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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部丛谈》的演员培养观与罗瘿公对程砚秋的造就

2016-03-13冯珊珊

关键词:程砚秋京剧

冯珊珊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鞠部丛谈》的演员培养观与罗瘿公对程砚秋的造就

冯珊珊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摘要:《鞠部丛谈》系近代名士罗瘿公应张豂子之邀,创作于1919年夏,以樊增祥眉批、李释龛校正的《〈鞠部丛谈〉校补》为善本。该书记述了晚清民国时期众多著名演员的生平事迹、亲缘师承、艺术特点,具有重要文献价值;也蕴藏着罗瘿公在演员评价、培养等方面的丰富经验与先进理念,可从本书探寻程砚秋的成长经验。

关键词:罗瘿公;程砚秋;《鞠部丛谈》;京剧

《鞠部丛谈》是京剧研究界久负盛名、常被引用的一部名著,然而该书初版印量稀少,各地收藏无多,而通行本则校对质量不高,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该书的使用,也遮蔽了该书巨大的学术史价值。《鞠部丛谈》是著名文人罗瘿公戏曲观的集中展现,并且记录了他发现和培养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的过程。程砚秋成功的秘诀,可以在《鞠部丛谈》中钩索追寻。

一、民国初期剧评的代表作《鞠部丛谈》

《鞠部丛谈》的作者罗惇曧(1872-1924),字掞东,号瘿公、瘿庵等,以号行。广东顺德人,康有为“万木草堂”弟子。庚子事变后到1924年,罗氏以社会名流和诗人身份活动于北京。[1]他不仅是近代北京诗社活动的重要参与者,更是驰誉当世的京剧评论家。他对近代京剧最重要的贡献有三方面:其一,培植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成长成才;其二,为梅兰芳、程砚秋等人编写京剧剧本《西施》、《梨花记》等十余种。其三,撰写《鞠部丛谈》一卷。

罗瘿公是一位创作丰富的作家,传统戏曲只是他著述的一部分。由于去世较早,《鞠部丛谈》是由友人在他身后整理刊行的,目前存在两个差异的文本。

(一)《鞠部丛谈》的创作背景和版本

《鞠部丛谈》最初是为报纸文艺副刊专栏写作的两组短稿,1919年发表于《公言报》,现在国家图书馆有缩微胶片。该书的写作动机,与另一著名剧评家张豂子有关。张豂子原名张厚载,号豂子,笔名聊止、聊公,笃爱戏曲,民国以来历任北平各报剧评。罗瘿公曾在手稿上作两则跋语,交代了他和张豂子交往的创作背景。跋语在整理本中成为《鞠部丛谈》上下编卷首的小序。上编卷首云:

七月一日,大雨如注,茧足不出。偶阅豂子戏评,有所触发,杂书尽十三纸以贻豂子,为戏评数日之助。[2]1

下编卷首又云:

吾尝阻雨不出,杂书剧谈,以贻豂子,既并登刊矣。……七月十八日,大雨自旦达夕。悬溜奔瀑,若雷纵壑;庭阶积水,满若陂塘。枯坐孤斋,无与话言,乃践豂子之诺,述此数纸,视前益拉杂矣。[2]35

这两段文字包含以下信息:首先,本书是为张豂子主持的《公言报》戏评专栏创作,具体写作时间是1919年的“七月一日”和“七月十八日”。其次,本书为不成体系的杂谈性质,有若传统批评中的诗话、词话、曲话,所谓“丛谈”,即可视为“戏话”。

张豂子在《公言报》的专栏当时颇受较为传统的戏曲观众和评论者好评。他因文化立场差异与胡适等人发生冲突,被北大开除,索性专门从事专栏,藉戏评为生。剧评家一般对他比较同情和支持,李释龛(名宣倜,字释堪,一字释龛,号苏堂、阿迦居士等)《〈鞠部丛谈〉校补》序言提到,罗瘿公的写作动机就是襄助张豂子的声势:

民国七、八年间,张豂子主《公言报》戏评。其时评剧捧角之风已炽,各报竞载谈剧文字,相与矜炫,然而知音实难,百无一当。豂子之作乃卓然成家,瘿庵雅重其人,为草此相助也。[2] 序言

