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电影中的悲剧性人物形象
2016-03-12宋阳
[摘要]日本导演北野武对于塑造悲剧性人物有一种近乎迷恋的执著,在他的电影尤其是黑帮片中,总是有着某种冷静而忧郁的风格若隐若现。北野武为自己电影中大部分的悲剧人物都准备了死亡的结局,似乎对北野武而言,只有死亡才能实现悲剧的彻底性,让观众感悟到现实的残酷与无奈。北野武塑造出的悲剧人物呈现出不同的类型,文章从性格悲剧人物、社会悲剧人物、宿命悲剧人物三方面,分析北野武电影中的悲剧性人物形象。
[关键词]北野武;电影;人物;悲剧性
“悲剧”的概念早已超过了古希腊时期形容戏剧类别的范围,延伸到了包括文学、电影在内的诸多艺术之中,甚至也成为人们描述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不尽如人意之事时常使用的话语。对此,鲁迅曾指出悲剧便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们看。[1]而在作品中承担这一毁灭过程的人便是悲剧性人物。日本导演北野武对于塑造悲剧性人物有一种近乎迷恋的执著,在他的电影尤其是黑帮片中,总是有着某种冷静而忧郁的风格若隐若现。而他所塑造的主人公更是往往对庞大的建制、稳固的秩序以及无法扭转的宿命进行冲决与反抗,付出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代价。北野武为自己电影中大部分的悲剧人物都准备了死亡的结局,似乎对北野武而言,只有死亡才能实现悲剧的彻底性,让观众感悟到现实的残酷与无奈。从表面来看,北野武所塑造出的悲剧人物似乎其悲剧性仅仅是与暴力、仇杀相关联的,然而实际上,这些境遇悲惨,让观众为之惋惜的人物其悲剧或是性格悲剧,或是社会悲剧,或是宿命悲剧,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正如四方田犬彦所指出的:“(北野武电影中的悲剧性人物)他们往往偏执狂般地眷恋死亡与暴力,但根本内在的东西则是已经从现实世界滑落般的虚无的目光、在任何形式的感情上都不会结果的微笑。复仇行为往往令他们奋起,但这其实只是引子。”[2]
一、性格悲剧人物
性格悲剧的概念原本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在这类戏剧中,主人公往往拥有贵族身份,其举手投足都有可能影响到其个人以及国家或民族的命运。[3]因此主人公也往往被身不由己地置于某种斗争的中心,而由于主人公性格上带有某种缺点,其结局最终都是走向毁灭,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哈姆雷特》。性格悲剧是文艺复兴时期文化巨人们在倡导人性必将压倒神性的同时,对人性自身存在的弱点进行的反思。这一类人物的悲剧尽管也与不同利益集团、不同阶级或群体相关,但是究其根源则与人性中根深蒂固的、代代相传的缺陷有着必然联系。这就导致了尽管阶级、利益集团的存在与斗争千变万化,但是多年来人性弱点却是几乎不变的,人尽管作为万物灵长有着反省自己与救偏补弊的能力,但是人性固有的缺憾却依然无法根除,其极有可能成为悲剧的隐患。因此,性格悲剧人物也就成为电影与文学中塑造的悲剧人物中的重要一种,这一类悲剧性人物与北野武对人性的关怀息息相关,北野武正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提醒观众,悲剧实际上离人们并不遥远。
例如,在北野武的处女作《凶暴的男人》(1989)中,北野武塑造的主人公我妻谅介就是一个在性格上有着重大缺陷的人物,这缺陷甚至直接造成了他深重的灾难。电影中充斥着“以暴制暴”的色彩,并且这种“暴”很大程度上是“无因性暴力”。当警察我妻谅介看到公园里踢球的青少年对流浪汉进行毫无来由的羞辱时,他所采取的手段就是将这些小混混痛打一顿而非带回警局,结果使得警局接到了小混混父母的投诉,使我妻谅介遭受了一顿责骂。对待黑帮人员或犯罪分子我妻谅介更是毫无人情可言,他所认定的道理就是对对方拳打脚踢,甚至不惜让自己和犯人满脸是血,在追捕犯人时收起警灯,逆线行驶,一心认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和战友们的残忍。在讲究团队精神与辈分礼仪的日本警察界,我妻这样凶暴独断的警察是注定要被排斥的。另一方面,我妻也因此而得罪黑帮,导致自己的妹妹被对方派出的杀手绑架、轮奸,并对毒品上瘾。当发现黑幕重重的体制内无法实现自己报仇的理想时,我妻毅然选择了辞去警察职务,用自己的方式向杀手寻仇。我妻的悲剧固然有当时警方内部警匪勾结的客观因素,但是也是与他作风粗暴分不开的。与之类似的形象还有《3-4×10月》(Boiling Point,1990)中的雅树等,他们人生之中的得失苦痛均与自己的一意孤行、不合群等个性因素有关,然而这并不代表主人公不是一个好人,只是他们的个性妨碍了他们的正常发展,影响了他们整个人生的走向。
