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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吾〈论语〉》系列之二师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下)

2016-03-13上海沈善增

名作欣赏 2016年13期
关键词:论语

上海|沈善增



《还吾〈论语〉》系列之二
师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下)

上海|沈善增

摘 要:对于《论语》首章,不同人有不同解释,还有学者说因为缺乏语境而不好解释。本文认为,第一句的关键词不在“习”而在“学”,明乎“学”字在先秦时代“教育”的本义,这个句子就会迎刃而解。而对第二句的理解,难点在于“朋”字,很多人都忽略了“朋”字与钱财有关的含义。这样理解并不会降低孔子的精神层次,事实上《论语》首章提出了一个“师文化”的概念,它也是儒家文化的核心概念,而且标志着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从此诞生,并且成为民族的脊梁。

关键词:《论语》孔子学而时习之师文化

“师”这个概念提出以后,在孔子和他的传人的努力下,“师”的群体,也就是中国独立的知识分子群体就诞生了,这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可以说,中华民族之所以成为世界古老民族中唯一的历史不曾发生断裂的民族,“师”群体的诞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因为几千年前,中华民族就是以文化聚族,中华国家是以文化立国。在汉初形成的《礼记》是儒家重要的经典,记录了大量先秦时代的思想资料,其中的《王制》篇中说:“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因为气候、地理等条件的不同,中土的民族和周围的异族形成了不同的生活习俗。东方的夷族,披散头发,在身体上画花纹,有的还不吃用火煮熟的食物;南方的蛮族,在脸上画花纹,装饰脚趾,也有不吃用火煮熟的食物的;西方的戎族,披散头发,将兽皮做衣服,有的不吃谷物;北方的狄族,穿羽毛编织成的衣服,住在洞穴里,也有不吃谷物的。因为“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等文化因素,夷、蛮、戎、狄等异族在中国融为中华民族。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到,当时,中华民族和周围异族的差别,不在人种上,也可能不在语言上,而在文化习俗上。

因为是文化立国、文化聚族,所以文化建设问题历来是中华民族国家的政治中心问题。战国时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就是穿着北方游牧民族的窄袖短衣去骑马打仗,却成为当时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在今天看来,似乎古人榆木脑袋、小题大做得可笑,但“凡现实的都是合理的”(黑格尔语),摆到十分重视立国、聚族的文化因素的语境中,服饰是非常显眼的文化符号。当时严格地用服装的质料、颜色、刺绣图案等来标志人的社会地位,再有钱,平民也不能越分穿用贵族的服饰。对“易服”问题这样大惊小怪,也就可以理解了。这种思路其实一直延续至今。

既然把文化视为立国、聚族之本,文化的传承问题,在中国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中华民族非常重视传统,也与中华民族很早就进入农耕社会,变成农耕民族有关。农耕民族,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在同一块土地上繁衍生息,前人为后人打下基础,后人在前人的基础上发展,前人的行为是后人的楷模,前人的经验是后人的借鉴。所以,中华民族有以历史代宗教的倾向,一家一族的祖宗,不仅是血统之源,更是家业的开创者、道德的典范、崇拜的偶像。在这点上,与代表游牧民族理念的西方文化有很大的不同。中华民族重传统,西方民族重开拓。中华民族重圣人,圣人是生产、生活的组织者;西方民族重英雄,英雄是战争的指挥者和勇于领先者。对中华民族来说,国泰民安是最理想的;对西方民族来说,赢得战争,从而获得巨大的财富,是最要紧的。由此可见,文化传统对中华民族特别重要。尤其是西周赢得全国政权后,周公意识到“文治”的重要性要超过“武功”,马背上可以得天下,马背上不能治天下,因此建立了一整套文治的制度,使文化传统的作用凸显了。“文化”这个词的本来意思,就是以“文”的手段来实行教化。但“师”这个群体产生之前,文化是由贵族来传承的;“师”的群体产生之后,文化就由“师”来担当、来传承了。这个变化对中华民族来说,也是非常要紧的。贵族,本来属于统治阶级,是当时的政治体制里的人,他们从文化传统中吸取的、他们所强调的东西,有意无意地有利于统治者。而“师”,我们说他们是独立的,主要就是指他们独立于政权,保持了他们的民间立场,他们从文化传统中吸取的、发扬的,都是对民族、国家的大多数人有利,因而也是对民族、国家的整体利益有利的。这样,就使我们民族文化传统中优秀的成分、民主的成分,因而也是先进的成分,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地传承下来;中华民族虽然古老,却永远充满活力;中华民族虽然历经苦难,却始终保持高度的凝聚力。这就是中华民族在历史上几次遭到异族入侵、入主,却没有灭族,反而是入侵、入主的异族主动向中华民族同化的最主要的原因。