其谓“各报竞载谈剧文字,相与矜炫”,乃是当时实录。在这种风气下,各种关于剧人剧事的丛残短论数量甚夥,事后汇为一秩,并冠名《鞠部丛谈》的,除了罗瘿公著作外,尚有张肖伧(张照,字藜生,常用笔名藜青)1926年上海大东书局出版的一种。此外,清末报纸的文艺副刊常以“菊部丛谈”为捧伶文字的专栏名,如副刊的雏形《小时报》、停刊在1908年的《新朔望报》等,皆设此栏目。

因非有意立言,罗氏生前《鞠部丛谈》未曾结集单行。然而当时活动在北京的旧式文人“评剧捧角之风”正炽,所以此作很受罗氏的众多友人注意。1924年罗瘿公去世后,友人从遗墨中搜括其中七则,分三次发表于《国闻周报》第1卷第15、16、17期。1925年冬,罗瘿公的好友李释龛又以遗墨为底本校补按正,并录樊增祥眉批,刊为《〈鞠部丛谈>校补》,这是《鞠部丛谈》最早的一个足本(下文简称“李本”)。

李本是校对最精的一个版本,由郑孝胥署检,书牌题“丙寅二月下瀚,樊山阅,涉园雕,无边华盦藏版”[2]。无边华盦即李释龛斋名。卷首冠王式通(志盦)、李释龛二序,分上下编。王序且发表于《申报》1926年10月16日“艺林”栏目。罗氏生前经常发表诗作的《铁路协会会报》和《国闻周报》,分别于1927年第172-174期、1928年第5卷第39期发表秋岳的《立春日得释戡书,属题〈鞠部丛谈校补〉》和守白的〔霜花腴〕《题李释戡重编〈鞠部丛谈〉》两首诗词,反映了旧文学界对这个整理本的关注。

然而李本发行量较小,十分不易查找。郑逸梅的回忆描述了当时情况:

予过张聊止之养拙轩,见其藏有《鞠部丛谈》之朱印本,版式宽大,绸面线装,非常古雅,丙寅春间付雕,上加樊山眉批,印数极少,无非投赠戚友,为非卖品,现已绝版,即斥资付印之李释堪无边华庵中,亦无复有存,则其珍稀可知。……聊止见告,是书原稿在彼家,后被梅兰芳索读,释堪与梅夺,结果不知属谁,今更不知尚存与否矣。[3]

樊增祥、李释龛都是著名文化人物,他们的参与无疑会吸引学界的注意。梅兰芳对遗稿的珍视与争夺,更提高了社会关注度。然而稀少的印量和仅供赠送的非卖品性质毕竟限制了它的传播,直到1934年该书被罗瘿公的同乡张次溪(名江裁,东莞人,地方志文献专家)选入所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情况才有改观。

《鞠部丛谈》能在学术史上产生重大影响,主要得益于张次溪的采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后由中国戏剧出版社于1988年重新排印,流布甚广,是戏曲研究的基本资料书,也是专业研究者的必读书。张次溪辑录本(以下简称“张本”),即《鞠部丛谈》的通行本。张本的缺陷在于未分上下编,故而失载两编罗氏原序,且衍字、缺字、错字较多。另外,因为原稿相对零散,李、张二本的诠次有所不同。失载罗序会遮蔽《鞠部丛谈》产生的社会和学术背景,使人忽略它的学术史价值。

(二)《鞠部丛谈》的史料价值

一部书稿引起梅兰芳与李释龛的争夺,原因在于这既是一座演员史料的宝库,也是一座演员培养理论的金山。只是零散资料形式的外观掩盖了理论的体系性,须待使用者和研究者披沙拣金。

该书的主要内容,是对清末北京剧坛活动的昆曲、京剧、河北梆子艺人的记录与评鉴,涉及数十位有影响的演员和票友。昆曲、京剧、河北梆子,是所谓“大戏”班社搭班演出的主要剧种。《鞠部丛谈》记述演员的名氏和生平事迹,涵盖了演员的嗓音、相貌、才艺、表演、性格、品质、亲缘与师承、演出收入等方方面面,对研究近代京、昆、梆的演员、剧目、剧场、表演理论等均具有重要文献价值。记述的形式比较丰富,既有笔记式的条目,又有诗歌吟咏。旧时文艺批评,常有论诗绝句、论词绝句、论书绝句、论画绝句等诗化批评形式。罗瘿公的演员咏赠和观剧诗[4],在广义上也属于这种本土化的批评形式。

