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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倒错人生
——关于莫言《蛙》的社会场域分析

2016-03-11苏喜庆河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河南新乡453003

名作欣赏 2016年21期
关键词:场域姑姑莫言

⊙苏喜庆[河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3]

姑姑的倒错人生
——关于莫言《蛙》的社会场域分析

⊙苏喜庆[河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 河南新乡453003]

莫言在《蛙》中用锐利笔锋直指中国的现实,揭露出中国的一场关于“人”的现代战斗,并以魔幻手法揭示了围绕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展开的中国乡村现实画卷。在这场计划生育的战斗中,姑姑是一名勇猛的女战士,她一手导演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生育圣战,也制导了一起起触目惊心的悲剧。在她自导自演的悲剧中,也走向了自责、忏悔的人生绝境,她的倒错人生寄寓着作者对于社会发展史和人性进化史的反观。

《蛙》 姑姑社会场域倒错性格

莫言用他的语言构筑出了一个“蛙”的象征世界,在《蛙》中他用不受拘束、天马行空的叙述方式,营造了一个可知可感的影像图景。这是一部当代现实力作,它采用书信体与话剧结合的叙述方式,为我们呈现了新中国六十余年的社会计划生育史,塑造出了一群承载着社会使命的现实存在者。

《蛙》中姑姑“万心”是该部小说的主人公,她因接生了数以千计的新生生命而被民风淳朴的东北乡人民奉为“活菩萨”;她又因自己行使计划生育权力、扼杀了数以千计的腹中胎儿,被人们暗唤为“活阎王”。她的身上承载着一个时代的悲欢和罪责,她的矛盾生存状态正是源于她的生存场域和倒错人格。①

一、社会场域对人生的性格形塑

新中国不久,党中央就意识到了发展的重要性,实行改革开放,以改变中国落后的局面。虽然我国国土面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但当国土和资源除以庞大的人口数字时,我国便不再是旧社会妄自尊大的地大物博,而是人均物资稀少的落后国家。当新生人民政府意识到这一现实时,便产生了“计划生育”这一人类发展史上的创举,在一个偌大的中国开启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生育之战。

在现实的社会场域营造的紧张生育氛围中,姑姑在这场对抗生育保卫战中扮演了“神—魔—人”三重矛盾人格。姑姑是东北乡上的接生之“神”,被人们尊称为“活菩萨”,姑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殊荣,是与她的家庭背景是分不开的,“我姑姑是我大姑的女儿,我大爷是八路军的医生。他先是学中医,参军的,跟着诺尔曼·白求恩,学会了西医”。姑姑的父亲与著名的抗战敌后英勇无畏的外科医生白求恩一起工作过,且还师从于白求恩。这给姑姑蒙上了传奇色彩,也给姑姑打上了革命斗争性的性格烙印,作为抗战英雄的后代,根正苗红,这也确立了她坚定地跟随政策路线走的正统价值观念。

但具有如此优良仁厚的血统的姑姑,种族遗传基因在她身上却表现出了倒错的特点:一方面持守政策,执着于权力的正当性,甚至不惜虐害超生的农村妇女;另一方面由于自己的残暴、冷血诱发出了相伴终生的对自身行为的谴责、忏悔。

中国通常有子承父业的职业传统,正是基于这个传统,也是姑姑具有良好的先天条件,姑姑成为了一名妇科医生,是乡里的专职接生员。她积极追求先进,甚至在关键时刻有一种革命性的勇猛好战的暴力倾向。

在姑姑极力推行接生“新法”的过程中,她的工作热情笼罩在革命性的权力膨胀的氛围中。1953年姑姑接手担任“专职接生员”,在封建迷信残留严重的农村,“老娘婆”还是接生孩子的主力,且村民们对新生的接生法具有顽固的抗拒思想。“老娘婆”为了维护自身的“接生收益”,恶意制造谣言,“她们说新法接生出来的孩子会得风症”,这更加剧了村民们对新法的抵触。姑姑作为“新法”的推展者,可谓是勇不可挡,极尽凶残之能事。在艾莲生产时,姑姑看见接生婆“老婆娘”田桂花“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且“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她咻咻的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氛围”。“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老婆娘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娘的右肩,用力往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娘甩在了炕下”,叫嚣道:“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就崩了你!”以姑姑为代表的“计划生育”国策执行者,在执行过程中意志坚定、态度强硬、方法粗暴,时不时地便发动号令抓捕人,并且强制性地进行结扎、人流,造成了三尸五命的悲惨局面:张拳妻子的死亡与腹中胎儿的丧失、陈鼻妻子的离去留下一个可怜的女婴,以及“我”的妻子王仁美的死亡。国策赋予基层工作者权力执行的合法性,一方面成就了姑姑的人生光环;另一方面,也为她的倒错悔恨埋下了祸根。

