化社会到“格差社会”③的转型过程中,社会环境、家庭结构、学校教育、价值观念及行为方式等发生了
急剧的变迁。这些宏观的社会变迁是每一位青少年都置身其中而无法回避的社会环境,也是蛰居现象从萌芽、增多到社会问题化的重要背景。
一、富裕社会与蛰居现象的萌芽
青少年蛰居现象萌芽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后已步入富裕社会的20世纪70年代末。首先经济宽裕、衣食无忧是蛰居生活能够持续的基本条件。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富裕社会满足了人们对物质财富追求的同时,相伴而生的是升学、就业、人际交往等社会压力的增大。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与精神压力不断增大之间形成强烈反差的背景下,青少年偏差行为增多,蛰居现象随之萌芽。
(一)富裕社会与青少年社会压力的增大
战后初期,在极度贫困和混乱的社会环境下,日本青少年的基本生活难以保障。战争孤儿、流浪儿童等为生存而走上犯罪道路的青少年不断增多,青少年犯罪成为当时的主要社会问题之一。20世纪50年代后期,经过快速恢复重建,日本已完成经济复兴。60年代的经济高速增长带来了急剧的社会变革,第二产业工业所占比重增加。随之而来的是人口向城市集中,大批农村青年涌入城市,成为新一代工薪阶层。与此同时,产业化和都市化的快速发展也加快了传统大家庭解体的步伐,核心家庭(由父母和未成年子女组成的家庭)比率不断攀升。到了70年代,已跻身世界强国之列的日本迈入“一亿总中流”时代,实现了由贫困社会向富裕社会的蜕变。
社会研究师艳荣:日本社会转型与青少年蛰居问题的演变
生活在富裕社会中的青少年,物质生活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在经济至上主义的影响下,青少年所承载的来自社会、家庭和学校的压力也与日俱增。竞争异常激烈的社会氛围、家庭教育中父亲角色的缺失、过重的学业负担以及日益淡薄的人际交往等,都不利于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增大了青少年的社会压力。
日本是典型的压力社会,且这种压力随着企业社会的形成而日益加重。在具有高度同质性的日本社会中,为维持中流生活水平,与周围人保持一致步伐,堪称“企业战士”的丈夫疲于奔命地工作,然后获取足够养家的收入。孩子则要努力学习,上补习班,获取高学历,进入大企业,重复着和父辈一样的生活轨迹。这种单一性的出人头地准则,迫使青少年不得不严格要求自己,在家庭和学校中都努力保持好孩子、好学生的形象。
毋庸置疑,父辈的勤劳、认真及忍辱负重的工作态度和出人头地的价值观,为日本经济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然而,工蜂式的男人早出晚归地为企业鞠躬尽瘁的同时,却忽略了作为父亲应承担的育子责任,导致父母在家庭教育中的角色严重失衡。日本家庭中父亲形象日趋矮小,“父权失坠”所谓“父权失坠”是指子女与母亲关系密切,而父亲在子女成长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极其有限。严重。与此相反,母亲承担着几乎全部的育子责任,“教育妈妈”的角色定位进一步拉近了母子关系。由此形成的以母子关系为核心的家庭生活模式不利于青少年健全人格的培养。在“父亲角色缺失,母亲过度干涉”的家庭教育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青少年,很容易出现性格柔弱、孤僻、自卑、任性、社交恐惧等心理障碍。而且,母亲对孩子的过度干涉和保护,不仅剥夺了孩子独立成长的空间和磨练毅力的机会,也阻碍了孩子责任感和自立意识的形成。
战后以来,在“上重点学校,就职于一流公司,然后才能出人头地”的传统价值观影响下,日本的学校教育形成了“学历主义”“偏差值教育”和“考试竞争”的教育模式。特别是经济高速增长期间,学历主义受到推崇,整齐划一的管理主义体制随之被强化。企业也认为如果学生不能适应管理主义极强的学校教育,那么即便进入公司,也很难适应职场环境。尽管高学历化倾向增强了青少年的学习欲望和学习能力,但是学历主义下考试竞争的加剧也给青少年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在学力偏差值(衡量学生学习能力的方法)成为衡量标准的应试教育中,学生们为进入一流大学而疲于奔命。不仅学校课业负担重,而且无休止的补习班也令学生们不堪重负。超负荷的学习压力使得一些学生身心疲惫,产生学习焦虑、考试焦虑、厌学情绪以及学校恐惧症等心理问题。