张次溪在辑录《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编》时,采择了大量同类资料,除《鞠部丛谈》外,尚有《燕兰小谱》《日下看花记》《金台残泪记》《燕台集艳》等。这类书籍早期称为“花谱”,主要内容是介绍名伶色艺、排列名伶名次、歌咏名伶才情等。清末创作的此类作品,往往视演员为狎玩对象,很不尊重演员的人格。而当时的演员行业本身,也无所谓人格尊严。

但时代发展到民国时期,在罗瘿公等人的大力倡导下,演员人格得到树立和尊重,演员地位有了极大改变,由下贱升为与作者平等的友人。这是时代的巨大进步,也是罗瘿公一代人的历史功绩。《鞠部丛谈》的内容,也因此不再是记述艳史,或宣传某些伶人,为其招揽生意。

罗瘿公具备严肃的历史态度,严谨的资料性让《鞠部丛谈》成为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李释龛的序言评价本书:“艺事虽细,期无失传信之意。如近代《燕兰小谱》《金台残泪记》诸书,务状妖妍,类疏故实,以斯相较,区泾渭矣。”[2]序言着眼点从演员的姿色转移到史料性的“故实”,是一个划时代的转折。李释龛还认为,本书“亦间有失实未尽者”,因而“辄摭所知,附为按语”[2]序言李释龛增加的按语,更进一步强化了它的严谨性和史料性。

张豂子、王式通、李释龛、樊增祥等,作为晚清民国时期北京诸大剧院的常客、重要的京剧编剧和剧评家,他们的校补与眉批,或具有补史之功,或与罗氏记述的史实与观点构成多重检阅与印证,共同组成了层次丰富的史料链条。附着和集合了这些内容的《鞠部丛谈》,为研究清末民初的梨园演出状况、伶人心态、捧角风气等都提供了可资参考的详实资料。

除此之外,《鞠部丛谈》也是罗瘿公培养程砚秋的心得汇编。处于倒仓期的程砚秋得遇良师罗瘿公,奠定了他一生演艺事业的坚实基础。在罗瘿公的教导下,程砚秋渐通文墨,并且养成了重视文化修养、关注演出文化品位的良好习惯。后来程砚秋排演的历史剧之所以重视考据的准确性,不能忽视罗瘿公的作用。

二、《鞠部丛谈》建立的演员评价体系

《鞠部丛谈》以演员为记述中心。《鞠部丛谈》记载的演员,既有专业艺人,也有魏戫(匏公)等著名票友。面对众多人物,首先须进行品第。罗瘿公演员理论的基础,即其演员评价体系。虽然罗氏未曾明确建立一个标准,但通过综辑全书,基本可归纳为以下三方面:

第一,合法度、有韵味的声乐论。

基于中国戏曲本身的特点,罗瘿公评骘演员的第一要件为演唱。对于演唱,他做了两个层次的要求。第一层次是“法度”与“规律”。如他评价王琴侬:“笃守陈德霖家法,唱工极有法度,青衫之正宗也。”[2]34又评价魏戫:“剧学渊深。……其规律极严,剧界老辈皆敬事之。”[2]30此二人均谨遵法度,被视为传承了一定行当或流派演唱艺术的正宗,深受剧界推崇。

另一层次则更进一步,追求“韵味”。比如他评价刘鸿昇:“嗓音之高亮,一时无两,然恃其喉音,不求韵味,故不足悦耳”[2]22;“唱黑头甚好,久不演唱,自去年堂会始有令其唱黑头戏者,其《草桥关》《探阴山》等皆甚有韵味,胜于其唱须生也。”[2]32在罗瘿公看来,“韵味”的重要性,远甚于嗓音条件本身。如缺乏韵味,纵然天假佳嗓,亦不足动听。

在对程砚秋的培养中,罗瘿公就首先从嗓音入手。程砚秋回忆道:“罗先生帮助我根据我自己的条件开辟一条新的路径,也就是应当创造合乎自己个性发展的剧目,特别下决心研究唱腔,发挥自己的特长。”[5]71根据程砚秋“脑后音”、“鬼音”的特色,罗瘿公专门编写了十多个京剧剧本,以便充分展示其特殊嗓音。程砚秋以此征服了观众,曹聚仁指出:“(梅兰芳)可谓前无古人。惜唱工过于流丽畅达,而少含蓄蕴藉。程砚秋尽改旧腔,以奇险取胜,虽非正轨,却有独到之处。”[6]102又云,“程砚秋在音韵行腔上极为考究,……嗓音虽不甚佳,但能以字行腔,唱、念很少有倒字飘音。《文姬归汉》《金锁记》中之反二黄,如诉如泣,极耐寻味。”[6]231所谓“以字行腔,唱、念很少有倒字飘音”,即是规矩;而达成的“极耐寻味”的效果,则是韵味。

