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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街的巴三

2016-03-08回族

中外文摘 2016年3期
关键词:牛街阿訇大岛

□ 阿 明(回族)



牛街的巴三

□ 阿明(回族)

巴三姓巴,名三,是个回回,打他从口外领羊到北平那时,牛街的人都这么叫他。所谓领羊,就是把口外的肥羊弄到北平卖。本来巴三是要回口外的,可偏偏病倒了,又赶上他人小,合伙人拿走他那份钱,没言语一声就溜了。他得了疟疾,得亏清真寺的王阿訇找到牛街玉石行清月轩掌柜白靖云,“都是回回兄弟嘛”,白先生出了钱。赶巴三痊愈,就把他留在了北平,先是当伙计,后来在白先生点拨下,挑了出去,自己干起了羊肉铺。说是铺子,可不是多大门面,而是一架独轮小车,因这里的回回和隔教人分着讲,忌说“床子”。

日子就这么过来了,巴三人穷,路数也不熟悉,除了闷头干活,没大想头,不过,因他打小跟过生父的戏班,走南闯北,多年来习武不辍,算是练就些过人的本事。他在牛街安置下来,租了间耳房,原还打算娶亲的,可日本人一来,事也就搁下了。他像牛街很多回回一样,平日为了生计起早贪黑,主麻日去清真寺做礼拜,间或到白先生家去走走,喝碗茶。

有时,不识字的巴三到清真寺“瞧经”,经上说他命好,没有大富大贵,偏却有着平常人的福分。他信,因为打他懂事起,父亲就告诫他,对真主要诚,对朋友要义,多少年坎坎坷坷的日子里,他都这么认真做来的。他不仅想功夫过人,娶一房媳妇,还想学认字,能像王阿訇和白先生那样会看经能写字,知道好些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的事,讲出的话,也很有学问。

他从白先生那里知道好些牛街的过去,听起来也很有意思。

关于牛街,话是说不完的。牛街的回回和中国的所有回回一样,不信天地不拜鬼神,心目中的主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多少年来,牛街的祖先辛苦巴巴,留下众多后代,在京城演绎悲壮的故事,正义和邪恶,大都被时间湮灭,活下来的却是真实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在牛街,赶上主麻日,提家携小到清真寺做礼拜,那内容,尽皆向善,所祈祷的,包罗万象,有的应验,有的时辰未到,然而一代一代的回回,对他们的主,从来都是虔诚的——可弄不明白的是,不该出的事,还是出了。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刚入秋,南城出了档子大事,有个叫大岛信笃的日本兵叫人给宰了,有迹象表明,这件事是个回回干的。出事地点在菜市口往西,而且在那个日本兵的身旁发现了一顶六角形的黑色礼拜帽,看上去很是不同:礼拜帽是由六个等边三角形缝合而成,针脚整齐细密,选用上好金丝线,极是精致,帽型上尖下宽,镶有金边和美丽的花纹,帽顶缀一个同颜色的布料结成的疙瘩。不少西北教派的老回回,就喜欢戴白色和黑色圆边六角尖顶帽,六瓣表示坚信六大信仰,帽圆表示万教归一,帽顶表示真主独一无二……

老谋深算的特务机关村山队长越看越觉得一切都不寻常,他把玩着这顶精致的六角帽,了解到这都是老派的回回戴,或者是作为礼品,在京城本是很少见,可却出现在命案现场。这说明了什么?

到现在为止,该事件除了郎翻译官略有耳闻,对所有的中国人村山还是绝对保密的。

身材瘦小,皮肤白皙的村山,战前是中学的历史老师,他懂得历史,自然对中国就不陌生。可这件事让他有些棘手,原因是他的上司特务机关长再三强调,不能将事态扩大,要借此事换来中国的回民加入大东亚共荣圈。所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到牛街抓几个回回一审一毙交差了结。村山队长记得,郎翻译官对他讲过,大岛信笃这家伙,早晚得让牛街的回回给宰了。事情真就应验了,大岛这个嗜血成性的帝国军人,目空一切,又是个空手道高手,帝国至上和武士道精神造就了他对人类的仇恨,随着帝国版图的扩张,他的这种仇恨似乎有了宗教色彩。

村山很自负,常常陶醉在自己的骄傲里。大岛的暴毙,对村山是一种挑战,与其说他为同类的死亡表示出怜悯,倒不如承认豺狼的本性使他对血腥犹如艺术家对色彩的兴奋。他坐在桌前,慢条斯理摆弄那顶六角形礼拜帽,轻轻笑过,然后起身为自己斟了清酒,浅浅啜饮。对大岛信笃的事件,村山已经理出些脉络,这桩命案八成是回回干的没错。可据他了解,真正的老派回回是不杀生的,想来,该是一件意外的事吧。

