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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的张力:南部侗族地区文化与经济的互动与共生

2016-03-09

关键词:侗族民族旅游

杨 经 华

旅游的张力:南部侗族地区文化与经济的互动与共生

杨 经 华

南部侗族地区侗族村寨对自己传统文化的坚守,在历经几十年的曲折,承受了长期之“贫困”之后,其与世迥异、多彩迷离的原生态文化,在民族旅游的推动与张扬下,终于在他者的凝视中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南部地区传统村寨之所以获得他者的凝视,能够吸引不同的异文化背景的不同人群纷至沓来,更好地诠释了只有守住自己传统,坚守自己的文化尊严,才能获得他者的尊重。而伴随他者的关注,其经济社会亦获得巨大的发展,从而打破了必须以牺牲文化传统来获取经济发展的魔咒,实现了文化与经济的共生、共存与共荣。

南侗;民族旅游;民族经济

作者杨经华,男,侗族,贵州三穗人,博士、教授,现在为贵州财经大学文法学院副院长,贵州省侗学会副会长(贵州 贵阳 550025)。

据1956年侗族语言调查,侗族地区被划分为南、北两个方言区。以贵州锦屏启蒙为界,启蒙以北为北部方言区,包括贵州锦屏(大同)、天柱、三穗、剑河,湖南新晃、芷江等地;启蒙以南为南部方言区,包括贵州锦屏(启蒙)、榕江、黎平、从江、广西三江、龙胜、融水、湖南通道等地。侗语方言南、北之分,已成公论*侗语南、北方言的分区,已为学界共识。参见梁敏:《侗语简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0年版,第80页;冼光位:《侗族通览》,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3页。。由于南北方言区内文化差异的存在,“南部方言区”与“北部方言区”两个源自于语言差异的分区,遂逐渐跨越语言界限,进而扩展到整个文化领域,南北方言分区亦最终成为南北文化分区[1]。在南部侗族地区,侗语、鼓楼、花桥、侗族大歌、萨坛等侗族标志性符号保存完整。随着侗族大歌的走向世界,南部侗族以其迷离多彩的原生态文化吸引了全世界的高度关注。在旅游开发的背景下,南部侗族地区的原生态文化传承与经济发展之间的互动,无疑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一、发展的阵痛:经济与文化的两难困境

在世界资本主义飞速发展的同时,一些现象亦令部分西方学者感到深深震惊,即伴随西方殖民主义向世界各地扩张的同时,必然带来当地文明的迅速消逝,文化的多样性逐渐被千篇一律的资本主义文化所取代。人们在震惊之余不由深深反思:那些人们曾经所欢呼的、因殖民资本主义的扩张所带来的“进步”,难道必须以牺牲原住民的本土文明来换取吗?

这个困惑一直延续了两个世纪。如果说殖民主义者用铁血手段来推动历史“进步”业已成为历史的话,那么在现代社会中,面对滚滚而来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席卷以及世界经济一体化的裹挟,这一令人困惑的现象依然存在。尤其在经济快速发展地区,这种困惑似乎成为一个严峻而迫在眉睫的问题: “怎样使这些落后地区的民族既能随着时代前进,充分享受现代文明的果实,又能保持其独特的传统文化,让这些文化不致成为妨碍他们前进的累赘,而是推动进步的动力。”[2]

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伴随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人们目睹了太多的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走向衰亡。正如王希恩在考察怒江地区傈僳族和怒族村寨在经济发展经历巨大变化后所带来的文化消逝时指出:“至少在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便已面临危机:一些民族歌谣、曲艺、传说等开始失传;一些精湛的民族工艺和建筑开始衰微;一些灵验有效的民族医药失去了市场;一些有利于培养人类美德的传统礼仪和习俗被逐渐废弃等等。时至今日,这种状况有增无减。”[3]

在湘黔桂毗邻的苗侗聚居地区,民族文化的变化消失还表现出以下两方面特征。其一,变化与外部因素相关联。越是靠近公路的地方,经济越发达,变化就越快,变化的面就越大,变化的程度也越深。越是远离公路的村寨,经济越滞后,变化越小,变化的面越小,变化的程度也越小。例如贵州的苗寨,交通极为不便的月亮山地区,无论男女老幼,即使在平时,都穿民族服装,但脚上的鞋却全部是解放鞋,变化只体现在脚上。而在交通较为方便,与外来交往较多地区的布依族村寨,平时很少看见人们穿民族传统服装。[4]P97

