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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遗民的“北洋政府认同”

2016-03-12潘静如

粤海风 2016年1期
关键词:遗民

潘静如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与过去的改朝换代一样,清王朝的覆灭催生了一大批遗民,也就是民国时期新文学阵营通常所谓的清遗老。就像王德威揭示的,从本质上讲,遗民是一种政治主体[1]。清遗民是清王朝的遗蜕,它的出处行藏不能违背忠于逊清这一原则,不仕新朝、不作贰臣是“遗民”最基本的伦理准则。但是,相当多的“逊清遗老”似乎并没有很好地践行这些准则。事实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亡国之痛开始被淡忘,他们——特别是隐居在北京的清遗老——还逐渐建立起了北洋政府认同,这是近现代史上极有意味的现象。

孙雄(1866-1935),原名同康,字师郑,号诗史阁主人,江苏常熟人。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作为翁同龢的同乡,他襄助董理翁同龢的笔札之役。官至学部主事、京师大学堂监督。辛亥鼎革以后,他一直隐居在京,远离政治,以清遗民自居。1926至1928年间,南方国民革命军开启了“北伐”之役。考察这一时的旧体诗歌文本,以《诸将》《秋兴》《秋感》为题的七律组诗数不胜数。自号诗史阁主人的孙雄当然也不例外,他于1931年刻成《旧京诗存》八卷,里面寄寓了他的“心史”。这些诗歌的主旨和隐喻常常是庞杂而含混的,很难去条分缕析。为此,本文将以孙雄的诗文为主、其他人的诗文为辅,带着这样两个核心问题进入他的诗歌文本:第一,作为局外人的清遗民是如何看待“北伐”的。第二,清遗民是否有一个相对的“北洋政府认同”?如果有,这种认同是怎样暧昧而多层次地建立起来的。

毋庸置疑,北洋政府时期的连年战乱是清遗民所痛心疾首的,他们甚至认为一切祸源都发于共和政体导致的纲常扫地。孙雄的好友严修(1860-1929)当时有一句诗叫“我当局外静观棋”[2]颇能代表他们的共同心态。因此,当1926年,北伐刚开始时,孙雄的心态仍然跟过去没什么不同,只是“观棋”的兴致似乎更高涨些。但是,随着战况的升级,“观棋”的心绪变得紧张了起来。这一年旧历八月,他写的《诸将五首》,很能体现这一点。《诸将》第一首云:

长白巫闾王气钟,干将百炼养全锋。

宁馨育子夸雏凤,反侧除奸制毒龙。

守隘如云屯虎旅,交邻未雨息狼烽。

止戈为武君须记,弃甲还宜事劝农。[3]

一望而知,这首是写张作霖的。“宁馨”“雏凤”分别典出《世说新语》及唐人诗句“雏凤清于老凤声”,是指张学良;“毒龙”应该是指冯玉祥。本来,北洋人物之中,孙雄最认同的是段祺瑞[4],但是此时段祺瑞已经下野,而张作霖赶走了反复无常的打着“国民军”旗号的冯玉祥,使孙雄格外有好感。不管从道德上,还是从政治立场上,孙雄是不愿接受厌冯玉祥的,把他与其他北洋系人物划了界线。

第二首:

韩文驱鳄笔攻心,诸葛征蛮七纵擒。

天子未妨称白版,秀才依旧赋青襟。

鹰扬自昔雄河朔,鹢退于今感汉阴。

盼汝一匡成霸业,招魂哀郢不须吟。

这首是咏吴佩孚的。这一年他的主力在湖北被北伐军全歼,败退至河南,“鹰扬自昔雄河朔,鷁退于今感汉阴”一联谓此。秀才出身的吴佩孚算得上是一名儒将,从现存的《吴佩孚集》就可以看出他的“士绅式思想”,因此,孙雄颇为称赏他,至有“盼汝一匡成霸业,招魂哀郢不须吟”之句。

第三首:

