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家庭记忆与家原型文学叙事
2016-03-12河南郑积梅
河南 郑积梅
张爱玲的家庭记忆与家原型文学叙事
河南 郑积梅
童年不幸的家庭记忆给张爱玲的文学创作打上了阴郁的底色。《金锁记》中阴郁家庭的难堪与丑陋被张爱玲放大,无论是人物角色的塑造还是整体氛围的描摹,龌龊、沮丧、压抑等诸如此类的一些负面情绪扑面而来,可谓是张爱玲的家原型叙事。
家庭记忆 小说 传奇 家原型叙事
“家”是任何一个生命个体的摇篮,对于家的回忆是一个人生命中最持久最绵长的情感记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家”的记忆会影响其一生的创作。鲁迅的少年时代,家道中落,父亲生病,小小年纪去当铺里典押的刻骨辛酸遭遇,给他留下了终生的隐痛,在他后来的文学叙事中再现了这种家庭记忆。张爱玲对不幸家庭生活的记忆,也给她的文学创作打上了阴郁的底色。
一
张爱玲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童年时期有过短暂的幸福,随着年岁渐长,她意识到自己身为女子而不是家里传宗接代人的悲哀。因为在那个大家庭中,照顾自己的保姆与照顾弟弟的保姆在家里的待遇与地位是不同的,照顾她的保姆处处被排挤,使得张爱玲在幼小的年岁就体会到否定、忽略、冷落、贬低还有遗弃感,从而萌发了不满甚至反抗的根芽。随着父母终因感情不和而离婚,以及亲生母亲的离去,张爱玲的被遗弃感愈发强烈。父亲续娶,后母把持了家里的经济大权,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在家中备受冷落。张爱玲穿的衣服还是后母淘汰后再改小的衣服,那酒红色的袍子像极了牛肉干的颜色,这也导致成年后的张爱玲对这种颜色甚至牛肉都厌恶不止。虽然张爱玲读的也是贵族寄宿学校,但她总免不了一些自卑,因为自己要吃廉价的饭菜。而这,在所谓的贵族学校里,是那么的不合时宜,这让敏感而骄傲的张爱玲平添许多压抑。
后母与张爱玲姐弟之间还总是有着难以言传的矛盾和冲突。如果父亲能持中公允,张爱玲的心中或许会有一些安慰与依托感,但父亲却又把对张爱玲生母的怨愤转嫁到她和弟弟
身上,凡事总是偏袒后母。在张爱玲与继母发生龃龉时,遭到后母的诬陷,父亲又不问青红皂白地对张爱玲进行毒打,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治病,还扬言要开枪打死她。几近死亡的张爱玲对那个家彻底绝望,最终逃离了。父母的恶意,已经让张爱玲感受不到爱与温暖。在《对照记》中,张爱玲回忆自己的出逃:“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上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这种逃离人间地狱的酣畅淋漓的快感与长久压抑之后的释放所带来的幸福,让读者也随着她逃奔的脚步而为之惊心。张爱玲曾经这样回忆自己年少时候的家:
房屋里……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这是张爱玲记忆中的家——由后母一手把持的、也缺失了父爱的家,像古墓般阴沉。这个家里没有生命的活力和希望,更没有热力与温暖。炎凉与冷酷是深深植入张爱玲骨髓的家体验。幼年时期沉重的心理创伤沉浸到潜意识中,使张爱玲变得孤寂冷漠,对待任何事物都持一种怀疑甚至敌视的态度。这种敌对情绪与情感疏离也深深地影响着她后来的成长、写作与情感生活。
难堪而悲凉的家庭记忆使生性敏感的张爱玲对人性有了常人所难以觉察的怨恨体验:“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她那部被傅雷称为“中国文坛最美的收获”的小说《金锁记》,就是融入了她个人的独特家庭记忆和生命体验的作品,无论是人物角色的塑造还是整体氛围的描摹,龌龊、沮丧、压抑等诸如此类的一些负面情绪扑面而来,可谓是张爱玲的家原型叙事。
二
童年的屈辱记忆让张爱玲对父亲充满了怨恨,这种情绪体验让张爱玲在塑造男性形象时持一种审丑态度。这也是张爱玲童年时期就萌发的女性意识的自然流露。
《金锁记》中的男性角色多是一些不那么光彩的形象,张爱玲描画了一幅男性“群丑图”。张爱玲一改传统文本对于男性形象强健伟岸的一贯写法,着力描摹他们不健全的躯体和在冷酷的现实中的精神萎靡。《金锁记》中的丑怪男性分为肢体残废和精神疾患两种类型。肢体的残废表现在对男性形体的刻画上,残障化、婴儿化甚至是女性化他们。《金锁记》中的姜二爷是一具“软的、重的”天生残废的躯体:“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徒具一副人形而丧失了男性的功能。他的儿子长白“白皙瘦弱”,到了十三四岁,形体上只有七八岁光景,甚至娶了媳妇还“背有点驮”。而相对于肢体不是残废的七巧的哥哥与小叔子姜季泽,张爱玲也对他们进行了精神上的矮化处理。七巧的哥哥贪图姜家丰厚的彩礼,行使的是家长父权,让青春貌美的妹妹嫁给了一个扶不起、站不直的病人为小。看似风流倜傥的小叔子,处心积虑为了一点点钱财勾引嫂子而不得。这是一些精神侏儒的“多余人”群像。
