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对当年长春的记忆
——评三木卓短篇小说集《炮击之后》
2016-03-13吉林于长敏孙胜广
吉林|于长敏 孙胜广
一个少年对当年长春的记忆
——评三木卓短篇小说集《炮击之后》
吉林|于长敏孙胜广
日本对华文化侵略专题(一) 主持人:王升远
1936年国难当头之际,林语堂主持的《宇宙风》杂志策划了“日本与日本人特辑”,邀请中国知日派精英参与讨论。然,受邀撰稿的中国知日派白眉周作人在给杂志的寄信中却为主事者泼了一盆冷水:“不妄很代为忧虑,因为相信这是要失败的。”在他看来,对日本的理解与研究须兼顾“贤哲”(文化的一面)与“英雄”(武化的一面)两个向度,不可偏废;若只谈“贤哲”而拒谈“英雄”,“则先生的计划便是大失败了”。
事实上,由于种种原因,时至今日,清谈“贤哲”依然是我国日本学研究的主流倾向。我在《今天,我们需要怎样的日本论?》一文中谈到,“光鲜亮丽、‘超越历史’的文化日本为人津津乐道,研究论著已有‘过度生产’之嫌;而关于面目狰狞的‘武化日本’则是空喊口号者多,扎实的实证研究者少”。我国学界有关侵华时期日本文学、思想研究和中日文学、文化关系研究亦有此弊。日本侵华战争中,日本文化人的涉华活动、言论与创作等都宜在文史融通的视野中予以系统的实证清理和严谨的文本阐释。这项工作虽已有王向远先生等学者开了头,但日本对华十五年侵略战争仍为我们留下了极大的可开掘空间。我期待通过开设“日本对华文化侵略专题”,将这项工作系统地做下去,至少日后在面对“日本对华文化侵略”这一论题时,我们表达出来的不再是由空洞的口号/概念、有限的几位所谓“代表性”作家及其作品、单一的研究视角、陈旧的研究方法和激越的民族主义情绪等拼凑、堆砌起来的“老一套”。
——王升远,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 要:三木卓的短篇小说集《炮击之后》收录了获芥川奖的《黄雀》等十四篇小说,记述了在“满洲”的日本人的命运,批判了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行。作者认为,日本战败让中国人迎来了黎明,也让日本人迎来了新的一天。
关键词:三木卓回忆战败长春
《炮击之后》是日本当代作家三木卓1977年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了《朝》《夜》《黄雀》《旷野》等20世纪70年代初创作的十四篇短篇小说,其中最长的一篇《黄雀》获1973年芥川文学奖。这十几篇作品内容各自独立,但主人公却是同一个人——“少年”;时间也基本上是按先后顺序排列的,而且每个时间点与年谱中记载的作者经历相吻合。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这是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创作的系列纪实小说,而主人公“少年”就是三木卓本人。
苦难的少年时代
三木卓(1935—)原名富田三树,生于东京,上有两个哥哥,但是在他出生的第二年(1936)长兄夭折。同年因父亲受聘担任“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社报编辑,全家移居中国大连。他四岁时患上了小儿麻痹,左腿落下残疾,终身行走不便。1942年,父亲调任到“满洲”日日新闻社沈阳分社工作。翌年,全家从大连移居沈阳。1945年5月,因父亲担任该报总社的编辑兼文化部部长,全家又从沈阳移居长春。8月日本战败投降,报社关闭,父亲开始从事救助日本难民工作,而十岁的三木每天在街头卖香烟以补贴家用。1946年3月,父亲被难民传染上伤寒不治身亡。8月乘难民专列回国途中,因祖母身体不支,全家只好停在锦西。9月祖母病故,10月全家才好不容易回到日本静冈县,三木回到小学读五年级。三木两岁到十一岁是在中国度过的,其中十岁至十一岁是在长春度过的。