将星光焰烛青州,历下亭高峙锦秋。

鲁壁六经校鱼豕,齐烟万灶肃貔貅。

留侯天授韬钤略,臧谷宵为博塞游。

近妇饮醇疑自晦,黄金买笑不知愁。

这一首应当是咏张宗昌,他当时任直鲁联军总司令,黄赌毒俱沾,诗中“青州”“鲁壁”“留侯”“博塞”“近妇饮醇”都能跟他对上号。从“近妇饮醇疑自晦”一句看,孙雄对张宗昌抵御北伐军很有信心。

第四首:

江东师虎擅英资,胜算能操静待时。

形势已成三足鼎,兴亡坐视一枰棋。

周旋坛坫魁群牧,缥缈云山望九疑。

羊祜祭遵风未远,投壶中雋且娱嬉。

这是咏孙传芳的。当吴佩孚与北伐军鏖战之际,孙传芳坐镇东南观望,不肯出兵援吴,闽、浙、苏、皖、赣五省大体在他统辖之下,“江东师虎擅英资,胜算能操静待时”“缥缈云山望九嶷”两句谓此。但随着吴佩孚兵败,形势突然严峻起来,所谓“形势已成三足鼎”当是指武汉北伐军一系、南京孙传芳一系及北京(合东北、山东)张作霖一系。末一联用羊祜、祭遵事,据《晋书·羊祜传》,羊祜奉晋武帝之命讨吴,驻军江淮一带,而《后汉书·祭遵传》云“遵为将军,取士皆用儒术,对酒设乐,必雅歌投壶”,都与孙传芳相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祭遵乃东汉中兴名将,号征虏将军。

第五首:

突起苍头奋异军,江楼饮至酒微醺。

湘妃露布曾驰檄,楚客风成善运斤。

烹狗竟忘盟皎日,斩蛇不免伏疑云。

是非留待千秋定,暂学君苗笔砚焚。

这一首应该是咏唐生智的。唐生智,湖南永州人,本来是赵恒惕的部下,随着羽翼的丰满而摆脱了赵恒惕的控制,独霸一方,后来与北伐军合作,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所谓“突起苍头奋异军”“烹狗竟忘盟皦日,斩蛇不免伏疑云”指此而言。对唐生智加入北伐军一事,虽然孙雄说“是非留待千秋定”,但是这组《诸将》的基调是显然的,他的立场站在北洋政府一边。

这不是偶然现象。从当时包括清遗民在内的北方士人的诗文著述来看,这一立场似乎是比较普遍的。1926年9月8日严修日记载:“康长素、徐善伯同来访。长素因本日得武汉失守之耗,忧惧特甚。伊云,前日进京,系催促张宗昌出兵也。”[5]武汉的战略位置,康有为、徐良等清遗民是十分清楚的。次年即1927年5月24日严修日记又云:“传闻鲁军失利,蚌埠有不守之说。”[6]“失利”二字多少隐含了自己的立场。以孙雄的知交好友而言,邓镕的《诸将》五首、涂凤书的《秋感八首》都表现了同样的忧惧[7],限于篇幅,这里不去展开。

1928年6月,张作霖退出北京,国民政府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并决议迁都南京。这宣告了北洋政府的正式终结。但孙雄对新政权并不认可,他在1927年“普天同庆”的双十节所写的《普天同病篇》就称“等是一丘之貉,何分豺虎熊罴”,对北洋政府、广州国民政府均无好感。迁都后,他有题为《龙战四首戊辰仲夏作邮呈严范孙前辈、郑叔进、黎薇孙同年政和》的诗,严范孙即严修,郑叔进即郑沅,黎薇孙即黎承礼(?-1930),都是前清官员,黎承礼还是孙雄的科场“同年”。

这组诗云:

元黄龙战道疑穷,龟筴安知吉与凶。

象服双辉行万里,狐裘一国峙三公。

在辰太岁钩钤厄,呼癸遗黎杼柚空。

草木皆兵戎伏莽,毕箕鼓吹庶人风。

凤城杨柳换春旗,栗里归来悟昨非。

未必青蓝能远胜,最怜苍赤尽无衣。

争巢乳燕梁间语,避弋冥鸿海外飞。

传写三都真纸贵,千红万紫斗芳菲。

黄金范蠡例翻新,来复斋庄问鬼神。

注籍东林皆硕彦,播芳南国有佳人。

涉波莫漫悲辽豕,绝笔还疑获鲁麟。

学舞天魔都散发,似闻媭姊詈申申。

蛙鸣竟有喧天日,萤耀宁无熄焰时。

世变沸腾易陵谷,吾衰偃仰谢磷缁。

萍飘已似灵均醉,匏系常如曼倩饥。

未忍离群聊默守,遣怀且寄四愁诗。

这组《龙战四首》不像《诸将五首》一样每首有具体的歌咏对象,但是整组诗的情感与观念是可以把握的。第一首是泛写,“狐裘一国峙三公”则是对新政权的讽刺;“在辰太岁钩钤厄,呼癸遗黎杼柚空”一联,上一句仍用郑玄故事自况,典出《后汉书·郑玄传》“五年春,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既寤,知命当终”,也还是悲观祈死的意思,下一句“呼癸”典出《左传·哀公十三年》“梁则无矣,粗粮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为后世借粮、借钱的雅称,写黎民之困;惟一难解的是“毕箕鼓吹庶人风”一句,“毕箕”是“毕风箕雨”的省写,古人观察天象常用的话头,“庶人风”三字出宋玉《风赋》,合而观之,似乎隐寓对国、共两党都以鼓动民族和大众为能事的不满。第二首“凤城杨柳换春旗”当是写东北易帜一事,“凤城”即凤凰城,位于辽宁省丹东市。张学良公开“易帜”的时间晚至1928年12月,因此这里就有三种可能:第一,这一句是孙雄后来改定的;第二,这一句乃是指7月19日的热河易帜而言;第三,“凤城杨柳换春旗”一句与易帜事无关,只是字面偶合。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未必青蓝能远胜,最怜苍赤尽无衣”一联表明他对张学良或南京国民政府始终持怀疑的态度。他到1931年都没有改变这一态度,《共和纪元十有九年岁在庚午阳历元旦口占七律二首索同人和》诗有“已逢海上看羊岁,仍是寰中逐鹿期”之叹。第三首“黄金范蠡例翻新”用黄金铸范蠡的典故,结合后一句“来复斋庄问鬼神”来看,应是针对舆论盛赞张作霖的民族气节的,考《周易》有“七日来复”一段话,借来暗寓“死后头七”的意思,正好与张作霖被炸死的事件相合,“问鬼神”三字当然在这一意义上发生,因此,这联诗大约可以翻译如下:你们都莫名其妙推张作霖为民族英雄(“黄金范蠡例翻新”),怕他老人家自己的鬼魂也不好意思承认吧(“来复斋庄问鬼神”)?“涉波莫漫悲辽豕”一句,“辽豕”典出《后汉书·朱浮传》“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若以子之功论於朝廷,则为辽东豕也”,当同指张作霖被炸死事,最妙的是“若以子之功论于朝廷,则为辽东豕也”正好跟“黄金范蠡例翻新”句义吻合无间。“播芳南国有佳人”显然是讽刺一同随国都南迁的“北洋旧人”。

1928年,不少北洋旧人随统一的国民政府南迁,孙雄是颇为鄙视的。他在《戊辰季夏张君季易自燕京南返毗邻》中说:“辛有为戎伤被发,王阳去位莫弹冠。”诗题中“张季易”,即张惟骧,他以撰述《清代毗邻名人小传稿》十一卷、《疑年录汇编》十六卷附录一卷而著名。“王阳去位莫弹冠”一句典出《汉书》“王阳在位,贡公弹冠”,孙雄反其意而用之,表示与北洋政府同进退的意思。孙雄别有《丘貉五首》同样表达了这层意思。这首诗的小引云:“前作次韵祝钱恂甫前辈骏祥八秩晋二寿诗,有故字韵云‘燃脐祸惯看,丘貉无新故,社友读而喜之,谓‘丘貉无新故字不啻清夜钟声,足以唤醒沉沉迷梦,因以此五字为首句,衍成五律五章,寄湘中黎薇孙同年。”所谓“丘貉无新故”显然就统一的南京国民政府与北洋政府比较而言。此诗第三首有云:

丘貉无新故,林莺叹寂寥。

南飞禽历乱,北渚叶飘萧。

梁燕辞花径,宫鸦恋柳条。

危冠衣短后,樵牧久腾嘲。

所谓“南飞禽历乱”“梁燕辞花径”都是指北洋旧人南迁,而“北渚叶飘萧”“宫鸦恋柳条”都是自况。孙雄《梁伯尹同年志文垂示己巳秋感次韵奉和》其七云:

高谈扺掌扇盲风,自诩英雄入彀中。落日过江名士鲫,钧天谪地女儿龙。跳神竞学苗姬舞,梦旦真悲孔道穷。升木教猱终堕瓮,朝三暮四笑狙公。

对“过江名士”依旧冷嘲热讽。汪荣宝次韵孙雄的《师郑先生寄示庚午旧历元旦试笔三首次韵奉怀》诗其二有云:“南渡衣冠非典午,西京轨迹失由庚。”比之孙雄诸什,尤为冷峭。此诗刊入《东华月刊》第二十一集,日本诗人国分青涯评云:“披沥肺肝,清节相励,孙、汪两家交谊,高如古人。”按,“南渡衣冠非典午”是说历史上的永嘉之乱,士人随晋室南渡是出于亡命,现在的“南渡衣冠”大体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下句“由庚”二字出《诗经》,是“万物得由其道”亦即顺德应时的意思。与孙雄一样,汪荣宝对“北洋旧人”的南迁是极为不屑的。

在他们看来,北洋旧人南迁一事与节义相关。潜伏在这一理解脉络之下的是孙雄身上浓重的故都情结。《戊辰七月十七日六十有三初度率赋五言长古二首述怀》:“昔年首善区,九天奏韶濩。潭潭万人海,纷纶五经库。运去地无江,江流向南注。……陵谷送残年,安问新与故。……寒鸦闪夕阳,梦绕觚棱屡。”《清河君病逝赋诗哭之》:“旧都日萧索,萍泛归无家。”《王城一首》:“昔日王城号人海,而今寂寞似山林。趋炎集棘蝇都去,剩有冰壶一片心。”《旧都感事二首》:“寥落居民畏虎狼,故都沉寂等穷荒(自都会南移后,几于巷无居人。到处奸宄酒伏,日落即相率闭门)。”《己巳杂感四首奉怀黎薇孙同年湘中代谏》:“旧都眷念觚棱影,穷塞羁栖涸辙鳞。”《雇庸公属题焚膏补读图》:“旧都吟侣悲萧瑟,故国王孙叹忽诸。”国都南迁,对北京的直接影响则是比之前要萧条得多。另一同人邓镕《忍堪居士年谱》云:“四月,张作霖出关,首都迁往南京,北京易名北平,指挥略定,市狱不扰,但日即于萧索耳。”可以与孙雄诸诗相参。孙雄致徐兆玮函云:“此间临淮易帅,旌旗变色,五百余年之都会失其资格,各机关均闭门结束,下走此后遂长处饿乡矣,思之失笑。……六十三年穷不死,此后真难逆料,平生不言阿堵物,今日始知许鲁斋之言,学者以治生为急务,良有至理,然已无及矣……此后新潮澎湃,已无卖文之余地,聊以自娱而已。”不管在经济上,还是在情感上,这对孙雄的影响是巨大的。

