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生活中的思维特质:混沌性与整体性
2016-03-09李劼
李 劼
(中央民族大学 学报编辑部,北京 100081)
民俗生活中的思维特质:混沌性与整体性
李 劼
(中央民族大学 学报编辑部,北京 100081)
大脑、思维方式、思维内容所指不同,三者合为一体,才是思维活动本身。思维内容与思维方式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民俗生活中的集体表象依靠互渗思维运行,带有整体性与混沌性特征,事物的意义通常超出于其本身,这是一种建构性的思维方式,它在过去现在将来都将一如既往地培育着我们的精神世界。
民俗生活;互渗浪漫思维;集体表象;建构性思维
一直以来,我们在研究各民族群体的传统文化时,关注的是传统文化本身,研究者探讨各民族的传统信仰、神话故事、风俗习惯、家族社会、生产劳作等,但这些其实都是头脑思考的内容,而它们是用何种方法在人们的头脑中结构并运行的,我们却极少涉及。也就是说,这些内容如何在头脑中被联系起来,构成自洽世界,形成群体内部及所属个体的行为选择标准,却是一直被我们所忽略的。
大脑是思维的物质基础,在生理学的意义上,今天的人类大脑与一两万年前的人类大脑没有本质区别,但思维的内容有了巨大的量的积累,这个量的巨大增加使思维方式在某个时段发生了某些转移,从偏重混沌、整体的思维方式,演变为对逻辑思维的推崇。所以,大脑、思维方式、思维内容所指不同,三者合为一体,才是思维活动本身。而思维内容与思维方式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形式与内容的内在一致性有众多的例子可以证明。所以有时我们也说形式即内容,比如各种祭祀仪式的严格程序本身就是内容,虔诚的心只有通过繁琐的仪式才能上达神听。佛教则认为对佛法僧的礼敬不在于有众多财物的贡献,只要有心,一碗清水即可。
一、关于互渗浪漫思维
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深奥而又枯燥,他把原始人的思维名为“原逻辑的思维……这个术语并不意味着我们主张原始人的思维乃是在时间上先于逻辑思维的什么阶段……它不是反逻辑的,也不是非逻辑的。我说它是原逻辑的”[1]71。在这样一种原逻辑的思维中,“情感和运动因素乃是表象的组成部分”,[1]26一切存在着的东西都有一种比感觉到的属性更为重要的神秘属性,这一神秘属性支配着各种表象的关联和前关联,此即互渗思维。
互渗思维思考运行的内容是集体表象,布留尔认为无法说明集体表象是什么,认为它具有一些特点:世代相传;无法通过研究个体得到;先于个体并久于个体。*对于个体来说,外部世界是给定的。在哲学意义上这当然是一个有争议的判断。山东大学盛洪在《究天人之际——恰当的分际会使社会发展繁荣》(《南方周末》2016/10/09 A8)一文中说:“所谓‘神’,就可以被理解为在人的理性范围之外的全部信息。”“神话、葬礼仪式、土地崇拜仪式、感应巫术不像是为了合理解释的需要而产生的:它们是原始人对集体需要,对集体情感的回答,在他们那里,这些需要和情感要比上述的合理解释的需要威严得多、强大得多、深刻得多”。[1]17可见,在互渗思维中,所有的事物都不仅仅是事物本身,有一个居高临下的特性贯穿着所有事物,每一个集体表象都包含着某种至高的共性,只要由某一表象思维开去,其他所有部分就会被囊括其中。*成语有“窥一斑而知全貌”“一叶知秋”等,而案例、社会事件等即有这样的分析价值。或者说作为每一个着眼点的集体表象,都像是一面面曲率不同的镜子,透过这些镜面,就可以观察周围世界,并在事物之间建立起特定的联系,但是否真实,或是怎样夸张扭曲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这面镜子”并非可有可无,而是建构了主体与世界及处于这个世界中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使主体融洽于“这个世界”。因为“镜子”的先在,事物及其关系很难突破“这面镜子”而获得新的探讨。比如人死后灵魂回归祖先居地,是纳西族的一个集体表象,灵魂回归仪式必须由东巴主持,客死他乡、自杀就被视为不祥,个体与这个生活空间、这个社会群体的关系从“灵魂回归”的角度被界定。
