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绣
2016-03-11刘筱
刘筱
1
人们说,雨是不可以被打断的。
门铃响的时候,一场雨才刚刚下了一半,于是一切都显得那么手忙脚乱。
门开了,他和那个胖女孩连带着几个大箱子湿漉漉地滚进来。琪琪站在母亲身后看他们忙着脱去湿衣服湿鞋子,狼狈不堪。这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她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遍他们登场的情景,他们穿得隆重,神情桀骜,身后整齐地码着一摞大箱子。然后他们与母亲和自己假装客气地寒暄几句,气势逼人,打算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进驻到她的家里。她与母亲则冷艳高贵,配合默契,随时准备用一个眼神就把他们送回老家去。主场优势便是一个气场。
可是眼前的一切真的和她想象中的差得太远,让她连提起战斗的兴致都没有了。
这个她应该叫爸爸的男人一进门就忙着整理那些像刚游泳归来的箱子,根本没空跟她过招。而那个比她矮了一截的女孩一点都不是自己的对手,包裹着她肥胖身躯的红色连衣裙像被雨水打蔫了的花朵一样黏在她身上,黝黑的皮肤在红色的映衬下更加显黑,而那簇可笑的刘海早已湿答答地趴在她的额头上。她怯懦地看着琪琪,琪琪知道自己连一个眼神都不用准备了。
可琪琪却有点失落,像是精心烹饪的一桌子菜没人来吃一样。于是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接过他手上的一个行李包,冲他露出一个甜美无比的笑容,“叔叔,我来帮你。”
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个男人和母亲在一瞬间动作停住了,他们在看着她,眼神里写着不可置信。她轻松地屏蔽了他们的目光,心满意足地拎着包到客房里去了。
她赢了,赢了他们所有人。
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母亲告诉琪琪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终于结婚了。
微醺的母亲晃着手中的那个红本子,不理会琪琪眼里的疑惑和震惊。琪琪终于知道那个她叫了十二年爸爸的人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她一直以来认为的和谐的三口之家在今天才真正意义上被写进了同一个户口本里,不过是四个人,因为他还有一个女儿,叫圆圆。
他不是她的父亲,他是别人的父亲。
琪琪觉得自己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闷得难受。她想起电视剧里常出现的一个词——认贼作父,虽然她知道谁都没有做错。
原来她真正的父亲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原来这个一直陪伴母亲的男人在最近才跟自己的老婆离婚,原来她对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叫了十二年的父亲。她不想去理会母亲此刻的喋喋不休,原来婚姻有时候只不过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斗争,男人只是顺势倾斜。
她知道明明是她抢走了别人的父亲,但她却始终觉得自己才是失去的那一个。
琪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不出来,她不明白自己是委屈抑或是别的情绪,如鲠在喉。那时,她已经知道“小三”这个词了,她从未想过这个词会与母亲有联系。母亲,她的母亲,在被抢走男人的第十二个年头,终于成功抢走了另一个女人的男人。她只能用男人来形容他们,一个是生父,一个是养父,在她心里都算不得是真正的父亲。母亲真是个傻得可爱的人,她那么笃定地在原地等他这么多年,不要任何承诺。若是他不能来到她身边她该怎么办?
