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心
2016-03-11高佳
高佳
1
乔伊斯每天至少能跑20千米,在夜晚的田野里,像风一样快。
但他现在却只能在这个比成年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透明盒子里跑步——在一个转轮上。
乔伊斯是见不得人的、不被承认的洞穴人。洞穴人若见了人,便只有一种下场——被俘虏、豢养。你见过有人给羚羊、兔子、狐狸什么的上过户口吗?对人们来讲,乔伊斯也跟那一类东西差不多。
乔伊斯,男,身高8厘米——如果你对这个数字不够敏感,那你就想一想打火机——嗯,他差不多就那么高。
从前的人们经常会把他们当成小精灵——突然在房间出现,小巧可爱,念着咒语,倏地一下消失。可是如今人们变聪明了,当他们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不小心把洞挖到地板上的洞穴人,乔伊斯们的厄运便开始了。
很不幸,乔伊斯被俘虏了。
俘虏乔伊斯在宠物市场上遇见了那个饶舌鼓噪的、自私自利的家伙。
嗨,哥们儿,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同样盛在塑料盒里的家伙一见面便自来熟地向他打招呼。乔伊斯很高兴,自从被捕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洞穴语呢。我叫乔伊斯,请问你怎么称呼?他腼腆地问,我叫乔,怎么你的“老板”也要出远门吗?没等乔伊斯回答,乔叽里咕噜继续说下去,我的“老板”全家要到另一个城市度假,安检不允许带活物,只好把我卖了……他一定是个“冈察克”,乔伊斯隔着塑料盒盯着乔灵活的眼神和开合的嘴巴,暗暗地想。
“冈察克”是被捉来的洞穴人结合后生的孩子,他们生下来就在“老板”家里待着,从没体验过真正洞穴人的生活。
乔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我可不是“冈察克”,我到这儿一年了,你呢,刚来不久吧……乔伊斯羞愧地低下头,如果那晚没有喝醉酒,他现在根本不会待在这个破盒子里。
他俩的交谈被暂时打断——有个中年人对他们产生了兴趣,他付了钱,拎起两个洞穴人转身走开。乔很乐意有乔伊斯这个伙伴儿,一路眉飞色舞说个没完。乔伊斯发现乔晓得很多事情,比如洗澡的时候不要把沙子弄出浴盆啦,不要喝太多的水以防拉肚子啦,老黑头家上月刚添了三个女“冈察克”啦……虽然隔着两层塑料盒,乔伊斯还是听睡了,再后来,乔把自己也说睡了。
2
洞穴人终于见到了他们的“老板”——安和她的孪生哥哥苏,两个五年级小学生。安性格温和安静,苏则恰恰相反,是个暴躁多变的混世魔王。
乔伊斯的第一天是在苏跑来跑去跺得地板不停震动和安追在后面不停重复“苏,快停下,他们会头晕的”恳求中度过的,他和乔被苏拎在手里晃了很久,直到母亲让两个孩子上床睡觉才停止。
深夜里,各种各样的超声波吵得乔伊斯脑壳疼痛,洞穴人敏锐的听力给他带来了麻烦。乔却显得轻松自如,你得学会适应,他嘻嘻笑着说,这些玩意儿是人们家庭的必需品。乔伊斯适应不了,他继续脑壳疼痛,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不过也没能睡久——天刚亮,两个洞穴人就被带到“洞穴人之家”购买日常生活用品。
乔伊斯在那里见到了许多“冈察克”。
乔伊斯震撼地瞪大眼睛——几百个刚出生的“冈察克”挤在铺满刨花的木箱里,柔软的肉粉色身子摞得层层叠叠,这些小家伙连眼睛都睁不开,仰着脸儿睡得人事儿不知。箱子上吊着一根儿细细的水管,“冈察克”们口渴了,就爬上去喝水,饿了,就站起来敲打箱体索要食物……乔俏皮地捅他一下,像不像一窝猪猡?乔伊斯冷冷地瞥了乔一眼,这个毫无同情心的家伙!