此外,伴随着都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生活节奏的加快及核心家庭的增多,地域社会加速解体。特别是日本社会富裕后,生活的便利、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心理以及保护隐私意识的增强,使得都市邻里关系日渐疏离。青少年的交友范围不断缩小,人际关系日益淡薄。
(二)青少年偏差行为与蛰居现象的萌芽
日本进入富裕社会后,青少年享受着丰富的物质生活,同时也承载着来自学业、交友及职场中的精神重压。“无气力”(Apathy)、“延缓成为社会人”(moratorium)、蛰居等青少年偏差行为的出现,凸显出青少年价值观、生活观和行为方式的变化,也是青少年对来自社会、家庭及学校压力的一种抗拒。
“无气力”又称“无气力症”,是战后日本社会富裕后出现的青少年偏差行为之一。日本社会富裕后,家庭规模的缩小、生活的富足及家用电器的普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的母亲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孩子身上,出现了对孩子的过度期望、过度保护和过度干涉问题,给青少年带来过大的精神压力。于是出现了对本职工作不感兴趣的无气力青少年。所谓“无气力”是指缺乏朝气没有热情,对事情不感动,也不关心的无所作为的状态[1]。即无热情、无感动、无关心的“三无”状态。早在20世纪60年代,大学生中特有的无气力现象已经萌芽。日本学者笠原嘉将这种缺乏热情、无精打采的现象称为“学生无气力症”或“退却神经症”。70年代后期,无气力现象不仅存在于大学生中,中学生及已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中也普遍存在。这种症状的特点是:缺乏耐性和毅力;厌学,学习热情不高;生活态度消极颓废,精神生活匮乏。他们无精打采,缺乏进取心,不务正业,生活完全依赖父母。这种消极的生活状态与蛰居生活具有相似性。不过二者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无气力青少年虽然对学习等本职工作缺乏热情,但是有自己感兴趣的业余生活,与社会有一定的接触。蛰居则是完全脱离社会,没有人际交往,自我封闭的生活状态。
“延缓成为社会人”现象也是日本社会急剧转型过程中出现的青少年偏差行为之一。最早由精神科医生小此木启吾提出,1978年以后逐渐成为流行语。其典型特征是:一些年轻人虽已成年,却不愿意承认已成年的事实,也不愿意步入社会,即陈映芳教授所说的“孩童化倾向,拒绝成年”[2]。很多年轻人过于孩子气,他们想永远停留在孩子阶段,不想长大。甚至有些大学生为了延缓步入社会而多次留级。笠原嘉将这些“长期留级的学生”称
为“现代的奥勃洛莫夫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的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他拥有地产,一生不愁吃穿,性情温和但缺乏生气,才30多岁便足不出户,甚至卧床不起,任凭朋友怎么劝说也打不起精神。后来,有一个名叫奥尔加的女子使他摆脱了百无聊赖的恶习,对生活重拾信心。”[3]。有的年轻人即便已经大学毕业,也不愿意参与社会活动,而是将自己孩童化,继续躲在父母的羽翼下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