为此,村山还特地到牛街转了转,作了比较,再次证实这帽子的不一般,懂行的都说现在很少见了,多是作为珍贵礼品收藏,看这细绸子里,手工精致,针脚细密,里里外外也看不出破绽。他欣赏着,忽然有些不安了,因为他从礼拜帽内里上看到似有细密喷状的红色斑点……

职业杀手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漏洞。是意外?是国仇家恨?是民族义举?村山更相信是意外,作为帝国的军人,他太自信了。眼前,摆着几张大岛信笃的照片,出事现场拍的,大岛像条狗一样蜷缩着身子。他注意到大岛的咽喉部有很深的爪痕,实际上,在出事的地点他就留意到了。法医检验结果是,全身在搏斗时有轻微的扭伤,致命的就是喉头的创伤,不仅仅是喉头软组织撕裂,而是将整个部位被钳成粉状,只有有钢爪般力量的人,才能用这种方式使空手道高手大岛在短时间一命呜呼。这件事是个有武功的人干的。

那么,当务之急是先要把牛街会武功的人排个队。村山一直在分析各种材料,他心里有底。

如果说起北平牛街的回回,有件事还得提起,从民国二十七年开始,也就是公元1938年,日本陆军部和满铁株事会社策划了一个大阴谋,现在已昭然若揭了——即在北平成立了中华回教总联合会,为了搜罗回教中上层分子为他们效劳,并利用部分回教人士“争教不争国”的保护主义,对回族人作了让步。在北平的特务机关,自然也要应和军部主子的欺骗政策,因而村山在大岛信笃命案上,也要慎重行事,无论如何也要对主子有个圆满的交待。现在他也不得不屈就中国人,免得把事情闹大,有一些回回因为特殊的原因,也能和特务头茂川秀和讲上话,自己稍有闪失,为了这场战争,他这个小卒子被碾死还不是像只死臭虫一样。

想到前因后果,村山也感到事情不简单。

这时,有人来报,回教青年团的巴三来了,正等在会客室。

村山丢开刚才的沉重表情,穿着和服,趿着木屐,忙不迭跑出来,一副笑容可鞠的样子。他是帝国的鹰犬,但他有自己的判断力,他拿中国人当猪狗,可也有个例外,那就是他需要你的时候,况且,牛街的巴三也有让人吃惊的地方,一是对信仰的真诚,二是为情义可以不要命。

照眼前的说法,村山算是救过巴三一命。

时间也不长,不过是去年的事,事情起因是那个见了阎王的大岛信笃,他不顾教民的习俗不说,连村山队长训斥他以圣战和目前军部的宗教政策为重的话也不放在心上。村山在他眼里算什么,在军校让他大岛摔得满脸是血都不敢吭一声,身无缚鸡之力,还谈什么圣战?他喝了些酒,在牛街堵到一个姑娘,便欲强暴,光天化日之下,姑娘哭喊着救命,正当他得意之刻,忽然眼前一黑,就地滚了两米多远,酒也醒了,从地上爬起来,一个戴白帽子的后生拎着牛抹子,虎虎盯着他,那牛抹子寒光逼人。大岛伸手摸枪,才知没带,吼着奔了过去,那后生一个“瞒天过海”将大岛扔在地上,等他又上来,使出一个漂亮的“撩勾”,就势按住他的头,死死往泥里浸,雪亮的牛抹子就逼在他腮上。没料到的是,另一个日本兵冲上来,等围观者喊出声来已经晚了,那家伙用酒瓶子狠狠将那后生打昏。大岛先是用皮带把后生打得皮开肉绽,打够了,叫辆三轮把这后生给送宪兵队去了。人们都说,好心后生怕是活不成了。

这后生,就是巴三。

这时巴三到牛街有几年了,出了这事,他有日子没消息,羊肉铺子让东家收回,另易其主,他救过的那姑娘,趁乱算是跑掉了。

说不清过了多少日子,巴三穿着马裤,套着西服,头上顶着礼拜帽,又在牛街晃来晃去。有人传出,巴三给日本人当特务了。谁都觉得巴三不是人,赶从回教联合会传出一段故事,众回回才刮目相看。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时大岛信笃把巴三弄回宪兵队,打来打去,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弄来一个中国妇女,要巴三当他的面做……巴三迷迷糊糊说出了一句戏文:“奸我同胞,如淫我姐妹,我不是牲口。”大岛信笃说你如当我面奸了这女人,马上放你回牛街做买卖去。巴三不为所动。要让巴三说,还就是真主显了灵。大岛想了个馊招儿,在当院放一口铡刀,放一碗红烧大肉,让巴三选用。其实这个鬼子不知道,《古兰经》里有训,为了求生,穆斯林是可以用禁食的。这经文不知巴三知道不知道,他让大岛给折磨得有些脱相,一步步往前走着。这时,村山来了,他是有所考虑的:大岛杀个中国人,不在话下,但听说这羊肉贩子是牛街的,恐事情闹开。他来的时候,巴三正作生死选择。