第二,重天赋、重气质的形象论。

广义的“形象”,既包括静态的演员扮相,也包括融神情、动作为一体的动态舞台呈现。中国戏剧以代言体为艺术表达方式决定,舞台人物形象塑造是否切合剧中人物特点,是戏剧演出成败的关键。戏曲演出是一件有声有色的艺术品,“艺术”的审美基座,便是声音与形象所营建的感官体验。感官体验的精美,是演出成功的第一环节。

在罗瘿公看来,舞台形象塑造最重要的基础,是演员的外形条件应当符合角色特点。他曾举例云:“《盘丝洞》一剧以梅巧玲为最擅长,樊山翁曾亲观之。其后杨小朵亦演之,他人不敢演也。盖是剧作露体装,非雪白丰肌不能肖尔。”[2]43当时的化妆技术环境下,演员自身的相貌条件是角色塑造不可回避的先行条件。

直观的视觉效果带来的第一印象,决定了多数观众的欣赏兴趣。如果演员外形条件不符合剧中人物,即便技艺精绝,也难以取得良好的观众反应。例如他认为:“花旦自以田桂凤为胜绝,惟年鬓已高,世人重色轻艺,故桂凤不为时流所推,独老辈恒道之耳。”[2]25随着年龄增长,演员外形条件难免下降。因此尽量保持良好外形是延长演员舞台生命的关键。其中的成功者如九阵风:“其二十前后之明丽苗条,一时无两。今虽年长,而登台尚如二十许人。樊山《岚秋曲》推许极至。”[2]23

对形象更进一步的要求是风度、气质。罗瘿公认为演员的气度会转移到他所饰演的人物身上,并直接影响表演效果。《鞠部丛谈》中相关的论述颇多,如论演丑角:“陈文启如乞丐叫街,至不堪矣。”[2]23“丑角要灵隽而不俗。二顺可谓不俗矣,李敬山俗而且恶,最下矣。”[2]33在他看来,即便是丑角,也要讲究艺术美感,不可一味趋俗趋丑趋恶,忽略表演的艺术性与所演丑角应有的品性、气质。

罗瘿公初见程砚秋时,就意识到程的气质慧丽、温雅而绰约,必然能够在众多艺人中脱颖而出。其《赠程郎》诗序作出了预言:

余屡闻人誉艳秋,未之奇也。一日,观梅郎剧罢,杨子穆生盛道艳秋声色之美,遂偕听曲。一见惊其慧丽,聆其音,宛转妥贴,有先正之风。异日见于伶官钱家,温婉绰约,容光四照;与之语,温雅有度。迩来菊部颓靡,有乏才之叹,方恐他日无继梅郎者;今艳秋晚出,风华相映,他时继轨,舍艳秋其谁?[7]

日后程砚秋果然以青衣蜚声剧坛,成为梅兰芳之后又一杰出名旦。罗瘿公扶持程砚秋时,要求程转益多师、文武昆乱兼习,并学习诗词书法提高文化修养,苦心孤诣,并非仅仅为了提升程的技艺,还为了培养出令他受益终生的良好气质。

第三,重纯熟、广采择的技艺论。

戏曲演员的技艺包括唱、念、做、打等方面,罗瘿公认为技艺的高境要做到炉火纯青。在《鞠部丛谈》中,他讲究技艺的“精”与“纯”,例如论侯俊山:“侯俊山技艺之精能无以上之……吾二十年前见俊山时,已四十余矣。其《八大锤》一出,近年曾再演义务戏,吾皆观之,见者皆谓其纯然。”[2]24所谓“纯”,就是精能到了极处,无懈可击,再无一点生涩杂糅的境界。这是罗氏对技艺精熟的最高赞誉。按引文推测,侯俊山到六十岁以上时,通过毕生的积累,达到了“纯”的无上境界。

