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渔对才子佳人小说俗套的颠覆
2016-03-11买莉娟李淑兰宁夏大学人文学院银川750000
⊙买莉娟 李淑兰[宁夏大学人文学院, 银川 750000]
论李渔对才子佳人小说俗套的颠覆
⊙买莉娟李淑兰[宁夏大学人文学院, 银川750000]
到17世纪末,经典才子佳人的套路逐渐呈现出模式化的趋势。李渔小说从人物形象到内在叙事模式均颠覆了才子佳人小说的俗套。在他的一些作品中,男女主人公不再是儒家学说的典范和诗文出众、才貌双全的才子佳人,而是“不读书,不识字”的淫徒和追求肉欲的荡妇,或相貌平常却聪明机智的平民;对文学才华的测试也变成了对房中术的考验;以至于这种小说完全成为才子佳人模式的恶搞。
李渔才子佳人小说俗套颠覆
继唐传奇之后,一般以爱情主题为俗套的话本类型进一步发展为“才子佳人”或“门当户对”的固定模式,后来在才子佳人小说中逐渐两级分化。而类似的几个主题主要表现在例如“王姣鸾百年长恨”(《警世通言》三十四卷)和“张舜美灯宵得丽女”(《喻世明言》二十三卷)的“三言”合集之中,这都属于符合传统类型的才子佳人小说。
如果对于“情”的歌颂是爱情的浪漫化,那么,对于正面、负面感官反应的陈述就是以写实的手法描绘性欲。经典才子佳人的套路逐渐呈现出模式化的趋势——童话故事般美好的发展。这种趋势是这种模式里最好的成果:如果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才子,那么上天定会给他安排一个真正的佳人。
才子佳人的模式当然需要一定的必要成分。例如,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和佳人必须具备潇洒美丽、才华绝世的先决条件。才子佳人的相配一般都会被描述为上天注定的命运,但是若要获得这种令人羡慕的般配就要涉及到各种考验的成功,以证明主人公或女主人公的文学才华(例如吟诗或是成为英雄、通过科举考试等),最终和他的意中人运用智谋克服种种困难走入神圣的婚姻殿堂。到17世纪末,在才子佳人小说中,这种套路逐渐变得陈旧、公式化,因此,后来的评论家一直持很低的评价。
在李渔“丑郎君怕娇偏得艳”(《无声戏》第一回)、“美男子避惑反生疑”(《无声戏》第二回)的爱情故事中,一个美女嫁给一个丑陋的丈夫成为了一个模式,相比之下英俊潇洒和美丽动人的完美匹配出现了偏差。在第一个故事中,三个美丽的女子都不可避免地嫁给一个丑陋的丈夫;而在第二个故事中,灿烂的青春随着心爱的美好女子嫁给丑陋愚蠢的男人而结束了。
李渔在《肉蒲团》中进一步扭转了这种俗套,其中天赋才华的年轻才子变为肉欲的猎人,而美丽的女人们则变成了淫荡的荡妇。在《肉蒲团》中,“完美般配”的“神圣法则”在男主人公未央生的语言中也有明显体现。第二章中,为拒绝孤峰和尚说服自己出家的企图,未央生说:
从古以来,佳人才子四个字,再分不开。有了才子,定该有佳人作对。有了佳人,定该有才子成双。今弟子的才华,且不必说。就是相貌也不差。时常引镜自照,就是潘安卫生在今时,弟子也不肯多让。天既生我为才子,岂不生一个女子相配。如今世上若没有佳人则已,倘若有之,求佳偶者,非弟子而谁。①
通过推动俗套持续向前发展,李渔用不同的方式表现它。首先,对这种陈词滥调的讽刺意味是出自未央生自己口中,因为“许多声称具有吸引力的女子已经都嫁给了最丑陋的男人”,此外,通过孤峰和尚,这种“神圣法则”的荒谬性进一步被揭露:
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个才子,就要去寻一位佳人。无论佳人可得不可得,就使得了一位,只恐这位佳人额角上不曾注写第一的两个字。若再见了强似她的,又要翻赶转来那好的。这一位佳人,若与居士一般生性,不肯轻易嫁人,要等第一个才子,居士还好娶来作妾,万一有了良人,居士何以处之?②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叙述中,“才子佳人”的程序是具有讽刺和嘲笑意味的,以至于这种小说完全变成了才子佳人模式的恶搞。比如在才子佳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通常都是儒家学说的典范,他们总是设法在不损丝毫好名声的情况下嫁给自己的意中人。才子佳人是通过外貌和文学才华相互吸引的。他们的恋情通常都涉及用各种方式考验他们的文学才华。然而《肉蒲团》中,这些程序需要不同的方式:就像孤峰和尚预测的那样,未央生采用一系列的方法寻找世间最美的女子;未央生和他的情人们之间的吸引力在于他们的性爱能力和耐力,而不是他们的外貌与才华;而且对文学才华的测试变成了对房中术的考验。第六章中,盗贼赛昆仑,他和未央生是结义兄弟,他充当着未央生调情艺术方面的导师,他们所谈的是如何让别人的妻子淫荡不堪。不仅未央生自己,赛昆仑也承认他更喜欢让淫荡的女人而不是假正经的女人做性伴侣,对于他潜在的情人们也是一样的要求。赛昆仑告诉未央生,只要他性器尺寸和性能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就行了。因为当它涉及到勾引之事时,才智和外貌仅仅是医药上的甜味剂,性能力才是真正有效的药物。就像赛昆仑幽默地说:“难道在被窝里相面,肚子上作诗不成?”③这种对才貌准则的戏剧化转换在第六章的开篇诗中表现得非常显著:“不是房中作干材,休将末技惹愁胎。暗中谁见潘安貌,阵上难施子建才。”④
