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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的写作——读柳宗宣近作

2016-03-12湖北李以亮

名作欣赏 2016年34期
关键词:现代诗诗人诗歌

湖北李以亮

命定的写作
——读柳宗宣近作

湖北李以亮

一个成熟诗人身上,“变”与“不变”总是如一枚硬币的两面,柳宗宣就处于这样的“变”与“不变”当中。一方面他有稳定的风格化特征,另一方面又总是表现得不那么容易满足,总在寻找变化与超越。他的“不变”体现在喜欢描述日常生活,从非常具体的人和事件中投射出情绪性、观念性的精神因素;他的“变”体现在“无物不可入诗”,从而使诗歌表现出了极大的丰富性。

柳宗宣 日常生活 “变”与“不变”

我一直误以为柳宗宣是我的同龄人,我们差不多同时在诗艺之路上起步,说起来我甚至还要略早几年。不过,他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实际年龄和心理年龄,都非我能及,所以他无愧为我的兄长辈,我也以结识这样一位诗歌兄长为荣。我开始对他的作品发生深切的关注并产生“神交”,大致与他写出个人的代表作在时间上正相吻合。从他写出《上邮局》《棉

花的香气》等极具分量的作品起,他就是我心仪的诗人。像《上邮局》这样的作品,后来我称之为诗人的“命运之作”,不仅具有打动一般读者心灵的力量,它们的诞生代表了我们赖以为生的汉语,在诗歌里至今可以取得的丰厚收获,实在不应被低估,更不应该被忽视。这也是我在此,首先想以低微之音,向一向过于“文化势利眼”的诗歌界,必须由衷地呐喊一声的。因为无休止的浮躁、漠然乃至盲目,无缘或无以静享如此优秀的现代诗成果,至少是一件遗憾的事。

柳宗宣在20世纪90年代末北上,开始了他十余年的漂泊生涯,我相信此举对于他的诗歌写作,具有很大的“成全”意义。虽然在客观上,漂泊绝非“非如此不可”,很大程度上它就是一种主观促动下的自由选择,其中暗含宗宣不为人知的巨大意志和抱负。这一点,至少我本人是极为佩服的,特别是我发现,这并非我毫无根据的推测。有他的随笔文字为证:“我生活的一切为我的写作而准备……”“在地安门那间有着书柜的租房里,你躺在地上的一张凉席上,想着你的这一生就是一个行为艺术。你一生就是把自己的经历转换成一个行为艺术。”对于这样的人,理想主义者或是实践家这样的头衔都不够准确,因为他就是一个知行合一的人。

书画界有句名言:“名家善守,大家善变。”我认为同样适合诗人。在一个成熟诗人身上,“变”与“不变”总是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方面他有稳定的风格化特征,一方面又总是表现得不那么容易满足,总在寻找变化与超越。容易表现得自负与满足的人,实在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要求太低、太低级。在柳宗宣超过二十年的诗歌写作中,什么是他“不变”的、一以贯之的?应当是“喜欢描述日常生活,从非常具体的人和事件中投射出情绪性、观念性的精神因素”——切身切己,保持自我在诗中的体温,但又不停留于一己之悲欢,尽力去打通通向他者与世界的道路。在这个过程里,又努力使自我退避到一个客观的位置,从一个存在的高处或远处施以“旁观”,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他诗歌的幽微与冷峻特色。这是他一贯坚持的。什么是“变”的方面?在这些年中,柳宗宣的确找到一条路子,或者说操练出这样一种功夫,那就是“无物不可入诗”。在不贬低、不因袭或盲目拒绝现实主义精神的同时,他似乎要亲身证明一下加洛蒂所谓“无边的现实主义”。举凡诗歌大师的实验,从陶渊明、苏轼到杜甫,从里尔克到巴列霍、弗洛斯特、威廉斯、史蒂文斯,再到R.S.托马斯、勃莱、希尼以及“纽约派诗人”,都是他“盘剥”的对象;而这一切,无不是为了使他自己的诗歌观念更为解放、更为丰富,力避可能的狭隘和僵化。柳宗宣爱用“转化”这样的词语来谈论写作,这就是说,一方面,他不相信脱离生活真实之源的“创造”,而更在意“转化之功”。同样用他的话说,这是为了要“创造出全新的词语的现实”(因为现实往往是破碎的,甚至是被摧毁了的,太多的感性往往是非现实/非真实的)。另一方面,在师承上,他拒绝因袭一宗;换句话说,如果这些“偶像”不是使他能够更好地“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使“诗歌有一个能够消化橡皮、煤、铀、月亮的胃”,那么他随时也会抛弃他们,改换门庭,择枝而栖。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柳宗宣一直是极其清醒而努力的,这使他有效地拉开了与某些“诗歌人士”的距离(在我看来,他们身上以“虚妄、虚弱、虚无”为特征的“虚症”,似乎已经无药可医了!)