这个定义的核心在于表明互渗思维与逻辑思维不是一种递进关系,即便在古代,逻辑思维与互渗思维仍是交织在一起的。人们举行驱鬼禳灾或者祈雨的仪式,这是受互渗思维支配的行为,但认为举办仪式可以驱鬼,可以祈福,却遵循了因果逻辑;对季节气候的利用更是依赖于长期的观察总结。巫医的思维则最为典型,其中的互渗思维玄之又玄,但对药物的利用却包含着可以重复的过程。早期社会群体的精神世界的建立采用了互渗思维的方式,但生产生活中的具体方法却遵循了可以重复的逻辑原则,尽管他们对此缺乏认识,甚至可能是主动地视而不见。
布留尔研究的是人类社会早期的思维方式,而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各民族尤其是中国各民族的传统文化,比之又有所不同,本文暂且用浪漫思维*本想在标题中用我们最为熟知的“浪漫思维”一词,但该词已被矮化了。作为一个音译词,“浪漫”二字与中文含义的相通真是妙极,但就其本义,实在与干巴枯燥的“互渗”是一样的。来指称。浪漫思维的本质是想象,词典上对浪漫给出的解释是“富有诗意,充满幻想”,对“幻想”的解释是“对没有实现事物的想象”,把“想象”解释为:在知觉材料的基础上经过新的配合而创造出新形象的心理过程,或是对不在眼前的事物想象出它的具体形象。这些解释都有点以今说古的意味,都没有强调以想象为本质的浪漫是人类的一种普遍思维方式,带有强烈的主体性特质,把看起来没有关联的事物想象出其间存在各种关系的思维能力。所以,在本文中,作者把互渗思维与浪漫思维合而称之。互渗强调了超出事物本身的神秘属性,浪漫则指事物之间被想象出的联系,但显然,这个联系就是因为这个神秘属性才建立起来的。
互渗浪漫思维使我们的生活空间成为混沌相连的一体,同时又超越了我们的感觉甚至生命的局限而极大地拓展了我们的生活空间。比如天上地下的空间,不能亲见的其他社会生活空间,向内的心灵生活空间。*印度的吐壶故事对心灵空间的描绘简直神乎其神,它既可大至无出其外,又可小至无有其内。我们回想一下边疆各民族的神话、信仰,“他们宇宙观的诉求和意识形态的影响范围往往比实际控制的人力和谷物的范围大很多”。[2]43但这个空间建构过程仍然有一个不为人们所清楚认知的最高属性。在这个属性统领下的思维中,那些看似无关的事物显现出相互间深刻的联系,特定的仪式与特定的目的才能联系起来,比如祭天地、祭祖先、娱神灵、戴上面具驱鬼。在这些仪式与被层层遮掩的目的之间,还混杂地存在着各种想象。但想象却并不因它的非物质内涵而变得虚无,由于信仰的力量,想象实际地支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列子·周穆王》文末记叙了一个故事:燕人长于楚国,年老回还,过晋国时,被骗是燕国,于是伤怀感慨了一番,及至真到了燕国,见到真的先人庐冢,“悲心更微”。故事本是讥诮这样的信仰的,但我们正好可以看出心中信念的有无对行为情绪所产生的影响。祭神如神在,比如人们按周期举行的各类仪式活动,对各种习俗行为的自觉遵守,不遵守就会心有不安。“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庄子·人间世》)。正是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基本的信任才得以存在,各种社会规则才得以正常运行,并约之以言而超越地域的限制。这是积极面的社会管理的基础,“信立则虚言可以赏矣。虚言可以赏,则六合之内皆为己府矣,信之所及,尽制之矣”(《吕氏春秋·离俗览·贵信》)。而靠监督,靠相互牵制、制约,则是消极面的社会管理方式。