小此木启吾认为,此现象的出现主要原因在于日本社会富裕后,即使不务正业,依靠父母也一样能够很好的生活。而且,此时的日本正在向消费社会迈进。消费热潮的兴起,使得年轻人没有了从事生产劳动的积极性和责任感,崇尚消费的他们丝毫没有内疚感。可以说,社会财富的增多,助长了年轻人的享乐主义。他们的人生信条是:与其辛苦地参与社会劳动,不如悠闲地享受青春。“延缓成为社会人”是一种不愿承担社会责任的表现,是一种推卸责任和拒绝社会化的依赖心理。其后果,轻者是虚度光阴、错失就业机会;重者则会形成懒散、好吃懒做的习惯,从而为社会和家庭所排斥,慢慢地就会发展成为没有自立能力的啃老族。当他们无法忍受周围人嘲笑的目光,难以融入社会时,很可能走上蛰居之路。
日本青少年蛰居现象萌芽之初的20世纪70年代末,并未引起社会的关注,也没有相关的统计数据。但是,一些援助机构已经接触到类似现象的年轻人,在其临床报告中出现了少数蛰居案例。早在1978年,NPO(非营利组织Non Profit Organization的简称)法人青少年自立援助中心理事长工藤定次已经援助过处于蛰居状态的青少年。精神科医生町沢静夫1980年前后第一次接诊的蛰居者是一位已蛰居两年的高二女生[4]。这些蛰居者的典型特征是不上学,不工作,整天蜗居在房间内,不与他人发生任何联系,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蛰居者与社会完全脱节,甚至断绝了与家人的交流,其生活来源完全依赖父母,家庭成为青少年蛰居的温床。富裕生活中成长起来的青少年抗挫折能力弱,当他们在学习、工作以及人际交往方面遇到挫折的时候,往往容易以逃避的心态来应对,蛰居在家,无条件地享受着父母的庇护和家庭的温暖。
“无气力症”“延缓成为社会人”与蛰居现象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蛰居现象萌芽之初是以无气力等方式体现出来的。当时接诊蛰居状态青少年的精神科医生稻村博曾将蛰居现象称为“无气力”或“退却神经症”[5]。可以说,“无气力症”“延缓成为社会人”是蛰居现象的前奏,体现出日本社会富裕后,青少年精神的颓废和生活目标的缺失。蛰居则成为青少年逃避社会责任和回避社会竞争的一种极端方式。
二、消费社会与蛰居现象的增多
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大众消费社会的到来和“不登校”“不登校”是日语中描述中小学生拒绝上学问题的专有词汇。问题的凸显,蛰居现象不断增多。80年代,日本已进入消费时代和信息化社会,青少年逐渐成为消费文化的主体。然而,消费主义和信息化社会的快速发展,也滋生了享乐主义和个人主义,“新人类”登上了历史舞台,人际交往愈发淡薄。伴随着校园问题的凸显,不登校问题愈演愈烈,蛰居现象也随之增多。
(一)消费社会与个人主义的膨胀
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现代化社会和产业社会。80年代中期,日本迎来了消费社会的新局面:国民生产总值仅次于美国居世界第二位,个人消费在国民经济中所占比重大幅增加,第三产业优势凸显,便利店在全国普及,引领日本进入了消费时代,但同时也弱化了年轻人的沟通能力。日本消费问题研究专家三浦展认为“便利店世代”的典型症状是这一代年轻人的沟通能力及技巧到了一种连日常生活也无法应付的地步。而便利店的经营方式,正是为他们而设的——一切以不用与人沟通为出发点,只需付款时放下金钱便可以了[6]。与此同时,家用电脑的面世,将日本带入新的信息化时代。信息获取渠道的增多和便捷,便于人们获取信息和沟通交流的同时,也使得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遇到挑战。伴随着个人专用电脑等电子产品的普及,沉迷于电脑游戏的青少年增多,随之而来的是户外玩耍时间缩短以及同辈朋友间交流减少。很多青少年躲在自己房间内,成为一个个被游戏“绑架”的孤独个体。
在丰富的物质生活条件下,年轻人个性化、拥有独立房间的生活成为可能,日本进入了“个室”(单人房间)时代。早在大正时期,儿童房已经出现,但是真正普及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战后初期在连基本的住房都难以保障的情况下,儿童房还无从谈起。经济高速增长期,经济条件的好转,住房条件的改善,再加上战后婴儿潮一代进入了激烈的考试竞争期。这些因素促成了儿童房间的诞生和普及。父母们为了给孩子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尽一切努力为孩子单独设立“个室”。