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蔡元培“杀君马者道旁儿”
2016-03-12胡龙霞
胡龙霞
公元1919年5月10日,北京各报刊登了一份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的公开启事:
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已正式辞去;其他向有关系之学校,各集会,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脱离关系。特此声明,惟知我者谅之!
启事一出,举国哗然,北京群起,天津呼应,上海声援,学界连番上书,政界争论不休,大总统徐世昌亲发指令,历经数月,直到蔡元培先生返校上任才告一段落。一人辞职,而全国忧虑,其个中情由,本文无意深究,仅就“杀君马者道旁儿”一句作一些解读。
当时,大多数人不明白蔡元培先生为什么夹杂这样一句“杀君马者道旁儿”,使得原本简洁清楚的公开启事反而显得晦涩曲折,有学生还特意写信求教,为此,北京大学教授程演生做出解读,刊载在5月12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说:“杀君马者道旁儿”出自《风俗通》,原意指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止,至于死。至于蔡先生用在启事中的意思,大略是“徒循他人之观快,将恐溺身于害也。”这个解读,解释清楚了原文的出处,并不足以消弭人们对这一用语的疑惑。事后,蔡元培先生自己说:“但取积劳致死一义,别无他意。”显然,先生自谦,不便多说,也是人之常情。
看看启事原文就很清楚,假如我们将《风俗通》里的这句话和紧随其后的《诗经·大雅》里的“民亦劳止,汔可小休”一句从启事中删除,启事的内容同样完整,甚至更加明了。实际上,当时就不乏这样的议论,说蔡先生写这个启事,是又犯上了早年的八股病,开题之后用典破题,用“典故”的丰富内涵阐述自己的用意,尽管显示出作文者的渊博学识,也同时是八股文结构繁杂、语焉不详的通病。甚至还有许多无稽之谈对号入座,揣摩说:那是蔡先生隐晦地告诉当局,当时的学生运动也就是众所周知的五四运动,导致交通总长曹汝霖家被焚,驻日公使章宗祥挨揍,与蔡先生本人无关,是瞎起哄的孩儿们犯下的过错,把“道旁儿”、“君马”解读成学生、大臣,显然是望文生义,张冠李戴了。
这则公开刊登的启事,必定是深思熟虑、字斟句酌的结果。
从启事前后句顺序看,“杀君马者道旁儿”要么是前句“我倦矣”的阐述,要么是后句“我欲小休”的原因,要么,与“民亦劳止,汔可小休”并列用于阐述“我倦矣”,也并列用于引出后文,作为辞职的原因或者理由。可以看出,“杀君马者道旁儿”用得非常精彩,七个字,一个典故,交代得一清二楚,强健有力,明确、充分地表达出了自己当时的处境、心境。这种行文,可以说是作文的最高境界。提笔起题,用典故承接自己的命题,语言简洁,含义丰富,最充分地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然后直指用典目标,转向自己的文章所要说明的问题,顺势而成。当时尽管开始推广白话文,八股文依旧是作文章的主流。说它是作文的最高境界,就在于这个用典恰如其分,最为精准、合适。作文的最高境界,或者说大师作文,换一句话不行,换一个字也不行,就是这个字这句话,而且就是放在这里才恰如其分。
前文已经说过“杀君马者道旁儿”的原意、蔡元培先生自己的解释以及它在启事中的作用,显然,这些都并没有将它具体的含义解释清楚。
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遇上不得不对他人有所不敬的情况,往往使用委婉的语句,不好意思说得很直接,这样,当别人为之不满的时候,就有回旋余地。“杀君马者道旁儿”大略就是这样一种文章技巧。