在柳宗宣的近作中,我特别看重《给女儿书》《给女婿的谈话录》等一组诗,因为我在其中看到了诗人着力恢复我们诗歌中的伦理维度的意图和实验。而且这实验是相当出色的,既表现出真实动人的情感力量,也体现了现代诗必要的艺术性。毫不讳言地说,种种标榜“先锋”,实际缺失了伦理维度的“诗歌”写作,已经不仅使大量读者产生了对于现代诗的误解和不满;更有甚者,部分写作者把诗歌艺术的“非道德化”倾向异化成了“反道德”的自我作践,这已经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诗歌绝不可能给任何人带来道德豁免权,这是毫无疑问

的。所以,在这样的语境里,我特别欣赏柳宗宣“道德/伦理化”的诗学及诗的矫正力量。在此,真正考验诗人能力的问题在于,如何将道德主题有效地、艺术地呈现?柳宗宣在这一组诗里,调动了人至中年的深厚积累(无论情感、阅历还是思想的)。说到底,就是构成诗人“主体性”的综合因素。有人总是试图回避 “主体性”在诗歌写作上的根本作用,或是借口诗的自足自律性,或是一直淡化甚至不承认思想性、精神性之必要(只强调所谓潜意识、生命直觉等)。抽象或泛泛地谈,我当然不反对这些“理论”的合理性甚至深刻性,但我想,它们尚不足以彻底颠覆主体性,毋宁说是对真正的主体性理论的补充与深化,舍本而逐末是容易的,也是可笑的。《给女儿书》《给女婿的谈话录》等诗,都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以娓娓动人的叙述,直抵人心;是关于情感的,也是关于道德的;是对话,也是自语。所以特别真诚、质朴,剔尽了修辞的虚饰,没有华词丽句,却有大美,题旨无不涉及人生的大道,却又没有丝毫的说教。它们不仅是宗宣个人创作上的重大收获,而且理应会给当下诗人们带来若干启示。

近作《反季节》一诗,其实是理解柳宗宣诗歌的一把钥匙,那种自审的清醒、对自我与时代抵牾的判断、独持偏见一意孤行的意志在诗中表露无遗——

我的词典只有热情像这里阳光

一样火热,从来不有冷酷

我的世界从来就是同你们反着的

当我放下书卷,从书房里出来

像个幽灵,和这个时代反着

我听披头士你看样板戏你读莫言

我看高行健的《灵山》你当秘书

协助市长上厕所我独自在山中祼泳

你在收费的核心刊物发论文

我办民刊并为它取名叫《反对》

…………

我总是同你们反着,和你们错开

我喜欢这里的反季节,嚼本地槟榔

你们那里可没有的啊

我们从来就不在一个境遇里

我的肉体到了冬季,五十多了

正过渡到属于它自己的晚年

可我的写作正处在初秋的转换中

这首自白体诗明确地说出“我的一生就这样处在不停地反抗中”的生存状态,以及一种“乐天知命”的人生哲学态度。关于自我身份的确认,所谓“古老的敌意”,这也是现代诗歌一个深刻且持久的主题。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当然不只在于主题的严肃性,而更在于其艺术呈现的方式。《反季节》一诗在时空上转换自如,大开大阖,诗情澎湃,势大力沉,读来大有酣畅淋漓之感。