到了80年代,孩子拥有“个室”的比例激增。1985年,NHK舆论调查部开展了名为“日本的年轻人”的调查1985年10月,在全国300个地方对13~29岁的3600人进行了調査。,在有关自己专有物品的调查中,车、电话、电脑等20个选项中,比率最高的是“住所或个室”(包括公寓和寄宿),平均值高达506%,也就是说,半数以上的年轻人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其中初中生的“个室”拥有率接近40%,高中生为55%,大学三四年级学生超过了80%[7]52。可以说,日本的“个室”文化,对私人空间的保护等也为蛰居生活提供了空间条件。
伴随着日本经济高速增长和大众消费社会的形成,年轻人逐渐成为消费文化的主体。上述NHK调查中年轻人专有物品中排名第二的是“提款卡和信用卡”,40%以上的年轻人都有自己专用的“提款卡和信用卡”,其中大学生以上的年轻人中拥有率高达60%~70%[7]53。消费社会的到来,不仅改变着青少年的价值观和消费观,其行为方式和生活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努力”“合作”等传统社会规范发生动摇,个人主义思想泛滥,“新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等成为80年代年轻人的典型特征。青少年中的消费主义、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思潮不断膨胀。消费、娱乐成为孩子们生活的重心,他们没有了远大理想,缺乏社会责任感。与父辈的勤勉、敬业等价值观相比,青少年群体中的劳动观念和消费观念已经出现了巨大转变。过去那种视工作为唯一,视公司为家的劳动观念和人生价值已经不复存在。“企业人”和“工蜂”的形象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私生活优先。总之,富裕生活消磨了年轻人的斗志,使他们丧失了进取精神。他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们不愿意重复父辈的生活轨迹,而是追求一种更自由、更快乐的生活方式。父辈们勤勉、敬业、认真的工作态度与现代年轻人追求“即时满足”“即时享乐”的价值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不登校问题愈演愈烈与蛰居现象的增多
青少年在富裕生活中享受青春的同时,也出现了很多问题。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升学竞争加剧的背景下,日本校园欺负、校园暴力等学校问题日益凸显,不登校问题愈演愈烈,作为连锁反应的蛰居现象也随之增多。
不登校是应试教育和学历社会的产物。早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就已出现,当时被称为“学校恐惧症”(school phobia)。从60年代开始,“登校拒否”(school refusal)被广泛使用。80年代以后,“不登校”一词登上历史舞台。1990年,山形县教育委员会将“登校拒否”正式改称为“不登校”。此后,“不登校”的称呼逐渐普及。1992年,文部省(现在的文部科学省)对不登校进行了新的界定,即“由于一些心理的、情绪的、身体的或社会的原因背景(疾病或经济原因除外),不上学或不想上学,年间缺席达30天以上者” [8]。
五六十年代的不登校绝大多数是因经济困难或疾病造成的。70年代,日本社会富裕后,出现了很多因不适应学校生活或家庭问题等引发的不登校问题。70年代中期,不登校问题已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之一。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认为上学,获取学历,谋求好工作,是正常的生活轨迹。那么,不上学就意味着人生的终结,没有了其它的出路。对于不登校孩子来说,不仅会受到周围人的讽刺和否定,而且家人也视之为耻辱。很多不登校孩子为了躲避周围人的目光,长期闭居在家,有的走上了蛰居之路。
