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土灶和表叔
2016-03-09召唤
召唤
水乡、土灶和表叔
清晨,抑或黄昏,总有一缕缕炊烟,袅娜着百态绰约的身姿,在天空款款行走,融入云端。炊烟,蓝得清澈透明,似乎能照出娘绕灶台转的一脸慈祥;炊烟,像父亲伸过来的臂弯,一把揽着我回家;炊烟,是一根折不断的亲情,总是把我远游的乡愁,拽得生痛。
故乡江汉平原,是典型的水乡泽国,就像那首家喻户晓的《洪湖水,浪打浪》唱得那样,“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帆稻谷香”。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水乡人过日子,自有水乡人的过法。单拿盖房子来说吧,往往是先盖厨房,后盖住房。说白了,就是厨房在先。而比厨房还要早的,就是烧火做饭的灶了。
那年冬闲,我家盖房子,房子还没开工,父亲就请来了邻村的表叔来砌灶。我好生纳闷,这些大人怪得!住人的房子都还没盖,咋就先砌灶呢?再说,原先的灶又没拆,仍在烧火煮饭……娘摸摸我的脑壳,说你格小伢儿不懂,砌灶在先,是先人早先就兴下的规矩、礼数。灶,蛮重要哩,就跟人的气一样,有气儿悠着,人才能活,气没了,人就没了。后来,我才懂得,住房栖人丁,厨房居烟火。一日三餐、烟熏火燎地过日子,烟火是万万断不得的。烟火旺,人丁才会旺。而生生不息的烟火,是由灶膛派生出来的。难怪,水乡人把灶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哩!
灶的前世是“灶神”,据说,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的“神”。水乡大都叫“灶王爷”。比起叫“神”来,自然亲近、热络了几分。
厨房,大多比住房矮,常常依附在住房的偏厦或是拖厦里。当然,家境好的,就另起炉灶,在住房后面盖厨房。厨房一分为二隔成两间,一间是锅碗瓢盆柴窝水缸土灶等一干厨具,一间用来吃饭和储藏萝卜白菜土豆红苕等。厨房因低矮和常年烟火熏烤的缘故,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老气横秋、灰蒙昏暗。所以在厨房盖瓦时,会捋走灶台正上方的一匹瓦,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透明的塑料亮瓦。天光打亮瓦上漏下来,把昏暗一点点挤走,整个厨房就会变得亮堂光鲜。在所有的厨具中,灶,是老大。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灶,那些与之相关的厨具们就没了依附。往大里说,没有灶,就没有一日三餐五谷杂粮香;没有灶,就不会有世俗合奏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没有灶,就没有炊烟一样柔软悠长的日子。
灶,无疑在厨房起着统领一切的作用。
水乡的灶,概用半生不熟的阳干土坯砌成,齐腰高,通常坐两口一大一小的锅,和一个煨罐子。灶膛为清一色的大肚子,便于添柴续火,这跟水乡常年烧稻草、麦秸和高粱梗有关。
砌灶,水乡人有很多讲究。如择日子、看方位、敬灶神,等等,一句话,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间随便什么地方都可砌的。水乡的老手艺五花八门,种类繁多,靠手艺吃饭的民间匠人也多如牛毛。什么木匠泥匠瓦匠铁匠箍匠篾匠锁匠啊……啧啧,多得数不过来。这些手艺人一代一代,子子孙孙、孙孙子子繁衍后代,也一代一代地传承着手艺。但是,水乡的好些匠人都是“半罐子”,什么手艺都会一点,却不精湛。这正应了那句“艺多不养人”的老话。好在这些匠人不指望手艺养家糊口,主要收入靠种田。砌灶,在众多的老手艺中,算是个偏门行当,是一门最不起眼也常被忽略的手艺。说白了,灶匠,没有木匠瓦匠等其它手艺吃香。
