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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诗与认同:以非洲为例

2016-03-09克里斯蒂安娜塞杜ChristianeSeydou

关键词:史诗

[法]克里斯蒂安娜·塞杜(Christiane Seydou)著,马 千 里 译

史诗与认同:以非洲为例

[法]克里斯蒂安娜·塞杜(Christiane Seydou)著,马 千 里 译

在口传文化中,史诗这一文类因其语义功能和语用功能构成神话史诗和历史史诗两种主要类型,进而与两种不同的社会组织(多头政体和帝国)相联接。从中非到西非,每个类型都可列举两个实例来呈现:一类是芳人的姆凡特史诗(加蓬)和尼扬加人的史诗(扎伊尔);另一类是马林凯人的史诗《松迪亚塔》(马里)和马西纳人的颇尔史诗(马里)。本文的比较分析将以下三个视点纳入考量:一是社会政治语境或历史语境,二是歌手即格里奥的地位和角色,三是文本的内涵。

史诗;认同;非洲史诗;口传文化;比较研究

作者克里斯蒂安娜·塞杜(Christiane Seydou),女,法国人,出生于阿尔及利亚奥兰,法国国家科研中心(CNRS)名誉主任;退休前曾担任该中心黑非洲语言文化综合研究室主任、研究员;主要研究西非马里的颇尔人的口头传统(史诗、故事、宗教诗歌等)(巴黎 75794);马千里,男,汉族,安徽六安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少数民族文学系博士候选人(北京 房山 102488)。

很久以来,欧洲人即使没有否认非洲史诗的存在,但知之者甚少。不过,迄今为止已公开出版的非洲史诗文本对纠正这一漠视提供了可能。对于学术界来说,非洲能够为准确把握史诗这一文类提供一个独一无二的探索领域:一是因为非洲史诗植根于“口头文明”(civilisations de l’oralité)当中,正如“épopée(史诗)”这一术语的词源*épopée(史诗)的词源为古希腊语的épos(诗体话语或叙事诗)与poié(制作、创造),其字面意义为“诗歌制作”,也可理解为“进行诗体叙事的言语行为”。——译者注所昭示的那样,非洲史诗正是在“口头文明”中继续保持着活形态言语(parole)自身运作的特征,因此能够在其具体情境中得到把握;二是无论是从政治和社会结构来进行考察,还是从历史和文化标准来做出判断,孕育非洲史诗的各个社会之间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性。因此,非洲史诗所具备的多样化表达形式和表述方式,不仅有利于探讨史诗这一文类的特殊性,也有助于对史诗进行界定,并通过共时性的比较方法探查所有的史诗文本,进而提取不同史诗的共性特征,最终获得史诗传统之间存在差异性的致因。

在形成上述思考的一篇论文中*Seydou:1982。,笔者对两类差异性最大的非洲史诗进行了系统的对比,从形式、文本和文化归纳出三方面的共同点,即:

——表述形式:史诗话语须与一种特定的乐器相结合;

——叙事逻辑:在史诗人物的行为中一直存在“违抗”(transgression)这一理念(如争衡性的挑战、对抗及竞赛情境);

——文本功能:更新作为社区整体根基的“认同”(identité)意识。

对史诗伦理和史诗美学来说,其关键在于对擢升(exaltation)这一观念的追寻及其再现。这一追寻行为涉及上述的三个共同点,因为一切有关文本、语境、指称、超语言、音乐,乃至有时是形体动作的手段,都是为了营造受众的擢升感。

这也是由于史诗的最终目的在于铸造一种共同的集体知识(一般所有的人都知道口述的历史),并形成群体的思想载体。史诗运用一种能够“提升”(dynamiser)这一知识的方式来激活受众,而受众通过体验“擢升”状态下的交流,从而对自身独特的身份形成认同,继而憧憬着去实现这一认同。

鉴于史诗兼具语义功能和语用功能,提取和研究不同类型的史诗以及孕育这些史诗的不同社会之间的关系,可能是比较恰当的;与此同时,还需研究每个民族如何依凭其所处的自然和历史条件,其社会和政治组织以及其伦理和宗教状况,即一切与外部世界相关的系统去界定自身的身份认同范围。

为了推进这一研究,我们需要把研究范围集中在两大地理范围,即非洲中部和西部地区。 这两大地域涵盖了多头政体和帝国这两类社会,存在两种类型的史诗,即神话史诗和历史史诗。

本文涉及四个案例,从中非芳人的姆凡特史诗(lemvetdes Fang,加蓬)和尼扬加史诗(l'épopée nyanga,扎伊尔),到西非的马林凯史诗(l'épopée malinké)《松迪亚塔》(Soundiata)和马西纳(Massina)的颇尔史诗(l'épopée peule,马里)。笔者针对每一案例展开的比较研究,将重点围绕三个要点进行,而各个要点之间也存在着关联性。这三个要点可具体表述为:社会政治语境或历史语境、史诗主题以及歌手即格里奥(griot)*格里奥(griot):“格里奥特又译格里奥,是撒哈拉以南非洲世代相传的诗人、口头文学家、艺术家和琴师的总称。在殖民化以前,一部分格里奥特进入宫廷,担当王室要人的史官,他们记下风俗习惯、历史传统和国王的王法准则,有时传诵原有的史诗或创作有关国王或头领的史诗。还有一部分格里奥特成为行吟艺人,他们带着简单的乐器周游四方,演唱原有的史诗;他们也善于把枯燥的历史事件、伟人事迹编成史诗,他们被称为语言大师。他们既是风俗、文化、历史和传统的传诵者,又是民族文学的保存者,当然他们也传诵和保存了史诗。”引自李永彩先生的《松迪亚塔》译序,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6-7页。——译者注对于史诗文本创编和表述的作用。