巴三二话没有,往铡刀底下一躺,眼珠儿都不错。依着大岛信笃的意思,把巴三的脑袋切下来完了。可村山却拦住了,把巴三请进客厅。巴三还在雾里,一进客厅,却发现墙上挂着波斯地毯,名贵不名贵倒没往心里去,看那上边的经文,心里就热了,不知不觉就淌下眼泪。村山顿时明白,自己眼不拙,调教好了,巴三没准能成个人物。渊博的历史知识,使村山对伊斯兰教的起源和在中国的流传有所了解,光是零零星星的介绍,巴三就觉得村山比清真寺的阿訇知道的都多,弄来弄去,村山把巴三晕到家才切入正题,即为了大东亚共荣,保护伊斯兰的大同盟,他得为帝国做些事情。巴三当即表示,你只要保护回回利益,承认回教,一切都好说。他们后来是怎么达成默契的,没人清楚,但巴三傍过日本人,牛街好些人都知道,没人觉得脸上有光。

巴三就这么在牛街晃来晃去,人们倒也不太避讳他,或者说是顾不上。巴三认为,他是拿了日本人的钱,可他没干对不起回回的事。他也不认为是村山救了他的命,那种事只有托靠真主,试想,他若不是个回回,日本人想用他?脑袋早就给切下来了。

大岛信笃的死,巴三是从郎翻译官那里听到的,真是吓了一跳。由于和村山的关系密切,和大岛的隔阂就越来越大,但他们到底都是日本人呀。村山是个精明的特务,该明白他巴三再傻也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有些事,谁能说清,日本人都是畜牲,为了这场战争,父子、老婆和情人都敢往上搭,脸一变,弄死他个回回不是现成的。几天来,他提心吊胆在牛街的寓所里猫着,说是等死有些过,倒是成天祈祷真主。他对大岛信笃的案情,一点也不知道,猜也猜不透,赶上村山派人来叫他,真有些麻爪。他支走来人,换个里外三新,又出门买了三丈白布,一副挺身受死的架势。就这么将信将疑地迈进村山家的客厅。

巴三是个有血性的回回,可在某些方面他并不聪明。

村山笑了,很诡秘,开门见山就把大岛信笃的案情和盘托出,连同那些照片,也一一给巴三看过。

在村山装饰典雅具有东方情调的客厅内,巴三粗粝的个性和他对这个日本长官内心的敬畏,使他的举止有些不得体。他余悸未消,等待发落。在这瞬间,他的每个神态,表情,以至于眉宇间微微的耸动,都没能逃过村山的目光,尤其在他看大岛信笃现场照片时,也就是在那一刻,村山断定巴三知道是谁杀了大岛信笃,不是逻辑,而是经验和感觉,他把那张局部特写的现场照片看得太快,仿佛是要极力丢开一件麻烦,按照村山的想法,这不符合人类正常的好奇心理。习武的人都有种习惯,就是探清对方的招数。看样子,巴三是一目了然地弄明白了这致命的一击是怎么回事。

村山想听听巴三的看法,但他也明白,这个敢往铡刀底下躺的中国人,是不会出卖自己同胞的,即便得到他的信任,也得是有前提的,你不能伤害他的民族,哪怕是表面的。村山拿出清真点心,请巴三品尝,同时转开脑子,想怎样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而且还要有所收获。他说:“我对大岛君有很深的感情,但对他的死,心里却很矛盾,实际上他不懂这场战争的真正意义。他对你们民族的伤害,我也是不赞成的。这些,你也能看出来,可他还是不应该死的,总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谋杀显然也不符合真主的旨意。”

巴三恢复过来,说:“村山队长,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你就肯定大岛君的死跟牛街的回回有关?”

“那么……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巴三皱了皱眉,思索一番说:“我看没准是南京方面或者共产党干的。”

村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巴三弄得不知所措。

巴三不吱声了,低眉下眼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慢慢吞吞吃着村山给他的点心。村山趿着木屐,来回走动着,赶绕到巴三身后,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巴三“哈依”一声站起来。村山又将他摁到座位上,然后幽灵一样绕到他前面,悄声说道,日本军部也很器重他,也包括村山本人,正准备送他到日本本土去受训,所以希望他也能有所表示。村山又接着说:“从我的角度讲,更希望大岛君的事是汉人干的,不过总得有个结果……”他绵里藏针道出军部和宪兵队也包括很多中国人怀疑大岛的事和巴三有关,意思就是为了澄清他自己,也得把凶手找出来。

巴三临走,村山拿出那顶六角形礼拜帽,非要送给他,也不说明意图。巴三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礼拜帽,知道名贵,但村山送的东西,还是得收下,出了门,又小心地看了看。

巴三心想,还好,没出事!

