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才媛李因的诗歌创作
2016-03-10蓝青
蓝青
(山东大学,山东济南,250100)
论才媛李因的诗歌创作
蓝青
(山东大学,山东济南,250100)
【摘要】李因是明清之际女性诗坛上一位颇具特色的女诗人,其诗歌内容丰富,集中行旅、题画、感怀诸作,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女性诗歌的创作题材;艺术风格亦突破了女性文学习见的闺阁气与脂粉气,格调清疏、造语新奇、取境荒寒。无论题材内容或是审美追求,李因诗歌均别树一帜,有着独特的艺术价值。
【关键词】李因;诗歌;题材;艺术特色
按照传统道德观念,诗歌领域向来为男性所专属。然至晚明,这种观念频遭质疑。晚明商品经济的繁荣带来了思想领域之解放,不少开明之士逐渐认识到女性之才华,反对“女子不宜为诗”[1]590的传统观念,这就为女性习文奠定了必要的舆论基础。明代中后期,特别是明清之际,才媛辈出,女性文学创作走向全面繁荣。季娴曰:“自景泰、正德以后,风雅一道浸遍闺阁,至万历而盛矣。天启、崇祯以来,继起不绝。”[2]331毛先舒曰:“大江南北,闺秀缤纷,动盈卷轴,可谓盛矣。”[3]这一时期女性诗歌不仅数量繁多,远超往古,在诗歌主题与艺术风格上亦多有创获,极大地突破了前代闺阁诗“粉泽胜而气格卑”[4]2的传统。如王端淑师法杜甫,感时忧世,“牢骚愤激,绝去腻粉涂胭之状”[5];柳如是前期效仿云间派,以汉魏盛唐为法,后期转而趋宋,庄雅瘦硬;王微受竟陵派诗学之影响,其诗幽妍孤峭,结体清遥,“如珠泪玉烟,无复近情凡采”[6]72。李因诗歌亦颇具特色,集中行旅、题画、感怀诸作,对女性写作题材颇有开拓之功,艺术上格调清疏、造语新奇、取境荒寒,颇值得专题探讨。尽管学界对于李因已有所涉及①参见郝俊红:《丹青奇葩:晚明清初的女性绘画》,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158-188页;赵雪沛:《明末清初女词人研究》,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8-315页;邓红梅:《女性词史》,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38-239页。,然大多集中于李因绘画与词作,而李因诗歌所蕴含的独特价值,尚缺乏深入探究。有鉴于此,本文在时贤的研究基础上,重点考察李因诗歌的题材内容与艺术特色,以期对明清女性文学研究有所助益。
一
李因(1610-1685),字今是,又字今生,号是庵,又号海昌女史、龛山亦史,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而韶秀,资性警敏,耽读书,耻事铅粉,尝自称“性喜耽诗癖,残书拥半床”②李因:《郊居•其三》,李因撰,周书田校点:《竹笑轩吟草》,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5页。本文所引李因诗句均出自该书,以下不注。。因出身贫寒,常常“积苔为纸,扫柿为书,帷萤为灯”[7]4。年及笄,诗画已闻名于时。崇祯元年(1628),海宁葛徵奇偶得其咏梅诗,顿生倾慕之心,遂纳为侧室。婚后二人琴瑟和谐,常常周旋砚匣,“奇书名画、古器唐碑,相对摩玩舒卷”[8]88,时人比之明诚与清照。葛徵奇宦游十五载,必携李因同行,“风雨晦明无间”[9]1,故李因早年诗集中行旅之作颇多。