返回途中,乔伊斯的耳边始终回响着那些人们听不见的“冈察克”们微弱细小的呐喊声……
孪生兄妹放学回家的时候,洞穴人的房间已经布置停当。
一个巨大的不锈钢脸盆被当做庭院,高且光滑的盆壁有效防止了翻墙出逃的可能;一盒苹果香味的洗澡沙放在庭院的后区,那是沐浴房;沐浴房前边的塑料盒就是洞穴人的主要活动场地——卧室兼健身房,两块眼镜绒布当被子盖在洞穴人的地铺上。
那两个洞穴人也打扮得焕然一新,帅气十足。
女孩儿安看着这两个宛如钥匙环上精致小玩偶般的洞穴人,笑得像一朵花,哦,真可爱……
苏表达感情的方式显然比妹妹激烈得多,他横冲直撞地跑过来,一伸手攥住乔,乔被扼得直翻白眼。乔伊斯不假思索地扑上去咬了一口,苏大叫一声,一掌把乔伊斯打出去,乔跌落下来,用来当卧室和健身房的塑料盒哗啦翻倒在盆里。
屋里立刻乱成一团,尽管苏的手并没出血,尽管撞在不锈钢盆壁的乔伊斯还在昏迷,但作为一个没有教养的洞穴人他还是为自己的无礼受到惩罚——不准吃晚饭。
乔伊斯孤零零地躺在冰凉的盆底,四周悄无声息,乔熟睡得像一片纸,他好像把乔伊斯遗忘了。苏醒的乔伊斯肚子一阵阵儿抽动,他饿了,乔并没有给他留晚饭。有声音悄悄走近,乔伊斯警惕地躲到卧室后边,苏要报复他吗?那声音更近了,是一双软底拖鞋,正摸索着把一样东西塞到盆里,乔伊斯闻到一股令他发狂的气味,啊,是黄瓜!
饿得头昏眼花的乔伊斯抢过黄瓜狼吞虎咽,那人蹲在盆边守护着,黑漆漆的夜里,她善良的眼睛像篝火散发热量,抚慰了洞穴人孤独的心。乔伊斯一言不发地吻了吻安的小手,钻进塑料盒里。
3
乔很受一家人的偏爱——他会做各种杂技动作,做事懂得看人眼色,从不惹人生气,的确比乔伊斯机灵多了。
乔伊斯则整天趴在床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喂,伙计!乔踢了他一脚。干什么?乔伊斯漫不经心。瞧我这招怎么样?乔摆了一个很酷的pose。乔伊斯看看乔那身精致的衣服,皱皱眉头又躺下了。
乔很不高兴,伙计,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看看咱们的乐园,吃穿玩用,哪一样不是最好的?难道你还不满意吗?
乔伊斯沮丧得要命——乐园?这分明就是一个监狱。
他们的活动范围只有脸盆这么大,虽然相较洞穴人的体形这场地已经很大很大,但乔伊斯想要更大,那种一眼望不到边跑起来肆无忌惮不用担心会撞到盆壁上的大。
他现在即使跑上一年,还是原地不动待在不停循环的转轮上。
乔伊斯闻不到泥土的味道和灌木的清香,这里只有无穷无尽乱糟糟的超声波、煤气和汽油排放的肮脏空气……乔伊斯真的很佩服乔,居然能把洞穴人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生物钟都改了,而他却怎么都适应不来。
难道我们一辈子都要这样过吗?乔伊斯不甘心,这样过不好吗?乔反问,我们不用辛苦挖掘储藏粮食,不用自己建房子、劳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什么不好呢?不能在新鲜的田野上撒开腿像风一样奔跑,像闪电一样驰骋,不好。
乔钻进洗澡沙,还不忘探出脑袋说一句,伙计,你早晚会知道这里有多么美好。
美好?