巴三心里这块石头算放下了,走出特务机关,颇有些阴间返阳的味道,唾了口唾沫,心里骂开了。骂谁?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这事太他妈麻烦,风平浪静的,斗什么狠?回家后,他跑到清真寺,把那三丈白布送出去,和王阿訇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就说起大岛信笃的事。王阿訇咬定不是回回干的,巴三不再言声,过了好半天,他发现王阿訇用怪异的目光盯着他,心里就有些不快,好像是他给日本人干事就缺了什么大德。他有自己的理解,如果回回不和日本人交朋友,那么隔教人就会那样做,可对回回的利益就不一样了。本来,巴三还想发一通牢骚,说隔教人不该这样嫁祸于回回。他冷丁想起腰里那顶极精致的礼拜帽,就拿给王阿訇看。王阿訇愣了会儿神,问他帽子是打哪来的,他留个心眼,没讲出是村山送的,只说是个朋友给的。

王阿訇有些六神无主,说是有事要出寺,打发走巴三,自己就去了白靖云家。他知道事情大发了,他在白先生的朋友那里见过这顶小帽。

巴三没说出帽子是村山送的,有两个考虑,让小鬼子看重毕竟不是件长脸的事,何必再让人觉得他巴三拿日本人的剩饭向中国人显摆。殊不知,这瞎话一出口,王阿訇就认定他是日本的奸细,拿着这礼拜帽探虚实,心里一害怕,祸也就算是从天而降了。

打一开始,村山就派特务盯着巴三,顺着王阿訇,又盯上了白先生。

村山的判断没有错,大岛信笃的死和牛街的回回有关,但究竟是谁干的,为什么,还是个谜。日本人的网悄无声息撒了下去,只等着鱼儿往网上撞了。

巴三没事人一样,从清真寺出来回到家,打了两趟拳,出了身透汗,想着大岛信笃死亡现场的照片,微风摇过,刚刚凉下的身子又惊出一脊梁细汗。实际上,他已经想到是什么人弄死了大岛,只是不知他是谁,叫什么,但心里拿定,那人在白靖云先生宅子住过。大约有一年多了,巴三眼睁睁见过那位中年人,从相貌上看,那人倒像是个隔教人。他为什么住在白先生家呢?

巴三也怕把事情弄砸,他可不想给日本人当奸细,只是想弄清那个隔教人为何在回回的地界这么干。巴三所以把那中年人记得如此清楚,也是因为自己曾栽在他的手下。巴三一直在找他,曾在白先生家门前见过,但那人却像不认得他,自打加入日本组织的回教青年团,他不受白先生待见,也就很少去他家了。不过,他对那中年人,可是心悦诚服的,想起来,那件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记得那是个伏天儿,太阳能从人皮上蒸出油来,空气中浮着细密的光点,能灼伤人的肌肤,牛街一滩滩带血的脏水,用肉眼也能看清蒸发出的白烟。老式压路机在北口冒着黑烟,刚刚铺过柏油路,还拉着粘,却有顽童在上玩耍,犯懒的各式小贩,也在那里留下各种脚印。巡警和铺路工人,堵完这边堵那边,忙个不停。人们嘻哈调笑,诅咒,谩骂,一种没有生气的活力,犹如酷热,让人心里起毛。巴三起晚了,推着独轮的轻便小车,到哪一靠哪就是摊位。他打礼拜寺往西口走,走着走着就想穿过马路,他是瞧着那边热闹,生意兴许能好些,可还没迈出步,让两个铺路工给拦住了,让他绕道,说是怕独轮车的轮子碾坏刚铺好的路面。巴三梗着脖子,有些较劲说那么多大人孩子在上面踩怎么没事?人家说他要是能把车扛过去,用脚走就成。本是调笑的话,巴三较了真,也不说话,把脸拉长,提一口丹田,生是用两手把百多斤重的独轮车给撅起来,一步步走向对面,路面仅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当他把车子一放,人们才从呆傻中缓过来,这不是胜过戏文里高崇的挑滑车,真乃神力也。于是也都围了过来,赞叹话不绝。有好事者问是怎样练成这等了得功夫,巴三也有些飘,很是得意地说,玩过几天内家功,不过是有点手劲罢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瞅架势,牛街的老少爷们也都不在话下了。

事毕,巴三哼着戏文,忙着应酬主顾,有人要三十个大子儿的羊腿肉,他头也不抬,用刀尖剔去筋骨,利落称好,递将过去,那人让他拿钱,他很大气地让对方扔进钱盒里,可那人非要他用手去拿。巴三这才抬头,见是个中年男子,着蓝布衫,府绸灯笼裤,一双踢倒山,破草帽压住了半张脸,面相倒是和蔼,看不清眉宇,两只眼异常亮。巴三伸手一取,那摞夹在中年人大姆哥和中指间的铜钱死死的,动也不动。巴三运了气,再用力去勾,整个人都快吊起来,仍是没拿动中年人手中铜钱,脸一阵臊红,正要性起,中年人却把那钱轻轻放在肉案上,并小声说:“年轻人,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是栽面的事,中年人倒是可以好好“现”巴三的,他没那么干,只是稍稍教训了他,而且这事除了巴三自己,牛街好像还没第三个人知道,传出去的都是巴三功夫了不得。打那后,巴三做人真是夹着尾巴,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挺简单的道理。他忘不了那双异常亮的眼睛,就是在千百人中,他也能一眼找出那个中年人。后来在街上也打过照面,听邻居说那中年人是白先生家的亲戚,但白先生从不把中年人介绍给朋友。打巴三跟日本人交上了朋友,再去白先生家,从来都被下人堵到门外。就是不久前,大岛信笃还活着,巴三又看到那中年人,就一直跟着,可到了白先生家门口,那人就不见了。当时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结识,交个朋友,认个师傅。