她做了一个决定,不再叫任何人爸爸。从前他不是她父亲的时候她管他叫爸爸,现在他终于是她名正言顺的父亲了,她却不开口了。
她叫他叔叔,刻意的疏远。
他第二天就离开了,理由是出差。从琪琪有记忆起,他就一直在出差,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五个月,回来也是只待几天就走。父亲在她的记忆里是模糊的,更像一个亲戚,隔段时间走动一下的亲戚。她的世界长长久久地只有母亲为伴。
琪琪从窗口看着他从楼下的小路上消失的时候,自言自语:“原来他不用回另一个家了,还是要出差。”
出差,没完没了的出差。
2
因为琪琪和圆圆都放暑假了,母亲把她们带到自己的店里。母亲开了一间卖十字绣的店,生意出奇的好。来来往往的学生、白领,甚至看门大妈都爱到店里来挑一幅回去,隔段时间会拿来绣好的十字绣请母亲帮忙清洗、熨烫、装裱,临走前不忘再捎一幅回去。琪琪知道她们喜欢母亲,这个锦心绣口的女子,这个会教她们怎么收好背面的线头的女子。
母亲的店里从各国绣布、各类绣线、各种图纸到各种材质的针、水溶笔、鹤形剪刀、绷架等一应俱全,当然也有布、线、针、图纸一起打包好的套装。墙上挂着的都是装裱好的成品,有母亲自己绣的,也有寄卖的。
琪琪讨厌母亲的十字绣。她认为即使是手上抹了颜料在纸上随意涂抹都好过一丝不苟地复制别人的东西。那是个一针一线精工细作的赝品,更因为被针眼戳得千疮百孔而失去了灵魂,简直是对原作的亵渎。她每每会在母亲起身为客人配绣线的时候,不让人察觉地鄙视一下那些附庸风雅的女人。
来买材料的人络绎不绝,墙上的那些成品却少有人问津。母亲从不担心,因为它们迟早会卖个好价钱。
绣好的十字绣按大小按绣工出价,但是几乎全都价格不菲,有人称为手工艺品,有人称为艺术品,都带个“艺”字。她冷笑,十字绣谁不能绣?这怎可称为艺术?古人刺绣若中规中矩不知革新,便会被评为“匠气”。十字绣这种什么都整齐规划于无数小格中的刺绣,连匠气都算不上。
琪琪记得有次去古镇旅游,有个刺绣铺子的店主在一张空白绸布上绣花草,针脚快得让她根本看不清,只知不断上上下下,捏着彩线的手指翻飞若蝴蝶翩跹。那是个纤瘦雅致的姑娘,宽松的素色长裙,轻挽着髻,有一绺头发逃脱下来修饰着她的侧脸。她不看围观的人,也不看图,只顾埋头苦绣。琪琪初见她时很是惊艳,后来却悲哀地想,或许她像个精致的木偶,对针对线对绣早已麻木,被训练得跟机器一样准确无误且效率奇高。唯一的区别是她绣的东西会卖个好价钱,这是个手绣品,可以与电脑绣花媲美的手绣品。
3
圆圆却喜欢十字绣,这是琪琪没有想到的。
这个才二年级的胖丫头新奇地看着店里的花花绿绿,走到哪儿都想用她那短粗的小手指摸一下。琪琪只要轻喝她:“不许乱摸!”她便赶紧缩回小手,然后可怜兮兮地抬头看着琪琪。琪琪扭头不理她,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小气了,平常店里的客人都是这样摸来摸去、挑三拣四的,她从未这么不耐烦过。或许,潜意识里,她想告诉圆圆,你大可以霸占住自己的父亲,而我母亲的东西也不许你碰。
一整天,圆圆都没有再碰店里的东西,她只是在人不多的时候会在店里一圈一圈地转,小眼珠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个不停,然后缠着母亲问这问那。母亲总会耐心回答,有时还会停下手中正在绣的绣作,只为指认给她看。而她最常流连的是墙上挂的几幅母亲绣的水墨山水,眼神中流露的崇拜便是对母亲最好的迷魂药,毕竟琪琪从未这么欣赏母亲的作品。
母亲最爱绣水墨。琪琪觉得水墨绣初看总是震撼人心,那么大幅的深深浅浅铺张开来,然而细看便觉无味。颜色单纯的水墨之美胜在一笔走出明明暗暗多种颜色的况味,看不出痕迹的变幻是同属一个色调的诸位颜色骨肉相连的证据,心也随着那笔笔的牵连在画中滑翔。若是泼墨,流畅就是精髓,大笔一挥心里便舒爽了,画的是意境,写的是心情。而水墨绣的颜色变化靠的是一格一格换颜色,颜色的跳跃分隔看得分明,它们是一群挤在一起的孩子,每一个都反射微光,看不出谁与谁是一笔画就。琪琪甚至想,若这是谁的眼神,那他必定是目光呆滞的。
晚上吃完饭,母亲放了满满一缸洗澡水,让她们俩进去一起洗。
琪琪进浴室之后,锁了门,转身对圆圆说:“我先洗。”语气坚定,不容抗议。
圆圆看了她一眼,便乖乖坐到浴缸边的小凳子上。她一直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琪琪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看到她的两个食指在一起不停地绕圈圈。
琪琪洗好之后,圆圆进去了,这次轮到琪琪坐在小凳子上等。她看着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洗澡水里的圆圆,忍不住想笑。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整个人都是圆圆的。如果白一点应该可以更可爱一点的,可是她的黑到底像谁呢?