崇祯末年,兵火不断,社会动荡不安,李因与其夫避乱流离,备极困顿。顺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葛徵奇“忠愤所激,以义死”[10]49。李因矢志柏舟,守而弗变,至贫不能举火,遂以纺绩为生,兼作画自给。虽身历顺、康两朝,然“四十年如一日”[10]49,始终以明遗民自居,其画作从不署清朝年号。晚年志愈坚,节愈苦,“其诗益沉郁忼壮,一往情深,有烈丈夫之所难为者”[10]49。李因对明王朝之忠贞赢得了不少仁人志士的赞叹,黄宗羲尝为其作传,对其品行推崇备至。
李因著有《竹笑轩吟草》,共3集,生前已付梓。初集刻于崇祯十六年(1643),存诗165首,卷首有葛徵奇及其门人卢传敬、吴本泰之序。该集虽系李因早年与其夫“适意时唱和之作”[9]1,然澹思遐致,风趣泠然,迥异于传统闺阁之绮艳柔媚。续集刻于清初,存诗106首,无序跋。集中诗歌作于鼎革之际,家破夫亡的遭际深刻影响李因的诗风,“字字欲泣,一段贞襟侠气,溢于楮墨之外”[9]1。三集刻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存诗310首,卷末附诗余1卷,存词计22首。此集卷首有朱嘉徵、黄斐之序,卷末有杨德建跋。李因晚年“抱故国黍离之感,凄楚蕴结,长夜佛灯,老尼酬对”[8]88,集中颇多故国之思与身世之叹。
葛徵奇,字无奇,号介龛,浙江海宁人。崇祯元年(1628)进士,除中书舍人,选授湖广道御史。崇祯五年(1632),官光禄寺少卿。崇祯十六年(1643),出京师,至宿州遇兵哗,此后无意于仕宦,遨游湖山。顺治二年(1645),南京陷落,葛徵奇“以忧愤长逝”[9]1。葛徵奇能诗善画,万历末年尝与乡人潘陈忠、张次仲结攻玉堂社。著有《芜园集》12卷,辑有《南园前五先生诗》2卷,清代四库馆臣称其诗“颇有闲适之致”[11]1628。
二
传统的儒家性别伦理对于男女之职有着严格区分,“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12]50,“女妇日守闺阁,躬习纺织,至老勿逾内门”[13]6。女性被限制在阃内,其创作所展现的生活场景非常狭小,闺怨相思、离愁别恨成为女性诗歌的主要内容。至晚明,女性生活空间与生活内容发生了一定改变,尤其是易代之际,不少女性被卷入时代巨变的惊涛骇浪,避难流离,漂泊不定,这些经历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女性诗歌的表现领域。李因早年随夫宦游,中年遭遇家国之变,其创作无疑具有典型意义。
1.行旅诗
晚明不少女性有着随夫宦游之经历,如徐媛“随其夫子宦游四垂,而石城,而芜阴。吊古中宵,酸风射眸。触境成咏,郁为名作”[14]301。李因“从介龛宦游十余年”[15]1756,游踪广泛,“溯太湖,渡金焦,涉黄河,泛济水,达幽燕”[7]4,将旅途见闻感受形诸文字,留下了大量行旅诗。李因在宦游途中得以游览高山大川,眼界随之开阔,如《同家禄勋舟发黄河》:“风挟雷霆斗,河流日夜声。小舟眠未稳,野寺曙钟鸣。”突破了闺阁惯有的狭小纤弱局面,呈现出沉雄阔大之风。旅途中,李因亦观察到战乱对百姓所造成的沉重灾难,如《舟发漷县道中同家禄勋咏•其二》:“胡骑方宵遁,悲声四野中。千山磷火遍,百里燕巢空。”《安山晚泊》:“落日安山道,残村野戍多。荒原生鬼火,蔓草没田禾。”以白描手法记录了一幅幅战后凄凉景象,颇具“诗史”特质。
李因行旅诗中也有较为轻松的场景,如《秋日晚泊檇李》:“浪迹何须海上槎,平湖烟月自浮家。酒帘桥畔垂杨树,渔笛沙边红蓼花。”逸趣盎然,舒缓有致。然而,李因集中绝大部分行旅诗心境较为凄凉苦涩,如“雨声征雁动离愁,旅况孤灯客思悠。寂寂呻吟眠未德,月明野店独悲秋”(《秋日行次剡城•其二》)。旅途并未带给她多少新鲜与喜悦,而是充满了紧张与恐怖,如“何处一声孤鹤唳,秋山独夜旅魂惊”(《晚出毗陵道中•其一》),“暝烟驿路古城边,野客魂惊夜未眠”(《清源》)。风声鹤唳,荒烟冷夜,凝结成凄楚的基调,只有回归故里才能带来安稳,如《癸未喜归芜园•其四》:“冲寒怜破衲,负曝续残篇。自幸归来好,遥听北雁旋。”旅途的劳顿与漂泊感一扫而光,字里行间明显流露出返乡的喜悦。