4
乔的话似乎被一只老鼠印证了。
一个周末,两个洞穴人连同他们的别墅被搁置到阳台通风。
因为阴天,傍晚时分便已黑得不见青天。
乔伊斯站在不锈钢庭院里出神,虽然看不见外边的风景,但他知道外面正发生着很多这个季节应该发生的事情:迎春花已开到尾声,柳树的头发返青了,羊羔在草坡上打滚,小河里的水哗哗地拐了一个弯……去年这个时候,乔伊斯正跟附近树上的一只怪鸟争夺一株麦苗,那只怪鸟落下来总是踩住麦苗,乔伊斯担心夏天收成不好,一个劲儿地驱赶它,怪鸟的力气很大,乔伊斯请邻居阿木一起帮忙才把它弄走……想着想着,乔伊斯不禁怀念那株麦苗,还有热心肠的阿木,他甚至怀念那只怪鸟。
“呼隆”一声巨响,乔伊斯的回忆骤然打断,他嗖的一下蹿进卧室关上门,吓得心脏差点跳出。雷声接连炸响,大雨从天而降,床上的乔淡定地把一条腿压在乔伊斯身上继续睡觉。
乔伊斯无可奈何地任乔压着。乔总是这样,睡觉要占一大半的床位,吃饭把最好的端到自己面前,好像乔伊斯就该睡不舒服、吃剩饭。
一扇窗户没关严,缝隙里爬进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扑隆,那东西掉进阳台的不锈钢盆里——是一只被雨淋湿的老鼠。乔伊斯立刻高度戒备,他推一下乔,醒醒。
老鼠是洞穴人最讨厌的一种动物,他们跟洞穴人一样喜欢储藏粮食,糟糕的是,老鼠的块头比洞穴人要大得多,挖洞能力又丝毫不弱于洞穴人,常常仗着身高体壮掠夺他们的粮食并咬伤人。
乔不耐烦地张开眼睛,怎么了?老鼠围着塑料盒转圈,眼睛发着绿光。虽然知道这笨货其实看不清,乔伊斯还是跳下床四处搜寻趁手的家什。乔坐起来又躺下,放心,我们很安全。老鼠嗅到洞穴人的气味,把爪子搭到门上。隔着一排排的气孔,双方对峙着,伴随雨点砸到窗玻璃发出的“啪嗒,啪嗒”,一滴一滴,愈来愈快,愈来愈有力。无处下爪的老鼠最终跳出不锈钢盆。
乔伊斯长舒一口气,床上的乔翻了个身,轻描淡写地说,跟你说过很安全,他加重语气,在这里我们不用担心任何危险,多么美好。
乔伊斯却为这安全感到窒息,他情愿跳出去和这家伙在野地里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搏击,用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把它赶走。而今,他却连选择战斗的权利都没有。
两个可怜的洞穴人在阳台一直待到大雨停止,夜雾包裹了城市,才由穿着浴袍头发还湿漉漉的安抱回暖融融的屋里。
5
女孩儿安是这个家里唯一对乔伊斯充满善意的人。
每当苏欺负乔伊斯——苏常常用牙签撵得乔伊斯气喘吁吁没完没了地在盆里绕圈,再不然就是把乔伊斯关进卧室猛烈摇晃坐过山车,害得他呕吐不止,还有灌水、针扎等,反正没有一样不让洞穴人胆寒,解救乔伊斯的总是安。
安把父亲叫来,诉说苏如何虐待她的宝贝朋友,父亲一边安抚女儿一边阻止儿子,带他离开让女儿尽情玩耍。安会冲乔伊斯眨眨眼以示胜利,并大方地让他站到手心停留一会儿。女孩儿手掌传递的友好使乔伊斯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看着安真诚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吻她。
乔有点儿嫉妒。她喜欢你,乔说,他两手抱在胸前反复练习作揖,两只脚费力站直,像一只兔子抱着胡萝卜,这个动作曾让苏乐得前仰后合。乔伊斯微笑着,他偷偷地想,谁知道呢,被喜欢总不是件坏事。
可是即使安也无法停止乔伊斯对洞穴生活的思念。洞穴人习惯白天睡觉,夜晚工作,对他们来讲,大白天活动就像人们在黑夜里走路一样困难。
乔伊斯热爱夜晚的田园生活。
每当夜幕降临,洞穴人便纷纷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首要的大事便是觅食。这是乔伊斯最喜欢干的了。月亮给田野缀满闪光首饰,庄稼叶子沙沙作响,昆虫在泥土上爬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活动着成群结队的洞穴人,他们像一支隐秘的部队,趁人们熟睡开建自己的工程。
乔伊斯常常会捡到花生、玉米粒或是人们遗漏的几颗黄豆,那对他而言可是非常丰厚的收获呢。作为对自己的犒赏,乔伊斯会兴奋得撒开脚丫子在田野上狂奔。
那是真正的奔跑。
风在耳际呼啸,两旁植物一掠而过,前面是大海一样无边无际高低起伏的黑土,乔伊斯手脚着地,腰背弯成弓形射出,头发飘拂,身上披着洁白的月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乔伊斯要飞起来了……
想什么呢?乔粗鲁地碰碰他,乔伊斯很不情愿地回过神,乔,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他有些情不自禁。离开这里?乔吃惊地问,好像乔伊斯说的是没腿照样可以跑步之类的话,不,我可不想离开这里,这儿温暖,舒适,不费劲就能得到一切……也不必担心有什么危险……我可不想离开这儿。他若有所思地瞟一眼乔伊斯,再说,我们根本不可能离开这儿。
乔伊斯看看又高又滑的盆壁,那真的是一堵高不可攀的悬崖峭壁——乔说得对,他们根本就别想离开这儿。不过,这世上毕竟还有一个词语叫“奇迹”,如果有一天“奇迹”降临,乔伊斯该怎么办呢?