案例一:姆凡特史诗

在喀麦隆、加蓬和赤道几内亚的布鲁人(Boulou)、芳人(Fang)和贝蒂人(Béti)中,“姆凡特”(mvet)这一术语既指一种四弦乐器,类似竖琴和扬琴的混合体,也指通过用这种乐器伴奏来进行演述的所有文类(抒情诗、故事和史诗);但一般认为史诗最具代表性,也是最适于用mvet这个词来指称的文类。

人们认为,不论mvet(既是乐器,也是一种叙事)是作为姆凡特琴,还是作为叙事的姆凡特演述,都是最早的实践者通过天启的方式而习得的。实践者在长达一周的昏睡中完成一次迁徙。而传统观点认为,这次迁徙涉及整个部族,起于尼罗河上游沿岸,止于他们现今的居住点。而姆凡特琴和姆凡特演述的曲调及话语则会唤来受众的擢升,将这群流亡者变成英勇不屈的战士,以将其引领到大西洋沿岸。在无休止的姆凡特琴伴奏下(能够演述七个晚上!),史诗歌手不断重复这一梦幻,讲述宇宙最初是怎样从一个铜蛋生成出来,然后讲述“将死族”(les Mortels)和“不死族”(les Immortels)各自的祖先——两个兄弟——遥远而绵长的谱系。其中,作为个体的英雄之间展开的神奇争衡构成了芳人史诗的核心。

在姆凡特的演述中,既有讲述“不死族”为扩张霸权而鏖战的叙事片段(épisode narratif),也有讲述“将死族”企望实现期颐之寿而奋争的叙事片段,但都插入有歌唱形式的抒情片段,还有受众唱和式的回应。姆凡特演述哀歌式的曲调,令人想起史诗歌手痛苦的处境:“我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姆凡特演述!…… 我为姆凡特琴而死!……”史诗歌手就如同古往今来的姆凡特代言人一样,姆凡特史诗通过乐器本身以听读(dicté)的方式口授给了歌手。因此,古代的话语只能通过歌手而流传下来,但需要歌手抽离自身。同时,这一自我剥离的过程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歌手只有通过单独和秘密的传授过程才能最终获得知识。在传授的过程中,他被引向“鬼魂的国度”去“吃掉姆凡特故事”,并且据信,他得付出巨大的代价(有一名亲近的人死去,或得失去视力,等等)。

兹维·内盖玛(Zwè Nguéma)在其属于姆凡特叙事的一首歌中讲到,向他传艺的师父也感受到过自己师父带给他的“姆凡特的魔力”(charmes dumvet)。老师父在去世前全身心地将姆凡特演述传授给他所有的弟子,还说:“每个姆凡特琴演奏者都应当一直拥有我的心和肝……你们将去进行姆凡特演述……而当你们听到从我的坟里传出歌声的时候,要扬起你们的手臂去迎接姆凡特的魔力”*Zwè Nguéma 1972:417-21。。这就是继承了“姆凡特魔力”的史诗歌手,而这一传承谱系可以追溯到十二代以前。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印刻在史诗语言中的祖传讯息,其实同样也深深印刻在承载史诗语言的歌手的生命中。

叙事演述、神话色彩和个性化的抒情歌交替出现,史诗中的人物和史诗歌手个人也不时交换角色,而“文学”(littéraire)想象和传记性的“事实”(réalité)同样不断互换,这些情况似乎会不断将受众的注意力从叙事的对象和目的中分散出来。但实际上,演述却通过密切生者与祖先的关系网,密切受众和整个演出体系,或者说受众和演述所表达的思想之间的关系,以此来增强群体的凝聚力。这一过程的具体化则是由掌握技艺的史诗歌手和奏响民族起源的乐器来实现的*Boyer:1983。。

尽管姆凡特演述的传授显得有点神秘,其文本也颇具“神话的”(mythologique)色彩,可这些史诗的演述并没有任何的奥秘。其演述可以面向不分年龄、性别和社会地位的全体社区成员,并在任何一个节庆场合进行。社区成员通过一起跟唱史诗诗句、喧嚣、呼喊、鼓掌等积极参与的方式来证明他们与节日里的团结气氛是多么地一致,是多么地感同身受。很显然,通过那些看起来如此不真实和不相关的虚幻人物的英雄事迹,听众潜移默化地认识到塑造和构建其文化整体的价值观。

为了理解这些价值观,需要更深入地了解相应的社会。艾森·阿托姆·翁高阿纳(D. Essone Atome Ongoane)在其博士学位论文《社会与元社会:芳人的政治体制》(Sociétéetméta-société (lesystèmepolitiquefang))中这样写道:芳人的社会是民主和“多头政体”(polyarchique)的,在作为其基础的各个氏族中,每个家族都是“自治的决策中心”(centres autonomes de décision)。与此相反,这些家族在权利上的平等激发了人们增强个人实力的愿望,并带来内部和外部的纷争。作者很好地展现了整个社会是怎样在内部与外部的辩证关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一辩证关系则以家族对内团结一致,对外保持潜在的敌意并视时机采取敌对行动为基石。