2.感怀诗
受“女祸”论影响,女性长期被排斥在政治之外。女性囿于闺阁之内,“除却春愁没个题”[16]8936,其所思所感大多难以越出家庭范围,不免内容单薄,气格纤弱。如王嵩高曾评论闺秀诗“总有习气,非调脂弄粉,剪翠裁红,失之纤小,即妆台镜阁,剌剌与婢子语,俚俗尤多”[17]335。然而,明清易代之际,不少女性被卷入战火之中。丧乱之苦与亡国之痛使她们纷纷脱离了闺阁情爱的狭小天地,不再“沾沾于一己之穷通得失”[18]102,抚时感世,缘事而发,以慷慨激愤而又深挚悲凉的笔触,书写黍离大哀,实现了女性感怀题材由家到国的转变。李因身遭亡国破家之难,饱经流离之苦,其后期的感怀之作备写世乱之感与兴亡之叹。
崇祯未年,国势渐衰,社会动荡不安,民众饱受战乱之苦。清兵南下更加重了民众的苦难,凡战火所至,通都大邑夷为瓦砾之场,沃壤奥区化为白骨之地。李因于鼎革之际有过长期的避难流离生活,耳闻目睹的惨痛现实使其满怀悲愤,发为歌咏,特多凄楚感怆之音。如“到处干戈遍,残村惊虎哮”(《郊居杂咏•其二》),“万井绝烟惟鬼火,千家野哭起悲风”(《感时•其二》),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晚年所作《忆昔》,全篇共12首,生动地展示了明、清易代之际的历史画卷。如《其二》:“连年丁丧乱,盗贼势豪雄。庙算迷司马,边尘叹总戎。逃亡千里散,杀掠百城空。国破家何在,流离泣路穷。”感慨兵荒马乱中的流民生涯,悲怆沉痛。又如《其五》:“正人多死节,国乱更仓皇。举世谁独醒,满朝俱若狂。兵戈同逐鹿,得失叹亡羊。更抱长沙泣,空怀吊楚湘。”将亡国之悲怆情怀与对历史的批判意识融合在一起,加深了诗歌的思想深度。李因始终保持着炽烈的爱国热忱,即使至晚年,虽渐知再无挥戈返日之望,故国之思始终未减。如《病起夜坐口占三首•其三》:“龙钟老病又惊秋,白发常怀壮士忧。报国有心无剑术,空将时事锁眉头。”这份至死犹坚的爱国之情赢得了时人的尊敬,如杨德建赞其“实以巾帼而深忠爱之情”,“一段真侠气节”[18]102。
国难亦引发了李因对英雄事业的倾慕与向往,如《闻豫鲁寇警》:“万姓流亡白骨寒,惊闻豫鲁半凋残。徒怀报国惭彤管,洒血征袍羡木兰。”渴望能成为像木兰那样披坚执锐的女中豪杰,做出一番报国济民的惊世壮举。然而,女诗人的英雄之志最终只能沦为壮志难酬的郁愤,《虏警》:“胡儿十万满重关,铁骑空屯蓟北山。从古剑仙多女侠,蒯缑手把自潸潸”。巾帼之恨,颇令人唏嘘。
3.题画诗
晚明才女除擅诗外,往往兼工绘画,如徐灿“善属文,兼精书画”[19]623,梁孟昭“工词翰,雅善山水,深远秀逸,风格不群”[20]111,堵霞“诗清婉韶秀,高出晚唐;画法宋人,深造徐熙没骨化境”[21]200,题画诗遂成为这一时期女性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李因自幼受父母之命“习诗画,便臻其妙”,后嫁与同样“挟有画癖”的葛徵奇,“每遇林木孤清,云日荡漾,即奋臂振衣,磨墨汁升许,劈笺作花卉数本”[7]5。李因绘画取法大小米及徐渭、陈淳,水墨写意,随兴点染,形成了清幽俊逸、萧散自然的艺术风格。陈维崧称其“作水墨花鸟,幽淡欲绝”[22]44,徐沁评其花鸟作品“苍秀入格,点染生动,大幅亦佳。此闺阁而得士气者”[20]142,秦祖永评其“水墨花鸟苍古静逸,颇得青藤白阳遗意,所画极有笔力,无软弱态”[23]45。与绘画多为水墨、少有色饰相应,李因题画诗大多清寒幽远,如“松子垂垂晓露浓,白云天半锁孤峰”(《题画次家禄勋韵》),“深山消得闲人隐,短棹鱼蓑待月眠”(《和家禄勋题画》),形成了一种迥异于闺阁的冷寂氛围。