从经济上来说,孙雄的手头一直并不算宽裕。他在1928年生日那天即旧历七月十七日说:“继粟赖吾徒,唐贾及刘倪(近年因部院欠薪不給,时形困穷。赖及门唐君慕汾、刘君敬舆、贾君近思、倪君幼丹频频分金济急,今则都会南移,人事萧索,此后生计益入于坎习矣)。故人严(范孙侍郎)张(霭青监理)赵(乃唐礼部),高谊云天垂(指囷周急,时赖故交,惟已寥落如晨星)。……”可想而知,国都南迁,将使他的生活更为困窘。他在另一首诗《庚午旧历元旦试笔成七律三首索同人和》的自注中说:“余以买山无资,故不能作归计。平生积书数万卷,视为性命,皆由节衣缩食以购得者。今值此世变,携归既无以捆载(且南中无一椽之庇,何从拥此百城耶),出售又损耗过巨(近年旧都萧索,海王村书肆已无人过问。且下走所藏,皆经史子集应用之书,非若版本家可炫玉求售也),意欲以身殉之。枯鱼朽蠹,离成仙之期殆已不远。家山万里,徒营[萦]梦想而已。上年曾撰一联,自题画像云:井中心史,亭中野史,阁中诗史;天山桥山,海上仙山,纸上家山。狂呓之言,聊抒郁勃。”他坚守故都,不肯南迁,有经济原因在内,但经济原因显然不是惟一的原因。他《旧都感事二首》有句云:“乐崩礼坏诗亡日,国破家倾籍没身。”自注:“吾家自先高祖吉士公以下,均占籍昭文,今已归并常熟,无昭文矣。”这一句自注当分两层来理解:第一,昭文归并常熟,意味着“故籍”的消失;第二,这一行政命令出于南京国民政府及其地方部门,比之古例,有同新王朝之“改正朔”。这样一来,北京已失去国都的资格,而昭文又从行政单位上被抹去,孙雄乃成了“双重流人”,正像其《清河君病逝赋诗哭之》说的那样:“旧都日萧索,萍泛归无家。”因此,他在《客有劝南归者赋此答之》中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能安弦诵即吾乡,中古寒鸦恋上阳。逐影何妨效夸父,沉沉北陆未发光。”

在这一局面和心境之下,向以诗史阁主人自居的孙雄不可能不具诗史意识。其《戊辰七月十七日六十三初度率赋五言长古二首述怀》诗有云:“浣花不可作,诗史思追随。世变益诡幻,四野皆疮痍。”自注:“严范孙侍郎来函云:时事千变万化,似故为诗史阁添锦囊材料者,变愈奇而诗亦愈工。”他在另一首中的自注也说:“郑太夷方伯集中诗云:‘孱躯即是兴亡史,可信诗人有董狐。张双南太史兰思云:‘此二语,可以遗赠诗史阁主人。余笑谓双南云:自作《戒诗诗》以后,已辞诗史之称矣。”正言若反,反言若正,其揆一也。此处强调他的诗史意识,是想为接下来的行文提供一个切实的前提,以免穿凿之讥。孙雄集中另有一首奇特的但十分关键的诗叫《鼠迁都七古一首》,作于“辛未(1931年)夏正孟夏”,此诗前有小引:“哈尔冰五月二十日(此系阳历)通电,载有鼠迁都事,谓五月初间,呼伦贝尔地方,突如出现野鼠,不下数百万头,结队向甘吉尔进行,宽及五十俄里。中有巨鼠如首领然,群鼠拥护随行,进止悉听其指挥。凡野鼠所过之地,三岁寸草不生,以致业畜牧者大起恐慌。物异如此,不知主何吉兄,感赋七古一章。”为便于理解,现抄录全诗:

中原鼠辈跳踉久,姓名不暇稽谁某。

拥兵自卫争长雄,穿穴穿墉自攻掊。

呼伦贝尔界东蒙,亿兆幺么夸竞走。

部勒疑曾习兵法,居然茅劲分先后。

或云就食适乐郊,为救饥寒觅粮糗。

或云动物有先知,迁乔聊避虎狼薮。

嗟今屠杀遍神州,土无干净丛污垢。

硕鼠徒知食麦苗,荒芜已尽东南亩。

瞻言东北有膏腴,较量腹地差殷厚。

播迁扰扰恐非祥,坐失岱宗移培塿。

史书今已废五行,何人博物疑团剖。

孙雄最后一联收束得很巧妙,提醒读者记起过去史书《五行志》《灾异志》一类东西。验之史事,这当是写新近结束的“中原大战”,但绝不是泛泛的慨叹民生或军阀战乱的不义。这里的“鼠迁都”当是指张学良的东北军,详后辩。孙雄明知南北“军阀”——不管是阎锡山、冯玉祥还是蒋介石——乃一丘之貉,都“拥兵自卫争长雄,穿穴穿墉自攻掊”,为什么偏偏痛恨骂张学良,以至比之鼠辈?笔者相信可能源于这一事实:中原大战期间,即1931年,冯、阎逐渐占得上风,汪精卫应邀入京,8月7日召开“扩大会议”第一次会议,13日召开“扩大会议”第一次联络会议,9月1日通电公布“国民政府组织大纲”,推阎锡山、冯玉祥、汪精卫、李宗仁、唐绍仪、张学良、谢持为国民政府委员,阎锡山任国民政府主席。成立北平国民政府的关键在于张学良的态度,按照史家的考证,关东军的大部分元老倾向北平方面,与阎、汪合作,而张学良起初似乎也默许顾维钧等人加入北平国民政府。但风云突变,张学良入关助蒋,导致北平国民政府迅速解体[8]。有理由相信,孙雄尽管未必欣赏阎锡山、冯玉祥、汪精卫诸人,但北平国民政府定都北京,可能抚慰了孙雄的故都情结。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能找到《鼠迁都》中“播迁扰扰恐非祥,坐失岱宗移培塿”一联的正解:“岱宗”喻以北京为首都的国民政府无疑,而“培塿”当然指关东三省。对孙雄而言,张学良最终站在蒋介石一边,使北京失去了再次成为国都的机会,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行为。

事实上,北洋政府覆灭,国都南迁,对孙雄而言,意味着遭受到了人生的第二次“世变”。国都南迁之后,他即刻写了《戒诗诗五首戊辰孟夏作》,他在此诗的小引中说:“余于辛亥以前,偶作古近体诗,均不存稿。自壬子以后,蛰居人海,多忧时感事之作。十六年中,已成五千余首,世遂以诗人目之。乙丑孟秋作《六十自寿诗》,亦有‘此日抱关侪委吏,他年题墓托诗翁之句,盖自分以诗人老矣。今则世益泯棼,天犹梦梦。友人赵乃唐礼部、徐少逵编修,均于近月,贻我双鲤,询问近状,深致拳拳。函中语意不谋而合,谓君诗多忧时感事之作,洵不愧少陵诗史。然世变方殷,忧亦徒忧,感不胜感,宜学君苗之焚砚,勿效丰干之饶舌也。余深韪其言,因作戒诗诗五章。”这段话需要参看《写印旧京诗存缘起》:“辛亥以前,余所为诗,概不存稿,盖不欲以诗人自命也。自壬子迄癸亥十二年之诗,业于甲子年印行,名曰壬癸诗存。兹编所录八卷,皆甲子迄辛未诗也。初意仅录戊辰三月以后之诗,以三卷为限,因是月国都南迁,故名曰《旧京诗存》。第一卷多录戊辰己巳两年所作。一卷既写毕,儿子炳黄检理甲子以后箧中所存,凌杂无序之吟稿,随时录副,谓宜悉行付印,免为蠹鱼所蚀,因允其请,随录随印,愈积愈多,遂成八卷。”