最有趣的是,赛昆仑查验了未央生的阴茎而不是惯例上的考验他的文学才华。不仅是根据阴茎的大小和持续插入的次数来判断,而且也要与他潜在的竞争对手(他情人们的丈夫)的器官和耐力作比较。即使未央生的先天条件不如竞争对手,但他的植入器官(狗生殖器)远远比他们更加优越。因此,在第十章中,当面对由他性欲旺盛的情人艳芳的房中术考验时,他完全征服了她。
在才子佳人爱情故事中用诗歌作为表达爱情或是考验文学才华的方式是常用的模式。但在《肉蒲团》中即使声称是才子,未央生也从未完成过一首自己的诗,他唯一的用来追求第二个情人香云的一首诗实际上是唐代著名诗人李白的。在李渔其他作品中也有类似的处理。在他的戏剧《风筝误》中,秘密约会的时候男主人公误以为女主人公是她丑陋的姐姐。在黑暗中,他向可怕愚蠢的女孩赋诗一首,是希望与他曾经写给女主人公的诗相对,但是丑陋的姐姐只是背诵了诗选中的一首。当男主人公识破了这首诗并且坚持让她背诵一首她自己作的诗时,她回应说:“这是一刻千金的时节,哪有工夫念诗?我和你且把正经事(意思是性爱)做完了,再念也未迟。”⑤李渔另外的戏剧《巧团圆》中的女主人公曹小姐公开批判作诗的陈腔滥调并且声称要跳出窠臼。她独白说:“我见书本之上,男女传情,个个都用诗句,竟成一个恶套,甚为可鄙。我如今要脱去窠臼,只把《诗经》第一篇写上几句……”⑥她所做的不是写自己的爱情诗,而是从《诗经》中选了两句诗,并完全颠倒了它的意义。原诗是这样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曹小姐反着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淑女好逑。”⑦由男追求者反转演变为女追求者的声音,揭示了李渔对作诗这一刻板主题趣味性的改造和翻新。才貌双全的女主人公谋划骗局和计谋来保护自己以摆脱恶棍的死缠烂打,并最终制伏他,这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是另一个俗套。《好逑传》中女主人公水冰心从被她愚弄的恶毒追求者那里逃离了三次。当最后面对朝廷御史的逼迫和游说她接受无法接受的婚姻时,她以超群的智慧反败为胜,不仅设法避免了这场婚姻并且指责了御史的不当行为。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女策略家们通常会让我们想起《三国演义》中机智双全的诸葛亮或是中国历史上另一位著名谋士陈平。
而李渔的两个短篇故事可看作是这种内在模式的改写,在《无声戏》第五篇《女陈平计生七出》中,女谋士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妇,她用她天生的才智拯救了她的生命和名誉。耿二娘并不像才子佳人小说中形式化的女主人公,而是一个从未受过任何正规教育的具有吸引力的女性,她的机智敏锐堪比最著名的谋士陈平。当叛军进入她的村庄并带走村里所有的女性,她被年轻的叛军头目抓获并做了他的女人。她利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和叛军头目的轻信,策划了七出计谋,不仅从可能致命和被强奸的境地挽救了自己,还欺骗了叛军首领,得到了他的钱,最终杀了他。最巧妙的是,她运用计谋,使得叛军头目在她丈夫和其他村民面前证明她的贞洁。叙述者给予她很高的评价:“陈平的奇计只得六出,她倒有七出。”⑧在评论这个故事时杜称赞李渔摆脱他自己的俗套:“(耿二娘)不读书,不识字,便脱套了。近来小说,动不动就是女子吟诗,甚觉可厌。”⑨
李渔在他的短篇小说中从不同角度对才子佳人小说进行改写。《连城璧》第九回《妒妇设计赘新郎,众美齐心夺才子》中,女主人公的对手不再是暗地里纠缠的坏人,而是她的情敌——另一位追求英俊才子的女性。这个故事后来被编进了戏剧,叫《凰求凤》。
另外一个可以划分到这种俗套中的就是在女主人恋情里充当助手和同谋的丫鬟角色。她的原型是唐传奇《莺莺传》中狡猾的婢女红娘。李渔的短篇小说《十二楼》中第七回《拂云楼》,成功塑造了自私自利而又狡猾能干的婢女能红(意为比红娘更有能力)的形象。在帮助促成女主人的婚姻之时,她变成了“一夫多妻”结局的主谋,成功地把小姐的倾慕者变成自己未来的丈夫。