早在1952年,还在读高中的他就在校内杂志《塔》上发表了处女作《在籍里柯的竹筏上》。在这篇作品里,他表明对左翼运动的不理解,并且决心要过一种与政治无缘的人生。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读他的回忆长春的作品时,反而能感觉到其作品的客观性、真实性和非政治目的性。1969年,他在长篇童话《灭亡之国》的后记中写道:“我在那片土地(指中国东北——笔者注)上的幸福,是从别人夺来的幸福,是肮脏的幸福。”①从这段话中我们足以看出作者对建立“满洲国”的清醒认识。
1955年他进入早稻田大学文学部俄罗斯文学专业学习,1959年毕业,同时升入研究生院读硕士,翌年退学。他在读大学期间开始发表诗歌,步入文坛。退学后一边做编辑工作,一边从事文学创作,活跃在诗歌、小说、儿童文学等领域。其中诗集《东京午前三点》(1967)获第17届H氏诗歌奖,《黄雀》(含《炮击之后》,1973)获第69届芥川文学奖,《驭者之秋》(1997)获平林泰子文学奖,《路地》(1997)获谷崎润一郎文学奖,长篇儿童文学小说《裸足与贝壳》(2000)获读卖文学奖。2004年,年近七旬的三木又推出了他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柴笛与地图》。
他还是一名儿童文学作家,第一部长篇儿童文学作品《亡国之旅》描写了在“满洲”大地上日本儿童、中国儿童、朝鲜儿童之间的痛苦与辛酸。之后又发表了《昆虫风景》等面向儿童的随笔集。2002年,为纪念他的故乡静冈县与中国浙江省成为友好县省二十周年并设立“中日友好儿童文学奖”时,他担任了评审委员,为培养新的儿童文学作家而尽心尽力。
记忆里的长春
《黄雀》获奖时包括了《炮击之后》这篇小说,小说集出版时他又用了“炮击之后”命名,因为只有这个名字才能使人想到战争刚刚结束时的狼藉与空虚。这部作品记载着1945年8月到1946年8月作者在伪满洲国首都“新京”的所见所闻。虽然是一个十岁少年的记忆,折射的却是沧海桑田、风雷激变的历史转折的特殊时代。
《炮击之后》里的第一篇小说是《朝》。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开篇,题目意味深长。天刚刚亮,“一个少年在奔跑”,他想去学校取回自己的小白兔,在早饭前佯装做早操而抄小路穿越公园奔向小学。公园正门外是一条电车道。就在快到公园正门时,“少年”听到一群当地的“殖民地”人吵吵嚷嚷不知干什么,不懂当地语言的“少年”躲在暗处屏气静观。只见一个汉子骑在骑着马的铜像后背上,把绳子系在铜像脖子上,地上一群人喊着号子把锯掉的铜像人头拉下来。“少年”从后门回家途中看见两名当地巡逻的士兵从眼前走过。
书中没写时间和地点,但长春人都知道那是胜利公园。该公园伪满时期叫儿玉公园,在公园正门内今天毛主席塑像处,当年是日本将军儿玉的骑马塑像。门外的电车道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还有。小说只写了是“一个闷热的夏天”,那么,时间应该是1945年8月日本战败后不久。在这里,“少年”只是一个看客。中国人锯下了儿玉将军的头,当然是日本军国主义灭亡的象征。《朝》在日语中是“清晨”“早晨”的意思,即中国人消灭了日本军国主义,迎来了一个崭新黎明。书中称当地人为“殖民地”人,并没用当时日本人说的“满洲人”或“支那人”,也没说“中国人”。也就是说,作者三木一开始就认为所谓的“满洲国”其实就是日本的殖民地,而不是什么国家。可以说这一看法是客观而且符合历史的。
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崭新的黎明,对于日本侵略者来说就是黑夜,而对于“少年”一家来说更是黑夜中的黑夜。因为“少年”的父亲在最关键的时刻染上伤寒病倒在床上,所以第二篇小说名字叫《夜》。小说中的父亲和报社的同事回忆日本遭原子弹袭击的报道,和家人讨论是投降还是继续打下去,是回国还是留下来等问题,一直讨论到天亮却没有结论。接下来的是一篇很短的小说《归馆者》,然后便是获奖作品《黄雀》。