这种类型的社会的运行方式能够说明的是:第一,重视以某种战争理念来保证群体内部团结,使个人的地位得到确认;第二,重视世系是因为只有世系才能使每一个体在各自的家族传承中得到身份认同;第三,重视祖先崇拜是因为祖先被作为主要的传授(byeri)载体,而这种传授主要取决于对世系的了解和掌握。

对内和对外的这两种倾向汇聚在史诗当中,具体表现为一条能够追溯到宇宙诞生的遥远的世系,那时就已经有了“将死族”和“不死族”这两个原初且敌对的族群,二者都有自己的世系,而只有通过“违抗”(transgression)才能将其打破。英雄主义在一般情况下被视为所有英雄行为的关键,而“违抗”则是英雄主义这一概念的基础。英雄行为可以被定义为一种挑战的理念,一种对矛盾的颂扬,目的在于让所有英雄为了证明自己名至实归而不畏风险,哪怕命遭不测也在所不惜。

此外,值得关注的是,在姆凡特演述中,实现英雄们个性化的方式只有他们的姓名、箴言和世系。他们没有任何特征,他们的行为冗长且一成不变,都用大量的口头语言进行描述,描述时歌手都狂热地发挥着想象力。在其“特殊—普通”这一二元对立中,惟其如此,才能使得演述比巫术这一他们从祖先那里继承的遗产更为有效。而英雄的行为作为应对越来越艰巨的挑战而产生的超自然的力量,将英雄们推进宇宙空间中去。这些英雄,无论是“将死族”还是“不死族”,都穿行于水底、地上、地下、人间王国、鬼魂的王国,以及幻想的超现实世界。这样的叙事似乎并不与听众熟悉的那个世界相冲突,就如同这个非真实的“神话化”(mythologisante)的表达一样,事实上体现了一种深层次的真实,而这种真实在社会内部的运行中可能发挥统合作用。

在这种类型的社会,口头话语的力量与作为权力和政治准则的武器(réelles ou magiques,真实的或神奇的)同等重要。人们重视姆凡特演述这样的文化机制在观念型塑和群体行动中的传播作用。所以,在追述这些文本不可置疑的多义性的同时,艾森·阿托姆·翁高阿纳看到了“群体归属理念的主要载体”,并述及马克·欧日(Marc Augé)“没有再现就没有组织”的观点*Augé 1975:XIX。,由此查探出一个“不死族的元社会”的形象,而这种元社会“使得人类社会像其副本一样组织和运行”。

实际上,针对那些一直处于相互对立和冲突状态下的各方表现,作者也作出了分析。冲突的结果总是“不死族”获胜,就如同权力理论指涉的那样。对于作者来说,“闲谈不休的路口”(carrefour des Palabres)作为“不死族”的世界,则是建立在多头政体机制和竞争的基础上的。这个世界似乎是原始的和宇宙起源论意义上(神圣的属性)的“权力人性化和社会化”,可被划分为宗教、政治和经济等几个领域,并被分配给不同的决策核心。这样的处理方式是必要的,一方面是为了让人们能够行使权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控制和减少风险。因此,这个路口可被视作芳人社会理念的内转。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史诗作为社会理念的产物有助于社会理念的传承;史诗作为群体理念的反映,代表着该群体与众不同的身份认同,并号召整个群体遵循这样的身份认同,并在这一认同确定的社群内生活。

案例二:扎伊尔的尼扬加史诗

扎伊尔的尼扬加史诗(l'épopée nyanga)*Biebuyck 1969,1978。与姆凡特史诗有很大不同,但二者都与神话有关,都存在与神灵交流的现象。

这类史诗被认为是一个迁徙中的民族与当地卑格米人(Pygmées)接触后产生的结果,并且依然在尼扬加人的社会与文化机制中发挥重要作用。史诗讲述的是天赋异禀的英雄姆温多(Mwindo)的诸多经历和功绩,还涉及他极端的个性和行为。命运使其一生不断经历着神奇而曲折的历险:他穿行于凡间、地下、水下王国,最终来到天上王国,与诸多神祇在一起;他在旅行中战胜了种种怪物,避过了多个陷阱,明辨了善与恶;最后,他以文化英雄的身份回到人间,得到“开化”(civilisé),并被他的同伴们立为头领。他最初是一个行动与语言上非凡而极端的人物,后来则变为一个充满智慧、言行得体的头领,还给人们带来了“十诫”(Décalogue)这一和平与繁荣的源泉。这一切实际上都是一个缓慢的传授过程的结果。英雄在其间经历了漫长的人性化过程,承受了种种考验与斗争,并在天界——他的最后一次旅程中——加冕为王。他以被动的方式接受了天启,随后在获准返回人间之前明辨了善恶。

在尼扬加人中,头领(mwami)被视为具有神性,且只有在历经一段时间的考验,并通过一个秘密仪式为终结的神秘传授之后才被认定为头领。柏拜克(D. Biebuyck)也在史诗中间和结尾发现了这一机制和理念*Biebuyck 1978:110。。

通过这些幻想型叙事中的神话及其象征意义的再现,史诗似乎具备了类似于“神圣化”(sacralisante)的功能,因而能将政治权力披上一层神圣的面纱。这里,头领被描述为超人类的,有时甚至是非人类的形象,经过神灵的培育和塑造,在一系列考验之后成为英雄的化身。