二、社会悲剧人物
社会悲剧人物指的是其所遭遇的悲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社会的不公或扭曲的人物形象。[4]这一类人物往往本身并无太多可以指责的缺陷,然而却无法在社会中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开展人生,或是因为思想相对于所处的时代来说太过超前,或是因为其价值观与行为准则无法得到世人(包括小团体的成员)的认可。主人公的理念或道德完全有可能在另外一个环境中获得认同,这也就意味着主人公的悲剧有可能得以避免,这种生不逢时之感能够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一类人物也是体现出北野武社会批判意识以及道德伦理倾向的关键角色。北野武本人曾经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时表示,自己出生于东京的一户寒门之中,他的家当时位于某个存在严重治安问题的街区,这也使得北野武从小就耳濡目染了许多极端的暴力场面,这些打斗在改变参与者命运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影响了北野武的精神世界。他甚至也会将自己代入到黑社会成员的角色中,理解他们嗜血的所作所为。这种童年正是促使北野武用电影来对社会问题进行反映的原因之一。
例如,在《花火》(1997)中,主人公西佳敬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好警察、好朋友与好丈夫,然而北野武却迫使他走投无路,思索其“生存抑或死亡”的沉重问题。西佳敬所遇到的问题几乎都与日本社会对国民的保障力度不够以及对黑社会的打击还存在缺陷有关,先是西佳敬的妻子罹患白血病无法治疗,也正是因为妻子患病,西佳敬前去看望,间接导致了搭档堀部在执行任务中受伤,终身残疾,妻离子散,堀部为此甚至曾经尝试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之后的又一次任务中,另一名警察田中又牺牲。西佳敬此时不仅肩负了供养妻子的重担,还要帮助堀部,抚恤田中的寡妻,更令他窘迫的是,他已经引咎辞职,失去了作为警察的收入来源。因此,西佳敬不得不向黑社会控制的地下钱庄借高利贷,在无法偿还的情况下,他先是将前来追债的黑社会成员打伤,随后发展到杀死对方,最后自己则开着改装成警车的出租车前去抢银行。在电影中,北野武所设置的西佳敬的悲剧道路与美国公路片《末路狂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主人公都是本性良善的,却不得不因为社会的阴暗面而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只能选择自杀。然而,与美国公路片所不同的是,在被海水环绕的日本,主人公没有宽阔的西部荒原进行逃亡,这更深化了主人公的无处可去的绝望感。最后生无可恋的西佳敬只能与妻子在海边冷静沉稳地拔枪自尽。与之类似的还有《小奏鸣曲》(1993)中的村川、《大佬》(2000)中的山本等。在北野武的电影中,黑白两道之间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这些人物与西佳敬的区别在于他们并非警察而是黑帮中人,但是他们的悲剧都是在这个社会中进退失据,无法全身而退,索性在激战中赴死。
在《花火》中,尽管观众未必了解日本社会,但可以感受到西佳敬的悲剧是具有真实性的。他的悲剧性冲突在于他所认为的理想社会恰恰是不可能实现的,死亡的阴影不应该一直纠缠着他和堀部等警察,当堀部执意寻死未遂后,社会应该给予他一定的鼓励,而不是仅有西佳敬给他送去画具等。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悲剧就是需求与现实之间的对立。而北野武在塑造西佳敬这一形象时,也并不仅仅试图勾起观众的怜悯与同情,而是将他塑造成一位沉默寡言、面无表情而侠骨柔情的硬汉,实现了观众对崇高的悲剧英雄的向往。
三、宿命悲剧人物