《黄雀》是这部小说集的获奖之作,也是最长的一篇作品,共有三万多字。在这篇作品中,作者详细描述了骨瘦如柴、静等死亡的父亲,日夜操劳的母亲,充满无奈与悲伤的奶奶,街头卖烟的“少年”,与人打架的哥哥等诸多内容。外面描写了你进我走、交替入城的苏联军队、共产党军队、国民党军队,以及社会动荡、无序的长春城。在父亲病危期间,“少年”和哥哥一直怀疑父亲表面上是在报社工作,暗中受“国家保安部”支使和指挥,在为“国家保安部”工作。可是,包括“国家保安部”在内的政府人员、高官及家人在日本战败前早已安全地撤回本土,而“少年”一家却成了朝不保夕的难民。香烟不能卖了,哥哥与“少年”决定把家中所有能卖的东西统统拿到街上去变卖。“少年”养了一只黄雀,哥哥命令他必须卖掉。深夜,“少年”看了又看自己养了多年的小鸟,“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与其说是奇怪,莫如说是可怕……国家保安部根本就没在意父亲这样一个小人物,只是父亲自己那样认为的吧”②。这时,“少年”把鸟拿在手中,鸟儿吓得瑟瑟发抖,乖乖地蜷缩在“少年”的手心。多么可爱的小鸟,绝不可卖给别人!“少年”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猛握双手,可怜的小鸟一命呜呼!父亲死了,小鸟死了。父亲是不是“国家保安部”的人无从得知,但父亲是国家的人。小鸟死于主人之手,父亲死于谁之手呢?小说没有明说,读者却能看得出来。“黄雀”在日语中写作“鶸”,即弱小之鸟,它是这篇小说的名字,是父亲命运的象征!
在《黄雀》后面的小说《炮击之后》中,作者记述了“少年”躲在家中看窗外苏联军队投炸弹,日本军队用高射炮反击的情景时,心里在想:“人类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小说以一个十岁少年的身份对战争提出了质疑;写小说者,作为一名亲身经历者对战争提出了批判。三木在高中时代曾写过一首反战诗歌,发表在静冈高中自治会主编的《反战诗集》第一辑上。1972年作者三十七岁时又把该诗收入他的作品《故乡的文学》(文京书房)中。诗中写到他们当时走在大连的街道上时,“就像今天在我们国家(指日本——笔者注)的碧眼人一样,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得意洋洋”③。在这里他既批判了当年占领中国的日本人,又抨击了今天在日本的美国人。紧接着三木又写道:
我知道:
我们日本人是用怎样残酷的手段,
对那些无辜的人们,
加以凌辱、殴打、威胁,甚至屠杀!④
可以说,这首小诗是对作者少年时代在中国所见所闻的一个定性,是对“王道乐土”的另一种诠释,反映了作者对日本侵华的态度。这种富有正义和良知的作家应该说是并不多见的。
三木文学的局限性与真实性
三木卓以少年时代的亲身经历和客观的历史态度道出了日本建立的“满洲国”的真相,记下了日本军国主义给中日两国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但是,他的作品对日本人所受的灾难与痛苦记载得详细而又真实,对比日本人还要痛苦的中国人却很少描写。这虽然是与作者以自身经历来创作这一视角有关,但是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中国人在水深火热的地狱中饱受煎熬的一面。
在《黄雀》这篇小说的开篇,作者描写了一个卖香烟的“少年”在街头叫卖,一个肩上挂着枪的大兵旁若无人般地把“少年”的烟一包又一包地装进自己口袋里,“少年”哭着恳请大兵不要再拿了,但“少年”的话大兵听不懂,也根本不去听,不理会眼前这个瘦猴般的孩子。这个大兵是哪里来的呢?从对形象的描写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苏联军人。苏联红军进长春作者写进了小说里,可是对他们为什么来中国东北却只字未提。作者当时是十岁的少年,对苏联对日宣战并出兵东北等情况应该知道,就算是不知道,在创作该作品时也应该很清楚了,但作者回避了这一问题。在苏联军队中也许会有不遵守纪律的现象发生,但苏军对日宣战在加速日本侵略者灭亡方面的作用和意义是不可否定的。
当然,不可否认,日本人尤其是来到中国东北的日本平民也是受害者,尤其是在1945至1946年间所受的苦难是不应忘记的。