现在,巴三心里可是认铁了,大岛信笃死在那中年人之手是没错的,不过,他心里也打着横,不管下一步怎么走,先得弄清那中年人的来历,他要是个回回,事情就算了,他要是个隔教人,那就得看他是不是朋友了,总不能往咱回回身上栽赃啊。

巴三一步步到今天,也是不容易,自他栽在中年人手里,心里火搓大了。那件事没过多久,跟着又是一档子,牛街的跤手满爷领着几个兄弟叫板,告听说从口外来个手劲大的,非要会会。巴三有点二乎,再说使拳和掼跤是两路子,自己出了手,真伤了满爷,往后的日子更不好混,又不愿甘拜下风,最后满爷掼了巴三三跤。巴三起了性,抓住满爷爱架空的弱点,打出飞脚,将满爷抽了一个滚儿,直到王阿訇和白先生赶来,打过圆场,又由白先生做东在“同和轩”包了一桌,事情才在表面上化了。虽然都是住牛街,可巴三是外来的,不是老户。这么一琢磨,巴三倒给自己往日本人那边靠找到了依据,心里怪委屈的,就越发觉得牛街人不仗义,拿他巴三当外人,其中也包括慈眉善目的王阿訇。天下回回不是一家嘛!

这一宿,在床上的巴三跟烙饼似的,实在睡不着,又出去练了会儿,直到邻居嚷嚷,才回到自己屋里睡下。老北平夜该是宁静的,尤其是南城,俗话说南穷北贱,百姓们早早就猫到屋里。整个中国都有战事,但北平的夜算是平静的,街上除了日本兵巡逻的脚步或远或近,就是火车站不时传来的凄厉的汽笛声,间或呼啸而过的警车,已经唤不醒麻木的城市了。夜是凝重的,却也潜隐着不安,不该睡下的人,被生活和命运煎熬着,在梦里苦苦等待着明天。他们太疲劳,太累了,亡国也好,白色恐怖也罢,对此已然麻木;然而该永远睡去的,却虎视眈眈盯着这座都市,妄图用夜幕蹂躏她、奸污她。

巴三一觉快睡到晌午,猫洗脸似的用湿毛巾往上擦了擦,出门就奔了白靖云先生的宅子。找白先生是想讨个明白,他巴三也是牛街的人,他们真要有什么目的,就是合着伙瞒着也没用,要是把心窝子话讲出来,他巴三天大的事也敢扛着,可要是拿他当外人看,说不定他一时性起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自打巴三和日本人不清不白,虽然找过白先生,但从来都没能进屋。这次,让下人挡住,他手一扬,径直奔了正房,推开四屏门,往日白先生对自己的误解和嗔怪,加之下人的无礼,一下子都涌上印堂,倒不是不敢发作,只望不失脸面地拉近和白先生的距离。可眼前的情景,让巴三愣住了,白先生的家已经有了两位客人,是王阿訇和满爷。王阿訇坐在上首,满爷紧挨着两手搭在膝上,情绪像有过一番波动。巴三进屋,人家连眼皮也没抬。细心的巴三往内屋瞥过,发现草珠帘刚好晃动,看样子是有人不愿见他,不愿见他的人是谁呢?肯定就是那位中年人。

冷了一会儿场,白先生抱拳迎上,透着客气。

巴三混身不舒服,多个心眼,说是给白先生来请安的,嘴里说着,再看内屋那草珠帘,惯性失去,稳稳不动,借他的目光,白先生也瞅过,嘴里全是拒人千里的客套话。王阿訇还是慈眉善目,看不出名堂,呆了会儿就要走,满爷话也没有,冲白先生施过礼,也跟着王阿訇出了门。白先生送客回来,见巴三翘着二郎腿,坐在王阿訇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瞅人的目光有些阴鸷,就有些不耐烦。

白先生像变了个人,先让巴三离开上座,自己坐到那里,垂下眼睑,用青花五彩茶盖儿,轻轻拨动茶碗内漂浮着的两朵枯茉莉,茶泡久了,味儿有些淡却还是一气吃小半碗,而后将那盖碗儿茶,不轻不重往桌上一撂,出口的话也带着阴气,全无刚才的和蔼。

“巴三,你该看出路子,我是给你留着面儿,当着王阿訇和满爷,跟你虚套,实际我不待见你。这你也明白。”

巴三说:“我看出来了,您老还能当着人跟我说话,我知足了。我有我的想法,对真主起誓,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这世道总得混饭吧。”他看着白先生用鼻子哼了哼,显然是懒得讲话,又接着说,“您和王阿訇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不在乎,我就是怨你们拿我当外人防着,我觉得屈。”

“巴三,圣人说,说谎会被撕割开嘴唇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有话就说吧。”

巴三站起身说:“好吧,就是大岛信笃的事。”

“那个日本人怎么啦?”