联想、想象与夸张是互渗浪漫的基本活动方式,会将人的活动导引至两个方向:一是创造性思维,为社会生活探寻更多的可能性;一是陷于虚无,与社会现实脱节。但是,这两个方向不会日益相距遥远。人的物质性存在决定了社会整体不能陷于虚无;而人因思维特性又势必时时尝试挣脱物质的束缚。二者是一种互相修正的关系。只是在这个摆荡中,有的个体成为牺牲,有的个体幸逢盛世。
不论是互渗还是浪漫,都指向思维主体的一种自主性行为。互渗浪漫思维在各民族群体的传统生活方式中广为存在,在年幼的孩子身上也有迷人的展现。很多时候人们意识不到自己的想象构筑了一个多么宏伟的“大厦”。所以,很多民族由互渗浪漫思维形成的风俗就很难被以逻辑思维为重的人们所理解。“我们的逻辑的和概念的思维在遇到表现原始思维的集体表象时,在遇到把这些集体表象连在一起的前关联时,在遇到体现这些集体表象的制度时,正是一筹莫展”。[1]245当调查者询问服饰上的图案、头部的装饰何以如此时,得到的回答多是辈辈如此。纳西族服饰上的披星戴月是夸耀妇女的辛苦劳作,羌族女性头上的白花是戴万年孝,贵州屯堡妇女的鞋尖上嵌有小刀以对付敌人……这些解说似是而非,广为流行,是解释者的媚俗行为,甚至得到本民族的认可,而真实的原因却在思维方式的流变中消散了。这才应是历史的混沌与无奈。
由于要把各种信息结构为一个和谐的世界,必然带有某种混沌性,又因为是一个世界,所以又是整体性的。但正如《庄子·秋水》所言:“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这是认识事物的某种先天局限,不是说我们错误地以小视大,或是以大视小,而是智力、能力、精力有限,难于两全。逻辑思维可思议的内容,不适宜用互渗浪漫思维,反之亦然,特定的思维方式也就自然地选择了一些思维内容,而屏蔽掉了另一些内容。*佛语有“不可思议”,道家说“道不可道”,都是认为对于“终极真理”来说,并无可辩论之处。我们追求的至高理想、根本原则,如种族平等、男女平等、保护个人隐私等也是无需辩论的原则,只是在实际生活中与目标存在着各种距离,我们可以不断接近,却似乎总也不可能完全做到。《庄子·齐物论》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辨。”可见,思维讨论还分层级,那就更为复杂了。“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庄子·秋水》)。
二、民俗生活中的互渗浪漫思维
何为民俗生活?即不同人们群体依据自己对世界、自然、人生、社会的宏观性认知而呈现出来的代代相传的日常生活状态。这不是一个全然被动的过程,既充分考虑了环境的因素,亦有自主性的体现,因为必须对世界有一个宏观的勾勒而带有一定的混沌性,与这一认知过程相对应的思维方式就是混沌的、整体的互渗思维。
我们常用“万物有灵”解释边疆各民族的信仰习俗与禁忌,但“万物有灵”是观念而不是思维方式。正是互渗浪漫的思维方式使每一事物都超出了其本身而具有了象征性,亦使每一事物都有了可以相互贯通的那一点高高在上的“灵”。而这点“灵”也许正是来自人类思维所具有的整体性,*想想吧,我们要把看到的、感到的、想到的、以为的,乱七八糟、五花八门全部纳入我们的头脑,让它们各居其位形成一个完整的结构而不致使我们崩溃。已经超出了个体生命的范畴,亦超出了某一类事物的范畴,比如由鱼的多子联想到群体的兴旺。
考察各民族的史诗与神话就可以发现,每一个民族都有关于天地创设、人类来历、抽象存在、群体差异及其关系等问题的思考——当然是用布留尔所说的互渗思维方式,这是他们对自己的生活空间的一种建构,充满了夸张想象,建立起人们与这片土地、祖先之间的神圣联系,*所以,没有绝对的“自然环境”,当我们说“环境”恶劣或是宜人时,主要是从该地是否适宜人类生存的角度评说的,已经是“我执”了。激发出人们对生长之地、血缘亲族的深厚情感。虽然在今天看来,有很多是幼稚的、错误的,但在当时却是宝贵的,所以早期思维的混沌性与整体性特点存续到今天仍然有不可替代的价值。由于这些思考涉及最根本的世界观、人生观,因而具有文化DNA性质,直到今天,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不同民族各自的生活方式中。如慎终追远,或者说是对血缘亲族的重视,到今天发展出血浓于水、骨肉相连这样一些观念。它对群体凝聚力的形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有对此有所危害的念头与行为都要被该群体反对。对偷盗、通奸的严厉惩罚都可以从这个角度得到解释。