在《炮击之后》这个短篇中,三本描写了苏联空军从战斗机上向地面投炸弹,地面的日军用大炮还击。“少年”全家人趴在家中的地面上,只有“少年”一个人好奇地从窗户下端向外张望。他看见日军的炮停止了,战斗结束了。在对面有一小队士兵抱着枪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后来开来了一辆大卡车,从车上走下来两名军人,把趴着的士兵一个又一个抬到卡车上,原来这些士兵全都死了。⑤
在一阵阵猛烈的炮击之后,整个城市死一般的静。大约过了二十几个小时,街上才出现行人。“少年”也离开了家,奔向伪满洲国的外务省(外交部)大楼,想要捡一些有用的或者能吃的东西回来。在空荡荡的大楼二楼中间,他发现了一个用带子捆得很严实的硬纸箱。当他满心欢喜地打开箱子看时,吓得目瞪口呆:里面是一只人的胳膊!是谁的胳膊并不清楚,可能是某位高官的,是准备带回日本国内而没来得及带走的吧。总之,“满洲国”灭亡了,日本侵略者的魔爪也就这样被斩断了。“少年”顾不了这些,继续上楼逐层寻找,然而除了桌椅和杂乱的文件外,他几乎一无所获。最后,他终于发现了一堆干巴得几乎发硬的黑面包的面包边儿,上面还能看到人的牙齿咬过的痕迹。“少年”想到“满洲”没有这种面包,这一定是苏联面包,那么这是那些苏联军人咬过后扔掉的面包边儿。“少年”把面包边儿装在从家里带来的布袋子里。“少年”还看到地上撒满了一张张纸币,他知道,这些“票子”已成废纸,再也没有用途了,满地的满洲“票子”不如一袋面包边儿。
在《旷野》这篇小说中,三木描写了“少年”一家人和众多日本人坐着无盖的货车奔大连回国的过程。疲劳、饥饿、传染病折磨着每一个人,每节车厢里只放一个大铁罐子供人们大小便用,途中不断地有人死去,作者的奶奶就是其中之一。三木在另外一部作品中还写到,别说是尸体,连活着的人随时都可能遭到饥饿的野狗的袭击。⑥
三木回忆长春的自传性小说,具有很强的真实性,更能看到他对日本占领中国东北建立伪满洲国的批判。从小说中一直把日本人称为“殖民者”,把中国人称为“被殖民者”等称呼中也能窥见作者的立场。据作者本人2000年回忆:“首都(指长春——笔者注)的日本人乘列车向朝鲜逃去,军、官及满铁相关人员和他们的家属优先,民间人士却被丢下了。”⑦在中国东北的日本民众所受的苦难当然不可否认,却无法和遭受日本蹂躏的中国人相比。作者只写了日本人受害的一面,忽视了加害的一面;只看到日本人的苦难,没看到中国人更加苦难的现实。这是三木文学的局限性,也是大多数描写日本侵华战争的日本作家的局限性,那些为军国主义摇旗呐喊的作家更不必说。即使是那些揭露战争、批判战争的作家们,当他们的个人良知和正义感与人类的良知和历史的正义感基本上一致时,他们的作品才能表现出对不义战争的揭露和对战争发动者的谴责。当他们的思想和精神境界无法超越民族与时代限制,无法与世界反法西斯阵线的人类价值观相符合时,便表现出了他们的局限性和片面性。三木卓的《炮击之后》一书也不例外。如前所述,《炮击之后》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第一篇小说为《朝》,而最后一篇小说名也是“朝”,即“早晨”“黎明”的意思。结尾的同名小说《朝》描写的是“少年”和哥哥、母亲三人通过中国的最后一关检查,扛着行李踉踉跄跄地走向难民列车的内容。也就是说,随着日本的战败、战争的结束,中国人民迎来了黎明,日本人民也迎来了黎明。尽管还步履维艰,但毕竟是新的一天开始了。因此我们可以说,尽管三木文学还有各种不足和局限性,但这一主题思想是应该肯定并且要高度评价的。
①③④⑥宫下拓二:《三木卓的文学世界》,日本武藏野书房1995年版,第35页,第45页,第45页,第40页。
②⑤三木卓:《炮击之后》,日本集英社文库1994年版,第85页,第92页。
⑦三木卓:《返乡少年的战争体验——我的战争体验》,《文艺春秋》2000年第2期。
作 者: 于长敏,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化、中日比较文化。
孙胜广,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在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化、中日比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