“圆圆,你妈妈是不是很黑?”
圆圆点点头,然后又拼命摇头,末了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圆圆,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怕。
之后的几天,她们俩一直都是一前一后洗澡,母亲并未发觉。
琪琪发现圆圆常常会站在母亲的绣架旁,好奇地看着母亲手里的飞针走线。母亲那时正在一块细亚麻布上绣花草,亚麻布上是没有格子的,只是记得每一针要跨过布面上的两股纱线。琪琪喜欢亚麻布,每根线的粗细并不均匀,抚摸时指尖传来的带着呼吸的纹理让人陶醉。
母亲见圆圆喜欢,便拿来图纸让圆圆挑选。琪琪看到圆圆肉嘟嘟的小脸兴奋得有点红,她在心里偷笑,长得黑的人真的连脸红都不大能看清呢。圆圆挑了一个卡通的女孩背影图,蓝色的长裙,亚麻色的麻花辫,用色简单,构图精巧,确实适合小孩子练手。
圆圆每日跟着母亲一起绣,她的进步可以从这幅小小的人物绣清晰地看出来。她先绣裙子,于是那件裙子像打满了补丁,有的绣线高高浮于绣布上,有的却紧得可以看到白白的底色。绣到女孩的手臂和手里的帽子时,她已可以尽量做到平整均匀。女孩那一头蓬松柔软的麻花辫还没有出现在绣布上时,母亲拿着圆圆的绣布,前前后后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摸了摸圆圆的脑袋,欣慰之意从她脸上蔓延开来。
琪琪想起电视剧里,掌门人在摸着关门弟子的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这不禁让她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圆圆模仿了母亲固执地保持着的全竖绣法,于看不见的地方透露出了一丝尽得真传的味道。
琪琪想,圆圆不仅抢去了她的父亲,现在连带她的母亲也一并要抢去了。
4
琪琪悄悄地换了发型,原本因为天气热她把长发编成一尾麻花辫,现在成了高高盘起的一个花苞。没有人知道琪琪只要束着清爽的盘发便是为了迎战,比如期末考,比如现在。
十二岁的她把这想象成一场无烟的战役,不是激烈的你死我活,每个人受的都是内伤。她很得意自己可以用这么成熟的方式抗争,而不是哭闹抑或是绝食之类伤己不伤人的方法。
琪琪记得母亲说过,两人各自绣同一幅绣品,正面看或许差不多,其实奥秘都在背面。新手的背面线头如杂草丛生,清洗时稍加拧转或许线头就会松掉甚至跑到正面去,整幅作品便瑕疵不断;而熟练的人会在绣的过程中将线头小心地埋藏于走线之中,无论如何都不会松线。于是,当琪琪拿过圆圆的绣作时,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背面乱得跟鸡窝一样,你还好意思绣?浪费那么多线。”
圆圆低着头不说话,嘴却倔强地抿着。
然而圆圆似乎并没有受到打击,她依旧每天会绣一会儿,而且,她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自信了。
显然圆圆是沐了母亲的春风,不再一言不发地把什么都让给琪琪了。她会在琪琪之前抢先进入浴缸,然后洋洋得意地看着琪琪;她吃西瓜的时候不再只用勺子挖边上的,她的勺子经常会出现在那半个西瓜的中心区域;她将做暑假作业的时间从下午移到了上午,只为能赶在琪琪之前拿到母亲面前得到一句夸赞……
她默默地做了很多事,在琪琪眼中无异于挑衅。琪琪却不着急,她喜欢有对手的感觉。
母亲爱吃猪耳朵,常从冷菜店买回整只的猪耳朵,回家斜刀细细切成薄片,放于白净透亮的碟中,总不忘放上几朵西兰花。
猪耳朵吃完之后,大多数人就不再理会那几朵孤零零的点缀品,任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盘中,像被遗弃的一般。琪琪却总喜欢在最后夹起它们,一个一个放入嘴里细细嚼,不在意它们的索然无味。然而今天,当她将筷子伸向那些绿得朴素的花时,另一双筷子也伸了过来。