相较山水题材,李因题画诗更多为花鸟题咏,其中尤以题梅最多,共计14首,几乎接近全部题画诗的三分之一。李因喜绘梅题梅,曾誉梅花“玉映冰心洁,清标耐岁寒”(《梅》)。梅花不仅是李因的观赏对象,亦是“窗前伴寂寥”(《种梅》)的忘年友,更是其精神的寄托与人格自况。时人亦发现了这一点,如杨德建称其:“一编之中,留连反复三致意者,独有取于梅花。要亦太夫人之质素凝华,安富贵而不骄;冰雪贞操,当冷落而自若。故为比物见志云尔。”[18]102李因的题梅诗往往别有寄托,如晚年所作“迎寒独抱冰霜操,不著红尘半点瑕”(《题梅》)、“茕茕无倚伴梅花,欲仗清标度岁华”(《画梅》),将身世之感、忠贞之意与画作融为一体,清高耿介,喻意遥深。除题梅外,还有题菊、松、柳、玉兰、芦雁等作品,这些花鸟题画之作大多具有清幽的形象、冷寂的色调和空灵淡远的意境。李因题画诗尤其注重发掘物象的冷隽之美,即使被誉为“富贵花”的牡丹,亦被赋予孤高清冷的氛围,“锦幕初开春莫催,石栏斜倚独徘徊。却怜素质嫌脂粉,不倩离魂梦里来。”(《和家禄勋题画屏•牡丹》)将富贵秾艳的牡丹独置于凉夜石栏,别有一种超尘脱俗的韵致。
三
李因诗歌不仅在题材内容上迥异于传统闺阁书写,在艺术风格方面亦颇具特色。她突破了女性诗歌习见的闺阁气与脂粉气,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具体可归纳为以下三点。
1.格调清疏
李因出身寒门,性格孤清,不喜喧闹,尤好幽居,自称“欲避尘嚣境,闲耽山水幽”(《山居•其三》)。吴本泰称其“体抱纯素”,“特饶林下风气”[4]。故李因诗歌迥异于传统女性创作“闺阁近而林泉远”,集中几乎看不到闺阁诗常见的少女情怀与婚姻情爱。李因很少叙写日常家庭生活,而是集中笔墨于山林幽岩,“岩壑幽峭,雪月清映,俯仰情深,留连啸咏”[4]2。其诗一如其为人,“清扬婉妩,如晨露初桐,又如微云疏雨,自成逸品”[7]4,“清”成为其创作的主体风格。李因的写景诗颇具特色,于时辰上偏爱黄昏与夜晚,月下景致尤为李因所钟爱,如“烟笼秋寺月,泉咽晚山风”(《秋日鹫岭•其一》,“月上澄流碧,鱼牵藻影交”(《郊居•其二》),入夜之后万籁俱静,月色澄明,褪去白日的喧嚣,呈现出清幽静寂之境。李因于季节上尤偏爱秋景,如《芜园秋夜》:“暝云天际合,月色望中收。乱竹敲窗韵,疏松入涧幽。浮光堕岩石,凉气冷熏篝。起坐占参斗,萧萧当卧游。”暝云、乱竹、疏松、幽涧、岩石,一经秋气笼罩,意境更加幽隽清疏。李因集中写秋景之作几可谓俯拾皆是,《秋日》、《张秋》、《立秋》、《秋夜》等,与前面所引诗歌皆属同一风格。集中当然亦有描写夏景之作,然丝毫不见夏日的明艳与暑热的浮躁,而是充满清凉幽寂之意。如《夏日登高亭山次韵》:“仄径盘回上,阴阴古木中。青苔行客屐,白石老僧供。野树垂繁露,岩花逐细风。凭高山色合,隔岸大河通。”曲径通幽,青苔白石,别有一番清气。
李因诗中的清疏气与其浸润佛禅、深悟苦谛有着密切联系。李因早年即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葛徵奇称其“志存净业”,“行且薰修戒定,等观空色。其游泳风雅,如乾闼之奏乐,维摩之散花”[7]。青灯佛影代替了闺阁软语,故李因集中少有传统闺阁题材的绮艳柔媚,杨德建即称其“履胜适意时所作绝不着一纷靡绮丽之语”[18]102。李因对佛教浸染颇深,集中经常提到习禅生活,如“闲携白拂翻禅诵,自洗军持坐石边”(《鹫峰山庄》),“佛阁风微蹙远莎,闲翻内典忏三摩”(《忆江南十二绝句,次家禄勋韵•其八》)。对佛典的研习深刻地影响到李因的创作,诗中佛典禅理随处可见,如“第一泉能供渴思,大千事总付穹苍”(《同家禄勋介龛游惠山邹园•其二》),“尘世已同电泡幻,试参半偈许曾能”(《舟发天津道中同家禄勋咏•其一》)。佛禅信仰亦影响了李因的审美取向,突出表现在对清静幽僻意境的偏好。李因的写景诗往往颇具禅意,如“山寺禅床磐,兰舟客夜灯”(《夏日舟次杨村同家禄勋咏》),“古寺千林磐,玄关半偈禅”(《癸未喜归芜园•其四》)等等,澄净清远,幽寒明寂,皆是一幅幅禅境。