张爱玲刻画男性的肢体残废是从肉身上削弱男性权威,而描画他们的精神疾患则是从精神上消解男性权威。这些被否定的男性形象解构了传统对于男性神话的书写。“父权中心的文化不仅对女性形成一种压抑,而且也扭曲着男性的性格和生活。”男权文化神坛上既往供奉的男性独具的体魄强健、品性高洁、义薄云天的雕塑般的英雄形象就此坍塌。张爱玲在此用男性残缺的肢体和患病的精神隐喻了男权世界的崩塌,但腐朽的男权却依然在实施着对女性肉体和心灵上的摧残,从而揭示出造成女性悲惨境遇的根源。张爱玲的小说可谓是现代文学史上反抗男权的典范文本。
在《金锁记》里,男性的文学形象失去了主角的角色配置,开始向配角的角色转换,而且。丰仪、伟岸的传统男性文学形象也被改写和涂抹,男性肢体的残缺和灵魂的空洞暴露无遗,张爱玲简直要轧出他们“皮袍下的‘小’”来。埃莱娜·西苏说:“我从未敢在小说中创造一个真正的男人形象,为什么?因为我以躯体写作,我是女人,而男人是男人,我对他的快乐一无所知,我无法写一个没有身体、没有快感的男人。”对猥琐男性形象的刻画,是张爱玲的虚拟与想象;对男性形象的重新书写,是
张爱玲慈父角色空缺的反面书写。
三
《金锁记》也体现了张爱玲对母爱缺失的家庭记忆影响。童年在家庭里遭受的屈辱让张爱玲在小说中完成了“弑母”壮举。
张爱玲在《谈女人》中曾说:“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加彻底,一个女人的恶毒无孔不入。”长期经济上的从属地位导致了女性主体地位的丧失。张爱玲深深懂得,这样的女性一旦像男人一样掌握了权力,就会不自觉地把男权文化中的专制、冷酷等内化到自己的精神层面,以并不逊色于男性的放纵和残酷来对待他人。这种被戏剧化了的母爱,正如法国学者西蒙·波伏娃所分析的:“母爱不是‘直觉的’‘天生的’,在任何情况下,‘天生’这两个字眼均不适用于人类。母亲对小孩的态度,完全决定于母亲的处境以及对此处境的反应。”
张爱玲把母子关系还原到普通人与人的关系,她们在获取金钱和权力的过程中付出过分沉重的代价后,这种伤害本身又成为新一轮暴力的原驱力。母亲走下了神话的圣坛,完全成为了俗世中为了生存、欲望而竭力挣扎甚至是伤害和砍戮亲人的营役者。《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在做守财奴而寡居的过程中,性格逐渐变态,胸存报复怨恨之意——由报复到怨恨,再由怨恨到报复,两种心态相互纠结,往复共生,无限延长——而这种报复与怨恨的触目惊心,就存在于家庭之中与亲属之间。因对自身处境的不堪,以“母亲”之名占有和入侵儿女的生活和情感。探听儿子与媳妇的夫妻私事,挑拨儿子冷落媳妇,致使儿媳受尽心理折磨后上吊自杀;教女儿抽大烟,挖苦嘲弄女儿的感情,亲手断送她的婚事。她女人不像女人,婆婆不像婆婆,母亲不像母亲,就像一个剧毒的蛇蝎,到处喷毒,沾上毒的不死也得扒一层皮。她用黄金的枷锁劈杀了自己的爱情、儿子本应当正常的婚姻和女儿的婚事,闹到众叛亲离。扶老携幼的母爱亲情,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极力掌控一切,然而,曾经滚圆的胳膊如今只剩皮包骨头,夜深人静的时候,眼角滴下一滴泪。这个恶毒的女人逃不脱生命衰老的趋势,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像长白一样,她也“一级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她的大戏该谢幕了。然而,她之后的好戏不能开场,经她精心“修剪”的长安、长白,成了残花败柳,终究成就不了姹紫嫣红的春天,只能在生命四季的轮回中,苟且地活,无声地死。被黄金枷锁锁住的曹七巧,情欲没有得到满足,也是导致她走向毁灭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她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由于不能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只好躲在一隅,独自咀嚼一份持久的隐痛和哀伤。
寡居婆婆虐待媳妇的叙事早在《孔雀东南飞》里就开始了,只是《孔雀东南飞》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是坚贞不渝的,即使双双赴死也在所不惜,从而演绎了一段忠贞爱情的凄美传说。在张爱玲的这个叙事里,作者不以婆婆虐待儿子为限,她的笔触深入到了母子关系中。最后,“长安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儿子的悲剧完全由母亲一手造成。张爱玲用戏剧式的写法揭示人生的大悲剧,实践了鲁迅的“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理论。
曹七巧作为一个母亲,其形象迥异于中国传统文学对圣洁、崇高、无私等词语所修饰着的母亲形象。张爱玲的“弑母”是通过对曹七巧形象的塑造完成的。
张爱玲的原生家庭是一个自私、冷漠、无光的所在,她的童年记忆使她早早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伤害乃至尔虞我诈。处于这样的家庭是难得身心安稳的,“家”与张爱玲的生命有着与生俱来的隔膜和疏远。这样的家庭记忆成就了张爱玲的《金锁记》,使得它成为中国文学画廊中的一个精美存在。
作 者: 郑积梅,文学博士,《郑州师范学院学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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