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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一场自我去昧运动
——对《启蒙时代》的一种理解

2016-03-11王思侗自由撰稿人南京210096

名作欣赏 2016年21期
关键词:南昌运动思想

⊙王思侗[自由撰稿人, 南京 210096]

启蒙:一场自我去昧运动
——对《启蒙时代》的一种理解

⊙王思侗[自由撰稿人, 南京210096]

王安忆在2007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启蒙时代》。在新的世纪重拾“启蒙”这一话题,这部小说不是简单地回溯中国历史上历次出现的启蒙思潮,而是更深入地呈现了启蒙最核心的本质——所谓启蒙是个人自觉地摆脱蒙昧的状态。本文着重以小老大、陈卓然、南昌为分析对象,以此说明何种思想的成长可以称得上启蒙。

启蒙经典定义小老大陈卓然南昌

“五四”启蒙运动是中国第一次大规模性的民众启蒙运动,但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现实表明“五四”启蒙运动终究是一场“救亡压倒启蒙”的运动。换句话说,“五四”启蒙运动终究没有完成对民众启蒙的大业。至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又掀起了一场新的启蒙运动。从启蒙的经典定义和这场新的思想解放运动的过程、结果来看,这场新的启蒙运动无疑又一次失败了。进入新的世纪,中国知识精英中又出现了有关“启蒙”的声音。或者可以说,启蒙运动作为一场未完成的思想解放运动从未离开过一些知识精英的头脑。他们以非常理性的方式探析中西文化的源流,梳理出启蒙作为一种思想解放运动所植根的历史条件和哲学话语。文学作为一项审美性的精神创作活动,始终与启蒙这一思想解放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年鲁迅在日本弃医从文,思考如何拯救国民的精神,将一个沙聚之邦变成一个立人之国。鲁迅先生面对沉睡在铁屋中的中国人所感受到的深沉悲哀是绝望,是对启蒙本身、启蒙者、被启蒙者深刻的怀疑。我们可以从他的文字中,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绝望、孤独、悲哀。2007年,王安忆出版了长篇小说《启蒙时代》,作者以故事的方式呈现了她所思考与理解的启蒙。从某种程度上讲,笔者认为王安忆对启蒙的思考与理解已经超越了“五四”先贤。

如果要了解王安忆对启蒙的思考与理解是如何超越“五四”先贤的,我们必须从启蒙的经典定义入手。1784年,康德写了《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在文中他写道:“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了。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①由此可知,人类不成熟或者说蒙昧的状态是自己加之于自己的,而人类要摆脱不成熟、蒙昧的状态是自己要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智。“五四”启蒙者在很大程度上将启蒙表现为谁启蒙谁的问题,而王安忆的《启蒙时代》则是呈现出个人如何在实践生活中运用自己的理智逐步成长。

《启蒙时代》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大约为一年(1967至1968),故事的发生地为上海,小说以南昌的行动为主轴串联出不同背景人物的认知与行动。我们可以从这些人物身上体会到什么样的思想活动是有勇气运用自己理智的活动,他们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逐步摆脱不成熟的状态以达到启蒙的效果。

一、水至清则无鱼:小老大

小老大是《启蒙时代》中一位形象与思想均非常奇特的人物,他的外表具有老人与孩童相结合的特征,他拥有白色的头发、佝偻的身体,但是脸蛋娇嫩、眼睛清澈、身材矮小,一副顽童的模样,且他的肺部患有疾病。小老大对世俗世界的人和事有着深刻、清晰的洞见。他了解世俗但却拒绝庸俗,他与勤务兵小段的关系正是他拒绝庸俗、精神洁癖的体现。小老大善于以动植物的特点类比世俗世界中的人与事,以此阐明道理。比如他将人比作从动物尸体内汲取养分的菌类,以冬虫夏草的生长类比自身身体、思想与肺部菌核的关系,他把小兔子的生存方式比作龟背进化后的叶子,把嘉宝(女性)比作需要南昌(男性)爱护的花朵等。这种类比的方式能够让他对人事的看法形象而生动地表达出来,却又不缺乏深刻性。这种以形象思维来表达现实世界的方式是人类早期文明的特点,是人类文明处于儿童期的重要特征。小老大的客厅就是他的沙龙。在一个教育破产的年代里,他是社会运动的旁观者,也是一群无处落脚的青年人的精神领袖。由于他身体的缺陷导致了他无法参与实践活动,他的思想虽然没有概念化、教条化的倾向,但是仍然具有经院化的特点。诚如他自己所说:“植物带有一种经院的空气,黑衣黑袍的僧侣在园子里,摆弄奇花异草,里面含有一种静思,就是修行的意思了。”②他犹如经院里的僧侣,他的思想就是一种静思修行的结果。这样的思想针对外界的事物来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合理性,但终究因为过于脱离实践而缺乏生命力,诚如建立在沙丘之上的建筑一样摇摇欲坠。当南昌在嘉宝身上体验到性的启蒙却导致嘉宝流产时,南昌体验到的疼痛是小老大无法真正理解的,他只是以女性与花的比喻告诉南昌,我们要爱惜花(女性)。当南昌继续深究这段两性经历带给他的痛苦时,甚至试图厘清疼痛、痛苦、思维、语言之间的关系时,小老大继续试图以植物作比喻阐述它们的关系。这一次,小老大失败了,他无法解释南昌所带来的问题是必然的人类经验的丰富性、复杂性,不是植物世界可以类比穷尽的。换句话说,解决人类经验问题所需要的知识不是静思修行能解决的。小老大的身体形象与他的肺部疾病成了他思想的隐喻。清澈的眼睛中是对世事的洞明,但小老大终究只是社会生活的旁观者而不是实践者,他的思想终究缺乏成长的土壤,是短暂的。《启蒙时代》一共六章,在第四章的结尾,小老大因为肺部疾病而过世了。作为一群无地落脚青年的精神领袖,他短暂的生命力也预示了这类思想者的痼疾。这类思想者思想的传播对启蒙者与被启蒙者而言都不是真正的启蒙。从第五章开始,何向明、数学家王校长、陈卓然、南昌与南昌的父亲,他们的言行更好地诠释与反思了启蒙思想。