2.取境荒寒
李因早期诗歌格调清疏,颇多禅境,然经历了亡国与丧夫之痛后,诗歌风格大变,凄楚幽怨,荒寒阴冷。吴本泰称其“怆兵燹之故墟,吊鬼伥之残窟。一一沉吟悱恻,感慨淋漓。斯则笔苍调遒,神凄韵朗”[4]2。集中弥漫着阴森凄厉的气氛,破庭败壁、废院残扉、荒山颓岭、狼烟鬼火、枯树荒冢等意象境界,在在有之,如“断岸人烟绝,荒碑僧寺空”(《舟发漷县道中同家禄勋咏》),“荒庭余败壁,废院剩残扉”(《忆昔扶榇归来有感•其一》)等等,构成一幅幅凄恻哀怨、惨绝人寰的画面。《感时二首•其一》是其中典型代表:“遍地干戈雉堞荒,未知何日定封疆。羽书北往军需急,骁骑南来战垒强。百里烟横昏白昼,千村民散变沧桑。那堪血溅河流赤,鬼火烧空惨月光。”作者以荒堞、狼烟、流民、鬼火、孤月等一系列阴冷晦暗的意象,渲染出充满诡秘、凄厉的亡国氛围,沉郁悲怆,刺痛人心。
李因晚年诗歌取境荒寒凄厉,是时代动荡与个人遭际的双重结果。清兵南下,明王朝统治下的民众遭遇了空前的灾难,中原板荡,沧桑鼎革,这是一个天崩地裂、风饕雪虐的时代,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故国沦陷之痛,生民流离之苦不时撞击着诗人的心扉,视野所及,一切景物都笼罩上阴冷凄厉的色调。诗中荒寒冷僻的意境,正是大劫之后民生凋敝的残破景象之真实反映。李因晚年诗歌取境荒寒亦与其穷困潦倒的生活状况有着密切联系。葛徵奇去世之后,李因处境极为艰难,“故园冷落,仅余四壁”,时常贫困“至不能举火”[9]1,此亦加重了诗中的凄苦之声。如“年来增得穷愁苦,举目难看泪湿衣”(《除夕遣怀•其一》)、“世间孤苦无过此,拨尽寒灰到五更”(《岁暮记愁•其五》)等等,不胜枚举。其中《有感》尤令人心酸:“忧时看发短,老病为贫增。枵腹同饥鼠,颓颜似冻蝇。从戎非我辈,狙击更谁能。悲感前朝事,愁归夜半灯。”老病穷愁的恶劣环境并没有断绝女诗人对国事的关心,逆境中更见拳拳爱国之心。全诗基调沉重压抑,却传达出一种不屈的意志,这是尤为可贵的。
3.造语新奇
与清冷凄寒的诗歌表现内容相适应,李因在创作上往往采取“苦吟”的方式,如“野花香露晚来侵,高树凉生事苦吟”(《夏日晚坐•其二》),苦吟之于李因,不仅是一种自觉的创作理念,更是坚持不懈的创作实践。如“山岫少人事,耽吟卧欲僵”(《湖上纪时•其四》,“醉尉无烦讯,孤吟诗思添”(《夜发渡口驿》)等,险觅狂搜、刻苦为诗的自我形象屡屡出现李因诗中。她常常因为苦吟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有时甚至一夜未眠,如“索句浑忘寐,钟残知几更”(《月下》),“耽吟星欲曙,理钓旭初高”(《舟发开河》),足见李因于诗用力之深。李因对苦吟的执着与痴迷,可以说在前代与同时期女性诗人中罕见。
李因刻苦为诗,勤于锻炼,努力追求一种超乎寻常的精奇效果。无论是字、句、意象、意境,均刻苦推敲,精心雕琢,力求超越俗套,达到奇警入微的效果,如葛徵奇称其诗“绝去饾饤习气,即老宿钜公,不能相下”[7]4,黄斐称其“不拾齿牙,自成机杼”[24]50。李因遣字用词颇富独创性,其字奇者如“月逗疏棂萤影乱”(《夏日晚坐•其一》)、“山吐明霞挂柳阴”(《和孤山竹阁社集•其二》),“逗”、“吐”二字均经过精心的锻造锤炼,状物传神,精奇超迈。李因将苦吟精神灌诗中,集中佳句可谓俯拾皆是,如“淡月笼霜叶,微波蹙浪花”(和豫章李夫人》),“水澄梳石发,月色照苔衣”(《郊居•其五》),炼意造句,精当洗炼,不落俗套。李因还善于将写人之词用于状物,如“春暖冰澌二月天,杏花啼雨柳颦烟”(《长安春日•其一》),“啼”与“颦”均为形容人的情态,然移之写物,将春日的妩媚刻画得异常生动。