那么,孔子建立的“师”群体,或者说独立的知识分子群体,是阶级呢,还是阶层呢?我认为,说“阶级”不对,说“阶层”也不对。“阶级”“阶层”是西方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形成的概念,后来成为政治经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是以生产关系中人的经济地位为标准来划分人群而形成的概念。但划分人群,并不是只有这样一种标准。前面提到的中国古代的士、农、工、商四民,就是以社会分工来划分的。对士、农、工、商还可以以经济地位来划分,这样,士就有富士和贫士,农就有富农和贫农,工就有富工和贫工,商就有富商和贫商。富的士、农、工、商同属一个阶级或阶层,贫的士、农、工、商同属一个阶级或阶层。“师”是从“士”的群体中分化出来的,所以也是以社会分工来划分人群形成的概念。

孔子倡导的“师”文化,很快就形成了气候。

据《孟子》记载,鲁缪公要与孔子的孙子子思以朋友关系相处,子思不高兴,说:从政治地位来说,你是君主,我是臣下,怎么敢和君主做朋友呢?从德行来说,你是我的学生,怎么可以和我做朋友呢?所以,孟子感叹说:“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拥有千辆战车的大国君主,要求和子思做朋友而得不到应允,更不要说召唤、差遣他了。这不是子思搭架子,要卖个更好的价钱,而是他要维护孔子开创的师道尊严。

到齐宣王时建立稷下学宫,召来一批“文学游说之士”,有七十六人之多,“皆赐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这是“师”文化的鼎盛时期。所谓“不治而议论”,有点像今天的政协“协商民主”,不参加实际的操作,只对政策等加以咨询、评论。“不治”,就是不在官员的系统里,不是君主的下级;“议论”,就是以教师的身份,对学生的政治实践加以评论、指导。他们何以有这样的资格?因为他们背负青天,有文化传统做背景,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拥有了文化话语权。

当时的执政者,像齐宣王那样尊“师”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是想从游说之士那里听到可操作性强、可以立竿见影的策略、意见。还有自以为是、热衷专制的君主,像秦王嬴政,对“师”掌握文化话语权感到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舒服。韩非子投其所好,提出“以吏为师”,让官吏来做老师,把“师”纳入官本位体制,不再有独立性,从而把文化话语权从“师”的手里收回到政权的掌握中。韩非子的计策没能实现,嬴政吞并六国,一统天下,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集权政权的皇帝后,就实行更残酷的政策,焚书坑儒。被杀的那些儒生,手无寸铁,并没有阴谋用武力推翻秦政权;被烧的书,更没有直接鼓动造反的内容。但秦始皇觉得那些儒生与英勇善战的武士相比,那些书与利剑锐箭相比,文化话语权与六国旧贵族的号召力相比,还要更可怕,对他的政权威胁更大。所以,秦始皇是很有先见之明的,他也许是第一个看到文化话语权的作用、威力的人,错误在于他过于自信,以为他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战胜文化话语权。秦王朝的短命,与他的错误认识有很大的关系。汉朝接受了秦始皇的教训,无论是汉初的“好黄老之术”也好,汉武帝的“独尊儒术”也好,其实是把文化话语权还给了“师”。不过,那时的“师”,已经同时又是臣了,与子思、稷下学宫的“师”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毕竟皇权和士权是中国封建社会(应该是宗法制集权社会)长期并存的两大权力系统,即使在皇权专制很厉害、政治很黑暗的明清两朝,士权还是保持社会稳定,使民意、民情、社会正义得以伸张的重要力量。

可以说,中国文化有了“师”,就像佛教有了僧人,道教有了道士,其他宗教有了神职人员,这传统就得以保存、发扬,延绵不绝了。只要中国的文化延绵不绝,中华民族就延绵不绝,这已经被历史所证明,将在未来继续被证明。继往开来,继往为了开来,在继往的基础上才能开来,继往就是开来。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从已经湮没的古希腊的文献中找到火种,燃成一片近现代文明的辉煌,形成西方文化的高峰。我们的文化传统从未断裂,只是一百多年来有矫枉过正之弊,现在回头来正本清源,去除历史的陈垢,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可望取得更辉煌的成就,对人类做出更大的贡献。这就是我从《论语》首章中读出的孔子倡立“师”文化的伟大意义。

可能已经有人想到了,这个“师”,是不是就是“儒”呢?

