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化导师”与“政治家”的职业边界
2016-03-12黎志敏
黎志敏
不久前看到一则新闻报道《熊孩子乱按电梯楼层被扇耳光》,说一位17岁的男孩在2楼下电梯后,恶作剧地将3-27层的按钮全部按亮,后来被一位高层业主打了一记耳光。
针对网上有关“业主打男孩一耳光究竟对不对”的争议,我在给大四学生上课时做了调查,结果64人中认为“对”与“不对”的几乎平分秋色,——认为“不对”的同学觉得应该通过“说服教育”纠正男孩的不当行为。
我又问,假如高层业主在进行一次说服教育之后,男孩并不改正,在男孩第二次恶作剧时打了他一耳光,你作何评价呢?这一次,认为“对”与“不对”的比例变成了大约7:3。
我再进一步将“一次说服教育”改成了“多次说服教育”,男孩屡教不改,后来被高层业主打了一耳光,结果,除了两位同学依然坚持“不能打人”之外,其他同学都认为“该打”了。
一
从这一事例,我忽然领悟到了“文化”与“政治”的区别,发现了现代“文化导师”与“政治家”的职业与道德边界。所谓现代文化导师,是指研究、践行、推广现代文化,并具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个人,传统社会的儒生可谓传统文化导师,现代中国的文化导师群体理论上主要应该存在于教师群体之内,不过许多教师的现代文化修养并不像传统儒生的传统文化修养那样深厚。所谓现代政治家,是指以现代文化理念为皈依从事各种政治实践活动,并具有一定社会影响的个人。
现代文化主张自由、平等,强调一个人没有权利侵犯另外一个人的权利,作为一种文化原则,这一信念是绝对的,不容稍有扭曲的。依据这一原则,即便他人非法侵犯了你的正当权利,你也没有权利来非法侵犯他人的正当权利,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人侵犯你的正当权利是“恶”,你侵犯他人的正当权利也是“恶”;恶恶相报,就会形成恶性循环,让整个社会的文化道德水平不断堕落。耶稣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你要把右脸也给他打”,——这一“以非暴力应对暴力”的形象说法,表明基督教的先哲也明白了文化修养中所蕴含的深刻哲理。
作为一个现代文化导师,必须一丝不苟地坚守现代文化原则,换言之,即便男孩将恶作剧重复一百遍,也要坚持认为“打人不对”。
问题在于:如果世界上都是这种温文尔雅的文化导师,那么,恶人与恶行就会肆无忌惮,乃至将正常生活秩序搅得一片混乱。例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如果没有中美英等国家对日本、德国等纳粹国家的反击,那么,世界人民都会沦为纳粹的奴隶;又例如,如果社会没有设立一套“以恶惩恶”的法制体系,恶人必然横行于世,好人的生活也会难以为继,——可见,仅有文化导师显然是不行的。
政治家可以帮助社会克服文化导师之“软弱”可能带来的问题。
如果说文化导师是以文化规范为皈依的,那么,政治家就是以实际效果为皈依的。文化导师坚持不打男孩,政治家则只看效果,——如果只有打男孩一耳光才可以阻止他继续恶作剧,那么政治家就会毫不犹豫地给他来一耳光。
二
区分文化导师与政治家的不同职业特性,辨明“文化导师”与“政治家”的职业伦理道德边界,对中国社会的健康发展至关重要。
中国自孔子时代就有“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后来又有科举考试将“学而优则仕”制度化,使得中国社会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文化修养好了,就可以当官”的传统思想。
在传统社会,通过科举考试选拔有文化的人来担任政府官员具有一定的历史进步意义。在科举考试之前,官场中占主导地位的乃是“世袭制度”与“武官制度”,在科举考试基础上形成的“文官制度”不但优于“世袭制度”,而且可以很好地平衡“武官制度”,事实表明,科举制度对维系中国传统社会的稳定的确起到了重要作用。后来西方国家也效仿中国,建立了先进的文官制度。