6
天气愈来愈暖和,为了防止病菌滋生,洞穴人被搬到阳台通风的频率越来越高。
一个午后,孩子们在屋里做着无聊的手工作业,窗户敞开,春风和煦,阳台上的郁金香开得明艳动人。乔伊斯站在花盆下的不锈钢庭院里昏昏欲睡,谁也没注意到一只大凤蝶飞了进来。
大凤蝶在花盆上翩翩起舞,它是被花朵的香气吸引来的,乔伊斯惊奇地看着,生活太单调,一点小小的异常都显得十分有趣。蝴蝶继续在空中盘旋,转轮上散步的乔也停下来仰望。
蝴蝶开始下落,乔伊斯的心跳突然加大马力,如他所想,那只翅膀上带着白色斑点的大飞机终于停在了他们的别墅里。
两个洞穴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这样的大家伙——它的触角微微颤动,翅膀上闪着磷光,巨大的身体像一架设计精巧的飞行器待在跑道上。乔伊斯颤抖地叫了一声,乔!对方的脸色瞬间通红,啊,乔也想到了。
乔伊斯试探着碰一下蝴蝶,蝴蝶动了一下触角。乔伊斯心一横,一抬腿爬到它身上。乔,快点。他催促着,用手指指身后的位置。
乔涨红着脸跳下转轮,迟疑地看一眼自己的卧室,往前迈了一步。快,乔伊斯身下一阵振动,啊,蝴蝶要起飞了,他焦急地看向乔,对方却又退了回去。
乔!乔伊斯大叫。来不及了,蝴蝶抖了一下翅膀,忽地腾空而起。乔伊斯战栗地搂紧双臂,啊,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监狱了,可是乔……他难过地向下张望。
乔却做了一个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动作——他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了一下不锈钢盆壁。那声音并不大,却足以吸引屋里那个男孩儿的眼球,男孩儿冲到阳台,他要跑了他要跑了!苏大声嚷嚷。关窗关窗!父亲喊着,并抓起一本书扔过去。蝴蝶被击中,乔伊斯身子一歪跌回盆里,蝴蝶没了负担,加速飞出窗口消失在蓝天。
乔伊斯顾不上膝盖摔疼,差点儿就要成功了呀,该死的乔!那只蝴蝶飞不远的……乔在伙伴喷火的目光中垂下脑袋,心虚地嗫嚅,乔伊斯愤怒得说不出话。乔挣扎几下,仍然不敢抬头,乔伊斯,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声音渐渐低沉。
不知怎么,这句话一下浇灭了乔伊斯的满腔怒火,他愣怔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次事故的直接后果就是乔伊斯被关了禁闭,单独锁在一个盛口香糖的小瓶里,并且断绝食物和水——安的恳求也没能打动父亲,中年人坚持认为给不听话的洞穴人长长记性是非常必要的。
7
乔伊斯快熬不住了。他腿脚充血僵硬得像两截木棍,肠胃瘪进肚里,嗓子干燥得连口唾沫都没有,像一块废抹布丢在那里自生自灭。
最初几天,乔伊斯还能听见乔担心地喊一句,乔伊斯,你怎么样了?乔伊斯不知道自己身在书架上,他很奇怪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到了后来,乔伊斯已经虚弱得听不见任何动静,连空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并没打算让他死。
瓶盖拧开了,一块芒果砸到乔伊斯身上,乔伊斯吃了那块芒果,他吃得很急很仓促,完全没觉出有什么不对。
乔伊斯被释放了,他又回到那幢不锈钢别墅。
乔和安都很高兴。乔破天荒地将床的一大半让给乔伊斯,好让他舒展一下肿胀的双腿,安则用一根棉花棒帮他按摩,两人都暗自庆幸乔伊斯的苦难终于结束了。
他们高兴得过早。
乔伊斯在半夜突然痛得满地打滚,肚子里像有一千只猫爪在挠,他拉稀了。乔惊慌得跑来跑去,大声叫喊希望有人能救救他。但没人听得见,洞穴人的声音实在太小了。乔死命用皮鞋踢盆壁,惊醒了安。安过来一看便尖叫起来,于是全家人都惊醒了,乔伊斯被放到写字桌上,雪亮的台灯刺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父亲拿着放大镜凑近,洞穴人罕见地受到重视。
乔伊斯排泄的大便像盛在挖耳勺里的果冻,稀薄而金黄,一望而知是腐烂的芒果造成的。苏不服气地在一边嘟哝,他觉得这样兴师动众未免小题大做。
安急得眼泪汪汪,她恳求父亲去找兽医。父亲和蔼地安慰女儿,不要紧,挺一挺到天亮就会好了——请兽医出诊开药的费用显然大大高于洞穴人本身的价值。女孩儿半信半疑地擦掉眼泪,为了保险起见,她向母亲索要了儿童腹泻药喂给洞穴人。