说到互渗浪漫思维的成果,当然首推各民族的创世神话、宗教信仰、习俗禁忌等,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一直在调节、规定着本民族群体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各种相关研究中,却恰恰缺少从思维方式的角度来探讨这些内容,它们不仅有社会学、历史学的意义,还体现着主体的心理过程。也就是说,民间口传文学在互渗浪漫思维方式中,携带着强烈的感染力,使所有成员在接受社会化的同时,也养成对本群体的当然的情感归属。这个过程显然无法用逻辑推导来进行,更无法在文献中得到体现。所以,当祭祀仪式成为可以反复表演的节目以后,就不再是该民族的文化了,它获得了超越本民族的更大存在空间,但意义被“稀释”了。
本文认为,民俗生活中各种习俗与信仰对人们实际生活的支配,与互渗浪漫的思维方式是对应的。前工业时代民俗生活世界的建构,必须先依赖互渗浪漫思维的方式。人们必须先设定与空间、时间的关系,然后才能建设这些关系,*开天辟地、创设历法就是确立时空关系。时间的流逝是由物象与事件的演变来标记的。没有记忆,就难有认知,上百万年的旧石器时代在我们的脑海里才一片模糊。这个时期的这个过程带有“草创”阶段的某些特点:偏重框架,忽略细节,而对某些重要关系之间的认知空白,人们会通过想象自主地加以“补充”。*纳西族的东巴文是一种象形文字,连续书写的符号其实宛若跨过河流的一块块石头,经师在诵读时,为符合口头语言的习惯,必须补充一些词汇使点状的提示变成流畅的语意之流。观念犹如这样的石头,而贯通则有赖于每一个个体的禀赋与努力。民间文学的母题演绎就是对这一建设过程的曲折表现。
这些集体表象以互渗浪漫的思维方式建构的世界在今天被用逻辑思维的方式来研究,结论将会是荒谬的。比如神判,比如巫医的治疗仪式,科学研究揭示其间包含的一些物化原理,破除其神秘性,然后将之贬斥为迷信。但神判、巫术之所以是集体表象,那就是说,其下还有庞大繁复的存在,它们不仅仅在判别具体事件的是非,更是在维护着本群体的至高意志,比如集体情感、集体福祉,群体的凝聚力。今天依靠逻辑思维,认为集体表象虚妄而靠不住的我们如何认识这些现象呢?刻有先人名字的木牌叫神位,而非一块木头;葬有祖先的坟墓也不是一个寻常的土堆;神圣的冈仁波切也不是岩石与冰雪的堆积……这中间的楚河汉界就是情感及其对这份情感的信仰。所以,笔者曾在别的文章中讨论过群体之间也应保持礼貌距离。[3]作为外人,既然不能生发出同样的情感,敬而远之就是一种当然的礼貌。
每一个不同文化群体的形形色色的集体表象,都是主体的客体化延伸,因而具有特定的象征性维度。所谓客体化延伸,是指主体的各种创造物,即相应的物质载体,既与主体保持相对分离状态,又必然地体现主体的意志。文物也是在这个层面上获得意义,并因这个意义而获得在博物馆的一席之地。
2012年河南周口平坟350万座,四年后,田间又起不少新坟,带头平坟者已辞去全国人大代表一职。[4]文章对事件有很透彻的评论,这就是敬天法祖这一集体表象影响人们行为选择的当代例子。起坟不仅仅是一种处理遗体的方式,还有更多隐性的情感功能。
在那些神秘仪式中,我们发现很多“神迹”都可以用科学道理解释清楚,但为什么信仰者对这些道理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关注“神迹”“灵异”所代表的意义呢?这显然涉及思维方式。就像今天我们如果看到空中的奇怪飞行物,不会认为那是上帝在显示其存在一样。但这里有一个终极困惑:我们试图说清互渗浪漫思维下的集体表象如何支配人们的行为选择,使用的却是逻辑思维方式。而且,“研究者们为了描写那些与我们的制度有着似乎惊人相似处的制度,不得不利用上述那些概念(即我们用逻辑思维归纳出的灵魂、家庭、婚姻、财产等概念)”。[1]415所以,服从于互渗浪漫思维的集体表象于今人仍然是非常难于理解的。*西方人拿国家领导人,甚至上帝开玩笑,于是也拿别的民族的信仰开玩笑,以此为自由之一种。殊不知对于信仰,人类还有一种心理:我的信仰别人不能随意评说,成语有“疏不间亲”。这个道理可以推而广之。