蛰居80年代伴随着蛰居现象的增多,日语动词“引き篭もる”名词化后的“ひきこもり”(hikikomori)作为描述这一现象的专有词汇逐渐登上历史舞台。“ひきこもり”是日语动词「引く」与「こもる」组合而成后名词化的词汇,退出(脱离社会)与闭居在家是这一现象的两个基本要素。是80年代逐渐增多的现代性社会问题。其典型特征之一是蛰居者有不登校经验的比率非常高。有很多青少年蛰居者是经历长期不登校后,开始走上蛰居之路的。也就是说,由不登校发展到蛰居者的事例非常多,蛰居是紧随不登校问题而出现的,是不登校问题的延长。不登校支援机构负责人富田富士也认为:“登校拒否(不登校)是社会病理现象,蛰居则是登校拒否的延长” [9]135。以下调查结果显示,过半数的蛰居者具有不登校经历。2010年,厚生劳动省公布的“关于蛰居的评价、援助指针”中指出蛰居者有不登校经验的比率为614%;2004年,大分县精神保健福祉中心援助蛰居对策推进委员会发布的“蛰居实态调查报告书”中,蛰居者有不登校经验的比率为696%;斋藤环的诊疗数据中则高达90%[10]。因不登校问题70年代中期增多,80年代愈演愈烈,据此可推测出蛰居现象于80年代逐渐增多。此外,被称为研究蛰居问题第一人的斋藤环也指出“20世纪80年代中期,蛰居事例就很常见” [11]。由于蛰居现象日益严重,日本政府也开始关注此问题。1989年6月19日,青少年问题审议会就当下青少年对策的重点,向内阁总理大臣呈报名为“以综合性青少年对策为目标”的意见书,指出“最近,产生了以青春期为中心,不断增多的蛰居、登校拒否等新问题”[12]。这表明该问题已成为政府公认的青少年问题之一。
三、多元化社会与蛰居的社会问题化
20世纪90年代,日本进入泡沫经济崩溃后面临全面转型的多元化时代,蛰居逐渐由隐性现象向显性社会问题转化。90年代,雇佣环境的恶化、家庭问题的增多以及校园问题的愈演愈烈,进一步恶化了青少年的生活环境。年轻人一蹶不振,传统价值观念在青少年心中彻底崩溃,他们尽可能地回避眼前的困难,拒绝承担任何社会责任。生活态度消极、忍耐力低、缺乏责任感、自私成为当今日本青少年的价值观和生活观。“自由打工族”“啃老族”成为一些青少年崇尚的生活方式。
(一)泡沫经济崩溃后社会向多元化方向发展
20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进入了泡沫经济时代。泡沫经济的极度膨胀使得人们天真地认为日本会长久繁荣下去,日本第一的喧嚣不绝于耳,殊不知危机就在眼前。短暂的虚假繁荣过后,是经济的长期低迷。泡沫经济崩溃打破了日本人的梦想,残酷的现实,让日本人开始迷茫,变得不知所措。特别是90年代中期以来,日本政治经济进入转折期。战后以来比较稳定的政治格局发生变化,五五年体制结束。经济陷入一片萧条之中,平均年增长率仅有百分之零点几。失业率不断攀升,新毕业大学生更是遇到了“就业冰河期”。90年代的经济长期萧条与80年代的经济繁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日本人在经济衰退的冲击下变得消极和颓废,自信心受挫,失去了目标,整个社会陷入了悲观失望的谷底。
泡沫经济崩溃后,原有的社会体系逐渐瓦解,日本社会向多元化方向发展。战后以来形成的“上大学,就职企业,成为工薪族,在终身雇佣制度下一直工作到退休,然后依靠养老金过着稳定的老后生活”的生活模式,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而瓦解。90年代中后期,成就了日本经济腾飞的企业雇佣体系也出现了瓦解的迹象。伴随着终身雇佣制和年功序列制的崩溃,自由职业者、临时工、派遣劳动者等非正式雇用的年轻人随时面临失业的危机,一旦失业丧失经济收入,他们很可能沦落为流浪者或网吧难民。这些难以自立的年轻人逐渐沦为社会弱势群体。即便是通过努力进入公司,也随时面临被解雇的危机。这种不稳定的生活带来很多问题,也使得青少年对未来失去信心而变得一蹶不振。