二、自觉的探索者:陈卓然

陈卓然是一位根红苗正的红色后裔,他善于阅读与思考,达尔文、马克思、恩格斯都是他的阅读对象。他的写作方式是杨朔式的。“文革”开始时,他即将高中毕业。“文革”开始,他对运动的参与完全是思想式的。他思想的理论来源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马克思的《路易·波拿马的雾月十八日》,他善于将马列主义经典引入当下的运动,他对现实的理解是教条式的、概念化的。当他发现南昌的父亲对外面的运动抱有一种轻松的态度,并且察觉南昌的父亲如此享受日常生活中的乐趣时,他认定南昌的父亲是叛徒。因为南昌的父亲作为党的工作者与他教条式的理念不相符。此时陈卓然的思想完全被一种主义结构化了,他无法深入体会与理解日常生活的具体性、生动性、复杂性与丰富性。但是不久,陈卓然在去北京的途中受到公安部门的拘禁。出狱后的陈卓然有了很大的改变,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善于思考,少了雄辩激昂,多了份温和。他思考的问题更加贴合中国实际的状况,甚至他思考的对象直指“文革”本身。这是一位思想者思想意识的自觉转变,这种转变多少与他的实践经验有关。虽然他的思考仍然没有脱离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但是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十足的教条主义者。思想意识的转变同样也指导了他行为方式的变化,与运动初期(1966)充满教条思想的陈卓然相比,现在的陈卓然(1967)更富有人情味。他主动带着南昌去南昌母亲自杀的地方祭奠他的母亲,他也喜欢与南昌的大姐谈论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小说第一章的末尾,陈卓然将南昌带进小老大的客厅后就消失了。直至第五章陈卓然又再次出现,再次出现后的陈卓然经历了一次痛苦的精神思想的裂变。这次裂变是一次彻底的自我蜕变,这种蜕变是摆脱教条、盲目、蒙昧的过程;这种精神裂变是一位思想者不断探索的结果。这个过程会遭遇到巨大的痛苦与虚无,但是经过这个过程之后可以说是凤凰涅式的重生。大量而又广泛的阅读打碎了陈卓然固有的思想体系,并将他的思想推向了虚无的境地。广泛的阅读可以使人意识到自己所接受的知识只是人类浩瀚的知识海洋中的一滴。书本知识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如何?什么才是真实的存在?继父和大姑这两位质朴的人使陈卓然的思想得到了沉淀。换句话说,生动具体而又琐碎的日常生活才是陈卓然思想彻底裂变不至于落入虚无窠臼的坚实的根基。思想理论是对人类的实践生活的演绎与抽象,实践生活是思想理论的底蕴。没有实践生活作基础的思想理论是飘渺、虚无、没有生命的。依靠一种思想理论去理解生活中的一切丰富性与复杂性,这种行为是教条的。作为红二代的南昌极度鄙夷“小市民”,而陈卓然借何向明这一市民阶层人物向南昌深刻地阐述了市民社会与市民文化。思想的孕育与发展是植根于市民社会的,社会的变革与最终目的都是指向市民阶层的。有关革命的英雄主义和非此即彼的革命逻辑是与市民社会不相容的。从某种程度上讲,陈卓然向南昌阐述了现代社会与现代文明产生、发展的基本立足点。因而陈卓然能够摆脱红二代身份的优越感,重新站在市民阶层的角度高度肯定市民的社会与文化,并且将自己与南昌从新定义为“新市民”。可以说,陈卓然思想的变化正是不自觉向自觉的转变。诚如陈卓然自己所说:“不能埋怨时代,该给的其实都给了,就看我们有没有力量。”这种力量正是一个人依靠自己的理性自觉生长的力量。因而,陈卓然思想发展的过程正是启蒙精神的体现。