但互渗浪漫思维与逻辑思维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即便在远古的人类群体中,逻辑思维也是随处可见的,比如狩猎技术、农牧业技术及各种生产生活用具的制作,天象知识的获得,甚至巫术法术,就是对各种物化原理、动植物习性、自然规律的掌握及应用。互渗浪漫思维的整体性、混沌性特征则与人、人类社会的整体性存在是相对应的,作为认知世界的最初框架,既涉及了我们的最根本问题,亦有待于之后的不断深化。
三、互渗浪漫思维的特性
如果把各种人们群体作为一个完整的单位来理解,在工业化之前的时代,在类似中国西南山地地区,群体间的来往是稀疏的,这些群体基本上就处于一种相对“孤独”的状态。*“孤独”通常描述的是个体状态,在心理学中被认为是人的本质特征之一,那么这一特质可以体现在群体上吗?即“孤独的文化”?
斯科特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一书中,论述了南亚山地民族的“蓄意和反应性的无国家历史”[2],逃避政治的个人被称为隐士,那么,有逃避政治的群体吗?*从理论上讲,群体内部就有政治生态,但如果把该群体看作一个整体,显然它是有逃避更大规模政治的可能性的。笔者认为“蓄意”即意味着目标明确的主动选择;“反应性”则意味着是对外界压力的回应,带有一些被迫。总之,结果是这些民族从河谷平坝迁居到深山老林,在一种封闭状态中进一步丰富了他们的互渗浪漫思维的成果。西南各民族都有丰富的迁徙建寨传说,在塑造英雄祖先的同时,形成群体凝聚力。是他们喜欢这样的“山居”生活方式,还是如之前我们习惯性陈述的“受到反动封建势力的压迫而只好躲进深山”?显然无法二选一地回答。
在布留尔看来,对生活其中的任何一个个体来说,群体所共同拥有的“那些”集体表象都是先在的,支配着人们各种行为的关联和前关联,“过去其实亦存在于未来中”。所以,长久以来的生活方式、相对简单的政治生态以集体表象支配了人们的行为选择。早期人们对事物存在的认知并不以是否看见为标准,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各种祈福禳灾的仪式才得以成立。这里有一个悖论:集体表象依赖于互渗思维运行,而举办祈禳仪式的动机却依赖于逻辑思维。此为特性之一。
部分就是整体。即事物本身不仅仅是事物本身,它只是表象。*这么看来,被展示的文物也不仅仅只是物品本身,它隐喻了它自己之所以成为“它”的环境、相关人物和使用过程,以及这个过程在更大背景上的意义。只不过今天我们不再附加以神秘属性。但如果所谓的神秘属性指的是难以量化认识的情感的话,每一件物品都有自己的拥趸。被一个群体当作图腾的动物,每一个个体都拥有图腾属性,所以,当鄂伦春人在为一只熊做图腾仪式时,面对的是这一类动物。这种看似混沌的认知,其实可以类比于我们常说的共性蕴藏于个性之中。我们所能认识的是千千万万的个体,其共性是经过归纳总结抽象而来的,我们只能看见“那只熊”,看不见“熊”,更看不见“动物”。图腾崇拜的对象是这一类,猎杀却只能针对“这一个”。此为特性之二。
在这个意义上,就不难理解部分就是全体的论断了。比如我们最熟悉的祖先崇拜,祖先本身是一个集合体,但在每一次的丧葬仪式中,具体的那个亡者就等同于祖先,此时在村庄重复了无数遍的丧葬仪式就等同于内容,是对祖先崇拜这一集体表象的重申,符号学、象征主义等理论的滥觞由此可见端倪。所以,混沌的、整体的互渗思维方式确定的是这个文化中的结构性关系:群体与环境、群体与时空、群体与群体、群体与个体。