李因在句法上亦刻琢研炼,颇见功力。如《郊居十首•其二》“路僻依僧寺,林幽寄鹊巢”,语意当为“僧寺依僻路,鹊巢寄幽林”,将惯常语序颠倒出之,别具一番奇特滋味。李因于律诗颇喜运用流水对,如“闻道寒垣旗惨黯,更愁驿落马豗隤”(《舟发百草湾,次家禄勋韵•其四》)格律严谨而又浑融流转,洵为诗家之能事。
总之,李因是明清之际独具特色的一位女诗人。她不仅创作了大量行旅诗与题画诗,而且为传统的闺阁感怀题材注入强烈的时代性与现实性,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女性诗歌题材。特殊的性格与经历亦使其诗歌突破了女性创作习见的闺阁气与脂粉气,格调清疏、造语新奇、取境荒寒,从而奠定了李因在明清之际女性诗坛独树一帜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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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楚和)
A Study of Li Yin’s Poetry
LAN Qing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Shandong, China, 250100)
Abstract:Li Yin, one of the most significant and distinct female poets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 has created lots of great poems in her life, coveringtravels, painting and emotions, thus mak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female’s creations to some extent. Li Yin also gets rid of the traditional feminity and creates a new realm of female poetry featuring novel style, refreshing language and desolate state. Her poems are special both in subject matters and aesthetic pursuance,thus carrying uniquely artistic values.
Key words:Li Yin; poetry;creation;style
【作者简介】蓝青(1988-),女,山东济南人,博士研究生,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收稿日期】2015-11-03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932x(2016)01-006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