罗瘿公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不是狭隘的讲求技艺之“纯”。在追求纯熟的同时,还讲究涉猎之广博、艺能之丰富。在他看来,纯与博不但不矛盾,而且是相辅相成的,优秀戏曲演员应当具备多个行当的技能。在总结青衣行当时,针对当时一些观众片面讲求精纯的论调,他以前辈名伶为范本做了驳论:

梅巧玲、余紫云皆青衫、花衫兼演。巧玲且演《思志诚》,紫云演《打面缸》《贪欢报》《双摇会》《翠屏山》。今人有力诋梅兰芳兼演花衫者,非达论也。……德霖尝告兰芳谓‘尔欲学《花鼓》,京师惟我能教,此外无第二人。’兰芳既从德霖学会此戏,终不敢演,恐攻击者之多也。去年天乐园昆班悬牌,谓已排成《挑帘裁衣》,为小报攻击甚厉,终不敢演。亦可谓所见不广矣。程艳秋以青衫兼习刀马旦,有闻而惋惜者谓‘从此不复为纯粹青衫矣’。不知前辈名伶必文武昆乱兼习,方能特出冠时。若拘守青衫老戏十余出,则旦角之途太狭矣。”[2]71

程砚秋“以青衫兼习刀马旦”,是遵从罗瘿公的意见。罗氏认为这是积累和丰富表演技巧的正确途径,优秀演员都要有此艺术积累。他以梅巧玲等前辈名家为例,指出历来名角艺途宽阔,多才多艺,文武昆乱兼习,方能“特出冠时”,成为顶尖演员,强有力地支持了梅兰芳、程砚秋以青衣兼演花衫、刀马旦的做法。

实际上,罗瘿公培养程砚秋时,不仅要求他学习刀马旦的把子功,而且还要求他参考其它兄弟艺术门类。程砚秋云:

罗先生对我的艺术发展给了很多的帮助。当我从荣先生那里回到家后,他给我规定出一个功课表来,并且替我介绍了不少知名的先生。这一阶段的学习是这样安排的:上午由阎岚秋先生教武把子,练基本功,吊嗓子。下午由乔蕙兰先生教我学昆曲身段,并由江南名笛师谢昆泉、张云卿教曲子,夜间还要到王瑶卿先生家中去学戏。同时每星期一三五罗先生还要陪我去看电影,学习一下其它种艺术的表现手法。[5]42

罗瘿公给程砚秋安排的课程包括唱念做打的多个方面,提倡转益多师,不仅在京剧名师之间学习技艺,还从昆曲和电影中汲取营养。曹聚仁夸赞程砚秋“水袖和舞蹈的工夫,更是人所弗及”[6]231,这“人所弗及”的原因就是他遵循罗瘿公指点,学习了昆曲身段、武术和电影的表现手法。

三、《鞠部丛谈》的演员培养理论和对程砚秋的造就

《鞠部丛谈》记载了大量成功演员的生平和轶事,读者可以从中了解这些演员是如何走向成功的。罗瘿公笔下这些成功范例,可以和他训练程砚秋的情况相互印证。

在罗瘿公看来,演员的专业基础主要来自对传统的学习,而演员的成功则在于能够推出受观众欢迎的代表作品。这便是他重视基础、突出特长的演员培养观:

第一,提倡昆曲的基础训练和专精一艺的行当训练。

前文已述,罗瘿公认为“前辈名伶必文武昆乱兼习,方能特出冠时。”[2]71虽然当时剧坛上,观众欣赏的主要是属于乱弹的京剧和河北梆子,但昆曲悠久历史所积累下的艺术经验绝对不能放弃。前文提到他为程砚秋制定的功课,其中“昆曲身段”和“曲子”分别是舞美和声乐方面的昆曲训练。

打下昆曲基础之后,应选择适合演员自身条件的行当作为专精方向。罗瘿公认为行当之间并无尊卑,《鞠部丛谈》对各行当一视同仁,不存偏见,对不同行当的优秀演员均有公允的评价和赞美。这种做法坚持了以艺术为旨归的标准,超越了以行当论尊卑的旧习。例如当时梨园鄙视黑头(即花脸)演员,而且酬金极低,“花脸堂会得金最多不过二三十元而已”[2]22。著名演员刘鸿昇为了生存,由黑头改演须生。一次堂会演出中他偶然再唱“黑头”,却得到罗瘿公“一时无与为比”[2]22的赞美,因为刘的黑头远比须生更为当行。