在民族村寨的经济发展中,西江苗寨开创一个成功的先例。经过2007年余秋雨的黔东南纪行以及2008年贵州旅发大会的召开,西江旅游在一夜之间名扬天下,旅游实现井喷式发展。西江模式亦随之成为民族地区乡村旅游的一面旗帜。通过旅游的发展而迅速致富的西江人,也随之成了周边村寨“羡慕”的对象。据当地政府统计,“2008年之前西江苗寨人均年收入是1 000多元,而到了2010年年底,因为旅游发展的红火,人均年收入超过了4 800元。在外界眼中,西江模式已然成为民族文化和经济发展最成功的典范。”[5]

对西江本土人而言,外在的辉煌并不能冲淡内心的失落与焦虑。对于世居本土的人而言,他们互助互爱,和谐相处。“旅游开发后,淳朴的乡风民俗就大有改变。这个改变,不是变好,而是变坏。”一位西江的文化精英L老师说。在L老师看来,西江的旅游开发尽管是一件好事,但是依然存在一些问题,如农家乐的收费标准较为混乱,西江设立大门收门票,给西江本地人的出入造成了很大的麻烦等。更严重的是,以前的民风民俗随着旅游的开发而消逝,一切都商品化了。L老师痛心疾首地说:“你看看,以前的父老乡亲,邻居之间,你见了我就喊我到你家吃饭,我见了你就邀你到我家喝酒,而对外来的陌生人都当是自己家的亲戚,这才是真正的苗族人,多淳朴啊,多好啊。现在哪里还有这些玩意,都只认钱了,哎!……”[5]对西江人而言,旅游开发使人们获得了物质的丰裕,但同时丢失了千百年来醇正的乡俗民情。西江一些本土人曾经感概,以前凡一家有事,整个寨子都会齐心协力予以无私帮助。然而现在,这种风气不再,任何事情都要谈钱。有些极端情况甚至邻里之间为了生意上的利益纠葛而反目成仇。近年来,西江本土人与政府、旅游公司之间的博弈,不乏酿成群体事件的冲突。在外界看来辉煌的背后,几乎不会有人关心这种伴随发展而来的沉重代价。

对南部侗族地区而言,高山阻隔,交通滞后,在经济发展与文化保护之间的这种两难的选择,长期以来一直存在。南部之所以原生态保护完好,正是其交通的闭塞,发展的滞后所带来的结果。然而,南部侗族地区迷离多彩的原生态文化的保存,是否必须以滞后的经济发展作为代价呢?这个两难的困惑,在伴随民族旅游的勃兴的同时, 为我们重新审视这一历史困境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契机。

二、差异与坚守:民族旅游发生的生命底线

民族旅游是伴随世界旅游业发展而在第三世界及东南亚出现的最普遍的一种旅游形式。关于民族旅游的定义,世界著名旅游人类学家埃里克·科恩指出,民族旅游是观光旅游的一种变体,其目标群体是文化、社会等异于其居住地域群体的主体民族,其主要的标志是自然生态和文化呈现的独特性、差异性。[6]P19另一美国旅游人类学家布鲁诺认为,民族旅游涉及这种情形:“国外或国内的旅游者通过旅游可以观察其他群体,而这些群体不仅被认为有明显的自我认同、文化和生活方式,而且他们通常被贴上诸如种族、国家、少数民族、原始、部落、民俗或农民的标签。”[7]P43-44可见,被观光对象所持有的独特的文化特征、文化差异性是民族旅游的最根本要求。

人们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园,到很远的地方旅游?一些学者认为,“人们之所以外出旅游,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与生活的世界越来越‘疏离’。他们想离开和逃脱这个世俗的世界,到外面去寻求一种真实的、属于自己心灵的家园。现代旅游业的一个严肃主题,就是要寻求所谓的‘真实’,其产生的原因主要由于现代人对现代社会产生的虚假感到不满和厌倦。”[8]所有的人类都试图保持一种好奇心,同时寻求“人为的刺激……以此来补偿他们周围环境的不足”[9]P23旅游被认为是对普通和枯燥的生活的弥补。