先说说“道旁儿”。在中国,“儿”字常被用来指称“小人”,“小人”的特征是:目光短浅,贪图小便宜,追求个人利益,满足自己最低级的欲望,这种人,一般不会在乎大多数人的利益,不会考虑到未来,更不会为国家、民族的事情耗费自己个人的精力和财富,最多也就是鲁迅笔下描写过的“看客”角色。“道旁儿”指的就是这样一些聚集在路边的小人,他们在当时的中国社会极其常见。这种人,但有酒肉吃饱喝足就非常满足,每逢新奇事,比如学生上街游行,他们觉得热闹,必在马路边高声吆喝,跑前跑后,碰巧掏到个钱包,捡到什么物件,更是兴奋不已。他们并不在乎什么主义,也难分清社会主张里的正邪,但作为一个人,往往客观上构成了社会运动的一分子,甚至,没有他们旁观凑数,社会运动也难以构成气势。这些人也常被别有用心者用来造势,给点好处就成,比如一天的生计有人白给了,一天的时间用来去看了热闹。悲哀的是,他们也常常被别有用心者用来作为挡箭牌,甚至用作祭奠的牺牲,替别有用心者背黑锅,甚至被杀了灭口。
考虑到启事当时的时代背景,特别是蔡先生本人的学识、胸襟,他对于中华民族的强烈责任,“道旁儿”则除了上述的“看客”小人外,必定也包括当时所有对新学、新政、新文化、新技术、新社会、新思想采取观望、抵制、镇压的力量,这些“道旁儿”才是真正可怕的杀手,他们隐藏在单纯的“道旁儿”中,甚至公开站出来鼓动“道旁儿”们喝倒彩。中国社会几千年来就不乏这种逆社会潮流而动的力量,直到今天,人们改换说法,不再以“道旁儿”称呼,换作“赵家人”,你无法认定任何一个中国人是“赵家人”,就像当初无法认定任何一个人是“道旁儿”一样,可他们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祸患无穷。
再说说“君马”。“君”在这里并非指“帝王”、“国君”,是属于泛指而不是特指,相当于说那匹马,那些马。启事沿用“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止,至于死”的原意,表达辞职的理由,更具体地说,是用来引申出自己身处社会变化中心的处境,因为自己就是被乘者驰驱不止的那匹马,跑得太久,已经非常疲倦;另一方面,应该是更为宏大、更为重要的引申意义,用来喻示当时被蔡元培先生形容为“洪水”的社会思潮和社会运动,也就是新学、新政、新思想、新文化、新社会,这就是当时的那些奔腾不止的马,正在中国社会前进的道路上勇往直前。
这样,杀马人就不仅仅是原话字面上的道旁儿,还包括原典里的“乘者”,也就是前文提及的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支持者、同道人,他们受道旁儿的鼓舞,驱驰不止,成为直接的杀马人。若用时下的法律知识判断,追究杀马凶手,那就是乘者而不是道旁儿。可是,道旁儿才有杀马动机,乘者则无意之中成了杀马“罪犯”,他们原本与马同道,甚至也属于马的一部分。
由此,“杀君马者道旁儿”,含义就较为清楚了。
其一,杀君马者道旁儿,直接解释了“我倦矣”的原因。对照当时的具体情况,那就是蔡元培先生身处中国社会从旧到新的激烈变化过程中,而且作为引领这种变化的核心人物,特别是当时从北京大学兴起的新文化运动,为蔡元培先生一手操办,来自上下左右的顽固旧势力的夹击,一定让蔡元培先生应付得身心疲惫,到了“五四运动”中,不说别的,仅五月四日当晚营救被捕的32名学生一事,蔡元培先生晚饭后到学生聚集的礼堂看望学生,说:“你们要安心上课,并且不必外出,我保证在三日之内把被捕学生营救回来。”安抚过难以平静的学生后,他直接赶到孙宝琦家,他当初就是接受孙宝琦资助并一道赴德国柏林,知道段祺瑞特别敬重孙宝琦,请求孙宝琦出面比较可靠,但孙宝琦觉得事情太大,非个人情面之事,难以应允,蔡先生竟呆坐家中不肯离去,直到三个多小时后,老人答应第二天(实际上已是当天)亲去一试,蔡元培先生才起身回家。回家不久天亮,蔡先生又召集了北京十三所高校校长到北大开会,成立校长团,随即赶赴警察厅,又转赴教育部,又转赴国务院,再转赴总统府,一日之内,马不停蹄,四处奔波,还得同时运筹北大内外事务,终于7日将被捕学生接回,欢迎会后,在休息室,蔡元培还亲手为被捕学生削梨子。如此忙碌,他能够不累?这些忙碌还只是表面的,他内心深处的累更加难以言说。要安抚学生,要激励教授,要与政府周旋,与警察协商,要向全国人民交代,还要应对来自各方面的反对势力。这位“比较的还可以研究学问的人”,“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不愿意见的人,说多少不愿意说的话,看多少不愿意看的信。”用他自己的话说:“想每天腾出一两点钟读读书,竟做不到,实在苦痛极了。”
