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出现的那一刻
——读文珍的小说
2016-03-13广东蔡东
广东|蔡东
神出现的那一刻
——读文珍的小说
广东|蔡东
两年前的盛夏,我和文珍相约一叙。临别已是傍晚,阳光斜照在文珍脸上,她细白的皮肤上起了一层荧光,玻璃种翡翠般清亮,她一转脸,又像薄云后面透出来一弦新月。有那么几秒钟,在深圳行人最稠密、市声最嘈杂的华强北商圈,我确实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文字也是如此,洁净皎然有冰雪之色。
《气味之城》是逼近语言极限的小说,我读的那个晚上,香烟和水之密语的气味破纸而出,像某种染料一样,悄悄地覆盖了被台灯照亮的小书房。精致细密的感觉一簇簇地钻出纸面,在房间里蓬蓬地往上长。不止于此,《气味之城》里还遍布着一座座秀气的小拱桥,连接和贯通了不同的感官。我在书页上看到的,是摊开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是一袭真丝烂花的连衣长裙,是古董店一排排搁架上的琳琅,还有,大雨来临前的天空,行云徘徊,变幻莫测。最让我感到奇异的是,小说的华美是自律的,语言的流水并没有浮夸地漫过河岸,四处流溢。在大学语文课上,我喜欢采用精读法逐字逐句地讲读一部短篇小说,但小说行文的粗陋随意不讲究常令我露出窘状,底气一下子被抽走——即使一般情况下学生对小说的窘和教师的窘都发现不了。读《气味之城》的时候,我不停地想,假如这篇小说在授课的读本里该有多好,不必一味强调宏大和深刻,让学生知道怎样用气味讲一个故事,如何用气味充分地表达人的情绪,让他们明白有感觉地活着是多么重要,让他们了解何为文学想象和小说修辞,“搁笔的那一刻,蓦然间发现一个具体而微的小世界初生的簇新、美丽、盛大”(《骊歌与创世记》,文珍获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的获奖感言)。给学生介绍这样丰美自足的作品,会让我觉得心里很踏实。“他打开房门,迎面扑来了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有点花生放久了的油哈气,又有一股类似百合花腐败了的闷香。还有猫的气味。那种特有的,养猫之家多半都有的猫食猫粪以及猫本身混杂在一起的猫味”,文学“教科书”中往往缺少这类结晶体般的小说,文珍用作诗的方法完成了一篇小说。然而,它的精致不是红珊瑚薄片状的,让人时刻担心其折断和碎裂,夯得实诚的地基稳稳承托起它的精致。《气味之城》的恍惚和轻盈下面,坠着一块大石头,那是家庭生活的重量,是不敢深想的、女性在婚姻中的真实命运。冰箱的比喻多有力量,“连气息都被冰封住了,生命绝无流转的可能,只能极度缓慢地、教人无可察觉地变质”,“大小房间渐渐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冰箱,通电后持续运作。他和她渐渐被冻僵在里面,然而彼此身体内部仍在缓慢运转,只互不干涉”。记得初读时,身处室内而陡然有风雨晦暝之感,大的悲恸化成寒气从字句间逶迤到手边,也有被冰冻住的感觉。
《气味之城》《果子酱》《第八日》《录音笔记》是文珍笔下一系列有“特效感”的小说,实感和幻觉错落而来,文字秾丽、油润、充满奇趣,整体的情境和意味是迷蒙复杂的,它们如一场场梦境半悬在文珍的小说森林中。和各类感觉蔚为大观的《第八日》相比,《果子酱》《色拉酱》更像私密而纤巧的笔记小品,《录音笔记》中萦回缭绕的奇妙声音,则漂浮起一个不入俗流的职场故事,女孩曾小月和她的幻听生活,宛若鲸鱼露出水面的背鳍,长久地、湿润地耸立在我的阅读记忆中。这一系列神经末梢密集、个人气息浓烈的小说,既显露着文珍天赋的艺术感觉,又体现出她的文体意识,以及她在创作上的专业、耐心和职业美德。我猜想,每篇小说要拿出去,过她自己这一关都不容易。
《地下》是文珍的一部爱情小说,像阿莫多瓦的电影,情感的表现方式极端暴烈。文珍笔下的爱情都写得纯正,有浓度,她肯定是热爱爱情的。我最喜欢《地下》的形式感,而且,它也让我想起自己十八九岁时有过的深情。
接着,想说说《银河》《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和《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在我看来,这几篇都是有骨头的小说,它们或许会成为文珍创作中玄武岩般的存在,更长久地存留在时间之外。
苏令和老黄夜奔新疆,二十八岁的公司文员突然开始准备出国英语考试,宋笑决定在一个大雨天淹死了事……
我丝毫不觉得突兀,我心领神会。我熟悉苏令、老黄、宋笑,并愿意从浪漫的角度去看待他们生活中的每一次机能失调、精神错乱。