在经济不景气、社会急剧转型的背景下,原来被富裕生活掩盖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凸显出来,青少年问题愈演愈烈。在不登校、校园欺负、校园暴力等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的情况下,蛰居、援助交际等问题又接踵而至。蛰居现象的激增与日本的就业环境和年轻人的雇用问题有着密切的联系。因就业受挫而蛰居的事例不在少数。社会雇用环境恶化,正规雇用减少,自由职业者增多,使得年轻人的自立成为问题。自信心也随之降低。而且日本社会体制中没有给就业失败的人以更多的选择空间。一旦就业失败,一旦成为非正规雇用者,那么就意味着难以摆脱自身的地位和身份,难以实现向正规劳动者的转变,紧接着就是无法结婚成家,成为社会的落伍者。在不稳定的临时工的现实困境中,经过几次就业和辞职的反复,最终走向了蛰居生活。蛰居的激增无不证明日本年轻一代对工作和职业的期望值下降。当职业生活不再成为日本年轻人的重要追求的同时,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和家庭责任感也随之降低。
(二)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蛰居问题的社会化
20世纪90年代,日益增多的日本青少年蛰居现象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由隐性社会问题逐渐转化为显性社会问题。1991年,厚生省(现在的厚生劳动省)就开始实施预算额度为9 900万日元的“针对蛰居、不登校儿童的福祉对策事业”,针对蛰居孩子,由儿童咨询所派遣一部分大学生,到蛰居孩子的家中对其进行心理辅导[9]25。以此为契机,蛰居现象逐渐成为援助机构、学术界及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蛰居”一词被社会认知始于1992年富田富士也所著《从蛰居开始的旅程》一书的出版。富田富士也自80年代初期开始从事援助“不登校、不就业”活动,他也是最早撰写有关蛰居问题著作的支援机构负责人。他在著作中提到,“最早知道‘蛰居一词大概在1987年前后” [9]19。此后,随着富田富士也的《从蛰居开始的旅程》(ハート出版,1992年)、《蛰居与不登校、就业Q&A》(ハート出版,1994年)和精神科医生稻村博的《不登校、蛰居Q&A》(诚信书房,1993年)等一系列研究蛰居现象著作的出版,学术界及新闻媒体对蛰居现象的关注,“蛰居”一词开始广泛流通。
值得一提的是1997年2月5日~13日,《朝日新闻》朝刊家庭栏连续6期刊载了由盐仓裕撰写的题为“希望与他人共同生活的蛰居年轻人”的报道,记述了多个蛰居事例。
事例1:加滕智,21岁,家中次子,与父亲加滕信也(52岁)及母亲(47岁)一起生活。自高一暑假退学后一直蛰居在自己房间里,每天一个人弹吉他到深夜。为避免与父母见面,饭菜也是端到房间内,锁上门食用。他的父亲说:“已经四年没有和儿子一起吃饭了”。智因害怕见到他人,四年间一次也不曾外出。智与父母的交流是通过便签留言方式进行的。一天早晨起来,餐桌上放着一张便签纸。这是智拜托父亲“希望给他买吉他弦”的留言。1996年年底,智有了“想走出家门”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也是通过“便签留言”的方式表达出来的[13]。
事例2:高考失败后开始蛰居的男子,31岁。与父母住在首都圈内,父亲是公务员。其母纪子说:“他以前是非常活泼的孩子”。初中时加入了足球社团,还参加过县级比赛。第一次高考失败。第二年考试日期临近时,自认为“学习没有进步,没办法参加考试”,让母亲将参考资料处理掉。然后把饭菜端到自己房间内独自食用,用支棍顶上了房门,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自那一天开始,过去大约十年了,断绝了和朋友的交往,既不升学也不就业,基本上完全蛰居在家 [14]。
事例3:铃木贵男,26岁。私立大学毕业前夕开始蛰居在租住公寓里,白天也拉着窗帘。他每个月从房间里出来一两次,半夜时去便利店买一些日用品。因害怕父母打电话询问蛰居的原因,拔掉了电话线。蛰居1年后的1996年1月,贵男回到了九州老家。父母在家时,他一直呆在自己房间内,即使见面也只是义务性的说句“早上好”。贵男的父亲(58岁)是公司职员,口头禅就是“学习成为了不起的人”。为了得到父母的认可,贵男认真学习,从小学开始,成绩一直很好。但是初中二年级时,成绩开始下滑。大学时代基本上是在混日子。贵男蛰居,其父母认为是在大学学坏了,而贵男认为“根源在家里”。贵男初中遇到挫折最需要帮助时,父母没有施与援手,这让他产生了绝望感,从此一蹶不振[15]。
