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与当代中国的人、都市、乡村
2016-03-11冯跃华河北师范大学石家庄050024
⊙冯跃华[河北师范大学, 石家庄 050024]
《生命册》与当代中国的人、都市、乡村
⊙冯跃华[河北师范大学, 石家庄050024]
李佩甫的《生命册》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乡下人进城”的故事。《生命册》在揭示乡土知识分子精神蜕变的同时,揭示了他们所独有的精神气质;《生命册》中关于都市想象的描述并非单薄,而是抽象地体现了时代精神;最后,《生命册》揭示了“乡土乌托邦”自我想象的虚幻及其不可实现性,并以略带伤感的语调收尾。笔者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对《生命册》进行了细致的分析。
《生命册》 乡土知识分子都市想象精神还乡
一、乡土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变之路及其精神气质
《生命册》主要讲述了一个乡土知识分子“进城”的故事,但“陈奂生上城”的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空间置换问题。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其中涉及到乡土知识分子进城的“城市体验”和“身份认同”的问题。从乡村到城市,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为了取得一种“身份认同”,主人公吴志鹏不得不屈服于城市,丢掉他所养成的带有浓重乡土气息的习惯,抛弃其对乡村的至诚情感。
“不客气地说,最初我走在省城的柏油马路上就像是走在红地毯上一样,很幸福。路两旁亮着一盏盏路灯,那光芒是五彩的,这就是我的未来。周围的自行车铃声也十分悦耳,公共汽车刹车后的那一声‘呲’很温馨,很生动……”①吴志鹏进入城市之后,对未来生活进行了美好想象。但在二元对立的结构中,乡村实则处于弱势地位,有关城市生活的美好想象,建立在乡村人自卑、怯懦的基础之上。吴志鹏对新生活报以无限期许,城市却对吴志鹏显示出它的无情:吴志鹏并非城市人。残酷的现实惊醒了吴志鹏的“白日梦”。他逃离乡村,却躲不开乡村;他认同城市,城市却拒斥他。
正如《生命册》腰封所写,这是“一个背负土地的知识者的心灵史”。从吴志鹏出生起,就注定了他与乡村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吴志鹏背负着“五千七百九十八亩土地,近六千只眼睛,还有近三千个把不住门儿的嘴巴”来到城市,注定了他步履维艰的生存状态。从因为国胜家女人孩子的事而送礼被拒,到去公安局保释蔡苇香;从句儿奶奶的求情到印家女人生下的龙凤胎……吴志鹏再也承受不住,“我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一个无梁村就快要把我压垮了”。怀着悔恨的心情,吴志鹏在矛盾和痛苦之中挣扎。终于,吴志鹏不得不选择抛弃印家女人的双胞胎,吴志鹏愧对了老姑父“见字如面”的期许,他选择了逃离。但他的逃离注定是不成功的,因为他“身后有人”。
为了获取“身份认同”,吴志鹏不得不进行异常艰辛的精神蜕变。在金钱与权势的大网之中苦苦挣扎。为了得到晋升副教授的机会,吴志鹏“早有准备”:“对付城里人,舌头上必须有新词”,为了证明自己的“城里人”身份,吴志鹏开始“包装”自己:关于“微笑”的学问、“走路”的学问,如何应付领导和学生,吴志鹏都手到擒来。不知不觉中,吴志鹏学会了“洗脚”(富有意味的是,吴志鹏第一次去“洗脚”,服务小姐是蔡苇香)。吴志鹏一步步地蜕变,脱掉“农村的外衣”,换上“皇帝的新装”,终于可以如愿走进城市的钢筋水泥。