乔伊斯重被放回不锈钢盆里,孩子们随后被催促上床睡觉,苏早就倦得哈欠连天,一个劲儿地抱怨。
这一夜对两个洞穴人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们都知道乔伊斯无法挺到天亮,拉稀是很多洞穴人致死的原因,他们身体太小,肠胃脏器脆弱到极点,用不了多久就会脱水而死。如果在田野上,有一种紫色的草籽,洞穴人只要吃下去就可以治好腹泻,但显然在这里“老板”不可能深更半夜替他们找草籽。
乔伊斯痛得满头大汗,不时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乔伊斯,你可千万别死啊。乔几乎要绝望了,他的伙伴身体开始变冷,乔把两床被子都盖到乔伊斯身上,但乔伊斯的体温仍然在下降,乔无助地抱住伙伴,希望能以自己的体温焐热他。
漫长、悲惨的一夜终于结束了,抱着乔伊斯打盹儿的乔被苏粗暴地揪到一边。今天是周末,女孩儿安一早便被父亲送去课外班,剩下男孩儿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家中,苏想起了洞穴人,要拿他们取乐。
男孩儿用指甲戳戳洞穴人的身体,奄奄一息的乔伊斯睁开眼睛,他仍然活着。乔捡起掀掉的被子盖到伙伴身上,他知道乔伊斯很冷。苏恶作剧地再次把被子掀到地上,乔又捡起来盖上,并像兔子一样费劲站直连连作揖,讨好地朝男孩儿笑着,他希望把苏的注意力从被子上引开。
苏果然开心了,他笑嘻嘻地用一根牙签去扎乔的身子,乔不得不左躲右闪。躺在床上的乔伊斯瞧着伙伴委曲求全地蹦来跳去,难过地闭上眼睛,他真希望自己死去。但苏很快厌烦了这个游戏,当他以为乔伊斯丧失意识的时候,立即把他从床上拎下来打算清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却让苏大吃一惊:一向乖巧听话的乔紧紧搂住乔伊斯的身体拼命向后拉扯,并发疯撕咬苏的手指。苏被乔的疯狂吓了一跳,不得不放弃。
乔双眼赤红地盯着苏,他的伙伴还有气呢,这家伙居然就想把他弄走。
幸亏女孩儿及时赶回——安上课的时候也在惦记她的洞穴人朋友。
乔伊斯被允许继续待在别墅里,虽然“老板”认为他离死只差半步之遥,但为免女孩儿伤心,他们尽最大努力忍耐并等待着洞穴人的死亡。
安和乔悲伤地陪着气若游丝的乔伊斯。
结果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乔伊斯竟然活了下来!
不知是安的儿童腹泻药起了作用,还是乔的体温温暖了伙伴的身躯,反正乔伊斯渐渐恢复了健康。
8
天气步入夏季。炎热的室外见不到人影,卖西瓜的小贩扯着嗓子和树上的鸣蝉竞赛,到处亮得耀眼,空调机流到地上的水瞬间便被白花花的日头蒸发。
屋里的人都在午睡,这样的季节谁也不喜欢在外边暴晒。
两个洞穴人在转轮上漫步,他们已经相处得非常默契,尽管乔仍时不时把乔伊斯挤下床。乔伊斯,你真的不会喝酒?乔幸灾乐祸地龇着牙,乔伊斯不置可否地笑笑,自从知道乔伊斯因为喝醉酒腿脚不利索被人逮到,这已经是乔第N次取笑他了。乔跳下转轮,天太热了,他要去吃一块西瓜。
乔咔嚓咔嚓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说了两句话。
乔每天都要说很多话,可是乔伊斯唯独就记住这两句,永远记住。
乔说,乔伊斯你说,那只蝴蝶还会不会来?乔擦掉嘴角的西瓜汁,慢慢走到床边躺下。
乔伊斯以为他累了。乔又说,乔伊斯你猜,这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
最宝贵的?床上飘来浓烈的紫罗兰香味。乔伊斯悬在转轮上的身子僵住,但他忍着没有回头。
乔已经寿终就寝了,是属于很有福气的那种死亡,没有疾病,没有意外,没有灾难的自然死亡。平安死去的洞穴人身上会发出一种香味,这种香味在田野上传出很远,所有洞穴人闻到后都会赶来送行,祈祷死者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过得幸福。
乔伊斯走下转轮,他发现很久以来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乔已经很老了。尽管他在人们眼里仍然敏捷迅速,活蹦乱跳,神气十足,可事实上,乔是一个年龄很大的洞穴人。
洞穴人的寿命不会超过3年,乔在这里安稳地活了半年多的时光,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只大盆。
乔伊斯你说,那只蝴蝶还会不会来?