“他让人给宰了,宪兵队认为是咱牛街人干的。我看不是,是汉人干的,是南京的还是共字号的,对我都一样,但他不能这么干,给咱找麻烦。”

“你的意思是谁给谁找麻烦?怎么着,日本人给你口屎吃,你还不至于把牙跟我龇出来吧。”

“这是什么话,该领的情我领,我的意思都说了,你,还有王阿訇别把我当外人看。”

巴三把白先生家的四屏门狠狠一摔,走到当院,嘴里还嘟嘟哝哝。他嘴里是骂着,心里可不是十分有底气,不用白先生损他,他到底还是住在牛街的回回呀。他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都不能解释他给日本人做事的根由,想来想去,可能也是主的安排吧,难道他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让人唾弃的?这样一来,他越加有些恨周围的人,事情很怪,人家日本人拿他当人,自己兄弟倒和他隔着心,说什么也是理不通的事。

巴三也问自己,我他妈是中国人吗?为此他也感到很糊涂,他没有文化,连个大字也不认得,有些道理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有些是从王阿訇和白先生那里听来的,不过,他有一个淳朴的念头,人活着总该是有信仰的,那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他没有文化,看不懂经书,倒是会背诵几段经文,听老人讲,里边都是劝人向善,找人逐字讲成白话,听起来还不止劝人向善,那可是门老深老深的学问,全是智慧呀!弄不太懂,但发现自己的祖先很是伟大,就因为有了信仰,觉得比很多人高上一筹,日子仍然穷,可有了支柱,活起来就有滋有味了。如果日本人不来,日子也很单纯,做礼拜,诵经文,和老家聊聊过去,余下就是好好为人啦,人性好,财就旺,除去送给寺里的,也该娶一房媳妇。可日本人来了,事情好像乱了。和日本人交朋友,他还没想这么多,如果不出大岛信笃的事,他还糊涂着呢,现在也说不清,可发现自己不知是哪儿有些不对头,做了多大恶似的。

回家后,巴三心里熬糟着呢,先是想出去练练,只是一时犯困,就睡过去了。

不知是几更,巴三冷丁惊起,听当院像是有什么动静,拉开门,刚刚探出半个身子,闻得冷风掠起,就地一滚,抬头一见一个铁链球砸掉半拉门板,若不是躲闪及时,肯定脑浆迸裂。他猫下腰,影绰中见西院墙外有个影子,拾起块青砖掷了过去,人也跟着飞也似地出了院儿,盯住那黑影死也不放。巴三是领羊的出身,步履矫健,离那黑影咫尺间,鹰一般蹬过去,不料却踹了空,身体被对方接住,就势一拧,几乎是头朝地栽了下来。他用肘支住身子,但已经来不及了,明晃晃的尖刀顶在眉宇间,不由喊出“满爷”,就在对方一愣的空当,不知从哪蹿出几个人,猛地反剪住那人。

那人正是满爷,嘴里骂着。“巴三,你这条日本人的狗,我早晚会收拾你。”

巴三反应也够快。可他不明白,满爷为何要杀他?

满爷被几个人架着,不一刻,有警车呼啸而来,便把他扔进了车内。

车开走了,那些人,帮了巴三的忙,却没留下一句话。巴三独自愣了会儿,才拍着脑袋,抽起自己的脸,明白那些人是村山派来监视他的特务。

人这东西就是怪,甭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信仰,往往在耍小聪明时就爱犯糊涂,那些坏事损事缺德事,没人做时,不能验证,可一旦自己陷进去,其实是挺明白的圈套,自己还就是不信,还死乞白赖说服自己没错。赶上兵荒马乱,小老百姓在日本人手底下过活,干出的傻事就显得异常可怜,说白了,就是自己挖个陷阱,放好诱饵,然后自己一闭眼往里跳。他胡琢磨着又回到屋,无意间,他看到村山送给他的六角形礼拜帽,估摸破绽可能在那里,那天王阿訇瞅着就不对头,想来是认识那顶帽子,然后又告诉给了白先生,要不他们是不会要满爷下这种黑手的。

这时,有人来叫门,说是王阿訇请他到清真寺去,越快越好,有急事。巴三也没容多想,跟着来人就去了。很是让他意外,很有分寸的王阿訇对他有些过格的热情,他以为王阿訇是让他打听满爷,可更让他吃惊的消息是白先生失踪了,说是昨晚白家来了两个人,叫走了白先生,还是一大早,白太太哭着跑来,说是到现在也没个消息,心里没底,放心不下。至于满爷要拾掇巴三,王阿訇一点儿都不知道。