我们通常会觉得民俗生活中的思维更多是一种具象思维,就是没有关注到在民俗仪式场景中,几乎没有一件事物是单纯的,而是充满了象征意味,隐含着一连串的认知关系。从一种更为客观的角度,笔者更想强调互渗浪漫思维的“整体性”,此为特性之三。
整体性思维是一种建构性思维,是要把所有信息整合为一个世界的努力,而逻辑性思维是一种解析性思维,也可以说是对整体何以为整体的一种论证。探讨部分本身及其部分之间的关系、意义与价值。*比如那个著名的盲人摸象的故事,他们每一个人摸到的,都是真实的,扇子一样的耳朵、柱子一样的腿、墙一样的躯体都是亲手摸到的,但故事讽刺的是他们各自沉醉在自己的触摸中而不知真正的大象为何物。只是“大象”无形,难有共识。由于事物本身的混沌性存在,所以,逻辑思维有一种需要超脱于实在的抽象属性,即逻辑思维必须依赖于概念,如果要把逻辑思维的结果放回现实,就需要重新依赖整体性思维的化约特性,有时表现为对毫无关联的事物之间存在某种关联的一种执着态度,反之,对显而易见的因果关系却又视若无睹。
我们今天认识事物,主要是通过认识一定基数的个体或某种规模的现象来归纳出该物类或事件所具有的属性,这种静态的方法无意中屏蔽了现象背后的背景。在互渗浪漫思维中,要认识个体,就要将个体放置于该群体中,因为有“先在的”集体表象,要时刻考虑到他所处的境况,所承载的集体表象,那么,“他”就有了符号性,个体就是全体。或者说此即历史人物的基础,缺失了这样的基础,就没有历史人物。这样的认知方式对个体本身的尊重有所欠缺,也忽略了个体间差异。传统群体中由于靠一致的信仰、习俗、禁忌来调节社会生活方式,群体的规模也很小,个体差异不大或被忽略,连谈恋爱都以集体的方式进行。但在现代背景下,再用“个体即整体”的方式认知就是无知。*比如现在有一些人的不良行为被提升到国家民族的高度。从血族复仇、16世纪英国诗人的“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到今天的“地球村”,强调的都是群体的整体性,而现代社会的标志性原则之一就是对个体的尊重。但整体与个体,至今为止仍是一对需要兼顾的矛盾。
长久以来,我们着重于研究思维的不同内容,没有关注到特定的内容必须依靠相应的思维方式。作为最为活跃的社会物质生活,它的变化会催促我们日益依赖逻辑性思维方式,而思考方式的改变,自然也就淘汰了某些不相宜的内容,关键是我们不自觉地用逻辑思维的方式去理解前人主要用互渗浪漫思维建构的世界、人生与社会,自然就剔除了用逻辑思维无法解释的部分,于是,被布留尔用集体表象所指代的那些社会生活事物或是被置于角落,或是被否定、被剔除。对音乐与绘画的欣赏各有所依赖的方式,没有高下之分,对事物的思维方式亦各有所长。因早期人类社会财富积累的薄弱而否定互渗思维,因近数百年来社会财富的高度增长而推崇逻辑思维,本身就是功利性的判断。
不同的思维方式与不同的思维内容有着内在一致性。互渗浪漫的思维方式屏蔽了许多早应关注的科学现象,但宏伟的想象世界展示出人的高妙的精神世界及横无际涯的联想思维能力。科学的逻辑思维方式构筑出我们赖以生活的世界,并使之不断扩大,但从一个普遍的角度看,也遗落了之前的很多文化信息,某种程度上是对前人努力的否定。认知世界的方式改变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也在变化,头脑中所构筑的世界也会很不相同。
各种民俗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具体详尽,但这些习俗的根本目的除了调节、安排人们的生活外,还有一个情感抚慰作用,科技已经全面周到地安排了我们的生活,却不知能否抚慰我们的情感。在传统生活中我们被告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我们的人生要走“这样”的路。一代代人在这样的循环中获得或是被强加这样的人生坐标,其束缚性亦日益明显。只是我们的评价容易走极端,要么认为这样循环有序的传统禁锢了我们的思想与精神,要么推崇它创造了安宁祥和的生活——盲人摸象的故事再此得到印证,真正地居中公正地判断谈何容易!