乔伊斯你猜,这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
乔伊斯想起来,他好久没有听到那些扰人的超声波了,还有,他也已经很适应白天和黑夜的作息颠倒了。
乔伊斯坐到床边,像上一次乔抱住他那样紧紧搂住伙伴的身躯,用不了多久,乔就会被清理出去。床上仍然留有淡淡的紫罗兰余香,乔伊斯吸吸鼻子,将来他死去的时候,谁会闻到这种香味呢?
夜里,乔伊斯一个人睡在空落落的大床上,没了乔,被子和床铺都显得格外宽敞,空旷。
乔伊斯做了一个梦。
星光满天的野外,微风吹拂,小河里的水潺潺地唱着歌,他和乔并排俯在黑土上,弓着身子沿着河流的方向一直跑,跑啊跑啊,水声不断,哗啦,哗啦……
9
乔伊斯开始为这个梦做准备。
天亮了,乔伊斯摇摇晃晃地下床,他要好好地吃饭,喝水,锻炼身体——他要好好地爱惜自己。万一那只蝴蝶再来呢?
“蝴蝶”真的来了——安和几个女孩儿要去野外写生,不知是怕自己不在家洞穴人会遭到苏的虐待还是想带他出去散散心驱走伤感的情绪,安把乔伊斯放在塑料盒里带走了。
有那么一阵儿,乔伊斯眩晕得都要站不住了。他像一个监禁多年的囚犯被提出来放风,愉快地四处张望。
安在纸上画着大树、草地、藤蔓,还有吹喇叭的牵牛花,乔伊斯则待在她身边的塑料盒里,盒上方还细心地斜撑着一把遮阳伞,虽然眼睛看不大清,但是乔伊斯的鼻子、耳朵甚至皮肤都清晰地感知了这里的地理环境——草地尽头是一条柏油国道,穿过国道走下去便进入河流,河流的对岸就是他魂牵梦萦的田野。
乔伊斯激动得浑身发抖,那些熟悉的气味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还有哗哗的流水声,简直跟梦里一模一样!
洞穴人像癫痫发作般在盒子里撞来撞去。
女孩们停下手里的铅笔凑过来。他在干吗?一个女孩问。洞穴人继续撞击,嘭嘭嘭。宝贝儿,安静。安竖起食指“嘘”了一下,洞穴人仍旧焦躁不安。
安无计可施地瞅瞅大家。他想出来透透气,另一个女孩儿说。安打开小门,洞穴人慢慢走出。
很久以后,乔伊斯仍然对安当时的举动感到惊讶,但无论如何,他都万分感激这个女孩儿。
踩着厚密的草丛,乔伊斯的腿有点儿发软,他紧张地盘算。
尽管头上有遮阳伞,乔伊斯的眼睛还是被日光刺得模糊一片,像是看不见东西的雪盲症;柏油国道上车来车往络绎不绝,小小的洞穴人随时都可能毙命于高速飞转的车轮下;至于那条河流,唔,那简直就是凶险无比的太平洋。
危机重重。
洞穴人却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子。
草地上一片惊叫,女孩儿们丢下画夹跟在洞穴人后边追赶。
乔伊斯用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弹跳着,飞翔着。
鼻腔嗅到湿气,乔伊斯像一心求死的盲人向着河流的方向狂奔不止,柏油国道上的车辆远远看见那群大呼小叫的女孩儿,刺耳的刹车声此起彼伏,乔伊斯穿过公路,冲向湍急的河流。
安惊恐地叫,宝贝儿,停下,你会淹死的!
乔伊斯你猜,这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
自由。
是的,就是自由。
乔伊斯双脚一蹬,身子凌空跃下,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插图/常德强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