二、姑姑的行为倒错

(一)放纵私欲

在“计划生育”的执行过程中,姑姑力争做一位大公无私的“计划生育”执行表率,却不料成了个人暴力私欲膨胀的表征。她始终都是冲在生育战场上第一线的战士,她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地执行着,国家怎样提倡、政府怎样倡导、党怎样指挥,她就怎么做。正如王仁美所说:“姑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党指向哪里,她就咬哪里。”为了“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她不顾人们的生命安全与财产安全,不顾血肉亲情,做到了我们所提倡从政态度“铁面无私”,做到了一视同仁。

姑姑掌管着基层生儿育女的生杀大权,是生育权力的实施者。她师出有名,她手握实权,她是政治权利的化身,是被赋予使命的党员,所以才有两千八百多名未出生的婴儿死在姑姑的手中。

姑姑通过自身在“计划生育”实施中的努力,得到了权力放纵的快感,获得了领导的认同,对她的前途有了有力的保障,而她的这些安稳都是建立在别人丧子、家破人亡的基础上,姑姑作为“计划生育”政策的坚定拥护者,是其满足私欲的合法面具。

(二)施虐人格

姑姑的暴虐和乖戾在“计划生育”过程中贯穿始终,但姑姑对同事黄秋雅甚是疯狂。当姑姑又重新回到原来的卫生院从事妇产科工作时,与背景不光明的中年女医生黄秋雅共事,相伴相仇,黄秋雅沦为姑姑施虐的对象。若干年后,姑姑每次提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姑姑说她脾气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绝,对着一个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这些话是姑姑与黄秋雅没有发生正面冲突之前说的,可见姑姑很不喜欢她。但黄秋雅只是脾气古怪,而且是一个高明的妇科医生,姑姑还不至于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所以,姑姑没理由对黄秋雅如此仇恨,只能归咎于一种天生的暴力倾向或倒错心理。

姑姑与黄秋雅因王小倜的传单第一次交锋大打出手,奠定了其后姑姑的残暴行为。晚年忏悔中的姑姑在谈到黄秋雅时这样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油烟子的四脚蛇。”可见,她从黄秋雅的痛苦中得到某种乐趣。还有“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她那双手真是巧,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晚年的姑姑对害死黄秋雅还有点内疚,但对于把黄秋雅“打得头破血流”的快感却津津乐道。那种对于暴力权威的自我欣赏感正暴露出她的倒错心理。

追寻姑姑对黄秋雅残暴的原因,主要是“文革”中“失意”带来的人格自卑,越是自卑就越想通过决绝的方式实现身份的逆转。学历上和医术上的差距,再加上黄秋雅在一开始就看不起姑姑,更诱发了姑姑的仇恨报复心理。在两人的战斗中,姑姑形容黄秋雅是凤凰,而自己却是鸡。在潜意识中,姑姑强悍的本性也想通过武力树立自己的威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这就是姑姑想要的胜利者的优越效果。

(三)嫉妒成性

小说中反复出现奶奶语重心长的话语:“女人归根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然而吊诡的是,姑姑却天生不能生育,这是姑姑倒错性格造成的人生悲剧的关键性症结——潜意识中的嫉妒心理。

姑姑不能生产这是她的人生耻辱,出于嫉妒会嫉恨那些结了婚、生了孩子的人;她是来世上报复的,是来泄心中怨气与怒气的,特别是那些超生的,绝不能让这些女人有更多的尊严、幸福、荣耀!“嫉妒的根源与潜意识的情绪有关,不是意识的自我所能完全控制的。”②由嫉生恨,所以姑姑对东北乡所有“超生”孕妇步步紧逼,对她们的生命草率对待,甚至不惜大义灭亲,将侄媳妇置于死地。

在姑姑的功劳簿上也记载着笔笔血债。当姑姑发现张拳的妻子没有跳水身亡,而是在水中顶着西瓜皮凫水逃亡时,姑姑还哈哈大笑,姑姑明知道张拳妻子已怀孕五个月了,以一个妇科医生的基本医学常识和医德就应该知道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女这样做的危险性,她还命令不急不缓地跟在其身后,直到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姑姑才下令救人。这充分体现了姑姑的不达目的不罢休,在对待人的尊严、妇女的生命以及未瓜熟蒂落的婴儿时,这样的工作手段也确实让人不寒而栗。

小说的叙述者“我”的妻子王仁美在蝌蝌不知情的情况下怀孕了,蝌蝌只有一个女儿,王仁美想要一个男孩,这在农村也不是很过分的事情,当蝌蝌在职务和孩子之间犹豫抉择时,姑姑破口大骂蝌蚪没出息,坚持不能破坏规矩,大义灭亲,阻之而后快。最终王仁美同意流产,却因孩子生月已大而痛失两命。对待人的生命时却草草敷衍、自以为是,表现出由嫉恨到轻贱生命的又一种性格倒错。