在书写生存状态或反抗意志的意义上,《汉口火车站》一诗可谓异曲同工。作者在近年结束“北漂”,选择了身体的回归,从诗里来看,甚至在汉口火车站边上居住下来,但精神的漂泊却并未结束:

你住在哪里,在汉口火车站

的旁边。为什么,这样可以随时

从它的站台出发,离开这里

永远在路上,或者“生活在别处” ,这似乎是对现代诗这一主题的重申。或者说,诗歌的母题是不变的,写作的难度在于,诗必须有自身的发现,所谓及物、在场、独到的体验,这一切都是要落实到“语言”上的,如此才能使一首现代诗卓然成立。《汉口火车站》在这方面是做得很出色的。所以我们看到这样集中而鲜明的诗句:

一列子弹头银色火车停靠在

隧道上面,准备进站或出发

你隐在单位的围墙,摩擦的人事

玻璃缸中小金鱼——懵然戏水

被主人喂食,如同你领份薪水

却困缚于此。你想逃离。听到

隐隐汽笛声。车轮隆隆的声响

一个声音说,你不属于任何城市

姓名不会写在任何集体的花名册上

不属于任何等级,一个游荡的影子

这些诗句,写得极具密度,浓缩的叙述避免了线性的单调,景致的隐喻打开了想象的空间,避免了对现实本身做如实的描写。整体上,《汉口火车站》一诗写得如行云流水,关键诗思被恰到好处地重复,如主题乐句一再响起,循环往复,加强了诗的表达,确为一首开阔大气、深沉有力,不可多得的佳作。

此外,具有类似表达的近作《孤身前往》也可看作对于上述主题的变奏,更为微妙的是,这里的“前往”亦具“回归”的意味。诗人在“孤身前往”的途中有了这样的体悟:

你同世界的关系即同自我持续对话

一个旁观者,和经过的外部若即

若离,类似窗外一晃即逝的风物

对人世还有什么要求除了对自己

你孤身前往,一个人在路上,不停歇

除了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奢求

放下多余的期待和恐惧;一个人

在暗夜里穿行,不紧张也不懈怠

可以说,这是对自我的回归,同时也是对自然的回归,传达的仿佛是“隐隐听闻到神传达给你的声音”:

秋收后的梯田前白墙与黑瓦的民宅

家门前的白果树和一蓬蓬楠竹

这可是不收费的风景

为什么要到风景区里去呢

无名的自然,唤醒了我对大地的爱

为什么要在人群中耗尽你的一生

佛往往撤回——归隐于深山旷野

R.S.托马斯的诗坚固不朽

因为它背靠了僻静的小山村

其实,这样的回归也是暂时的,诗人对这点是清楚的,在“被摧毁的现实”里,真正能实现的,也许只是以诗的方式,向它——向这种“归隐精神”无限地接近。在这个接近过程中,蕴藏了“逍遥”或“拯救”。

在柳宗宣的近作中,还有一首灵动的诗《写作的享乐》,有与以往的作品不一样的风格,疏朗的笔触融进了入定般的禅思。诗题公然地名之为“写作的享乐”,全诗却无一处涉及写作本身,只是读至结尾处,才显示出那种瞬间的感应。原来作者并非是要宣扬什么快乐的哲学,而是试图揭示写作的秘密。这首小品式的诗,甚为我喜,在我看来,它也许回答了“为什么写作”的问题。同时,无论是就诗中呈现的生命状态而言,还是该诗体现得更为松弛的诗歌风格,都是好的,尤其于中年后的写作,大有裨益。说到底,正如诗里写到的,“激情”“特技”和“经验”都已具备,由此我也坚信,诗人的写作前景一派大好。

作 者:李以亮,诗人,诗歌翻译家,现居武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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