她吃着自己碗里的西兰花时,恨恨地看着另一只碗里露出的绿意。
当最后的一朵西兰花上面停着两双筷子时,琪琪抬头看着圆圆,圆圆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筷子固执地压在那最后的瘦瘦的西兰花上面。她要让圆圆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固执,于是筷子深深地插进西兰花里,眼神里也多了挑衅。圆圆终于犹豫了,她紧压着西兰花的筷子松动了。在圆圆的筷子离开那朵可怜的西兰花的时候,琪琪终于松了口气,带着胜利的喜悦神情,慢条斯理地夹起战利品打算细细品尝,却冷不防被母亲灵巧的筷子截住,母亲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西兰花送入口中。她和圆圆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淡然的母亲,母亲只轻轻说了一句:“果然没什么味道。”
那天晚上,母亲炒了一大碟西兰花,绿油油的甚是喜人,她和圆圆却一口都没吃。
母亲小心地在她们俩之间维持着平衡,她不动声色地为她们买一样的东西,一样的帽子,一样的裙子,一样的帽子,只是大小号不同。琪琪想,即使什么都一样,谁都能看出来她跟那个“土肥圆”绝对不是亲姐妹。
可有天母亲只带回了一个盒子,不是两个。那是个美丽的礼盒,母亲示意圆圆打开它,然后琪琪听见圆圆的欢呼雀跃声,小胖手里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储蓄罐。
琪琪盯着那个流光溢彩的罐子,想起了两年前经过礼品店时她一眼就相中的那个鱼缸,有着同样的精致打磨和迷人光彩,可是母亲却没有买给她。母亲的理由是,你不可能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买回家去,我们只买需要的东西。
现在琪琪看着圆圆笑得五官都挤作一团的小脸,突然心里很难受,她几步走到圆圆面前,一把夺下那只储蓄罐。圆圆几番跳起来想抢回,却始终够不着。
“琪琪,把储蓄罐给圆圆。你已经长大了,不该和她争。”
琪琪看着母亲,心里在呐喊,不,我没有长大,我才十二岁,我还是个孩子!
拒绝长大的孩子,必是被强迫着快速长大的那一个。她的抵抗其实只是为自己保有最后一点尊严,因为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内心某个地方土崩瓦解的声音。
“我就不给她!”琪琪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手中的储蓄罐扔向对面的墙上,破碎声之后那个惹人喜爱的罐子终于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碎片,“她不配!”
“你更不配!”母亲盯着地上的碎片,转过头对着她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不配?我是你亲生亲养的都不配,那个黑乎乎的肥妞就配?”琪琪的手凌厉地指向茫然站在一旁的圆圆,圆圆像武侠剧里被内力所伤的人一般踉跄后退了两步。“就因为她是那个男人的女儿是吗?你以为这么做就可以讨好他吗?他根本不在乎你,如果是,他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多年?为什么每次都隔这么久才来看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扔给你来养?”
