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人面桃花》中的“意象乌托邦”
2016-03-11秦娅娅贵州大学贵阳550025
⊙秦娅娅[贵州大学, 贵阳 550025]
格非《人面桃花》中的“意象乌托邦”
⊙秦娅娅[贵州大学, 贵阳550025]
相对于西方的理性主义精神,中国是一种建立在感悟基础上的“诗性”传统精神,这种传统在文学创作中十分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象,作为引领整首诗歌核心线索以感悟作者思想感情,而“中国式”的乌托邦,则将这种意象传统延续到乌托邦文学中形成了“意象乌托邦”。格非继承了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意象传统,在《人面桃花》中从篇名到内容核心线索,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意象对于乌托邦作品创作的独特意义,并将文人的国家“梦”在这些意象中隐约地感悟出来。
格非 《人面桃花》 意象乌托邦继承
卡尔·曼海姆说:“人类的事物总是充满愿望的思考,当想象不能在现实中得到满足时,它便寻求避难于用愿望筑成的象牙塔中。”乌托邦思想就算在西方那种理性主义思想的蔓延之地,也只能是理想避难的象牙塔,那么在中国这个被感性的体悟精神侵蚀的国度,便只能是象牙塔中的那一分精神慰藉了。
乌托邦(utopia)一词虽然来源于西方,但在中国,“乌托邦”的国家理想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它是通过一些片段性的话语来呈现的。直到《桃花源记》,才奠定了完整的中国式乌托邦想象蓝图,也正是如此,“桃花”这个意象才和乌托邦产生了连带关系,“桃源”也成为乌托邦想象的全景式意象。崔护诗《题都城南庄》中“人面桃花”作为一个整体意象出现,并且在“中国式”乌托邦中,自然地链接到爱情这一元素,成为拓展乌托邦理想在国家建制、民众意识之外的另一重要主题。这一主题在格非《人面桃花》中得到完整的表现。格非的另一条线索则是他构想的国家风雨飘摇时期的“文人式”乌托邦,在小说中,格非注重于意象的某种寄托和暗示,从小说名开始,到文本中具体的核心线索提示,都将“意象”这一中国文学中古老的艺术表现形式展现到了极致。
《周易·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又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意象”一词词义由此而出,包涵了“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等思想。“意象”第一次作为一个词组出现是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刘勰在《神思》篇中论述了意象在创作中的重要地位,“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窥意象而运斤”就是运用笔墨描述作者想象中的景象,它是一种艺术想象的产物。同时意象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效果。中国文人在文学创作中对意象艺术效果的运用不遗余力,尽显其极致,而格非则将这种传统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造性的运用,将《人面桃花》这种诗歌表现传统贯穿到整个小说故事中,连接“意象”和“乌托邦”从而形成其独特的感悟风格。
一、小说篇名“人面桃花”意象继承
从古代到近现代,中国的传统延续到20世纪,在一个国家政治形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格非重新开始梳理“中国式”的乌托邦。不仅是之前的存在于传说和故事中的国家理想,而是在实践中探讨乌托邦存在的二律背反规律。《人面桃花》是“人面桃花三部曲”中第一部小说,是一部讲述清末民初时期的“革命+爱情”式的乌托邦小说,它也是中国古代乌托邦的“继承式”精神理想在近代历史语境中的呈现。但是小说为什么以“人面桃花”意象命名?其中蕴含着格非作为一个当代文人作家,骨子里的构思传统却同样是一种文化“继承式”的思想意蕴。
“桃花”意象从《诗经》开始,就有深厚的文学发展渊源,并因为与“道”文化有传统的联系而具有一种隐逸和仙道的精神,陶渊明首次将他的大同理想构筑成一个“桃花源”。这种“桃源式”乌托邦一直在后代的文人思想中延续,“桃花”意象的独特韵味也在延续。格非作为思考中国式乌托邦的现代文人,同样不可能摆脱许多传统的文学意象而另辟蹊径。况且格非的《人面桃花》虽然理性上是对传统形式乌托邦的否定,但感情上带着缅怀和追忆大同理想的情绪。“桃花”意象作题正切合小说中王观澄、陆侃、张季元、秀米四人理想中的“桃花源”式的大同世界,如陆侃的梦想是在村民的家家户户门前种上桃树,他相信他所居住的普济就是晋代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发现的桃花源,村前那条大河就是武陵源,他要建一条风雨长廊,把每一户人家连接起来并让人们不再受到日晒雨淋之苦。