事情终于发生。

王阿訇求巴三见村山,也是无奈的办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世道不古,失踪个把中国人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可白先生是个人物,商界官界都是排场人,怎么也得有个说头吧。事到临头,巴三也动了情,知道王阿訇还是拿他当人,还信任他,便一五一十把事情来龙去脉都讲出来,还特别提到那位很有手段的中年人,料定大岛信笃是他宰的。王阿訇提到那顶礼拜帽,巴三也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王阿訇不置可否,嘱咐巴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些话,他还是不敢挑明,冲巴三跟日本人不清不白的关系,就得给自己和其他人留有余地。

实际上,王阿訇认得那顶帽子,他见过白先生赏玩,还曾拿给他看,说是朋友准备送人的礼物,是个稀罕东西。他也感到东西不错,赶再深问,白先生就不愿往下说了,话也就打住。他按巴三的话细想,那帽子落到村山手中,肯定和大岛信笃有关。他也不清楚白先生在这种节骨眼上,为什么要杀个日本人?如果是别人干的,又为何往白先生身上栽赃?平心而论,王阿訇不希望出这种事。满爷也出了事,看来巴三倒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指着他保白先生是难成了,日本人真要那么干,也许有所谓的证据,因为白先生和联合会的人也有联系。可他们要是弄一起失踪事件,来个不承认那也没办法,一群畜牲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最后,王阿訇说:“巴三,你自己留神,我到联合会找人打听一下,也许白先生偷偷奔了那边儿。”

巴三一怔:“你是说西山八路?”

“唉,先保命吧,白先生是很有手段的人,交际也广,因为朋友出了事也说不定。死个日本人,可不是小事,其实我也有耳闻,私下和亲朋好友吹过风,也是联合会的朋友悄悄告诉我的。你要是心里还有真主,就想法找村山打听打听。”

“您这话说的。那满爷的事呢?”

“也许和大岛的事没有关系,他恨你,你也明白为什么,你和村山就说是私仇就结了。你也知道他的为人,好出个风头,可他是个好汉,骨头硬啊。”

巴三脸腾地红了,说:“我也没办法,事情赶上了,说心里话,大岛信笃那孙子,我早就想宰了他,我是怕死的孬种吗?可甭管真的假的,村山面上对我还成。”

王阿訇鹰一般眼瞄着巴三,然后冷笑了。

巴三挺不自在,有些结巴,还想讲什么,王阿訇说:“算了,就甭说了。”

村山在办公室里见了巴三。这是破例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这个特务头子的。在家里闷了两天的巴三,心里还是惦念着白先生和满爷的处境,他正是带着澄清白先生的目的来见村山的。

为什么求村山?巴三眼见熟悉的人落个如此下场,开始的恨变成对牛街的伤心,觉得是让人欺负了,愚弄了,不由就有了很可笑的正义感,他甚至还为此有些陶醉,也正是这样一种心情,使他对村山说话时就有强调自己的口气。他认定白先生不是失踪,是村山抓走的,他还以真主的名义起誓,说大岛信笃的死和白先生无关。村山依然微笑,示意他坐下,但他没坐,不知打哪添了股气节,那意思很明了,你们把白先生放了,否则就给我个说辞。村山默默注视着巴三,收敛起微笑,就这样僵持了有十秒钟。开始,村山理解错了巴三,以为他是来谢恩,因为他手下的特务从满爷刀下救了巴三。所以,当巴三显出那么一点点觉悟,村山还有些迷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没有一个中国人敢用质问的口气跟他讲话,他是和很多中国人称兄道弟,也包括眼前这个巴三,但双方可不能越雷池一步,他不用暗示帝国有多么强大,连中国的市长都对他点头哈腰,而这个推羊肉床子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这里跟他要已经失踪的人,简直是不成体统。村山没动杀机。巴三是条忠诚的狗,他不在乎生命,他在乎的是他那一分不值的忠诚。你污辱他比杀他更能使他对你折服。村山没料到这个被自己同胞抛弃的家伙,竟然也要维护自己的声誉,还像模像样地起什么誓,真是可笑。

村山向巴三靠过去,脸色越加狰狞,在巴三没有任何反应的情况下,一连抽了几个嘴巴,嘴里还吐着对教门的脏话。巴三给抽蒙了,有些不知所措,平时和蔼可亲的村山先生,怎么就变得这么不仗义了呢。有理你就说,连死都不怕的主儿怕你这套。村山说:“你的良心大大坏了,白先生的失踪和皇军没有关系,刚才联合会也来电话。你应该感谢皇军,否则你早就死在你的同胞手里了。”