在中国,民族旅游的勃兴,是现代社会中人们渴望摆脱枯燥的日常生活,企图寻找一种差异化文化体验的结果。在现代工业社会中,一方面,单调、繁琐、疲惫的现代性压力使人们的精神不堪重负;另一方面,伴随现代工业社会所产生的环境污染加剧、生活节奏的加快,人情冷漠等,使人们越来越对现代性社会产生了排斥与厌恶。在这样的背景下,旅游恰好成为人们逃离日常生活的一种最好的发泄与解脱,乃至于成为现代社会中人们一种最广为接受的生活方式。在民族地区,“以其优美的山水风光,恬静的生活气息,传统的民俗文化,热情的好客精神,无不吸引着广大受累于现代性的人们,成为他们求得精神解脱、找回身心和谐的世外桃源。旅游者只有置身于其间,才能感受到超时空的‘异文化’体验,在‘时间差’、‘空间差’和‘文化差’的刺激、反应中获得另一种生活的意义和价值,达到实现自我回归的目的。”[10]

物质世界是差异性的世界,“作为物质世界一部分的人类社会当然也是一个差异性的社会。”[11]人们为了寻求对差异的体验,民族旅游无疑是一个体验差异的简单、最直接的渠道。对民族地区的民族旅游而言,其能否吸引、留住游客,关键在于民族地区能否坚守自己的文化,使人们获得与现代性截然不同的差异性。正如田里指出:“一个国家的民俗,如果其民族品格越鲜明,原始气味越浓,历史氛围越重,地方差异越大,生活气息越足,那么,正是一种最能吸引异国异域游客的特色旅游资源”。[12]从本质上说“人们旅游的目的是为了解和体验与自己周围环境和文化氛围不同的东西,差距越大,体验就越深,对游客的刺激也就越大”。[13]P144由此看出,对一个旅游地而言,决定其兴衰成败的关键在于,它能否坚守自己文化的原生性,而这种原生性又必须是极大地异于都市现代文化。当人们在现代化都市中感到人性的“疏离”,必然会远到乡村,寻求一种另类的精神慰藉。

三、旅游的张力:南部侗族地区文化与经济的共生与共荣

在南部侗族地区,由于其多彩迷离的原生态文化的保存,被世界誉为“人类疲惫心灵的最后家园”。现代人对民族旅游所寄予的种种情感诉求,恰恰契合了当下南部侗族地区民族旅游的勃兴浪潮。在民族旅游的这种国际性产业发展的冲击下,通过他者的凝视与张扬,南部侗族地区的经济与文化之间休戚相关、共存共荣的关系,得到进一步的理解与升华。

传统文化与民族经济如何共生,侗族大歌之乡小黄的历史留给我们太多的启示。小黄距离从江县城区有20多公里,它几乎是四面环山,而中间是平地。由于群山阻隔,交通路况较差,生活比较贫穷。长期以来,小黄一直“长在深闺人未识”。2003年,从江举办侗歌大歌节,小黄被列为了分会场。那一次,小黄人拿出了千人唱侗歌的“绝活”招待远方客人,引发了轰动效应。一天时间内,小黄的门票收入达到了2万元,食宿收入达到了3万元,这在村民中间同样引起了极大震动。在2005年。当年,“多彩贵州”歌唱大赛总决赛在贵阳举行,来自小黄的“金蝉十姐妹”演唱的侗族大歌“歌”惊四座,一炮走红,一夜之间,从江小黄名扬天下。2007年,小黄村9名“侗族大歌”小歌手随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出访日本,参加中日文化 “守望家园——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场晚会”演出,再次得到了世界的赞扬。

根据从江县旅游部门掌握的情况,目前小黄各侗歌队,活跃在全国各地,有的出入大宾馆、酒店演出,有的应邀参加各地政府举办的各类活动。还有的活跃在景区,成为了民族歌舞表演的中坚力量。据统计,小黄村民依靠外出演唱侗族大歌年收入达到了1 620余万元。这个数据在几年前,对于村民们来说,还真的是天文数字。小黄有名歌手吴仕英和几位姐妹现在经营的名叫“侗乡映象”的农家乐,这农家乐就是她们这些年靠外出演唱侗族大歌赚来的钱回乡开办的。[14]