一万年前的人在所处的环境中建立自己的世界,他们的思维方式必然是混沌的、互渗的,因而是具有整体性的。我们看到,很多民族的信仰体系都带有某种“自我中心主义”色彩。比如各种人们群体都自称为“……人”,修饰语通常是自认为“尊贵”的词汇,他们在这个世界中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所以,从“科学逻辑”的角度看,在社会分工高度细化的今天,我们也许仍然需要混沌互渗的思维方式对我们的生活有一个整合,使我们不致分裂太过。后退几步,看到“大象”。当然,这一整合思维的方式也势必退居到一种相对隐匿的状态,在显性的社会生活中,不再居于突出的地位。这样的以整体为背景但又尊重个体的思维,才是以人为本的思维。
四、结语
《诗经》最主要的修辞手法就是赋比兴,赋为铺陈,比为借喻,兴则是旁顾,为说一事先说一景。实则三者在不同层次上互有交集,如用比喻来铺陈,用铺陈来说景,而整个作品又是一种隐喻。各种手法营造出特定的时空景象与情感氛围,读者对此各自领会并生发出自己的感受。在此必须强调的是,《诗经》不是文人作品,所以,这样的民间表达方式反映了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基本思维方式,贯穿了赋与比的想象思维非常显在,那么,如何理解“兴”呢?“兴”是一种旁顾,超然地陈述某种景象,与诗文所要表达的情感主题似乎没有直接关系,但却使诗文有了画面感,起到整合整首诗的作用,诗文也因此而有了更强的感染力:“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诗经·邶风·燕燕》)头两句与后四句就属于“兴”的关系,这个关系的建立,实现了情与境的交融,在强调自然客观景物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同时,又突出了人的自主意志可以将外部世界纳入创生空间,并使它们一体化。它让我们明白认识是有境界的,表达是有“风格”与“韵味”的。而这些心得如果脱离了互渗浪漫思维,是无法理解的。
而类似的例子在各民族的口传文学中俯拾皆是:“漂亮善跑的黑骏马啊,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桩上,善良好心的妹妹啊,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纳西族民歌《美丽的白云》,汉族的渔光曲……*当然,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描写闺怨的宋词,这种情景交融、意在言外的表达手法被把玩到了巅峰。但文学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隐喻,我们显然不能就此认为宋代的士人热衷于拐弯抹角地描写男女之情。有人说是对宋朝备受北方政权的压抑有关,此可备一说。但人生过程中的种种虚无与无奈怕是古今一也,总得有所托而言之。正是因为联想互渗是一种基本的思维方式,借助于景观这个桥梁,实现了情景交融,生存环境亦由物理空间转变为与人有着神圣联系的生活空间,通过血缘的代际传递,生命与生境结为一体。*血缘的延伸保证人们集团与身外世界的呼应,愿望的达成因此可以超越一代人生命的局限,个体就是整体,整体就是个体,在血缘领域可以得到证实。
不同群体各自在最初的“世界”场景的建构中,渗透进主体意识。而所谓的互渗浪漫思维,因此也可以解释为是一种把看似无关的事物做通盘思考的方法及能力。
需要强调的是,总结出这样的思维方式,是今天我们的后知后觉。远古时代的人们在认知世界并在头脑中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建构时,是自然而然的。随着时代的演变,浓墨重彩的互渗浪漫思维逐渐退隐,清晰的逻辑思维显示出强大的功能,但互渗浪漫思维对我们精神世界的培育却是一如既往的。
[1] 〔法〕列维·布留尔. 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2] 〔美〕詹姆士斯科特. 逃避统治的艺术[M].王晓毅,译.北京:三联书店,2016.
[3] 李劼.对社会调查查中常用态度与方法的初步分析[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5(4):53-57.
[4] 戴志勇.慎终追远,薪火永相传[N].南方周末,2016-04-08(A1).
(责任编辑 王勤美)
2016-08-23
李劼(1965—),女,纳西族,云南丽江人,编审。研究方向:西南民族的历史与文化。
C955
A
1000-5099(2016)06-0054-06
10.15958/j.cnki.gdxbshb.2016.06.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