精神蜕变之路是充满艰辛的,这一点在吴志鹏与梅村坎坷的爱情故事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我坦白地说,我是看女人看醉了。也许你不相信,可我确实是醉了。也许,我忍耐的时间太长了,我对那鲜艳怦然心动,对女性的美丽怦然心动。我一连醉了七天,七天之后我才清醒过来。”②当一个来自乡村的男子爱上了一个美丽、大方的城里姑娘,便注定了是一场悲剧。在爱情的魔力之下,“我像疯了一样,一连七天在操场上跑步……就为了多看梅村一眼”。但吴志鹏的爱情在哪里“附丽”?在城乡二元体制的压迫下,在物质极端贫困的条件下,吴志鹏的身上背负了整个村庄,他饱受爱情的摧残与折磨。在这种极度渴望而又自卑、懦弱的双重心理重压下,吴志鹏的精神蜕变逐步加速。从乡村到城市,吴志鹏受尽了精神的折磨,他在灵魂与肉体之间剧烈地挣扎,却最终逃不过命运的惩罚。吴志鹏逐渐由一个青涩、质朴的农村青年成长为一个有野心、有抱负、不折不扣的“城市人”。
在吴志鹏身上,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乡土知识分子在空间置换中精神蜕变的过程。然而,仔细分析这一过程,在逐步堕落的人性之外,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人性中的一缕光辉划破黑暗,照亮整部小说,这便是乡土知识分子“进城”的精神气质。正是这一精神气质,决定了农村人进城之后并未被彻底地“驯化”。庞秀慧认为:“……但是在抚摸之后,文学又清楚地感受到农民在新的空间中的个性成长和百折不挠的毅力。”③程德培认为“骆驼是个奇特的形象,奇就奇在他背负着欲望的符号,却不失生命之活力”。所谓生命的活力,是指一种“进城”之后勇于突破自我、打破自身枷锁、在不断的前行中寻找一种更为完满的生活的精神状态。这种生命的活力最多的是体现在骆驼经常所说的那句“必是拿下”。正是这种不断前进的精神,使骆驼在经济浪潮之中如鱼得水、使骆驼从乡村走向大都市、从一个先天残疾成为在股市呼风唤雨的巨头。这种精神在吴志鹏、蔡苇香等人身上均有体现。
二、《生命册》的都市想象
骆驼的纵身一跃,结束了一条生命,结束了一段辉煌的传奇。骆驼的纵身一跃,既预示着人性在经济大潮中的无以为继,也预示着人性在面对经济大潮时一种“绝望的反抗”。
《生命册》中,都市想象主要是奇数章节,乡土叙事主要是偶数章节。就数据来说,无论是《生命册》都市想象与乡土叙事所占的比重,还是《生命册》的“前台”与“背景”,其都市想象都占有一定的优势。在笔者看来,《生命册》乃是一部有关生命的大书。但是,对生命而言,乡村和城市有多少区别,这一点值得质疑。在本质上,笔者认为二者是相同的。城市,不过是大一点的部落而已。但就目前的研究来看,《生命册》中的都市想象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甚至认为《生命册》的都市想象比较薄弱。
程德培曾言:“卫丽丽……只是道德概念的化身,一个单向的人。印象深刻的还要数无梁村的父老乡亲,无论喜剧还是悲剧,无论剧情是跌宕起伏还是平淡无奇,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④这或许代表了多数学者的看法:《生命册》的城市叙事过于单薄,过于概念化和抽象化。但在笔者看来,“抽象”或许是另一种表达方式。黄平曾这样评价郭敬明的《小时代》:“吊诡的是,这种高度的‘抽象’的写作,反而落实了‘个人与历史脱钩’的具体性,无论承认与否,郭敬明是这个抽象时代真正的‘主流’作家,他的作品展现了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⑤笔者无意于拿郭敬明的《小时代》和李佩甫的《生命册》相提并论,二者并没有可比性。但是,李佩甫同样是一个具有“时代精神”的作家,李佩甫的都市想象,同样精准地展现了“时代精神”。
就如同“《小时代》系列真正的主角是‘上海’,这是献给‘上海’的金色赞美诗”。李佩甫的都市想象的“主角”同样是上海、深圳这样的大都市。无论骆驼还是吴志鹏,无论他们的事业多么悲壮、辉煌,他们也不可避免地成了上海、深圳的配角,成为一个个被抽干“血和肉”的“人”,或许,这才是造成《生命册》的都市想象显得过于抽象化和概念化的真正原因。当骆驼和“我”分别南下前往深圳和上海,李佩甫在有意无意之间省略了“我”和骆驼前往深圳和上海的过程,而是直接以“你用尺子量过钱么”起首,巧妙地避过了作为主人公的“我”和骆驼,将整个都市想象的主角轻而易举地献给了都市最重要,也最显赫的东西:金钱——这一高度抽象化的符号。从此,不管吴志鹏和骆驼的经历如何波澜壮阔,他们都不再是整个都市想象的主角。冥冥之中,总是会有一双巨大的眼睛在监视着他们,冷漠地看着他们在经济大潮中的起起落落,他们只是都市想象中受金钱控制的玩偶。