小黄人除了外出以歌致富外,留居小黄本土的小黄人亦由大歌的声誉获得了较大的经济收益。“是享誉海内外的侗族大歌引来了外面的游客。”小黄村村支书潘玉锦自豪地说,“几年前,村里人均年收入还不足1 000元,如今,村里平均每天接待游客100人以上,旅游年收入达250万元。[15]

小黄摆脱了贫穷,走上了富裕之路,很多人归因于他们高超的侗歌演唱技艺。小黄人的侗歌是否一定唱得最好,这在当地人看来是不置可否的。笔者2009年曾经到离小黄不远的伦洞侗寨调研,在伦洞人看来,小黄的歌并没有伦洞的好,一些小黄的姑娘嫁到伦洞,也肯定了这种说法。小黄侗歌的名扬天下,还有着特殊的、一些不为人知的背景。

在周围的寨子中,小黄当初很穷。一位小黄附近村寨的大学生描述小黄的生活说:“小黄人八月十五前常常到我们贯洞上门来问,要来帮我们寨的人打谷子;由我们包吃住,一天一包烟,晚饭要喝酒。水田是5块钱打100斤谷子,旱田是4块钱打100斤谷子。贯洞当地人不愿做这种苦活路。所以贯洞的人说,小黄人会唱歌也没有用,还不是要出来帮我们打谷子!”[16]P71贯洞交通较小黄发达,因而比较富裕。在贯洞人眼中,小黄即使歌唱的好,仍然沦为被嘲笑的对象。然而,历史也许是戏剧性的。正因为当年小黄比较闭塞,年轻人外出打工较少,组建歌队相对容易。原榕江文化馆馆长张勇说:“我每年都要去小黄。因为小黄出去打工的人不多,人都在家,比较稳定,所以唱侗歌的风俗保存比较好。以前她们唱七天七夜的歌不重复。”[17]

机遇总是青睐执着的坚守者。至2003年,从江大歌节,小黄一下拿出“千人侗歌”,震撼了世界。而当时会场为什么选在小黄,因为只有小黄才能组建千人歌队。如在较为发达的贯洞、伦洞,由于青年人几乎全部打工外出,不要说组建千人歌队,恐怕组建几十人的歌队都困难。而历史没有选择歌唱得比小黄好的伦洞,因为那里年青人已纷纷外出。

小黄留给我们的启示是无穷的。与其说小黄由贫穷走向富裕,是因为他们的歌唱得好,不如说是他们在现代化浪潮下对自己民族传统文化的执着与坚守的结果。由于周围村寨逐渐放弃自己的传统,融入到现代都市中来,其建筑、生活方式等不断模仿城市,如伦洞即是如此,村寨已几乎全部是杂乱的现代建筑。这样的村寨几乎是作为城市生活的附庸而存在,对于追求独特体验的现代人而言,他们不会到这样边缘的地方欣赏自己生活模式的复制品。小黄对自己文化的坚守,保持了自己的独立的个性,而正是这种差异的存在,吸引了无数的现代旅游者,也从而改变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必须指出的是,随着旅游的勃兴,小黄在经济条件获得极大改善的同时,一系列问题亦随之凸显,如村寨无序的建筑、人情观念的商业化等等,使得小黄的侗族文化传承同样面临系列危机。当然这是民族地区旅游开发之后面临的通病,属于另一重要问题,此处不予置论。文化自信同样需要一定的经济状况作为支撑,而富裕起来的小黄,更加有信心坚守自己的文化。

每一民族都有自己象征性的历史记忆,随着历史的流逝,有些历史记忆被集体遗忘。而民族旅游可以通过各种仪式、景观对集体记忆的张扬,提高民族内部的凝聚力和传承能力。当大量的外来旅客涌入之时,无形中会给东道主释放一个强烈的信号:“就是自己的民族文化很具有特色和吸引力;如果自己不加以珍视和保护,使之发扬光大,游客就不会再来。”[18]P262榕江的萨玛节文化旅游品牌的重塑,无疑诠释了这一形式对侗族族群历史认同的深远影响。