在肯定“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与科举考试制度的历史贡献的同时,也要分辨其对现代社会带来的巨大危害:它们将“做官”视为文化活动的最高目的,事实上就在很大程度上瓦解了“文化”的独立价值。在西方,作为文化主要传承者的宗教系统一直在王权之外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这其实是西方近现代在文化领域全面超越中国的根本所在,——例如英国著名的牛津与剑桥大学的前身都是修道院。而在中国,文化由于受到政治的掣肘,其发展也就十分迟缓,——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居于文化统治地位的一直是作为儒家经典的所谓“四书五经”。
有文化的人比没有文化的人自然具有更多的“做官”优势,不过,文化与政治毕竟具有不同的规律,所谓“文化”,是由诸多信仰与信念所形成的体系,作为文化导师,最根本的职业任务乃是辨明文化信仰与信念,——其特长在于理论上的“辨析”,尤其是对各种复杂理念问题的辨析;所谓“政治”,是对文化信仰与文化理念的践行与捍卫,作为政治家,最根本的任务是追求实际效果,——其特长在于将理念运用于实践的“智慧”,尤其是在实践中处理各种矛盾的能力。对比而言,“文化”务虚,强调理论性,“政治”务实,强调实践性,前者以“正确”为皈依,而后者以“有实效”为准则,如果说文化人是理想主义者,那么,政治家必然是务实主义者。
既然文化与政治具有不同的规律性,那么,就应该划定文化与政治的职业边界,使其相对独立,唯有如此,才能让两者均能健康发展,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良性互动。
一个人是否能够既做文化导师,又做政治家呢?我们只要问一问:一个人是否可以既坚持不打那个恶作剧的男孩,同时又打他一耳光,——这显然是根本矛盾,也是行不通的,因此,一个人不可能既做文化导师,又做政治家。如果有人企图脚踏两只船,那么必然会变得虚伪,乃至成为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昔日宋襄公以“仁义”指导“泓水之战”,最后大败,就是一个不明白“文化”与“政治”的职业边界,最终糊里糊涂地差点丧命的著名例子。宋襄公讲求“仁义”,如果仅仅作为一个“文化导师”,这无疑是值得尊重的;不过,“战争”乃是政治活动的激烈表达,指导战争的应该是政治家,而不是文化导师,——战争的最高指导原则乃是“胜利”的结果。
更值得警觉的是后人对宋襄公的极端嘲笑,以及不加取舍地将宋襄公说得一无是处的错误“定论”,——难道“仁义”本身也不值得尊重了吗?对宋襄公不问是非的全盘否定,必然逻辑地导致人们对“诸葛亮借荆州”之类的狡诈行为的不当崇拜,——如果以狡诈遮蔽仁义,那么结果只可能是在当前社会颇为流行的“厚黑学”。厚黑学一旦流行起来,社会之伦理道德水平就会不可避免地一泻千里了,而社会伦理道德一旦崩溃,社会中的每个人都会深受其害,——即便那些期望以厚黑学捞点好处的人也不能置身事外。
其实,诸葛亮借荆州所导致的结果也是十分悲惨的,它直接或者间接地导致了关羽、张飞、刘备的死亡以及蜀国之沉沦。从文化视角来看,这一悲剧性的结果具有必然性,——以不仁不义的手段所获得的政治利益,不可能为他人所接受认可,因此稍有闪失,就会轻易丧失。如果明白了这一道理,诸葛亮就应该在取得四川之后将荆州双手奉还给吴国。
真正高明的政治家即便一时为形式所迫,无法顾全文化伦理道德,也会在事后进行弥补,取得受害人的谅解,重新回归到作为社会广泛共识的文化正轨上来。在南北战争中,林肯为了取胜,指挥军队杀死了不少南方人,对南方造成了巨大破坏,不过,战争一结束,林肯就赦免了所有南方军队以及支持分裂的南方人,从而回归到了基本文化共识,——这才是真正伟大的政治家的作为。
三