不错,孔子倡立“师”这一群体后,“士”民这个群体就开始分化。“士”民开始是以武士为主的,渐渐就以文士为主了。文士这个群体,有为“师”的,有出仕的,孔子以后就统称为“儒”;武士这个群体,以后就统称为“侠”。到了韩非子的时代,“士”民群体已明显分化成“儒”与“侠”两个群体,再不能将他们统而言之了。所以,韩非子常把“儒”“侠”分论再合论,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他认为“儒”“侠”都不是好人,但不能简单地混为一谈了。

“儒”这个概念也不是孔子首先提出来的,但孔子对确立“儒”的概念有重大贡献,把“儒”作为“师”的代称,所以,后世就把“儒”认为是孔门弟子,孔子之道的传人。韩非子指的儒,就已经是这个意思了,“焚书坑儒”的“儒”,也是这个意思。

“儒”本来是对文士的统称。据《说文解字》说,“儒”这个字的本初义,就是“柔”。说明“儒”是相对柔弱的文人,或者说“儒”是用柔顺的手段来实施教育的。“亻”表示指的是某种人,“需”代表发音。但上古造字往往声符也带意义,这种声符兼义符的现象,叫“会意兼形声”。“儒”我认为就是会意兼形声字,“需”也表示意义。“需”是什么意思?“待也”,等待。“需”造字的意思是:下雨了,不再前进,等待雨停再走。从“等待”的意思引申出“要等条件具备了再行动”,又引申出“做准备”,所以“儒”就是指有准备的人。准备什么?知识准备,道德修养准备。有准备的人,也可以帮助别人做准备,这就是“师”。为什么常称“儒”而不常称“师”?因为“师”本来是官办学校有一定地位的教育工作者,就像大学教授;“儒”的地位相对较低,就像讲师、助教。常称“儒”是谦称。为什么今天我要说孔子倡立的是“师”文化而不是“儒文化”?因为长期以来,“儒”的“师”的意义已经被湮没了,“儒”文化已经变成“臣”文化了,变成依附性的文化了。为了强调孔子当初倡立“师”文化、坚持独立性的本意,我要说“师”文化。

今天来继承、弘扬“师”文化,还有一层特别的意义,就是在当前世界新一轮游牧文化向农耕文化同化的过程中,发挥中华民族应有的也是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工业游牧文化》,提出现代西方文化不应被称为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而应该叫“工业游牧文化”或“后工业游牧文化”。

这是因为,现代西方文化与历史上的游牧文化,在本质上是一脉相承的。历史上的游牧民族,是逐草而生;现代西方民族,则是逐资源而生。历史上的游牧民族,因为战争攻略是生活的常态,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挥霍浪费掠夺得来的资源与消费品,今日有酒今日醉,不重细水长流与积累,也自然而然成了他们的生活价值观;这种生活价值观,今天突出表现在现代西方民族对自然资源的竭泽而渔式的掠夺与开采,与滚雪球式的依靠高消费来刺激经济的发展模式上。从文化上说,“逐草而生”和“无度消费”,这两个历史上游牧民族最根本的特征,现代西方民族全盘继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个观点不是我提出来的,是我儿子提出来的。他的专业是数学,但他对文史哲一直有相当浓厚的兴趣。他在读了周锡山先生的《汉匈四千年之战》后,产生了这个想法。这个观点,乍听使我不胜惊诧,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顺着这思路想下去,也许这世界迄今为止,从文化上看,以生产生活类型上来分,只有两大种文化,即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工业、后工业,只是这两大种文化在现今更换的时装。我在《还吾庄子·代序》中说到,东方文化以生命意识为主流意识,西方文化以制造意识为主流意识。在《还吾老子》的撰写过程中,我进一步发现,东方文化的生命意识,不仅是“动物”性的,更是“植物”性的。如《老子》中的“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与佛经中的许多“生”一样,是植物的“化生”(如“种子生芽,芽生叶,叶生花,花生果,果生种子”),而不是动物的“产生”。“产生”出来的新的生命体,与原来的母体是同等的各自完全独立的生命个体,有时甚至会构成相互对抗;而“化生”出来的新的生命体,母体则完全消融其中,也可以说是母体的存在形式的变化。将“生”理解为“化生”还是“产生”,在哲理上是有很重要的差别的。若把东方文化定义为以农耕文化为原型的文化,那么,东方文化的“植物”性生命意识的渊源就很清楚了。