“骆驼是一个才华过人、聪明绝顶的人。骆驼犯的错误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犯的……”纵然有天大的本领,骆驼只能犯下每个中国人都会犯下的错误,逃不过作为都市玩偶的命运。从骆驼进城发迹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骆驼的“纵身一跳”。从北京到深圳,从股市投机到厚朴堂上市,每一次成功的背后,那双巨大的眼睛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最后,在他犯错的一刹那,黑暗张开大嘴,吞没一切。
故事的主人公不在了。骆驼跳楼自杀,吴志鹏住进医院。然而,都市作为一个抽象的存在,依然矗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它是整个世界的主角。它魅力四射,吸引着所有人向它靠近;它是无底的深渊,吞噬掉所有敢于接近它的怀有欲望和罪恶的人。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才会觉得《生命册》的人物塑造不够丰满,过于抽象化和概念化。但是,在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都市,和传统的乡村相比,其本质上就是这样一种抽象的存在,无论我们的乡土生活多么复杂和精彩,从我们融入都市想象的那一刻起,我们都是玩偶;我们的命运,都会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正是在此意义上,《生命册》的都市想象完全不弱于其乡土怀旧。
在笔者看来,从乡村到城市的发展过程中,城市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畸形。具体说来,在城市的发展过程中,乡村逐渐的演变,有关乡村的宗族与伦理、风俗与习惯、家人与父子等复杂的关系和背景都被大大地简化,最终归约为一种相当简单的经济关系:进入城市,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就是为了过更好的物质生活。其他的相当复杂的矛盾都由于物质对人的“压迫”变得不再重要。正是这种由乡村到城市的潜移默化的改变,最终导致了都市想象和乡土怀旧在叙述上的巨大差别。
三、“乡土乌托邦”的实质及其不可实现性
骆驼跳楼之后,吴志鹏和城市的联系便发生了断裂。庞大的厚朴堂,和吴志鹏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虽然他是厚朴堂最大的股东。有关都市的“梦”破碎了,这种破碎是一种镜像的破碎,是自我对都市想象的幻灭——都市并非所谓的“乌托邦”。都市不过是“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在医院的日子里,吴志鹏开始怀念家乡,“每每,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听见有人在喊:孩儿,回来吧。孩儿,回来吧。”⑥出院的吴志鹏踏上了他的返乡之路。然而,“这次回来,我几乎找不到回村的路了”。“村街上空没有了蒸腾的烟霞,没有了雾蒙蒙的湿气,没有了可以拽住日头的老牛的长哞……”走在田野里,一个小伙子一边刨坑一边打着手机:“……有啊,有。你说要啥吧?要飞机么?波音737,你要几架?……”⑦回到村子里,无论是蔡思凡,还是县里的领导,对吴志鹏的唯一要求就是“投资”。让吴志鹏日思夜想、怀着愧疚之情的记忆中的故乡再也无法找回。
“我知道,我身后长满了‘眼睛’……可我说不清楚,一片干了的、四处漂泊的树叶,还能不能再回到树上?我的心哭了。也许,我真的回不来了。”从对故乡的无限期许到“真的回不来了”的过程,深刻地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对现实的深刻思考和焦虑。这是一种身份认同的危机,继他们认识到无法融入城市之后,吴志鹏们悲哀地发现:记忆中的故乡也不再了——他们陷入了一种既融不进城市,又回不到故乡的双重无力的困境。