史诗歌手的学艺过程和演述史诗文本的相关情形,也都证实了尼扬加史诗具有这种神圣化的功能。

实际上,从原则上讲,每个人都能去从事史诗歌手这一行当,史诗演述也不需要任何特别的仪式条件。但尽管如此,围绕史诗这一文类,尼扬加史诗较之于姆凡特史诗而言,体现出更明显的神圣化的特征。

在尼扬加人中,卡里西(Karisi)既指作为文类的史诗,同时也是神话中一名头领的名字,他就是英雄姆温多的父亲卡里西,他被视为一个特殊神灵。一般情况下,人们是在睡梦中接到这个神灵的指令,才会决定成为史诗歌手。而要获取史诗演述的必备知识,不仅需要学习“技术”(technique),还须信奉这一神灵。学徒为了避免在学艺过程中出现问题,或是无法按时学成,就需要向其祈祷*Biebuyck et Mateene 1969:12。。

此外,在史诗演述过程中,歌手自己也被称作这一神灵,即卡里西。他得展示卡里西的标识,例如在自己身边的地上插上一把剑,脚踝上系上铃铛。他可以通过歌唱、讲述、模拟来扮演姆温多故事的大量情节中的某一场景,同时他的助手们用棍棒敲响打击乐器来给他伴奏,而听众则齐声唱和。歌手认为自己被卡里西指定,有责任去掌握史诗,也认为在自己的歌唱和讲述中自身能够获得其所扮演的史诗英雄的力量。

该案例给我们的印象比起姆凡特史诗的案例更深刻。具体说来,宗教、政治、社会和文学层面等因素对这一史诗的深刻影响,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传承和表述的方式上,都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在这一案例中,观念的再现,亦如姆凡特史诗演述那样,使用了虚构和神奇的形式。史诗的语言基于一整套象征意义,传达出这些文本的神话表征。而神话表征可能是唯一的文学化表达方式,但足以让这些部族能够有效地用来构建其共同社区的认同。

事实上,鉴于尼扬加人古时经历的民族迁徙,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他们的社会与政治组织机制(自治式的家族、小型酋邦及混杂而分散的分布地域),以及他们的巫术——宗教表现形式,似乎都指向构建一种有凝聚力的认同。这种类型的社会,往往在一种观念意识形态上求诸于“神秘的”(mythique)且被认为是真实经历过的民族史,也有其比较合理的成因。如同其他秘密传授的入社式或政治类仪式一样,对于一些人来说,这种投射在死者、氏族的创始先祖、社会创始人与延续氏族血脉的生者之间的原始却基本的联系,保证了部族的人口再生产和内部凝聚力。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神殿、宇宙空间与社会和人类生活空间之间的联系得以确立,并在作为这两个世界的中间人的英雄——头领身上得以体现。

尽管功能相似,但西非的著名史诗传统与中非还是有很大不同。西非史诗传统作为民众的传统文学创作,其历史一般导向集权化和大型帝国的创建。这样的社会运行建立在一种等级化的组织基础之上,不仅涉及权力,还包纳了整个社会肌体的等级化组织。在这类社会中,每个人的职责和地位的确定是与生俱来的。

曼丁哥史诗和颇尔史诗这两个案例提供了新的研究领域。二者与之前的两种史诗不同,从中我们能够观察到另一种史诗类型,并大致可定义为历史史诗。

案例三:马林凯史诗《松迪亚塔》

马林凯史诗(l'épopée malinké)《松迪亚塔》(Soundiata)最负盛名,也流传最广;其分布范围包括塞内加尔、冈比亚、几内亚,特别是马里等国,但远不限于此。关于这一案例,其历史渊源非常重要。这一大型武功歌颂扬的是历史人物松迪亚塔。他统一了曼德(Mandé)王国,建立了著名的马里帝国。而马里帝国在十三世纪的声威盖过了加纳(Ghana)王国。

在松迪亚塔登基前,曼德的国土上分散着一群小王国,各自不过是一些村落组成的小酋邦(chefferies)。人们相互之间争斗不断,国力日渐削弱,因而遭到北方一些邻国的掠夺。这些邻国为了供应其大宗商品交易(用北方的盐与南方的奴隶和黄金交易),向这些酋邦勒索物品和奴隶。其中有一个酋邦叫索索(Sosso),盛产铁和黄金,其君主名叫苏芒古鲁·康泰(Soumangourou Kanté又名苏玛沃鲁,Soumaworo);他成功地打破了本酋邦的枷锁,接着去奴役其他酋邦,自己成了解放者兼压迫者。而松迪亚塔对这个“又是铁匠又是巫师”的索索国君的反抗则构成了马林凯史诗的主干。

由于兄弟们的嫉妒,生来卓尔不凡的松迪亚塔·凯塔(Soundiata Keita)被迫流亡国外。但是,当整个曼德都屈服于暴君苏芒古鲁的统治时,大家想起这位被废黜的王子,便去召唤。松迪亚塔回归后,以著名的克里纳(Krina)战役粉碎了苏芒古鲁的压迫,开启了西非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根据传统说法,“王中之王”(roi des rois)松迪亚塔·凯塔在1255年去世时留下的是一个统一的曼德,已从奴隶贸易中解放出来,文明开化,并且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在世时发展农业和商业,并给国家建立了一整套的社会组织机制。从传统来说,这一机制建立在氏族盟约和各个社会阶层的地位和角色得到明确认定的基础上,使得曼丁哥(mandingue)的社会治理,如同我们今天所了解的那样,作为松迪亚塔的成就和遗产,成为他本人功绩的“证言”(testament)。