“萨玛节” 起源于母系氏族社会,是南部侗族地区最为古老而盛大的传统节日。萨玛亦称萨岁,汉语为大祖母之意。相传早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有一位英勇善战的侗族女首领在反击外族霸主入侵的战争中屡建奇功,人们对她无限崇拜。不幸的是在一次战斗中她陷入绝境,最终跳崖就义。为了纪念逝去的“萨玛”,人们在村寨中间的坪坝上垒起土堆,即萨坛,作为供奉和祭祀萨的场所。后来,部分侗族地区的萨坛改成了小木屋。到了清代光绪年间,榕江三宝侗乡各村寨的露天萨坛先后改建成砖砌的萨玛屋。场所显得庄重而神秘。屋里放一把半开的黑伞,黑伞下垒有一堆石头,象征侗族人在萨玛英灵的护佑下团结坚强,幸福安康。萨屋前一般都栽有柏树或杉树和千年矮(一种灌木植物),以示萨玛的英灵万古长存。

“萨玛节”一般在农历二月或十月举行,有时也根据生产、生活或其他重大活动情况确定。侗族萨玛节习俗活动主要分布于贵州榕江、黎平、从江以及湖南通道、广西三江、龙胜及周边的南部侗族地区,主要以榕江侗族萨玛节为代表。而在榕江,萨玛节主要代表地区车江大坝,为贵州高原罕见的山间盆地,南北长15公里,东西平均宽2.5公里,四周青山耸峙,寨旁古榕巍巍,是榕江古榕风景区的核心区。作为全国最大的侗族村寨群,民族文化积淀十分丰富。三宝章鲁是中国“侗文”标准语音所在地;三宝寨头萨玛祠,是中国侗族最大的女神殿堂,每年“祭萨节”,侗族同胞都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祭萨活动。

2006年,榕江萨玛节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此后,榕江每年组织盛大的萨玛节,逐渐将萨玛节打造成为榕江的文化旅游名片,并推动当地的经济社会发展。尤其是2012年12月,榕江萨玛节盛大开幕。以开幕为契机,榕江的招商引资亦取得重大突破,引资签约近70亿元。[19]

萨玛节流传地区很广,但惟独一年一度的榕江萨玛节,成为吸引世界眼光的重要品牌。这无疑是与榕江侗人对自己传统的坚守,对自己祖先的不断追忆、强化有关。萨玛节有一系列的神圣仪式。余未人曾对08年榕江萨玛节记载:

祭萨在上午进行, 由祭师念词, 将伞安放于萨堂里, 倒茶。并大声呼唤萨归来, 那声音映山映水, 传向浩淼的天宇。唱主角的女性则在萨堂里高唱赞美萨的歌, 祈求保佑, 牵萨过河。大家“多耶”, 载歌载舞。男人在外面吹芦笙, 并上鼓楼重新占卜, 看看萨的动向, 是否已经回来了。据传, 古代有一次请萨, 是在人们唱了 5 天的赞歌后萨才姗姗回堂的。而这次请萨很顺利,只用了两只鸡占卜, 祭师就判定, 萨已经回来了。这边唱歌的妇女们却沉浸在歌声中意犹未尽, 只想一直唱下去。男人们则闷杀一头黑毛猪来做饭菜供大家享用。猪的毛色必须是黑色, 因为黑色代表邪恶, 将其闷杀, 以求吉利。[20]

在仪式中,侗族人重新追忆了昔日祖先所面临的腥风血雨的历史,模拟举行一次演习性的军事活动以示缅怀。通过这一系列的仪式的呈现,每一个与会的人都深深感受到侗族人勇于抗争、自强不息的历史。而对侗族人而言,无论其来自何处,也无论其所居之地是否仍然有祭萨的传统,无不为这种盛大的历史场面感到深深的震撼,从而对自己的历史充满了自豪。在他者的凝视中,侗族人在现代社会日渐消逝的族群记忆再一次在仪式中得到强化。一曲《萨玛天上来》,歌声凄怆,动人心扉,引人如醉。