三、缓慢渐进的成长者:南昌

南昌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中心人物。南昌的父亲、陈卓然、小老大、顾老先生、嘉宝、高医生等在他的思想成长中都起到一定的作用。与陈卓然自我意识的自觉生长不同的是,南昌思想的成长更多的是源自外力的作用。南昌的父亲是一位革命干部。在城市中,他们这类人受到特殊的待遇。这种特殊的待遇让南昌从小自觉地与城市中的小市民区别开来。他是革命的嫡系后代,自小接受的是简单的阶级思想。“文化大革命”的爆发点燃了这类人青春时期所有的盲目与激情,同时强化了他的阶级思想。南昌与亲人的关系极为淡漠,革命运动激发了他身体内的热情。他沉迷于那个时代里流行的意识形态概念,如党和人民的生死存亡、无产阶级的人类理想、剩余价值理论等。但是在父亲的拷问下,这些概念中隐藏的空洞让他变得软弱、恼怒,而他解决这一状况的方法就是逃避。随着运动的深入,他们这类青年由运动的主力变为运动中的边缘人物。加之父母受到审查,南昌这类青年的身份优越感也只是有名无实的象征,但是这种身份为他们日后在城市中的游荡提供了假想的优越。南昌正是利用了这种身份,在舒娅、叶颖珠、丁宜男、嘉宝面前扮演了启蒙者的角色,他只能在比他更不谙革命真谛的女性身上找到优越感。他甚至与小兔子、七月一伙闯进嘉宝爷爷——顾老先生的卧室,拷问一个老资产者的罪行。让人感到反讽的是顾老先生教给了他们一种与阶级划分无关的历史。更为反讽的是这种教育并未在南昌身上发生作用,之后南昌侵犯了嘉宝。南昌之所以能够侵犯嘉宝,与他从嘉宝身体中获得的身份的优越感有关。而这种行为是他无法对敏敏做出的。敏敏作为外交官的女儿,身份比他与小兔子、七月一伙更加优越。虽然这种优越感是他们想象出来的,但南昌在比自己更虚弱的人身上找到力量。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别是历史阶级论的产物,而不是人比人谁会天生的高一等或低一等。

嘉宝的流产使南昌感受到疼痛与痛苦,从这时起,南昌对人的感受不再囿于阶级的差别,而是回到人的存在的本真的维度。由于嘉宝流产的缘故,南昌结识了高医生。对于这位成长于“五四”之后的女性而言(1920),她更多地着眼于存在而不是救亡。当许多人成为某个狂热主义者时,她安静地读书,知识让她获得了理性。对南昌这些处于无人管教的年轻人而言,高医生在他们的思想成长过程中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她教会南昌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并且教育南昌有关生理的科学知识,更为重要的是她教育南昌要寻求“光和真理”。与高医生对南昌的教育相映成趣的是,南昌父亲对南昌的教导。父亲的生命历程是“五四”以来中国相当一部分知识青年的写照。革命运动将这类青年身上哀怨的情绪迅速转换成革命的浪漫主义。革命成功后,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也让这类向往光明的青年,重新反思自己为之迷狂与奋斗的主义。与南昌一样,南昌的父亲也曾憎厌、反叛自己的父亲。南昌的父亲明白这样的憎厌只是抑郁病的一种症状,而不是有逻辑、有条理的成长。他同时也向南昌指出之所以会导致这样的结果还在于:像他这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会像一般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善男信女一样可以无条件服从,也不会像彻底认知的哲人那样对真理有真正的信仰。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有轮廓却没有光,像父亲这样的人可以告诉南昌世界的轮廓,但却无法带给他光芒。什么是真正的真理?什么是光?如何能得到真理和光?无论高医生还是南昌的父亲都没有直诉出来,这是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孜孜以求但却没有找到的东西。他们告诫年轻的一代要寻求光和真理,如何找到光和真理只有靠年轻一代自己探求。父亲甚至希望南昌能做一名医生,医治他身上的抑郁病。这是父辈们对年轻一代美好的希望,或者可以说对未来的希望。南昌在对这座城市的感受中,重新体会出这座城市的庄严与思想。在父与子的较量中,南昌慢慢能够认同与理解父亲。而舒拉的奔跑正寓意着青年们为一个确定的目标而执着地追求着,这也是南昌将要走的路。这一确定的目标对南昌而言,已经不再是某种空洞的教条主义,而是追求光与真理之路。

①康德:《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选自《历史理性批判》,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1页。

②王安忆:《启蒙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4页。(文中原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作者:王思侗,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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