尽管这部英雄史诗具有很强的历史真实性,其序篇却依然追溯了这一帝国的神秘起源。史诗作为历史的改编,将松迪亚塔的解放业绩置于曼德的神秘命运中,将曼德国的帝王世系追溯到三位新朋人(Simbon)。这三人都是狩猎高手,当年从天上降落到神圣的方舟里,并受先知穆罕默德的宣礼员比俩勒(Bilali)托付去建立第一个村庄。这一有关起源的叙事片段,正如前述所见——在伊斯兰教的某些版本中得到采用——被视为一个弘大的寓言,其象征意义由卡巴寇(Kabakou)即一种神秘的博学之士来予以揭示,在入社者的旅程结束之际。

除了上述的历史和神话指涉外,这部长诗还呈现了错综复杂的要素、母题、叙事结构及风格化的情节(procédé),它们在这一地区的其他文类中同样存在。例如,在叙事中引入松迪亚塔未来母亲的那个片段,就从广泛流传的英雄的解救者传说中借用了结构和母题:解救者在成功杀死某个凶残的地方怪物之后获得一位公主作为回报。此外,史诗中大量的诗歌还突显了这些故事,其中的一首依然是今天马里的国歌。

这部史诗的文本是如此博大精深,以致我们能够从中辨识出支撑整个社会文化并与之对应的不同层级与世界的关系,涉及神话、宗教、历史、社会学、政治和伦理等方面的因素。这就构成整个社会和文化的一种概观。这些文本实际上是一个民族成就的缩影,并在一个显赫的历史人物身上凝聚其民族主义和观念意识的全部力量。

这部史诗形成的时间并无定论。对于持传统观点的人来说,史诗在松迪亚塔的葬礼上被演述过,正如今天依然在名人们的葬礼上被按惯例进行演述的那样。已故学者培森(Y. Person)这样的历史学家则认为,史诗流存至今的文本形态大概成型于十六世纪末;而在当时的形势下,是为了唤醒曼丁哥人的团结意识。不论怎样,这部长诗流传至今,已有悠久的传统。

经过七个世纪的漫长历程,松迪亚塔史诗正在得到振兴,松迪亚塔的英雄形象看起来就像一种内嵌的证明行为;这是通过神话而对历史进行的证明,是通过古代历史对今天曼丁哥文化与社会的证明。因此,作为整个曼德文化遗产乃至是其崇高命运的象征,松迪亚塔史诗必然被认定为整个曼德社会存在的基础和保障。因此,史诗的传承规范是如此严格,或者说已然被“神圣化”(sacralisée),或者说至少是被高度地制度化了,都并不奇怪。

事实上,普通的格里奥歌手都在到处歌唱著名的“弓之歌”(hymne à l'Arc)、“和谐之歌”(hymne à la Concorde)与“和平之歌”(hymne à la Paix)等等。尽管他们不分场合地讲述松迪亚塔生平中最受欢迎的故事情节,而他们又只知道故事的公开版本。与此相反,那些被视作“真正的曼德史”的文本被以最秘密和最形式化的方式由“国王的格里奥”保存和传承。“国王的格里奥”(griots des rois)是传统的承载者,他们的世系能够追溯到君主们的氏族。他们运用口才传授给人们真正的知识,并认为自己是“装满了几个世纪秘密的话袋子”。他们宣称自己“不说谎”,还断言“一切真正的科学都应该是秘密的”*Dj. Tamsir Niane 1960。。此外,他们只向公众传授他们认为适合公众的那部分知识。至于“真正的历史”(véritable histoire),他们只在特定的小范围和特定的仪式场合才会完整地进行演述,以便使其按照原真的形式流传下去,因为“这个世界是古老的,但未来源自过去”。对传统的尊重达到了如此的程度,以致人们相信任何严重的失误都将在当年就造成“语言大师”(matre de la parole)的死亡。

曼丁哥地区有一些用来传授和延续这一传统的中心。在那里,“国王的格里奥”家庭有相应的特权。在马里最知名的这一类中心有康卡巴(Kangaba)附近的克拉(Kéla)和克里纳(Krina)。

尽管克拉的格里奥们认为自己是最本真的松迪亚塔生平故事的持有者,他们还是得通过“环游曼德”,向著名的格里奥们学习不同的家族史来完善他们的演述技艺。环游的最后一站是克里纳,在他们眼中,去那里是为了“接受祝福”。

不论是克拉还是克里纳,这一口头传统的传承都与艺术和信仰崇拜相关。在克拉附近的康卡巴,有一座神庙供奉着圣物和祭祀祖先的祭坛,每七年神庙的庙顶都要翻修一次,这时要举行仪式,要召集最受认可的格里奥们来参加小范围的仪式并进行史诗演述。他们还提到曼德的起源,讲述其各个氏族的世系和松迪亚塔的丰功伟绩。这样的场合下,到场的年轻的格里奥们也能够检验自己的知识掌握情况。