国人之所以过于崇拜政治家,对政治家的“机巧”津津乐道,是与中国几千年的皇权制度分不开的,尤其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行为息息相关,——这一行为的最大秘密,乃是汉武帝与董仲舒通过合谋,确立了作为“政治”的皇权具有左右“文化”的权利,从此,政权将文化正式纳入了政治权力的势力范围,这样也就取消了“文化”的独立性,——中国历朝历代所进行的文字狱,正是以此作为基础的。隋代开国皇帝隋文帝开创的科举考试,以现实政治利益吸引广大儒生投身政治,进一步巩固了政治对文化的统治地位。
从理论上来看,文化其实是先于政治的,因为文化是整个社会的基本规范,而政治只是将这些规范落实于现实生活的具体行为。如果没有文化的指导,那么,从政之人必然会以个人利益作为最高原则,唯利是图,最终沦落为一个“政客”。只有那些遵循文化规范,践行文化理念的政治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位政治家,——文化是社会的基本共识,以文化为指导从事政治活动,也就是以整个社会的利益作为政治活动的皈依。
从宏观上来看,文化信仰是社会的精神,从微观上来看,文化信仰是个人的灵魂。而政治所着重的是实际利益,如果将文化纳入政治的势力范围之内,以政治遮蔽文化,必然导致整个社会物欲盛行,势利小人成为社会“模范”,这必然会进一步导致社会的文化精神不彰,导致个人的灵魂干涸,——在这样的环境中,社会难以良性发展,人们也难以找到幸福感。
文化与政治应该是既相互独立,又相辅相成的关系。如果没有敢做敢为的优秀政治家,那么文化理念的实现就得不到保障,人们的文化修养就难以实现,社会的文化品质就难以提高。因此,优秀的文化导师必然会倍加爱护那些优秀的政治家们,不会对他们求全责备,——在充分地表彰他们对社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的同时,一般会谅解并分担他们在迫不得已的情势下可能犯下的一些错误。而文化导师对政治家的评价就是政治家的历史定论。
从表面上来看,政治似乎比文化更为强大,其实,从根本上来看,文化比政治重要的多,——如果将政治家比喻为一位优秀的玉石雕刻家,那么,文化标示的就是玉石的质量。只有玉石的质量本身很好,雕刻家才有用武之地,如果玉石的质量本身不好,那么,雕刻家的水平再高也生产不出好的作品。恰如德国、日本等国,其民众的文化水平本身很高,不论它们实现什么制度,都很容易成为世界强国,相反,在一些民众文化素质很差的国家,即便派给它们最优秀的政治制度,最优秀的政治家,也依然不会成为强大的国家。
文化导师的基本任务在于提高玉石的质量,即引导大众文化品质的成长。当前不少人虽然身在文化领域,却依然受到“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文化的影响,非常热衷于政治,这与其职业本分并不相符;还有少数人受到类似科举落榜者的那种酸溜溜的心态所左右,——既然自己没有机会从政,就不负责任地随意臧否各类政治人物。其实,既然身在文化领域,就应该将自己的事情做好,而不应该越界进入到政治领域,作为文化导师,更要充分相信政治人物的智慧,给予他们充分的文化支持,而不必越俎代庖,给社会添加不必要的麻烦。
政治人物若要推进社会的良性发展,实现自己的最大社会价值,必须自觉地维护文化的独立性,原因很简单:缺乏独立性的文化行为必然是虚伪的,其所产生的文化理念必然会对政治人物造成严重误导,乃至使其偏离甚至背离社会利益与个人价值追求,——袁世凯深受那些“劝进”的人们所害,就是一个生动地例子。只有尊重、维护文化的独立性,为文化导师创造良好的工作环境,政治人物才能够获得一个优质的、具有高度文化素养的、可供自己发挥政治才能的社会;也只有如此,政治家才能在文化导师那里获得真诚的支持与真切的精神慰藉,——相比之下,那些为政治利益而放弃独立性的所谓“文化人物”最多只能制造一些廉价的奉承,无法带来真诚的支持与真切的精神慰藉。
补充一句:文化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在西方现代化过程中并不存在,它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所特有的问题,必须由中国人依靠自己的信念与智慧来予以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