同样,将西方文化定义为以游牧文化为原型的文化,也有助于看清制造意识的渊源。游牧文化制造业的发达,首先是为了军事与殖民的需要,造枪炮与远航的舰船。这一点,直到今天还是如此。现代科技的高速发展,首先是为军备所需刺激出来的。原子能、计算机、网络乃至航天技术,无一不是为军事而研发,军用之余才转向民用。其次是为了用人造的奢侈品交换必需的农副产品。因为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标尺来衡量,两者的交换是严重的不等值,所以现代西方民族要用枪炮来打开市场、维护市场。现代西方民族比起古代的游牧民族,对武力更加倚重,他们不仅要靠武力来掠夺资源,还要靠武力来占领与确保市场。按资本的本性来说,它似乎需要一个公平的、开放的、法制化的市场,即一个理性的市场、讲理的市场;但现在的世界上,实际还是崇力的丛林法则在市场上盛行,这就应该考虑经济因素以外的文化因素。

西方也有农耕文化,东方也有游牧文化,我们进行两种文化的比较研究,只能注意其以哪种文化为主流、为原型。特别是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西方文化,有意无意地要为殖民主义寻找理论根据,所以从古希腊文明中找来的主要也是强化、美化游牧文化的那部分,给游牧文化披上了“古来已然”“天经地义”的庄严的道袍。从这种观念出发,农耕文化变成了“落后”“必然被淘汰”的代名词。强盗入室抢劫,倒成了送经上门。但近二三百年来,这种逻辑成了世界的主导话语。戈倍尔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这个谎言又何止重复了一千遍,已到了说谎者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说谎的地步了。

认识到现代西方文化是工业游牧文化,对中国人来说,第一个好处,是可以纠正一个错觉。我在《还吾老子·道论》中说:“因为中国政治的文化本位主义,中华民族的以文化为凝结剂的特性,所以,几千年来,有几次大规模的异族入侵乃至入主,结果都以入侵、入主之异族被同化融合而告终。中华国家只是一时在军事上被打败,而中华民族在文化上则一直占据优势地位,且最终以柔弱胜刚强的方式消化了入侵、入主的异族。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灵魂,是中华民族特别有生命力,是使其在世界四大古老民族中独长存于世的原因。但自19世纪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系列入侵中国的战争,使国人似乎第一次有了在文化上被打败的感觉。”我现在相信,与历史上一样,中华民族作为农耕民族,最近这一次还是在军事上被游牧民族所打败,并没有在文化上被打败。之所以有在文化上被打败的错觉,一是时间还相隔太近,现代西方文化的弱点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国人还没有从西方中心话语、西方优越论的奴化教育的影响下完全醒过来,大部分人觉醒的还是情感层面上的“民族意识”。真正从理性层面上认识体验到中华民族文化的优越性的,还是少数。二是西方文化占优势的是“工巧明”(《老子》里说的“奇物”“难得之货”),容易刺激、打动人的感官,在一时收到很好的效果。而东方文化追求的精神超越、逍遥自在,是要在有一定的生活阅历经验以后才可能产生的高层次的需求。前者下里巴人,后者阳春白雪。阳春白雪,和者必寡,但能长期流传的必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热得快,也冷得快,换得快。就看西方的领头羊,最早是荷兰、比利时,后来是西班牙、葡萄牙,再后来是英、法、德,现在是美国,几百年来,换了几茬,很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