花桥、鼓楼是侗族之所以成为侗族的文化象征。这些璀璨的物质文化在北部侗族地区消逝的同时,南部侗族地区对之的完好保存,成为自己重塑民族认同,推动经济发展的重要品牌。

广西三江是广西唯一的侗族自治县,民族风情保存完好,民居建筑等人文景观富于民族特色。其中以鼓楼、风雨桥、民居等侗族标志性木制建筑艺术闻名于世。目前,三江拥有中国保存最完好、分布最集中的侗族传统建筑群。“全县目前共有风雨桥 110 座,鼓楼 168 座,集中分布在林溪、八江和苗江等河流域的寨内寨旁。”*资料来源:广西三江政府网站,《民俗风情·三江程阳八寨》。

三江程阳八寨是广西侗族民间建筑群最为杰出的代表。程阳在县城古宜镇北20公里,是侗族千户大寨。八寨“有 2 000 座吊脚楼,8 座鼓楼,5 座风雨桥,属于三江县典型的侗族聚居村落。”[21]P9程阳八寨群山苍翠,河流穿寨而过,寨子周围良田密布,与随处可见的鼓楼群、吊脚楼群、风雨桥群、水车群等侗族文化标识景观构成一幅自然与人完美结合的侗乡风景。

程阳八寨是因程阳桥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而逐渐被引起关注的。程阳桥始建于1912年,由当地著名的建筑工匠杨堂富领衔建造,全部费用来源于村民捐资,于1925年建成。1984年,一场山洪冲毁了程阳桥,杨堂富之子杨善仁带领众多侗乡工匠,用600多立方米的木料制造了9 800多个构件,历经20个月,修复了程阳桥。全桥不用一钉一铆,全凭木榫连接。据有关资料记载,程阳桥与中国石拱赵州桥、铁索沪定桥、罗马尼亚的钢梁诺娃上沃桥并列为世界四大名桥。1965年,郭沫若亲临程阳桥,为其题写桥名,并赋诗赞云:“艳说林溪风雨桥,桥长廿丈四寻高。重瓴联阁怡神巧,列砥横流入望遥。竹木一身坚胜铁,茶林万载茁新苗。何时得上三江道,学把犁锄事体劳。”[22]P30

程阳本是荒芜之地,传说直至两位叫“程”和“阳”的男子一个自北一个从南携家眷至此,架屋定居,开荒种田,生息繁衍;后来,吴、石、陈、李等姓氏先后迁徙至此,与程、阳两姓和谐共处,发展壮大。[23]程阳八寨主要以农、林兼营为主,山多田少,除了基本的农业种植如水稻等之外,还兼种有油茶林、杉木林、松木林、风景林等。

在过去,程阳八寨属于国家级贫困地区,经济收入普遍较低,人民生活艰难。观念上曾经以“养牛为了犁耙田,养鸡图赚油盐钱,养头肥猪好过年”为宗旨。而现在,随着民族旅游的发展,当地村民逐渐放弃原来耻于经商的传统观念,积极地参与到村寨旅游发展之中。如今,寨内本地人开设的旅游客栈、餐馆、工艺品销售点等随处可见,形成了寨子新的经济增长点。据统计,“2008 年全村人均年收入达到了3 100元,村民的生活水平明显得到提高。马安寨村民 LJL 自开办农家旅馆以来,全年收入由2005年的不足1万元增长到2008年的10多万元。”[21]P35

时至今日,程阳八寨被列为柳州市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示范点,获得“中国首批景观村落”、 “广西十大魅力乡村”、 “世界十大最壮观桥梁之一”、“国家 4A 级旅游景区”等荣誉称号。在程阳桥及程阳八寨的侗族传统文化魅力的吸引下,广西三江民族旅游频创新高。据广西三江政府公布数据,截至2014年11月止,广西柳州市三江侗族自治县2014年累计旅游总人数首次突破100万人次,旅游社会总收入达3.6亿元,同比分别增长29.5%和30.6%。[24]