她在母亲彻底发作前先一步摔门而出,奔入夜色中。
妈妈,我才是你最亲的人,在这世上唯一的最亲的人。
她去了母亲的十字绣店,外面下雨了,她无处可去,好在一直都随身带着家里和店里的钥匙。她开了灯,无聊中只好看墙上那些绣品,大部分都是母亲绣的。
母亲的绣品向来卖得很好,针脚绵密均匀,不会忽紧忽松,背面清爽整洁。琪琪记得自己从前也绣过一个小幅,她总是一针穿两个孔,这样就不用拿着针在绣布的背面找回路,虽然绣出的作品常常松紧不匀,但她就是喜欢那种将绣布抓在手中的感觉,像在缝衣服。而母亲喜欢全竖绣法,并且固执地爱用绣架,她只是闲闲坐在绣凳上,与身前的这个精致的绣架在一起,本就是一幅画。
琪琪关上灯,看玻璃窗外的夜雨,这个夏天的大雨打湿了多少人的记忆。她躺在店内的贵妃椅上,告诉自己明天一早就回家。
人们说,雨是不可以被打断的。
雨从未停过,只有我们曾经停在雨里。
5
琪琪按响了家里的门铃,故意不自己开门。
母亲急急来开门,看见她,上前就是一巴掌,却又转身坐到沙发上哭得伤心。
琪琪走回自己的房间,圆圆跟了进来。
“别怪她,她找了你一夜。”
琪琪平静地看着圆圆,突然发现,这是圆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圆圆竟然能倔强地一直不跟她说话,是不是她也觉得眼前这个人抢走了她的一些东西。
“圆圆,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圆。”她丢给圆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不再理她。
母亲为她起名琪琪,安琪儿的琪,可她终于没有长大成为天使。
后来琪琪才知道那是圆圆的生日礼物,因为他回来了,为了给自己的女儿过生日。
吃完晚饭,他拉着母亲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给了母亲一个素雅的小盒子。母亲打开,那是一个镶满水钻的发卡。
琪琪知道母亲从不戴头饰,一直就只是束着一个简单的发圈。
他爱她,却不得要领。
可母亲却郑重地请他戴到头上,笑意挂满眼角眉梢。
原来只要是他送的她就欢喜,她从来都是受宠的,而不是一个只是傻傻等他的笨女人。
他给她们三人都带了礼物,圆圆的是个会满地乱跑的电子狗,琪琪没有打开自己的礼物。她把那个缠着丝带的粉色盒子放到柜子里,然后去厨房找母亲。
她沉默地看着母亲将碗筷从餐桌上撤下,洗碗,擦桌子,清理厨房,用洗手液洗手,关灯。下一步应该是放洗澡水了。这是多年来固定的顺序,厨房、卫生间是母亲遗落青春最多的地方。
她审视着这个看起来还算整洁温暖的家,就像一块巨幅绣布,母亲常年累月地一针一线绣好一个又一个格子。什么时候绣完?她不知道,母亲也应该是不知道的吧,这或许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原创。
母亲叫她们去洗澡,她拿着睡衣进入浴室的时候,圆圆已经脱好衣服站在浴缸边上。
“我们一起洗吧。”
她看着圆圆小泥鳅一样黑乎乎圆滚滚的小身体,说:“好!”
洗了这么多次的澡,圆圆洗头发依然会被泡沫一遍遍迷住眼睛。琪琪叹了口气,说:“我来帮你吧。”然后不由分说握住她的头发细细梳理。
“你真白!”
琪琪发现圆圆盯着自己的大腿猛瞧,一副口水都要掉下来的滑稽样。琪琪没好气地赏了她一句:“你真流氓。”
6
第二天一早,圆圆溜进她的房间,忸怩了半天,说:“可以把那本书借给我吗?”