在克里纳,每年都要举行神秘鸟崇拜的典礼。神秘鸟在史诗中预报了暴君苏芒古鲁的失败。每六十年就要在克里纳举办“祭司节”(fête des prêtres),其间格里奥们演述他们所知晓的故事。

除了这些大型的仪式和典礼,在名人的葬礼上也演述公开版的曼德历史。格里奥拄着自己的授艺拐杖,一开头总要先讲述他自己的家系,为的是证明自己知识和话语的本真性。接下来讲述的是曼德的神话起源和王族世系。每讲到一个君主的名字,女格里奥们就唱起该君王对应的铭言。最后讲述的是松迪亚塔或他的继承者们的一些生平片段。

巴拉丰木琴(balafon)、可乐琴(cora)、鲁特琴(luth)及腋下鼓(tambour d'aisselle)的音乐伴奏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而对应每个人物或每个重要事件的乐曲当然都是独特的且为标志性的。这些乐曲引导着史诗演述,并为其制造节奏。特别是对于曼丁哥人来说,那些具有极强召唤作用的标志性声响,汇集着他们的身份认同与团结统一的情感。

马林凯史诗的案例为我们展现了一种新的史诗类型。它与姆凡特史诗不同,不像后者那样讲述宇宙的起源,而是根植于一个地理范围明确的民族历史和起源神话,以便于通过一种经验性的决定论(预言、宿命论)来确证这样一个帝国的建立及其在将近三个世纪的时间里对西非历史产生的深刻影响。此外,马林凯史诗体现的不是姆凡特史诗呈现的那种“元社会”的形象,而是用来巩固今天依然存在和运转着的真实社会。最后,与姆凡特史诗和尼扬加史诗都不同的是,传统持有者的角色在马林凯史诗传统中并非通过神授秘传或天启的方式被神圣化,而是通过社会关系的途径被确定。格里奥生来就继承了这个社会通过前文所述的仪式所掌控的角色。继承的过程中还特别需要面对联接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些相互关系在这里无法展开说明,但总之它们确保了群体的凝聚力,而且史诗根据松迪亚特指令的量化对这些相互关系进行了处理和表述。

松迪亚塔史诗将民族的认同同时置于历史的深度、社会的稳定和机制的持久性中。而在诸多机制中,史诗传统的传承并非无足轻重。

我们还可以观察到,历史重新被植根到神话之中以便在其中验明自身,而神话则变身为寓言,成为这一历史的象征性或隐喻性的投射,并在寓言的替移中得到接受和认可。这是结束循环的另一种方式。

这一案例还揭示出许多保有口头传统的民族有关历史的观念,这里无从展开讨论。但正是这一观念能够启发传统持有者用史诗演述的方式来处理历史事件。因为比别的案例更显著的是,松迪亚塔史诗中的历史不是档案,不是过去,也不是对过去的客观分析与反观,而是将过去与现在进行并置,并且只有在现实与象征的交界处,史诗才成为观念的历史。

案例四:马西纳的颇尔史诗

最后一个案例是马里的颇尔史诗(l'épopée peule)。之所以选为例证,是因其很可能只是一种外来文化,但该史诗提供了一个新颖而有意义的案例。其运行的基础体现了对应族群基本文化和观念的两大组成要素,而颇尔民族所在的地域有过两种类型的文化先后存在。

事实上,在马里境内的尼日尔河河曲地区,每年洪水的冲积都会形成广袤的牧场。颇尔人(又称作“富拉尼人”)就曾在这里游牧(他们至今还在继续游牧)。十八世纪末,马里尚处于分裂状态,遍布着一些由传统头领(Are)统治的较大的公国。这些公国的头领都统一由马西纳的大头领(Aro)领导,他们都是塞古(Ségou)的邦巴拉帝国(l’empire bambara)的附庸。十九世纪,在这个依附于邦巴拉政权的半游牧农业社会出现了马西纳帝国(l’empire du Mssina),创始人是赛库·阿玛杜(Sékou Amadou)。他推翻了邦巴拉的统治,扩张了自己的疆域,为颇尔人引入定居的生产生活方式,并在社会上推行伊斯兰教法。他建立了强大的国家蒂纳(Dna),并在国家的立法、政治、文化和宗教上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这一地区的颇尔史诗讲述的就是这段历史。史诗中既颂扬了体现在传统首领身上的祖先文化,又歌颂了统一和自由的颇尔民族的诞生这段不算久远的历史。颇尔民族的核心权力结构十分合理,其政治、社会、经济、司法和宗教的组织架构也很严密。

若干因素促使我们思考颇尔人从相邻民族马林凯人或邦巴拉人那里借用史诗这一文类的原因。实际上,在那些依然以游牧为生的颇尔人中,这一文类并不存在,他们中也没有所谓的格里奥这一“阶层”(caste)。而史诗却存在于定居生活并吸纳相邻民族的社会分层模式的颇尔人群落。不过,马西纳的颇尔人已经很好地涵化了这一文类,认为它最适于体现他们的认同感和原初理念。当然,在颇尔人的这些史诗文本中,我们也能发现文本在马里这一颇尔族地区,人物和文化的区分上有含混不清之处。