三、倒错的终极诱因

姑姑生在紧张、压抑、亢奋、暴力的时代场域氛围中,形成了自己前兴后衰的人生轨迹,这些除了时代的大环境与姑姑的本性外,还有其潜意识中的情感倒错诱因。“极端的行为背后必有其极端压抑的部分。姑姑强硬手段背后隐现着她作为未婚老女人因恋爱失败、自己没有生育而产生的对其他生育女性本能的嫉妒心理。”③在姑姑动荡起伏的人生中,这就不得不提“王小倜”,王小倜是姑姑灰色人生中的一道短暂的桃色阳光,稍纵即逝后留下惨痛的黑疤。短暂美好的爱情在“文革”中因践踏而骤然受挫,这成为姑姑乖张扬厉、倒错悖反的性格形成的终极诱因,这也是莫言向读者剖视的生命关怀之所在。

姑姑年轻时拥有一口漂亮的白牙,根正苗红,品质优秀。王小倜则是年轻有为出类拔萃的飞行员。两人郎才女貌、心心相惜,在村里人眼里他们十分般配。然而不久传出王小倜驾驶飞机去了台湾,投靠蒋介石去了,成了叛徒、卖国贼!这在姑姑的心中无疑是划了一刀子,而“我”(蝌蝌)火上浇油,在姑姑伤口上撒盐,非常适时地捡回来国民党的反动传单,宣传的正是王小倜背叛后的得意嘉奖和神仙眷侣。原来王小倜是为了别的女人去当叛徒,而自己只不过是他眼中的“红色木头”,姑姑一颗对爱情的赤诚红心彻底破碎了。她的爱情、她的美好,以及别人对她的羡慕通通都消散殆尽,彻底击垮了她的革命根性优越感。之后的她处处争强斗狠,以行动来为自己被玷辱的灵魂正名,无奈却走向了另一极端。

可见王小倜是姑姑在“计划生育”中扮演灰色人生的潜意识导火线,被批斗后,她急于与王小倜这个革命叛徒划清界限,用坚定的行为来证明自己纯粹地拥护政策的政治立场。在“文革”中被批斗,被殴打,被挂破鞋,她都不屈不挠,绝不投降。后来权力成了她自我救赎的生命稻草,她在执行生育政策时,对怀孕女性的残忍、对腹中胎儿生命的冷漠都体现了其受伤后倒错的女性心理。“正如空洞的政治符码赋予姑姑无穷的权威与力量,使得姑姑完全丧失了自我意志,没有反思性和自主性,沦为政治意识形态下的工具。这是时的姑姑也形同鲁迅所说的‘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奴隶。”④最终,姑姑走向了自我解脱的人生终点。

结语

莫言的《蛙》将人性中隐匿的忏悔情节展示出来。姑姑的命运走入了一个外在风光而内心纠结、最终万劫不复的境地。现实的社会需要和权力支撑形塑了高大上的民间圣母形象,她是高密东北乡的福音,是送子观音,也是高密东北乡的梦魇。姑姑的事迹在历时性的线性逻辑中充满着意识的悖论,也扭结着时代进步和传统伦理解构带来的生命反思。当“计划生育”进入“后革命时代”,姑姑所精心营造出的个人圣象轰然崩塌,个人在执行政策顾全大局中成了一名残害妇婴的刽子手,当面对着“后”时代,不可恶抑的代孕风潮、求子风潮席卷东北乡时,计划生育的权利话语变得更加孱弱无力,姑姑在失去了权力依傍后更加无助,罪孽感成了姑姑的梦魇和死结。

《蛙》通过姑姑这一条人物主线揭示了“计划生育”的黑暗与无奈,更成功地塑造了姑姑这一文学形象,姑姑作为一历史任务的执行者,有悲哀,有过失,有悔过,她是时代的产儿,这一富有争议的复杂的立体化人物形象,将以她的独特性留在文学史的长廊中。

① “倒错”本意指颠倒错乱,在心理学上有情感倒错和性欲倒错等心理现象,在此主要指的是由于个人的青年情感受挫造成的后来言行与心理不一致,乃至情感宣泄与个体荣耀颠倒错乱的复杂心理状态。参见阿德勒:《自卑与超越》,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

②林崇德:《心理学大辞典》,上海教育出版2003年版,第295页。

③米琴:《施虐人格障碍——解读莫言小说《蛙》中的姑姑》,见《财新网》2012年12月。

④张彦:《蛙、娃、娲——论莫言〈蛙〉中姑姑形象转变的三个阶段》,《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

[1]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李咏吟.莫言与贾平凹的原始故乡[J].作家,2015(8).

[3]张辰琛.时代的忏悔与思考——评莫言《蛙》对孕育与生命的探索[J].山花,2014(1).

[4]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作者:苏喜庆,文学博士,河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新乡变迁与转型中的空间场域文化形态研究”(2015ZD 028)阶段性成果;河南科技学院科研创新培育项目“新时期文学场域建构与文艺科层制度镜像互动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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