“人面”从《桃夭》开始成为“桃花”的某种隐喻意义,是青春美丽女性的象征,在《人面桃花》中,寓意着秀米、翠莲、喜鹊、秀米母亲这些女性的命运历程和她们的情感经历。更重要的是作者将小说主人公设置为秀米这一女性角色,将桃源梦与革命交接至一美丽少女身上,也许正是出于“人面”之于“桃花”意象的考虑。中国古代是男人的时代,文人更是以男人为主,而乌托邦设想是一种趋于隐士的政治生活理想,所以在整个故事框架中,以女性作为“桃源式”乌托邦设想的主人公可以看作是一种颠覆,是对正常秩序的挑战并达到“非常理”的极端。预示着传统乌托邦思想到清末民初时已经穷途末路,和封建社会制度一起活在曾经我们共同的记忆里。
“人面桃花”作为整体意象,因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开始而变得人尽皆知。格非借用它作为题目,无论是关于爱情还是国家的想象,在乌托邦作品中都隐喻着一种美好、易逝的梦。《人面桃花》继承了崔护书写的唯美故事意蕴,打造了完整的中国“桃源式”乌托邦小说故事情节,展现了一幅桃源理想图如何从开始设想,然后在现实中实践到失败的整个过程。
二、小说内容中的意象寓意贯穿始终
在《人面桃花》中,格非巧用意象暗示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成为一种统领性思想贯穿始终,小说开头:“父亲从楼上下来了”就蕴藏了丰富的故事。父亲两字就暗含两代人,这样一来,从楼上下来除了空间位移之外,还多了一个承继意味。这么一句简单短小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开启了一个关于桃源梦想的旅程,人们的行动就在这些意象的寓意中变得神秘而深刻的。
在《人面桃花》文本中“桃花”意象多处提及,如丁树则赠与陆侃“桃源图”,陆侃回普济后种植桃树,张季元在日记中有感叹“咫尺桃花事悠悠,风生帐底一片愁”的诗句,老虎和宝琛四月离开普济时,村中的桃花正在怒放等。这并非巧合也并非偶然出现,这是格非乌托邦思想在这个乌托邦作品中的继承和传达:继承了“桃花”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大同理想寓意;传达了“国家梦”思想在中国的历史里就像桃花一样绚烂却难以为真。桃花作为一种季节的物候之花,年复一年,春去秋来,有绚丽盛开之时也有花败花落之日,是时间和循环的隐喻象征,这正是《人面桃花》最后秀米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时的感慨。“桃花”贯穿了整个小说,它既是文本思想的寓意意象,又是文本中的线索意象。每当文中提及“桃花”意象时,我们又开始感慨,春去秋来,我们的“乌托邦”梦在敲打我们,可是现实中,梦又做到哪里了?
此外,陆侃离开时说了一句“普济要下雨了”,小东西在死前也说“要下雨了”,老夫人死前说“普济要下雪了”,这些人物都对天气变化非常敏感,这并非巧合而是另有所指。天气的变化暗示了时代的大变动,“下雨”则表现一种冲出沉闷、雨洗一新的新气象。封建社会要终结,人们内心浮动,却心照不宣,在离开之前或者死前抛下这句话,给人们留下某种寓言式的希望,让活着的人们看到未来。
另还有两个重要的意象——瓦釜、金蟾成为了故事线索并贯穿故事始终。陆侃、张季元和秀米曾把自己关在阁楼里,观察着这个瓦釜,一看就是半天,这个瓦釜究竟有怎样的神秘之处,却能让三个革命人对它有不可言传的钟爱?他们都在敲击瓦釜时被它所发出的钟磬之音所迷住,作者并未交代它的意义,读者却能在这个意象里感受到它是引发革命者进入感受大同理想之门的钥匙。“金蟾”来自于李商隐的《无题》“金蟾啮锁烧香入”,在《人面桃花》中成为革命者联络的信号,它作为每一个革命党人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它从一种动物上升为一种标志物,甚至信仰,意象意义已经在《人面桃花》的“乌托邦”实践中变成实物。那些从叫花子手中识得瓦釜的人,那些通过金蟾而联络会友的革命人,他们时而失踪时而突然归来,突兀离奇和神秘莫测都因为这些意象线索而变得有迹可循。
三、乌托邦理想——文人“意象式”的“梦”
人们总是在对现实的不满状态之下,去寻求一段寄托和慰藉。而在格非这里不是一种遥想,他有意将理想和现实拉开距离,正如他在第三届华语传媒大奖(2004)获奖演说中谈到自己的作品《人面桃花》时所言:“……我由此想到了中国历史传统中的一个个梦幻……你可以将这种梦幻命名为老子的小国寡民、陶渊明的桃源仙境、康有为的大同、宗教的彼岸,现实的乌托邦,等等。但我所关心的是,这些梦幻和我们习以为常的经验世界究竟构成了怎样的隐喻关系。”