马里颇尔史诗的一部分内容是关于赛库·阿玛杜及其后代的功绩。史诗含括一系列战役、与敌方头领或盟友头领的会见、谈判或对峙的叙事,并且为了用史诗的方式演述,还特别使用鲁特琴(luth)这样传统的音乐伴奏模式。叙事不乏历史的真实色彩,演述也是由现实主义主导,所有人物都自己承担他们在人间的命运。这部史诗为另一部比较新的史诗提供了素材,是经得起历史真实性的批评的,同时也是构建这一地区历史的基础性资料。史诗曾作为民间档案被昂巴代·巴(A. Hampaté Ba)大量用于他的著作《马西纳的颇尔帝国》(L’EmpirepeulduMacina)。

但是,还有一类颇尔史诗在艺术处理甚至主题方面都更接近于邦巴拉史诗。颇尔和邦巴拉这两个社区的史诗常常共享主题。这类颇尔史诗却被人们认为是最具有颇尔特征的。这是由于其承载的理念,即普拉阿库(le pulaaku)*普拉阿库(le pulaaku):颇尔人共同遵循的行为准则。——译者注。准则,这一成为颇尔人的理想且独特的行为方式。在史诗中,公国头领们的形象是最显著、最有代表性的。他们领导着半游牧的人群,在帝国建立之前分别占据着这块土地。不论在邦巴拉帝国统治时期,还是伊斯兰化以后,他们向来都以不顺从而著称。这些人喜欢傲慢地喝着蜂蜜水,总是伺机劫掠畜群。他们往往把独立精神和阶层自大发挥到极致。

格里奥演述这部史诗时用鲁特琴进行伴奏。史诗由一连串情节化的英雄业绩构成,目的是描绘出一位个性化的英雄,他的行为也完全是别具一格的。每一位英雄身上都体现着某种基本品德,而所有这些品德共同构成普拉阿库行为准则的理想:稳重、自尊、勇敢、完全的自控力、对自由的强烈意识等。与其他一些史诗中的人物相反,这些人物具有公认的人性和心理学意义上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激发并控制着他们的所有行为。

赋予人物个性以重要地位则体现为人物箴言所占的主导地位。箴言可以是口头的,也可以是用音乐表达的。与此相反,人物世系的重要性却下降了。当然,不论在本案例还是在前文提到的史诗案例中,世系都有其地位。但在姆凡特史诗中,世系可以追溯到宇宙的创始;在马林凯史诗中,世系可以追溯到作为曼德神话始祖的三个猎人;在颇尔史诗中,世系只涉及人物的凡人始祖且只追溯到他的祖父和曾祖父,从而给英雄通过自己的行动和态度进行自我定义的空间。总之,这些英雄都是典型化的,并且像所有的典型一样,他们的个性过于张扬,从来就不是值得模仿的真正榜样,而更多地被看作是只用于唤起回忆的鲜活象征。史诗的历史根基在这里只用来表达一种理念,这种理念完全对应于一种伦理的、社会的、特别是心理的行为。这种行为类型无论何时何地都被看作是用来区分颇尔人和非颇尔人的一道界限。

这里我们所看到的是一种新的史诗类型,体现为一种强烈的内趋化(intériorisation),一切英雄行为的最终目的实际上都归结为一种性格的意义,或一种被认为是构成颇尔族群认同的组成要素的行为态度。

这种“内趋化”可以通过颇尔人自身的情形来解释。与那些经历过孤处、流散、迁徙,又接触过不同族群的游牧民族一样,颇尔人只能在最深的层面上保持他们的民族认同,比如,有关人的观念(idéologie)。这种观念体现为对自身与其他族群差异性的持久关切,同时培育出一种个人从属于相应文化的特性,并在精神上将这种特性认同为这个社区的一部分,即使是在该社群不与其他族群交往的情形下。

同样,这种内趋化使得颇尔史诗比起其他史诗更加深奥,造成了可以称之为“内部使用”(usage interne)的一种文类。对于颇尔受众来说,英雄们的反抗行为具有深刻含义;但对于没能深入到颇尔文化内部的人来说,却常常是难以理解的。此外,史诗还体现了颇尔人的伦理和美学的某些共同特征,即审慎与节制。这一点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就是表达方式上的俭省,并且具有暗示、蕴蓄及婉约的明显偏好。

这类史诗与姆凡特史诗差异很大。在姆凡特史诗传统中,歌手充分运用高喊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进行表现,且口头语言使用得如此之多,只有人陷入幻想的状态时才能与之匹敌。这种怪异而极度的幻想状态特别适用于表现 “将死族”与“不死族”之间巨大的冲突。而颇尔史诗与其相反,我们通常只能找到一种简约的表达方式及其在语气和风格上的节制,但却非常适合其强烈的内趋化的英雄主义,这就使得英雄行为的“心理化”(psychologisation)过程成为一种平凡的行动。但这种平凡的行动却独立地承载着整个文化和所有观念的意义。

在颇尔人中,史诗演述是被视作“马阿布乌伯”(maabuube)—— 一个特殊的格里奥“阶层”的特权,他们同时也是编织工。在过去的传统游牧阶段,颇尔人还没有将工匠当作为一个“阶层”来看待,但他们在定居之后就引入了邻近民族的阶层划分。尽管他们依然认为格里奥来自非颇尔的族群,但承认并委任格里奥为其史诗遗产的持有人。史诗对颇尔人而言是至高无上的,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是他们观念意识的表达。