其二,杀君马者道旁儿,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时光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前的北大在蔡元培先生的手上彻底变换成为一个新北大,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在蔡元培先生的新学、新政、新文化、新思想、新科学、新艺术等等新事物里彻底变换出一个新社会,这过程前前后后也不过一、二十年,作为这种社会激烈变换的核心人物,不用列举任何事实,我们也能想象出他对于中国社会大众、对于中国文化人、官员、军人、学生所抱有的期待,他的所作所为,正是在于为整个国家、民族的未来寻求希望,让人们及其子孙从此生活在全新的美好社会里,脱离旧时代愚昧、落后、贫穷、劳累的苦难。他为此一生奔波,到发出这份启事的时候,一方面,中国社会已经显露出灿烂的曙光,五四运动过程中显示出来的学生为民族未来的激情、担当、责任、理性以及当时的军警、政府所表现出来的冷静、责任,都证明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不可逆转的新变换;另一方面,仅仅以一个大学校长的身份,带动整个民族向社会现代文明前进,如果得到来自军警、政府的支持,也许做起来顺利许多,而当政府、军警并非支持的力量,反而是一种打击、镇压武器的时候,可想而知,那就不是他能够做成的事情。事实正是这样,当时,真正支撑新学、新文化、新政的力量,主要在于受蔡元培影响的各界人士的个人意愿,来自官方的支持基本上没有,只有反对和打击。政治恶浊、民众愚昧、社会落后,是当时中国社会的最大特征,蔡元培先生眼看自己难以扭转这种状况,一纸启事公布于众,一句“杀君马者道旁儿”,是一声悲凉的呐喊。
其三,杀君马者道旁儿,是对中国社会的一声振聋发聩的警示。蔡元培先生事后回忆说:“张作霖、曹锟等深不以我为然……为缓和此种摩擦起见,运动政府,派我往欧美……”说的就是北大兴起的“五四运动”和北大男女同校的事实让当时的蔡先生在新学、新文化与当局之间的摩擦已经非常危险,他必须离开北大、离开中国,缓和局势。2年后,1923年1月,当他再一次向大总统提交的辞职报告被公开,胡适特地发表文章评论:“确然可以促进全国国民的反省,确然可以电化我们久已麻木不仁的感觉力。”而在当时,学生运动遭受打击,新文化运动举步维艰,用蔡元培先生自己的话说“政治清明无望……不计是非,止计利害;不要人格,止要权利。这种恶浊的空气,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杀君马者道旁儿就是在这种情形、这种心境下,向当时的中国社会发出的警示声音。
当时的国人,虽说也堪称麻木,有鲁迅先生许多文字为证,可在我们今天看来,他们也许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为热血、最有担当的一代。固然,他们有蔡元培这些胸怀远大,为民族的未来而不惜一切的仁人志士的带领,他们将当时的中国社会彻底更换到了一个全新的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说,“杀君马者道旁儿”,真值得我们今天好好体认,反复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