琪琪知道她指的是哪一本,是法布尔的那本插图超多的《昆虫记》。她之前就发现圆圆喜欢那本书,于是她故意把书放到书架最高的那一层。
圆圆欢喜地捧着书,坐到她的床边。
“这是什么字?”
“萤,萤火虫的萤。”琪琪拿过书,看到这一页配了一幅荷花图,下面写着:“萤火虫们喜欢聚集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夏季的夜晚,在散发着荷香的池塘边可少不了它们呼朋引伴的身影。”
“圆圆,今晚我们去荷塘吧,说不定能看到萤火虫。”
“好!”兴奋写满了圆圆肉嘟嘟的脸,琪琪突然好想伸手拧一把。
然后圆圆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什么事情,当清晨的阳光在她的小脸上留下第一缕痕迹时,她转过头对琪琪说:“我可以把爸爸借给你,你可以跟我一起叫他爸爸。”说完,圆圆却哭了,长久的撕心裂肺。
琪琪心想,这个可怜的孩子以为她不肯叫爸爸是因为不想跟她抢,在圆圆心里爸爸是她的私人专属,而在她的心里妈妈又何尝不是?原来圆圆只想和自己一样,没有人忽略她,她想得到同样多的爱。
能让一个孩子发自肺腑哭好久的,必然是心爱之物。
琪琪终于打开那个粉色的盒子,里面是一根长长的绿蕾丝发带。
她坐在梳妆镜前,用梳子细细地梳顺头发,将发带夹到头发里一起编成一个松软的麻花辫,绿色在她的编织里忽隐忽现。最后她将发带一圈圈缠绕在发尾,打了一个精巧的结。她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将辫子甩到身后,走出房间。
他又要走了,他永远这么忙。她们把他送到楼下,站在路边挥手说再见。
她依然没有叫他爸爸,可是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缠绕在她发际的那条绿蕾丝。
7
日子如常,琪琪和圆圆每日跟着母亲去十字绣店。
客人还是很多,琪琪注意到她们不管来去脸上都是挂着笑的,原来刺绣一直都守护着女子的心事,自古至今。
母亲的那幅亚麻绣已经绣完,装裱好挂在墙上。她又放了块德国布在绣架上,德国布比较少见,琪琪知道母亲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用德国布。
琪琪坐在一旁看母亲穿针引线。格子一横一竖,针走一撇一捺,整个乾坤就在这加号的骨骼、乘号的皮肉中一点点铺就。她这才发觉了十字绣的好,如同高手驾驭人生,不是尽在掌控、分毫不差,而是即使绣错几格,也看不出来。
圆圆那个绣得歪歪斜斜的绣作被装裱在小相框里,乖巧地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圆圆,你为什么选这个图?”琪琪看着相框中那个亚麻色麻花辫的女孩,辫梢上那个绿色的蝴蝶结是琪琪绣上去的。圆圆手松,于是那头发便蓬蓬松松得刚刚好;琪琪手紧,蝴蝶结就那么板板正正地紧紧系着头发。
“因为我觉得她像你。”
琪琪的头发不算很黑,但是也只有在正午的阳光下才会发出类似亚麻色的光晕,琪琪想着总有一天我会把头发染成那个颜色。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打开窗户,伸出手指,凭空写画,那是八月的天书。
起风了。
她放下自己的头发,迎着风张开手臂,风像一道淡绿色的阳光穿过她的身体,没有留下痕迹,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的褪尽铅华。将手臂收回,收获的就是满怀的清明。唯一不可收回的是飘散的长发,翩然翻飞,像童话故事里巫女鼓风的蓬松麻袋子,分不清是它采集了风,还是风采集了它。
长发的姑娘都是风的孩子。
8
琪琪偷偷绣了一幅十字绣,打算等他下次回家的时候请他挂到客厅里。
那是个规规矩矩的“福”字,店里卖得最多的那种,绣布上大片俗艳的红色让她莫名地心安。
爱一个家,便亲手绣一幅十字绣挂在墙上。
插图/peipeilee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