格里奥之所以成其为格里奥,似乎与生俱来。他一开始在家庭里学习口头表达和音乐,然后去向一些知名的格里奥讨教。在儿童阶段,他陪伴在父亲或叔父身边,逐渐沉浸在他们全部的知识中,并通过模仿和实践习得这门艺术。这一过程,既不像姆凡特史诗歌手或尼扬加史诗歌手那样需经特别的秘传,也不像曼丁哥史诗传统那样机械地受制于对口头传统的忠实。对格里奥而言,决定其知识和才能是否胜任的唯一关键在于面对熟悉的受众,因为他们对其故事叙述的艺术和内容更为敏感。实际上,这一案例与其他传统类似:听众的期待,在一定程度上讲,与其说是从史诗叙事中获知更多的历史信息,而毋宁说是受到伦理和审美情感的熏陶。这种情感因历史的追忆得到唤醒,激发受众内心的擢升感,使他们对遵循普拉阿库准则由此得以表达的观念象征充满憧憬。为此,格里奥既要掌握口头语言,又要掌握鲁特琴,要达到能让琴“说话”(faire parler)的程度。有了这样的造诣,格里奥便能掌控听众,尤其是凭借其对人物箴言的精通。过去,每个头领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格里奥,让他用乐曲来演述自己的口头箴言,以约束自己遵从箴言所体现的理想的行为价值取向。此外,箴言对于群体的作用如同对个体起到的作用一样。有乐器伴奏的英雄箴言一直贯穿在英雄业绩的演述中,以传达普拉阿库准则的音声范式来与颇尔听众交流,而史诗文本本身则成为颇尔社区的一种集体箴言。

格里奥丹圭吉(Tinguidji)*Seydou 1972:12。在提到他的技艺时谈到这种言语和音乐的强大力量。他认为,通过这种力量格里奥能够“抓住”(s’emparer)人心。他还述及这些音乐大师是如此地精于此道,以致于他们通过魔法般地操纵鲁特琴便能命令他们的乐器自行演奏。这就颠覆了人们对于歌手的传统看法。一般认为他们像姆凡特演奏者那样需要服从于乐器,而颇尔人的格里奥则完全是其自身的主宰。由此逐一考量,我们能够看到在不同社会里,即使职业相同,但史诗“阐述人”(énonciateurs)的胜任机制还是存在差别的。事实上,无论是灵媒(巫师)型的歌手,史官型的格里奥,还是愉悦观众的艺术家,他们在每个社会的价值传输系统中都占有自己应有的位置,而事实上他们正是保证社会稳定的主要因素之一。

结语

通过探讨以上四个案例,首先可以按神话导向和历史导向划分出史诗的两种类型。第一类史诗以分布于无中央集权的社会为特征,其认定包括通过祖先崇拜而得以精心维系的组织化谱系、入社式、起源神话和幻想故事,投射的是社会观念的再现。第二类史诗的特征对应着有中央集权的社会,其认定基于帝国或国家的形成,而社会关系的特定组织化成为其运行的基础。

颇尔史诗提供了一个反例,因为它恰好处在这两种社会类型和两种导向的交汇处,因而在两个方向之间代表着一道界碑:在国家的形成中生长,有着成为编年史的趋向;源自一个游牧形态的田园社会,成为一种完全建立在以人的观念意识为基石的集体箴言。

与这一划分相平行的是第二种,即将史诗文本及其“生产者”(producteur)之间关系统合起来。这种史诗的导向因其社会——文化语境而发生逆转。中非地区的史诗歌手,在开始学艺之际被注入了姆凡特的“魔力”,或者受到卡里西(Karisi)神灵的启示;从遥远的他方传来的祖先话语通过他们传递给现今的生者,而他们作为传送中介几乎是被动的。与之相反,西部非洲的格里奥歌手作为天生的“语言大师”,从一开始就被认定为口头传统特别是史诗文本的持有人,因而他们要亲自履行史诗编排和传承的双重职责。

通过对非洲领域的探讨,我们看到非洲史诗和其他社会的史诗一样,在功能上都具有多种相面。这是因为史诗与每个民族社会关系的组织化类型相关联,受到历史或政治情境的影响,同时还有各自意识形态的制约。尤其是这里展开这些社会和史诗的漫长行程,再一次烛照出史诗文类在“口头”文明中的文化意义;在这些文明中,史诗之实践依然保持着活力,其功能也依然关乎于社会运行。

当然,对以上这些案例尚需做进一步研究,案例范围也有待扩大。从这一研究路径进行拓展,在非洲研究领域中还将形成另一种大有前景的视野,即在生产史诗的社会与未生产史诗的社会之间进行比较研究。由此,我们才能够更好地把握“史诗社会”及其史诗文类得以形成的原因和条件,进而探究“非史诗社会”及其被用来承担同样功能的替代性文类的途径(文学的或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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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兰

EpicandIdentity:AfricanExamples

Christiane Seydou(Trans.) MA Qianli

In oral culture, epic—a genre with distinct semantic and pragmatic functions is divided into legend epic and historic epic, associated with two different social organizations (polyarchy and empire). From Central Africa to West Africa, either type can be substantiated by two examples. Through comparisons, this paper considers three perspectives, namely, social political context or historic context, singer’s status and role, and the text’s implications.

epic; identity; African epic; oral culture; comparative study

I27

A

1003-6644(2016)02-0178-15

本文译自Christiane Seydou. Epopée et identité: exemple africains,Journaldesafricanistes, 1989, tome 58, fascicule 1. pp. 7-22. 本文的翻译和发表得到作者以电子邮件发来的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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