那恰恰是普通青年生活中,神出现的那一刻。光辉像被大风从高空吹落的雨珠一样,急切地落在银行基层职员、公司杂工、助理律师的身上,这些不成功的好人、老实人、规矩人,时代的不遇者,忽然觉知,忽然任性放诞,邪魅狂狷,炫酷至极。
银河是无数星星自我灿烂才汇聚起的光带。
对于败兴但永远要有的那一部分,比如说私奔以“回北京”而告终,我并不觉得遗憾和丧气,我记住的只是神出现的那一刻的光雨纷纷,已经足够了。
我强烈地感受到文珍对龌龊、鄙俗的拒斥,对貌似合理的生活的质疑,以及她对清洁、高蹈、超越的心向往之。
当然,又是各有各的意态。《银河》的故事是自然向前的,乌鲁木齐、达坂城、轮台、库车、阿克苏、石头城,旅程绵延无尽,人却要选一个节点转身,“紧急掉头往旧日的生活里跑”,故事也就此截断了。《银河》很多段落写出了古意和奇情,银河之下,两个开着越野车穿过沙漠的逃亡男女,举动间牵出了“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的意境。小说里的夜晚不像“现代”的夜晚,而是弥漫着古老的岑寂荒寒之气,那是剑胆琴心的古典长夜。《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笔力沉郁而寄托遥深,阅历深厚的男人和世界和历史保持暧昧的关系,哼哼,哈哈,无可无不可;公司女职员不操心柴米油盐却为意义和价值辗转难眠,她最后离开的背影让我觉得特别美好。《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在快速滚动的叙述中蒸腾起浓郁的幽默感,记得读完了这篇气脉通畅的小说,已有一段时间没动笔的我,手特别痒,想赶紧开始写。
从《果子酱》到《银河》,一路读下来,我看到河流从山谷里流出,又往前行进了一段,到了一个地方,河面突然变得开阔了。
文珍的小说是切实的,也是飘得上天空的,让我想起在洛阳看到的绿牡丹,花朵沉重硕大,那种绿颜色却轻如烟霭,大俗大雅,实实在在地入画入境皆不调谐,除非是大写意。她小说内部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变异的,她有能力把任何现实题材写出幻想的味道来,弹力惊人,疏松感良好,化滞重为灵秀。文珍的语言极其书面文雅,又富韵律感,读到流丽活泼的地方,像有很多个精灵在跑跑跳跳。她笔下的人物深受房贷之困,又被不喜爱的工作折磨着,这是大抵相似的城市青年生活,借由文珍风格化的呈现。大抵相似的生活散发出文珍独有的味道,叫人非常难忘。合上书,仍有烟气袅袅上升,曾小月、苏令、小枚、顾采采的眉眼依稀可辨,这些聪慧但不乖觉、透彻然不苛刻的女孩,她们在外面消极避让,却愿意用全副身心对真实的生命负责;她们有点孤僻不群,因为专注于内在自我的丰富,那里长满大片的奇花异草,在那里,她们安心自如。
我现在安家的地方,数年前生活着文珍。这里曾是我的他乡,如今正渐渐成为文珍的他乡;这里一年一年度着线条嚣张如猛男肌肉的长夏,清瘦的冬天经常还未到阳历年就纤细成一缕游丝。虽然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才是必然的,但同为写作者,交往时更容易相互理解,尤其每一次的阅读,都通向隐于暗处的某种秘密相似,有种风景旧曾谙的亲切。比方说,我们不痛恨平常的日子,不痛恨平常的日子本身,反而在具体的生活层面更加用心也更有兴致;比方说,我们或许都偏爱黄耀明的歌;再比如,我们写小说是自觉地痴迷,自愿在成年之后还认定一样东西来狂热,以期缓释麻木,纾解花样繁多的惑和少许变态,并保住一点点悬疑色彩。拥有这点小癖好是何其幸运的,好比在铁笼子上开了一扇小门,侧身即出,可漫游数天。袁宏道为徐文长立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衣食住行的碎屑有时就像融掉的金子,写作的人,恰恰能在俗常或不俗常之处感受到更多的惊愕和震动,因此也就有了虚构的热情,有了一篇篇首先自我满足了的小说。
最后,还是以姿容收尾吧,魏晋风度的构成里少不了姿容,《世说新语》我最喜欢读的也是“容止”一章。见过文珍大学时代的照片,圆眼睛,鼻梁直挺,可以不掺水分地名之为美。此后数次相见,发现文珍的美,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群体而放之四海皆准。文珍气质上的柔软和纯净,则经常让我想起索德格朗的诗句:在我们充满阳光的世界里/我只要花园中的长椅/和长椅上那阳光中的猫……
作 者:蔡东,文学硕士,现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创作小说,写艺术随笔。
编 辑:张玲玲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