程阳八寨民族旅游的勃兴,不仅为当地经济发展提供了强劲的支撑,同时,在外来游客不断涌入的刺激下,民族认同获得了空前的强化。在程阳地区,侗族传统习俗如侗布制作、百家宴、侗族大歌展演等保存完好,并不定期进行展演,成为当地固定的文化活动。本地居民在与游客的互动中,逐渐真切感受到自己民族文化的现代价值。以纺织为例,由于现代化进程的冲击,加之侗族传统服饰的制作程序较为复杂,这项传统不断消失。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则是很多侗家女孩不仅很少学习制作侗布、侗衣,甚至不愿意穿戴本民族服饰。然而,在大批游客涌入以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对侗族手工刺绣、侗族服饰制作由衷的惊叹与钦佩,不断刺激了当地妇女从事手工艺活动的热情。在旅游中,程阳举行了系列侗布制作的全部程序表演。尽管这些只是一种仪式的“表演”,但“妇女们却津津乐道地向游客们介绍纺织所需要的轧棉器、纺车、绞梭器、织布机、浸染桶等制作工具,并让游客参与其中,教他们纺纱、织布。从村民们的言语、神情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自身文化引以为自豪,自我认同意识明显得到加强。”[21]P37

在景区内,尽管当地村民的生活习俗日趋现代化和商业化,但在事实上并不影响当地村民对自己传统文化的认同与保持。通过不断的旅游强化与一再的展演,“文化的表层特征可能快速而普遍地被采用或被丢弃,但是文化的认同和自我意识则可以长时间保持不变,甚至有所增强。”[21]P37

伴随民族旅游的勃兴,南部侗族地区的传统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有些甚至是令人担忧的变迁。正如格雷本指出:“中国大规模旅游发展的契机已经到来,并处于扩大化阶段……一个大众旅游的时代已经来临,但随之而来的相关问题同样令人担忧。”[25]以程阳八寨的景区开发为例,在景区开发中同样暴露了不少问题,如因利益分配不均导致的民间与政府、旅游公司的冲突,村寨内部利益的不平衡以及由此产生的矛盾,伴随商品经济观念渗入对侗族人性的异化等等,但是,民族旅游已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渗透到本土居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景区开发过程中,各种文化因素在激烈的利益角逐中频繁地被重组、置换与糅合,地方性文化整合呈现出一种复杂多样而又急剧变化的景象,加速了当地文化的不断发展与变迁。正如克莱德·伍兹曾所言:“文化变迁的辩证过程,即一方面变迁中必然有某种文化传统的连续性,否则就是文化的断裂或消亡,另一方面在传统的连续中必然产生变迁,否则这种变化也由于无法应付环境的挑战而窒息了自身的生命力。”[26]P5不论如何,变迁是必然,只有保持高度的文化自觉,勇于面对民族旅游所带来的各种复杂的变化,才是唯一的出路。

南部侗族地区对自己传统文化的坚守,在历经几十年的曲折,承受了长期的“贫困”之后,其与世迥异、多彩迷离的原生态文化,在旅游的张力中,终于在他者的凝视中散发出璀璨的光芒。2012年12月国家住建部公布的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名单中,其中侗族传统村落53个,除了怀化市会同县高椅乡高椅村以及铜仁石迁县的4个村落为北部侗族传统村落外,其余全部属于南部侗族地区,其中从江4个、黎平40个、榕江2个、三江3个。在2013年第二批传统村落名录中,仅黎平、从江、榕江三县传统村落就高达68个,占侗族传统村落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南部地区之所以获得他者的凝视,能够吸引异文化背景的人群纷至沓来,更好地诠释了只有守住自己传统,坚守自己的文化尊严,才能获得他者的尊重。而伴随他者的关注,其经济社会亦获得巨大的发展,从而打破了必须以牺牲传统文化来获取经济发展的魔咒,实现了文化与经济的共生、共存与共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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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正万

TheTensionofTourism:InteractionandCo-existencebetweenCultureandEconomyinSouthernDongArea

YANG Jinghua

The Dong villages in southern Dong area have been holding fast to their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suffering from long-time “poverty” over the past decades. Nevertheless, their odd mysterious aboriginal culture is showing its attractive charms in the on-going tourism. Our experience indicates that economy does not necessarily develop at the cost of cultural loss and that only by preserving our own cultural dignity can we win others’ respect. This in turn seems to have broken the conflict between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may promote their co-existence and shared prosperity.

southern Dong; minority areas’ tourism; minority economy

F59

A

1003-6644(2016)02-0001-10

*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差异与成因——中国南北侗地区文化、经济比较”[项目编号:09BMZ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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