罗瘿公认为,行当声誉系于杰出的演员。能够用精湛的艺术淋漓尽致地表现所饰演的人物,就有可能提高整个行当的地位。他举例云:“老旦、武旦初不为时所重。自龚云甫采青衫调自成一家,而老旦始重;自九阵风以声、色、艺显,而武旦始重。”[2]22即便演员出身于一个不为时人所重的行当,只要他技艺精纯,必然能够出类拔萃,受人推重。

第二,强调塑造突出的代表性作品。

民国时期戏班、演员之间竞争激烈。罗瘿公认为,独擅特长的剧目,是演员立足之基、驰誉之本,例如“老何九为昆净第一,其《火判山门》《嫁妹》等戏剧,皆非他人所能及也”;“刘鸿昇之《探阴山》《御果园》,一时无以为比”[2]31。所以他希望演员能有自己的独家杰作,这样才能长久立足,乃至自立门户。程永江先生回忆说:“当程(砚秋)在王瑶卿教习下,声腔表演技艺上突飞猛进时,罗瘿公有意打造其为梅兰芳式的青衣代表人物,于程十八岁时为其组班。但‘要自立门户,就要有自己独创的戏。’”[8]这正是罗瘿公为程砚秋编写京剧剧本的一个重要原因。

有了以上两点,就有了成为杰出演员的基础。但要长期保持强大的观众号召力,罗瘿公认为还需要合理的艺术职业生涯规划。

首先,要合理地安排演员的演出强度。《鞠部丛谈》云:“使叔岩当时不以过惫损音,则今日之叔岩,即再生之老谭也。”[2]8“小楼从前不常出演。每出仅数日,无不满座,其声势不在老谭之下。自隶第一舞台,日必出演,名乃渐落。”[2]9“老谭之善葆令名,盖以不常出演之故。兰芳之在吉祥、广德,亦常有上座百人者,可见常常出演决非计也。”[2]10此三则材料,以类相从,或写同一人物今非昔比,或写同一时间不同人物的兴衰差异,均说明演出过频的危害:

一则易因过度疲惫而损伤嗓音。程砚秋少年时也曾因演出频繁损伤嗓子,罗瘿公将其从荣蝶仙处赎出后,才得到合理的休养。

二则物以稀为贵,“日必出演,名乃渐落”。所谓“名”,得自热烈的观众反映。戏曲的市场消费能力有限,过大的演出供给必然会拉低平均上座率,并带来审美疲劳。相反,适当的饥饿销售反而会激起观众物以稀为贵的心理反应,从而推高演出的关注度。

第三,要合理地规划演员艺术生命。

一个演员身体条件最佳的黄金时期有限,应当合理安排。罗瘿公与贾璧云相交甚深,曾为他设身处地作打算:“樊山、石甫作《贾郎曲》,皆盛称其不畏强御。及去年复入都,色艺已渐落矣;又值兰芳极盛,来非其时也。而璧云傲骨如故,即使不得罪贵人,亦岂能争存?况其傲骨愈甚耶?璧云误矣!”[2]18贾璧云的鼎盛时期,演出水平和观众号召力不低于梅兰芳。但由于各种原因一度疏离了市场中心,错失了黄金年龄,导致他在后来的声名远逊梅、程。

综上所述,罗瘿公的《鞠部丛谈》是他平生观剧的经验浓缩,在近代戏曲史上具有重要的文献理论价值。罗瘿公去世后,程砚秋有挽联云:“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9]他践行了罗瘿公的演员理论,并以精湛的艺术与卓越的成就验证了理论的正确性。

参考文献:

[1]冯珊珊.罗瘿公生卒日期考[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4(1):52-54.

[2]罗惇曧.鞠部丛谈校补[M].李释龛,校补.刻本.武进:涉园(陶湘),1926.

[3]郑逸梅. 民国笔记概观[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12.

[4]郑学.罗瘿公诗歌辑补31首[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5(5):61-63.

[5]程砚秋.程砚秋文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6]曹聚仁.听涛室剧话[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

[7]冯珊珊.罗瘿公佚诗辑补67首[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5(3):54-59.

[8]程永江.程砚秋史事长编(上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83.

[9]俞振飞,等.程砚秋图文集[M].上海:天蟾大舞台,1946:41.

[责任编辑李夕菲]

收稿日期:2015-12-31

作者简介:冯珊珊(1985—),女,河南新乡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J80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513(2016)02-00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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