沈昕苒认为,在吴志鹏性格由“变形到还原”的过程中,吴志鹏对故乡的认可和追寻“只是一种‘精神还乡’,而非一直与乡土同在的品格”⑧。从这一观点出发,笔者在重新审视吴志鹏“进城——还乡”的历程中,看到了一种相当隐秘的心理状态。如果说“进城”的过程是一个自我幻想、塑造镜像的过程,那么,“还乡”的过程,同样是一个自我幻想、塑造镜像的过程。
在笔者看来,吴志鹏们的“还乡”,实则是一次“逃亡”。正如张相梅所言,在“还乡”的表层下,除了隐藏着他们对于被近代商业文化所腐化、污染了的都市文明排斥之外,“肯定潜藏着对于现代文化的生疏、惶惑,甚至感到惧怕,以及对乡村文化熟谙、适应乃至亲切的心态。”⑨或许,这才是吴志鹏们选择“还乡”的深层次心理。其实,真实的故乡早已被吴志鹏们所抛弃,留在他们心中的,只是一种虚假的想象。
一般而言,“进城”的人对故乡总是一片深情。在吴志鹏们的记忆中,故乡就如同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那里有着完满的人性。在这样一种预设之下,吴志鹏们的记忆缓缓打开。但是,当记忆之门打开,故乡的人和事缓缓走来,却注定是一种“温暖的苍凉”。吴志鹏们“深情抚摸的故乡、童年的记忆,到头来却揭开了故乡人生疼痛的伤疤”。所谓的“乡土乌托邦”,仅仅是吴志鹏们的一厢情愿。由“乡村”到“乡土乌托邦”,其中到底含有多少真实性,则是有待考证。
揭开层层面纱,我们看到了“故乡”的真实面目。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驰骋沙场的蔡国寅如何在乡村的“同化”作用下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姑父”;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村民们对于“老姑父”腰带上官印的崇拜心理;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青年梁五方是如何遭受了“群体暴力”,从而在之后的道路上逐渐成为一个“缩头缩脑”的“上访专业户”;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春才是如何在农村妇女的言语挑逗下走上了阉割的道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副副比城市人更加谄媚的嘴脸……这里的景象触目惊心。
继有关都市的“梦”破碎之后,有关乡村的“梦”再次破碎。但乡村的荒诞与城市文明并没有直接关联,农村文明中包含的愚昧与落后,并不仅仅是现代化进程的恶果,农村文明中的愚昧与落后,深深刻在农村文明几千年所形成的文化心理之中。
从“乡村”到“乡土乌托邦”,有关“乡土乌托邦”的镜像被打破了,所谓“乡土乌托邦”,其真实性不过是一场骗局。梦醒之后,是一种漂泊的、无所依靠的心理状态。从乡村到都市,实则是走不出的循环。
①②⑥⑦李佩甫:《生命册》,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第12页,第396页,第425页。
③庞秀慧:《世纪之交“农民进城”叙事的“空间想象”》,《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
④程德培:《李佩甫的“两地书”——评〈生命册〉及其他六部长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5期。
⑤黄平:《大时代与小时代》,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0页。
⑧沈昕苒:《李佩甫〈生命册〉中吴志鹏形象解读》,《鉴赏者》2014年3月。
⑨张相梅:《逃亡与还乡:寻找人类的栖息地——论李佩甫小说对“乡村人进城”命运的解析》(硕士论文),山东师范大学,2009年。
[1]黄平.大时代与小时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2]李佩甫.生命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作者:冯跃华,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