《朝日新闻》的上述报道,通过对具体案例的描述,形象地向人们展示了蛰居青少年的生活状态、蛰居者家庭的痛苦与无奈,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报道刊出后不久,盐仓裕收到了700多封蛰居当事者或其父母的来信,接到的询问电话多达700多个[16]。
1998年,精神科医生斋藤环的《社会性蛰居》(PHP研究所,1998年)一书的出版,进一步加深了民众对蛰居现象的认识。2000年前后,由蛰居者实施的恶性犯罪案件京都事件京都事件发生在1999年12月21日,21岁蛰居男子将京都市日野小学的一名男生杀害。、新澙事件新澙事件是发生在新澙县柏崎市的监禁女性事件。1990年11月,一名29岁男子将住在新澙县三条市内的小学四年级女生挟持到家里进行监禁,直到2000年1月28日被发现,监禁时间长达9年零2个月。该男子高中毕业后,工作3个月后辞职,此后基本上过着蛰居生活。和佐贺事件佐贺事件发生在2000年5月3日,一名17岁高中生劫持了佐贺西铁高速公共汽车。少年生活在比较富裕的四口之家。成绩优秀,是大家眼中的好孩子。但是从初中三年级的暑假开始,成绩开始下滑,伴有家庭内暴力倾向。高中入学考试也因与同学的纠纷受伤住院而未能考出理想成绩,没能升入理想高中的少年很快退学蛰居在家。对家人的暴力也逐渐升级。最终,制造了令人震惊的劫持公共汽车事件。的发生,成为蛰居社会问题化的转折点。社会各界对蛰居问题的关注度迅速提升,各大媒体加大力度对蛰居问题进行宣传,有关蛰居问题的报道激增。与1999年相比,2000年两大报纸对蛰居问题的相关报道显著增多,《朝日新闻》的报道从115条增加到393条;《读卖新闻》则从46条增加到248条[17]。很多报道将蛰居与犯罪联系在一起,甚至出现了全国蛰居青少年多达百万人的报道,引起社会恐慌和不安。可见,青少年蛰居问题已经成为公众话题和较为严重的社会问题。自此“蛰居”一词广为人知,一时间“蛰居是犯罪预备军”的报道充斥于新闻媒介,并引起了社会各界对蛰居问题的关注。
四、结 语
青少年蛰居是伴随着日本社会转型而萌生的新问题。其从萌芽、增多到社会问题化的演变过程,也是日本社会发生急剧变迁的过程。21世纪以来,经济的低迷,雇用形态的改变,社会差距的扩大,使得年轻人群体中出现了严重的两级分化,蛰居者为代表的“无缘化”“无缘化”是指青少年成长中血缘、地缘、学缘和社缘等各种人际关系的弱化。青少年们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不能自立,已成为社会弱势群体之一,其生存现状和未来发展令人堪忧。近年来,虽然蛰居问题引起了日本政府和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但是至今依然没有找到根治的良策。目前,随着格差社会的加剧及少子老龄化程度的加深,愈演愈烈的蛰居现象已成为关系到日本社会未来发展不容忽视的问题之一。
虽然蛰居现象发端于日本,但并非是仅存于日本的青少年问题。蛰居是任何人、任何国家都可能出现的问题。近年来,韩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蛰居者有增多趋势,欧美等发达国家也存在类似蛰居状态的青少年。对于同处东亚社会,且正处于快速经济发展期的中国来说,日本青少年蛰居的社会问题化给中国敲响了警钟。日本蛰居现象之所以从个别案例发展到目前多达数十万的规模,与日本当初对问题的重视不够有着密切的联系。中国目前的发展阶段正处于生活富足后社会压力不断增大的转型期。学历主义至上、考试竞争加剧、父母对孩子的过高期待和过度保护等与日本蛰居现象萌芽时有着相似性。而且,当今中国,以独生子女为主体的青少年群体,在人际交往、自立意识及抗挫折能力等方面弱化趋势明显,社会化困难也随之加大。啃老族的增多表明未来中国青少年蛰居问题有可能更加严峻。鉴于此,中国应吸取日本的经验教训,及早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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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