宿命性的悲剧人物看似与性格悲剧、社会悲剧存在一定的重合之处,例如当人天生拥有凶暴的性格或降生于不公平的社会之中,也可以视作某种悲哀的命运。在这里有必要进行一下厘清。性格性悲剧与社会性悲剧分别带有强烈的主客观色彩,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人依然存在对自己命运的某种掌握程度,如改变、调整性格,离开或适应社会等。然而,宿命性悲剧却让人类怀疑任何试图把握自己命运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人作为理性的动物却往往事与愿违,如《俄狄浦斯王》中的主人公一般越是发自善意地想改变命运,越是努力,就越是陷入到悲剧的结果之中。但是,正如索福克勒斯对俄狄浦斯王充满了同情与肯定一样,这并不意味着导演反对人们拥有自强不息的意志,主张人们在命运面前采取消沉与颓唐的态度。准确地说,对于这一类作品不同观众可以存在多元化的解读,部分人认为情节中往往在悲剧下潜行着希望,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神秘的命运(如生活中的诸多偶然性)与人的主观能动性之间存在着永远不可调和的、令人绝望的矛盾,因此这一类人物也是北野武电影之中最复杂、最具审美形态的一种。
例如,在《那年夏天,宁静的海》(1991)中,电影的情节实际上十分简单,可以用主人公茂学冲浪的过程来进行概括,而电影之所以脍炙人口则是因为其以澎湃的情怀塑造出了宁静世界中的悲剧性人物茂,围绕着茂的一个个细节让观众感到刻骨铭心,茂与贵子之间的感情也被北野武刻画得十分细腻,使电影达到了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茂的悲剧在于他是一个聋哑青年,他所爱慕的女孩子贵子也是一位聋哑人,这种悲剧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只要梳理一下茂的人生便不难发现,他的悲剧几乎是顺理成章、无法避免的。茂先是因为身体的缺陷而只能当一名清洁工,随后由于在一次清理垃圾堆时发现了一个因破损而被人丢弃的冲浪板,他心动之下便将冲浪板捡回去修好,开始了自己的冲浪练习。对于茂来说,残疾导致了他无法有和他人一样的人生舞台,于是他在冲浪中找到了某种乐趣,这种乐趣与其说是放松和娱乐,倒不如说是通过抗争获得的,冲浪是他发出渺小呐喊的唯一方式。但也正是因为他的残疾,他可以看见大海的浩瀚深邃,却无法听到海浪的喧嚣,终于在一次练习中,他羸弱的生命葬送在了大海中。另一方面,茂又是幸运的,他拥有一位温柔的女友。贵子总是默默地帮他叠衣服,陪他散步,在沙滩上看他冲浪,更重要的是,同样是残疾人的贵子理解茂对冲浪的痴狂,不仅在茂因为意外没能参加比赛后始终一如既往地支持他,还在茂因为意外死亡后将自己与茂的合影贴在冲浪板上,将冲浪板推入海中,以告慰茂的亡灵。与之类似的还有冲浪用品店善良的中岛老板,正是他送给茂冲浪服,还推荐茂参加冲浪比赛,安慰失意而归的茂。电影从头至尾无论是对茂在冲浪上的锲而不舍抑或是茂与贵子之间虽无声却韵味十足的爱情,都渲染得十分温暖感人。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也正是因为茂有着这样屡败屡战的坚持,以及贵子对他的顺从与支持,茂才会死于波涛之中。
对北野武一系列电影作品进行洞察不难发现,这位来自东方岛国的导演并不仅仅为观众贡献着具有暴力美学风格的电影场景,以及对冷静、阴郁镜头语言的实践,在叙事上,北野武通过一个个或温情、或残酷的故事塑造出了不同类型的悲剧性人物。这些人物尽管面貌、背景、身份不同,但往往都能获得观众的理解,他们的悲剧也给观众带来了某种沉重的压抑感。北野武从不试图在电影中构建出某种理想的,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完美人格范式,甚至往往赋予剧中人物血腥、暴力、乖僻的行径,消解着某种崇高感,但这并不妨碍这些悲剧性人物促使观众反思在现代社会之中人们应该何去何从,这也是北野武电影一直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原因之一。
[参考文献]
[1] 林新华.论鲁迅的悲剧观[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1(02).
[2] [日]四方田犬彦,王众一.北野武:求死的本能与阳光[J].当代电影,2000(07).
[3] 杨文华.亚氏的“错误说”与莎翁的性格悲剧[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04).
[4] 胡铁生.奥尼尔的社会悲剧观——兼评社会悲剧《长日入夜行》[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05).
[作者简介] 宋阳(1979—),女,吉林长春人,硕士,吉林艺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表演教学和台词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