既然还是被游牧民族打败,那么演变下去,是不是还会发生军事上有力、获胜的游牧民族结果在文化上主动提出与农耕民族“同化”的要求呢?从美国顽固地拒签《京都议定书》可以看出,“可持续发展”“节约型社会”“回归自然”“环境保护”“和谐社会”“合作双赢”这些理念不是现代西方文化——工业游牧文化能自然而然地、符合逻辑地产生出来的。工业游牧文化会“合情合理”地产生的是“中国威胁论”之类的观点,这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无稽之谈。要发展就必须到海外去拓展生存空间,这对思维正常的中国人来说,是种很陌生的思路、很奇怪的逻辑。“环保”“可持续发展”等理念,可能是西方有识之士首先提出来的,但究其渊源,则来自东方农耕文化。这就显示出了游牧文化主动要求与农耕文化同化的迹象。

前面已经说过,中国有句名言:可以在马背上得天下,不能在马背上坐天下。游牧文化是一种驰骋奔波竞争的文化,农耕文化则是安居乐业过日子的文化。因此,中国文化推崇的是“圣人”,而西方文化崇扬的是“英雄”。战争时期需要英雄,和平时期需要圣人。崇扬英雄的文化,就意味着以战争为常态。人类社会不能以战争为常态,人类的理想是保持和平、消灭战争,这就决定了游牧文化必然要一次次地主动与农耕文化同化。

中华民族在《老子》《论语》《庄子》《周易》等古籍经典中保存了最悠久、最纯粹、最完整的农耕文化,我们有责任对这份文化遗产进行认真整理与再认识,将它贡献给全人类,在促进地球村新一轮的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同化方面起到积极作用,变“中国威胁”为“中国善意”,使中华文化遗产成为世界的大福音。

孔子倡立了“师”文化传统,那么,“师”传的又是什么呢?

“师”传的是游戏规则与对游戏规则的意识。

一个文明社会,必须有游戏规则,文明程度越高,游戏规则就越完善。在孔子的语汇里,游戏规则被称之为“礼”。《礼记·仲尼燕居》中说:“礼者何也?即事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礼记·经解》中说:“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圆也。”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句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对游戏规则的意识就是“义”。“义者,宜也”(《礼记·中庸》),“义者,理也”(贾谊:《新书》)。孔子在见老子之前,以为天下只要有了礼,大家都按游戏规则办,就能太平安宁、和睦友爱。老子告诉他,礼是要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典籍里记载的那些礼制,是先王留下的足迹,足迹是鞋子踩出来的,但足迹并不就是鞋子。老子这番话,对孔子的观念是巨大的轰击,他回去后三日不语。三天后他再去见老子,谈了自己的感悟,得到了老子的首肯。从此以后,孔子进行礼的教育,重在阐发制这样的礼的意义,执行这样的礼的益处。中国在历史上长期以来被称为礼仪之邦,也就是文明程度相当高的国家,孔子倡立儒学、倡立“师”文化传统功垂千秋。

现在,我把《论语》头条串起来意译一遍。

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作为民办学校的教师,在做教育、教化工作的同时,可以不断复习已学到的东西,这样的工作不是很愉快的吗?有人持币从远方前来拜师求学,是对我们价值的肯定,这不是太让人高兴了吗?这样,别人不赏识、选拔我们,我们也不会烦恼,不是可以像贵族一样不依附于人,保持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吗?”

因为是意译,加了不少现代词汇进去,也把潜台词说出来了。但这不是戏说,不是增字释经,放到当时的语境里,我认为孔子就是这个意思。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孔子把建立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师”文化话语权这样惊天动地的事,说得那样平易近人、不温不火、亲切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居高临下、强加于人的态度,没有急于推销自己主张的夸大其词,这是基于真正的自信与沉着,基于从绚丽升华的平淡。正如巴金先生所说,无技巧是最高的技巧。这段话奠定了《论语》言说风格的基调,而《论语》是中国道德文章的典范,从叙述学角度,也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样的经,我们可以不读吗?这样的经,我们还能因循守旧地继续误读下去吗?

作 者: 沈善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理事。文学创作代表作长篇小说《正常人》,长篇纪实文学《我的气功记实》。学术专著:《善增读经系列》(《还吾庄子》《还吾老子》《老子走近青年》《孔子原来这么说》《心经摸象》《坛经摸象》等),《崇德文化系列》(《崇德说》《人总要回家——沈善增评点〈旧制度与大革命〉》《崇德•尚义•尊礼•享福》《营生经济学》等);创立崇德文化话语体系。

编 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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