两相参看,我们要注意到以下这样三个事实:第一,《旧京诗存》刻成于1931年,收录了从甲子(1924)到辛未(1931)八年间的诗歌,但是孙雄原计划只收录戊辰(1928)三月以后的诗歌,“以三卷为限,因是月国都南迁,故名曰《旧京诗存》”;第二,他不断向读者强调“辛亥/壬子”、“戊辰”两个年份的重要意义,前者是生平锐意作诗之始,后者是生平戒诗之年;第三,《旧京诗存》刊本的第一首诗就是《戒诗诗五首戊辰孟夏作》,既然最后决定刻印全部八年(1924-1931)的诗,他完全可以按年编次,但他没有,而是把这首作于1928年孟夏的题为“戒诗诗”的诗歌放在了卷一的第一首位置。这一切都昭示着他急于向世人表达他内心的痛楚。他当然没有“戒诗”,这只是一种态度,相反,他此后作诗不辍。直到1931年元旦即1月1日,他仍深感此一世变带来的刺激,《庚午旧历元旦试笔成七律三首索同人和》是自注有云:“戊辰、己巳两年,深受刺激,久怀厌世之心,思应龙蛇之谶,以追踪高密、希轨叠山为职志。而鬼伯巫阳,迟迟不来召我,今马齿又增,已六十有五矣。夷齐采薇之歌曰:‘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兮。渊明《归去来辞》云:‘世与我而相遗[违],复驾言兮焉求。值此泯棼之世,真不知我生之何乐也。”笔者相信,这里透露的厌世祈死之情绝不全是文学的夸张表达。“追踪高密”指效法东汉末大儒郑玄,在乱世之中隐居著述;“希轨叠山”则以谢翱式的遗民自居,以见其内心的悲凉。他引用《采薇》“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兮”则无疑表明了他对新政权的态度。我们应当特别注意的是,他强调“戊辰、己巳两年,深受刺激”,那么“希轨叠山”一句就不能被简单解释为清遗民的行径,而是应该同时从北洋政府的消亡来理解。

结论

正是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孙雄身份的二重性,他固然是清遗民,但自1928年后,也未尝不可以说是“北洋政府遗民”。前引其《王城一首》云:“昔日王城号人海,而今寂寞似山林。趋炎集棘蝇都去,剩有冰壶一片心。”最能透露这一玄机。换言之,作为清遗民的孙雄逐渐还建立了北洋政府认同,只是这种认同一直藏而不露,暗而不彰,直到在北伐政权的映衬下才得以显现。除了经济原因而外,有以下几个原因值得重视。首先,北洋政府直接继承了清帝国的遗产,正统所在,炳然可征,而“故都”和“五色旗”则是最具体的象征。其次,北洋军阀的主要人物如段祺瑞、吴佩孚、孙传芳、张宗昌、徐世昌等人相率提倡儒学,反对激进主义,其庞大的官僚群体也大都出自士绅阶层,与清遗民有桴鼓之应。最后,清遗民的感觉是相当敏锐和正确的,新兴的党国政权与北洋政权是截然二物,不可能优容士绅,更不可能与士绅分权而治,事实上,国民党政权在1920年代末和1930年代初曾多次发起打击“土豪劣绅”的运动[9]。一言以蔽之,孙雄感受到了“异物”的侵袭。大约正是基于这样几个因素,孙雄及其同人在无形中建立了一种北洋政府认同。

注释

[1] 王德威《后遗民写作》,台北麦田出版社,2007年。

[2] 严修《严范孙先生遗墨》,陈诵洛《陈诵洛集》附,广陵书社,2011年,579页 。

[3] 孙雄《旧京诗文存》,沈云龙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547册,52页。下文引孙雄诗都出自这一版本,不另出注。

[4] 关于这一点,可参孙雄《读史杂感六首(丙寅仲春二十八日合肥下野感赋此诗)》《挽徐又铮将军五首》,《旧京诗文存》,63-64、169-170页。当然,孙雄对北洋军阀人物不可能有绝对的认同,这是需要注意的,即如《读史杂感六首》对段祺瑞也有讥刺的一面。

[5] 王承礼《严修先生自订年谱辑注》,《严修年谱》,齐鲁书社1990年,468页。

[6] 王承礼《严修先生自订年谱辑注》,473页。

[7] 分别参见邓镕《诸将》,《荃察余斋诗存》不分卷,民国十六年上海商务印书馆铅印本;涂凤书《秋感八首》,《石城山人诗钞续稿》不分卷,绿格稿本。

[8] 陈进金《另一个中央:一九三零年的扩大会议》,《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

[9] 参陈明胜《革命话语的分歧:从1927年“清党”前后打到土豪劣绅谈起》,《党史文苑》2011年2期;盖斯白[美]《从冲突到沉寂:1927-1937年间江苏省国民党内宗派主义和地方名宿》,《史林》1993年2期;彭厚文《试析30年代前期国民党打击“土豪劣绅”的政策》,《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1期;李巨澜《略论南京政府初期对土豪劣绅的打击》,《学海》2008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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