在《人面桃花》中,意象并非仅仅表现在文本一条一缕的线索之中,也表现在运用意象作为表现形式的文人群体之中,他们是意象运用的主体,是乌托邦思考的主体,它们的梦也注定只是“意象式”的梦。首先,作者依然是中国从古至今文化传承中的一员,有着中国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的传统,骨子里带着一股中国文人根深蒂固的气节,不断做着关心国家、关心天下黎民的梦。就像作品中的陆秀米、父亲陆侃、张季元、王观澄一样心中装着一个“国家梦”。于是,他们不断地学习研究大同社会的构想、理想国家的建制,如张季元、秀米曾到日本游学。然后是步入实践,如普济和花家舍,这里充满一股文人气的想象的激情,我们实在难以知道这些构想有几分实践意义上的成熟和可行性。这个梦在《桃花源记》里凡人是进不去、找不到的,而在《人面桃花》里凡人却是都失败了的,所以,中国式乌托邦首先是文人的乌托邦,它变成了文学的素材让人们去体会和感悟,通过文学的加工让它变得更加不可触及。
其次,格非受到中西方乌托邦文化的共同影响,他的乌托邦构想夹杂着中国古代的大同思想意蕴和西方的国家构建制度,在否定现实的基础上,实行了具体的乌托邦实践,秀米带领一些人在庙宇中建立育婴堂、疗病所和养老院等。但是一味地对于现实的否定,而提倡适用于另一个空间(无论是向往古代社会还是西方国家)制度,这种盲目性和空想性将导致它的失败,如卡尔·曼海姆所说:“乌托邦思想,这一概念反映出了政治斗争中相反的发现,即某些受压迫的群体在理智上如此强烈的对破坏和改变既定的社会状况感兴趣,以至于他们不知不觉地仅仅只看到局势中那些倾向于否定它的因素。他们的思想无法对现存的社会状况做出正确的判断。”况且这些在某个村落里的实践,相对于整个国家想象的时空而言,只能算是冰山一隅,文人们最大的实践还是交给了想象。想象圆满而现实贫瘠,《人面桃花》主人翁秀米和她父亲一样,在阁楼上一关就是好几个月,而实践一两个月就开始分崩离析。所以这种梦是书里学来的知识,就像搭纸牌,不久就会倒塌。
中国封建社会中,人民对于国家的想象是十分薄弱的,因此,先进知识分子的思想没有得到普通群众的理解和支持,二者在意识形态高度上产生分离,所以占少数的知识分子觉得他们的现实就是一个“梦”,秀米到最后认为“她相信梦中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你有时会从梦中醒过来,可有的时候,你却醒在梦中,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梦”。但是这个乌托邦文本却从桃花源梦到花家舍、普济的梦,相对于古人有了一个从理想到实践的上升和进步。
《人面桃花》继承了中国“意象”乌托邦传统,这种传统与乌托邦的想象主体有关,他不是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而是作为中间阶层的文人群体,他们对于国家的想象是建立在一些诗词文学文化中,在共同的大同理想下体悟到的精神境界,是由“桃花”意象下营造的意蕴和境界。但是格非似乎不满足于这种意蕴上的乌托邦,进而将它拉入现实中经历实践的检验,最后的失败也突出了中国的乌托邦只是文人主体们一个“向前看”的怀古幽思的“梦”而已。
四、结语
在西方,乌托邦以一种理性的国家建制的形式出现,在中国,它是一种“向后(过去)看”的精神寄托。乌托邦作为一种在现实中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理想”,这一属性决定了人们对它的关注视野停留在对乌托邦这种国家想象本身或其背后的产生原因。但是无论人们关注的是一种理想的生活之地和一种对于现实的逃逸,还是一种对统治者的提醒,都忽视了对于乌托邦作品中“意象”的探讨,而它是进入体验作者思想精髓的钥匙。
《桃花源记》中,“桃花”意象携领着开拓了整个“乌托邦”理想的意蕴,使之后文人的大同理想中都烙上了“桃花”的情结。这种理想延续到格非,他巧妙地将故事时间设置在清末民初,在这动荡不安的时代里,文人们走出书房并励志于建立一个大同世界。《人面桃花》从小说篇名到小说情节中,都布满了“意象”寓意的暗示,这无疑是中国文人“继承式”思维模式的一种体现。特别是“人面桃花”篇名从崔护诗《题都城南庄》中引用而来,暗示了对古典式的国家理想和美好爱情的共同追求。这种对“中国式”乌托邦的缅怀通过“人面”和“桃花”两个意象展现,“桃花”依旧绽放在时间中,“人面”却消失在时间里,达到一种“恒与变”的永恒感慨。格非把中国文学传统中通过“意象”传达理想表现到了极致,而《人面桃花》想象的是中国文人主体们的梦,它就向意象一样在体悟中感受到意蕴而摸不到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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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鲁枢元.古典乌托邦·乌托邦·反乌托邦——读陶渊明札记[J].阅江学刊2010(4).
作者:秦娅娅,贵州大学2014级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