但是,生活中却着实又少不得灶匠师傅。
表叔之所以当上灶匠,并且成为水乡方圆百十里有名的灶匠师傅,跟表叔的父亲有关。
表叔在家排行老八,父母养不活,就把他过继给了表祖父。据说,表叔的父亲也是当地有名的灶匠师傅,他过继老八时,也顺带把砌灶手艺过继给了老八。老灶匠说,老八吔,打开天窗说亮话,人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可我传你的这门子砌灶手艺,是你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想靠它养活一家老小是笑话。唉唉,人活一世,总得讲个道,你就说这灶匠手艺吧,不能说人没了,这手艺就跟着没了。既然我指望上你了,你就得上心,跟传后一样,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灶王爷得罪不得哟!”这是老灶匠临终前对儿子说的话。老灶匠人死了,可话还活着,活在表叔的心头和手艺里。从此,砌灶,成了表叔生命的另一半。也怪,凡是经表叔砌灶的人家,总是炊烟袅袅,人丁兴旺,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
天长日久,表叔砌灶的名声就在水乡一带传开了。表叔呢,硬是凭着自己高超的手艺和道德,赢得了乡邻们的敬奉。再有人上门恭请表叔砌灶时,手上就会提上一刀肉,或是两瓶老白干。
表叔喝完东家特地煮的一碗糖水荷包蛋,打一串儿热嗝后,就剪了双手,迈开双脚,用步子量尺寸、选方位。表叔砌灶,从来不要人打下手。东家只需和一摊黄泥,备下一瓢灶灰和一些阳干土坯。余下的就是表叔的事了。
表叔把两口大小不一的铁锅,扣在选定的地方,抓一把灶灰,撮起两指,绕锅沿一圈边捻边撒,撒完后,再把锅揭走,地上就会显出两个圆圆的句号,也叫记号。这记号相当于村姑量的“鞋样子”,鞋跟“鞋样子”走。鞋的大小肥瘦,全由鞋样子把着哩!灶当然得跟锅走,就是说,灶口的容积、灶膛的深浅、灶门的大小,以及灶上的一些机关,都是“锅样子”说了算。
表叔砌灶用的工具蛮简单:一把瓦刀,一把抿子,一匹砂布。用来砌灶的土坯都是风干的阴阳坯,没有砖头的烈性,却韧性儿足,便于削砍。土坯一旦砌成灶后,随了经年累月的火烧火燎,就会“熘”成一块,质地坚硬如铁,灶膛里的火焰,也会呈扇形一层层铺开。灶台砌好后,表叔就拿出巴掌大的抿子抿灶面,直到把那些坑坑洼洼,抿得平如镜面。表叔还不甘,又伸出一根食指,在灶面上一指挨一指地抹,轻轻地,缓缓地,像试刀锋……咦,糙手呢!表叔就抖开一匹砂布,铺在灶面上,悠着劲儿地,搓,揉,砂,直到灶面上跑出人影子来。
水乡人礼性大。表叔每回砌灶,都要在灶上弄一些小机关。比如在灶眉下戳个鼻眼啊,在灶腰间挖个耳子啊,这些额外的东西,既是表叔还给东家的人情,也是表叔免费送给主人的器皿。还别说,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机关,为主人塞个媒子(引火纸)、搁盒火柴什么的,提供了不少的便利。
灶台砌好后,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试火。这时太阳落土,正是晚饭当口。表叔手执扫帚,将灶门口打扫干净,插上一炷香,点燃,嘴里开始念《敬司门神》:
司门菩萨司门经,一家之主神为真。上拜九天命,上敬司门神。管烟火,显神灵,灶内烧火火上升。火花不出灶膛门,灶上点灯灯花散。灯花落地化灰尘,真心敬拜司门神。保佑东家,朝朝岁岁月月都安宁……