综上所述,李渔主要从小说的主角塑造和内在的叙事模式两个方面对才子佳人这种传统模式进行了改写。他将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契合儒家道德、文采出众、才貌双全的男女主角,改写成为目不识丁的淫徒、追求肉欲的荡妇,或者是相貌平平但聪慧过人的平民百姓。在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内在叙事模式中加入了更为曲折、更能表现人物性格的情节。李渔对于才子佳人小说俗套的颠覆和改写是以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模式为蓝本,注入自己新的思考和构想,使得他的才子佳人小说人物更为真实立体,也更为复杂;同时,李渔对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模式的这种改写也推动了才子佳人小说的发展,对后世才子
佳人小说的创作也有一定影响。
① (明)李渔:《肉蒲团》,Seishinkaku(日本)1705年版,第19页。(帕特里克·哈南英译,The Carnal Prayer Mat,纽约百龄坛图书1990年版,第25页)
②(明)李渔:《肉蒲团》,Seishinkaku(日本)1705年版,第20-21页。(帕特里克·韩南英译,纽约百龄坛图书1990年版,第26页)
③(明)李渔:《肉蒲团》(卷二),Seishinkaku(日本)1705年版,第17页。
④(明)李渔:《肉蒲团》(卷二),Seishinkaku(日本)1705年版,第1页。(帕特里克·韩南英译,The Carnal Prayer Mat,纽约百龄坛图书1990年版,第88页)
⑤王翼奇编:《李渔全集》(卷四),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9页。
⑥王翼奇编:《李渔全集》(卷五),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36页。
⑦ (明)李渔:《李渔全集》(卷五),王翼奇编,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36页。(詹姆斯·理雅各英译,The Book of Poetry,纽约百诺肯图书重印公司1967年版,第1页)
⑧王翼奇编:《李渔全集》(卷八),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页。
⑨王翼奇编:《李渔全集》(卷八),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4页。
[1]本文译自王瑛《李渔作品的两种作者修辞学:反演和自动传播》(节选)(博士论文,美国多伦多大学1997年)。题目系译者所加。
[2](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云南昆明人民出版社,2011.
[3](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
[4](明)李渔.李渔全集[M].王翼奇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5](明)李渔.连城璧[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
[6](明)李渔.肉蒲团[M].日本:Seishinkaku,1705.
[7][英]詹姆斯·理雅各英译.The Book of Poetry[M].纽约:百诺肯图书重印公司,1967.
[8][新西兰]帕特里克·韩南英译.The Carnal Prayer Mat[M].纽约百龄坛图书,1990.
作者:买莉娟,宁夏大学人文学院2013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明清方向;李淑兰,宁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明清方向。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宁夏大学2015年度研究生创新项目“国外关于李渔研究英文文献译介”成果之一;获宁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资助。项目名称:国外关于李渔研究英文文献译介;项目编号:G IP2015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