“试火!”表叔拿起一把稻草,点燃,摇晃三下,再塞入灶膛,只听“轰隆”一声,火焰一蹿,火舌子一轮轮扩散、放大,一忽儿就舔红了锅底。又续一把稻草,火苗子一缩,一股黑烟从火焰中游离出来,经烟囱过滤,升入天际,就变成了一缕婉约袅娜的蓝色炊烟,跟天上飘荡的云朵,难分彼此。
表叔砌的灶,生火快,吐出的火穗子,通畅、圆润、匀称;飘出去的炊烟,像一溜悠长的日子,折不断。据说,这跟灶膛里有股子风有关。屋子有了穿堂风,才顺气儿;同样的道理,灶膛里有了灶膛风,才会气顺火旺。灶膛风太小,会死火;太大呢,又拉火;唯有不大不小,最适合。而灶膛风适合与否,这跟灶尾巴伸出去的烟囱有直接干系。听人说,表叔砌的烟囱,暗藏玄机,可以左右风向,掌控风势的强弱和走向。灶膛通常由几根灶齿隔为上下两层,上层为火膛,专门搁柴烧火;下层为灰膛,用来装灶灰。三五天后,灶膛会积满板结的灶灰,灶的气脉一下就堵了。腾起的火苗儿,跟打折了肋骨似的,没阳气,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这时,就得把灰膛掏空。先用火叉把灰渣捅散,再用灰扒子扒出来。烧透了的稻草或是麦秸,最终都会化作灰烬,就是农家通常说的灶灰。灰箕是现成的,就竖在灶门口。跟灰箕做伴的,还有吹火筒、火叉、灰箩筐什么的。灶灰粉而面,呈银灰色,用灰扒子扒进灰箕,蓬蓬松松的,只见“抛头”,没有重量。
我也扒过灶灰。端上冒尖的一灰箕灶灰,往屋前或院后的猪圈里走,得猴下身子,慢慢吞吞地走,以防灶灰飘飞。可无论你怎么小心翼翼,即便是在雨天,灶灰也会腾起一溜儿灰白的轻烟。灶灰通常都倒在猪圈里,让猪踩沤一段日子,灶灰就质变成了上好的有机肥料,散在菜田或是农田里,肥叽叽的,最养地力和作物了。
灶灰还能灰好些东西。灰,在这里是动词,有着多层意思和多种用途。比如灰韭菜,种韭菜时灰上一些灶灰,就能保墒,韭菜呢就会越割越发。比如灰豆腐,豆腐打好后,盛在木盆里,水漾漾的,随时都有外溢的危险,就用一大块纱布装了灶灰,撂在豆腐上,过上一宿,那松散干燥粉状的灶灰,就“湿”成了一块灰泥。比如灰头发,就是灶灰过滤后的水,碱性重,用芦管或麦管一吹,会鼓起一串串的泡泡,可以去头屑和污秽。在生活用品紧缺贫乏的年代,水乡的女人们,都是用灶灰水洗发去污的。灶灰水洗过的头发,幽黑、松散、润泽,风一吹,一绺绺草香味,就随了飞扬的秀发四处飘散。还比如灰尿袋,就是用一个布口袋“壮”满灶灰,垫在小伢儿的屁股下,跟床单“隔”着,以防尿床。灰尿袋,软和,热乎,糯润,透着淡淡的五谷味,睡在上面,就是失禁撒尿了,灰尿袋会帮你吸干水分,让你不“惊夜”,睡得受用、酣实。我就是睡灰尿袋长大的。
表叔的名气越来越大,全仗了他绝妙精当的砌灶手艺。人们总是夸表叔砌的灶,结实、耐用,省柴、通气,不跑火,不散烟,火苗子匀,就连烧出的灶灰也是宝,灰什么都好。
偏偏有不信邪的,自己动手砌灶,结果不是闷柴、憋火、倒烟,就是飘火、拉火。可想而知,那灶灰,自然也没个品相……灶生不了火,咋行呢?只得去请表叔。表叔也从不摆架子,去就是。
表叔死后,我才知道表叔从不要人打下手,是怕别人剽了他的艺。表叔一心想着的是把祖传的砌灶手艺,传给独子拴住。可表哥拴住打死也不学砌灶。
去年,我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那昔日炊烟袅袅的情景不见了!水乡人家都用上了现代化的高级电子灶具。颇具意味的是,这些电子灶、液化气罐、微波炉、电饭煲什么的,都是从表哥的“拴住灶具门市”批发来的。原来,表哥拴住在潜江城里租了一间门面,专做灶具生意。
“表弟啊,幸亏当年我没听老子的,学什么砌灶手艺,要不,我怕早就饿死了哩!”表哥指着满屋子的灶具说。
沉默。可我的思绪像一缕不散的炊烟,老是在表叔跟他砌的那些土灶上,飘忽。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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