巴三捂着脸,看着渐渐恢复平静的村山,腿一并,从村山眼皮底下溜出去……

村山明白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但他自信还有弥补,他只要冲巴三吹声口哨,那家伙就会跑过去,因为那家伙已经没有同胞了,没有同胞的人,要想活着,就得认主子。他当时很焦躁,抓住白先生是非常秘密的,可仍有人怀疑到他,实际上,谁杀了大岛信笃,他心里也有个轮廓,但他也知道,在牛街他是抓不到那个人的,所以只有让白先生开口,一切迹象表明,那个凶手就在白先生家住过。村山把郎翻译官找来,让他这两天把巴三看紧点,也许从他身上还能找到些线索。这件事不会是偶然的,很可能同回教联合会的某些上层人物也有关。

还没到晚上,郎翻译官和两个特务来向村山报告,巴三回家后,去了趟清真寺做过礼拜,听寺里的阿訇说,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捐给了寺里,回来后,就把他给跟丢了。

当时,村山没太往心里去,以为巴三害怕引火烧身,一走了之,但他做梦也没想到,第三天,在天桥西边发现两具日本宪兵的尸体,一个心窝里插着把牛耳尖刀,另一个咽喉部生生给捏个稀烂,只是没有大岛信笃的创伤那般利索。不用说,这是巴三干的,他为什么这么干啊!村山这下倒明白了,巴三此举想说明大岛君是他干的,和他人无关,可在村山的推断里,恰恰证明大岛君不是巴三干的。可到底是谁呢?

巴三趁夜溜出城,奔了口外,他再回到北平时是一年后。

他在张家口地区,加入了一抗日组织,算是个交通员了。这次来北平正是给王阿訇带一个包裹,里边是什么,他也能猜出来,八成都是和咱们中国人的命运有关的东西,但不多问,他在王阿訇眼里读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心里很感动。这是巴三打口外赶羊来北平牛街未曾感受到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但他没有眼泪了,有的只是一腔随时打算喷涌而出的鲜血,他明白很多简单的道理,虽然说不出来,但现在的巴三知道要是没有国家,哪里来的民族,他就狠狠责备自己当时为啥没有勇气干掉村山。

王阿訇劝说巴三,日子长着呢,他说:“你现在做的事就是报国,白先生临了时就曾说过,巴三是个有血气的年轻人,他到底有心啊!咱这地儿,都传言说当时你跑出城没多久,就被当地的游击队给打死了;也有的说你连城门都没跑出去,就让村山逮住了,到现在还关在宪兵队呢。”

巴三说:“想得美,小鬼子关不住我,我还有好多账要算呐!”

再往后,巴三往北平来得就勤了,多是传递消息送文件。有一次,巴三随着骆驼队从门头沟往西山给游击队送药品,被几个汉奸盯上,他们纠集了一小队日本兵,穷追不舍,快到西山脚下,再往山里走上十几里,只等天一擦黑,日本人有千军万马,也甭想逮着他们,但骆驼队目标太大,巴三自告奋勇,把几大包药品卸下来,让其他人背着,他自己赶着几峰骆驼走,以引开日本人。巴三自恃山路熟,自己身板棒,甩掉鬼子小队没问题,他大声吆喝着,不由分说,让驼队其他人分散开,自己引着几峰骆驼招摇,到底让日本人上钩了。看着计谋成功,他轰散骆驼,将它们驱向沟底,就那么一瞬间,眼见太阳就要埋进西山,那一抹晚霞光显出一圈圈耀眼的金黄,突然,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他那铁塔般的身板一下子就仰在一个小小的斜坡上,听到有人讲着日本话,他知道鬼子这一枪是打中他的要害地儿了,奇怪的是,他仿佛都没有听到枪声就生生倒下了,天没有黑,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后来,他就感到眼前霞光万丈,那红可不是一般的红,是血一般的红,他如同躺在浮云上,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白先生、王阿訇以及那位神秘的中年人,他们一个个人都俯向他的脸,向他说着什么,他没有力量,可始终想问一件事,大岛信笃到底是谁给干掉的……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觉得谁干掉的都无所谓,反正是中国人干的!只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他这样想着想着,胸口又是一沉,他用最后的力量用手摸了一下,粘稠的有些发滑,他想那一定是霞光一样鲜红的血吧。是什么声音?巴三听到了,先是日本人和汉奸的叫骂,接着就是一阵枪声,再就是死寂一般的沉静,此刻,殷红的晚霞在厚密的树丛中穿过,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飘飘零零落在巴三的胸口上,似乎被粘稠的血沾住,再也不动了,那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耀眼……

其实,不仅巴三,大岛信笃的死对村山也是一个心结,他一直也没弄明白到底是谁杀了他的战友大岛信笃。不过,谜底总有揭晓的时候,日本投降后,村山手底下那个郎翻译官成为国民党中校接收大员,因为会日语,帮了政府,但最重要的是,他自称是地下抗日者,曾杀过一个日本兵,叫大岛信笃。郎翻译官在战报上撰文,比较详尽地叙述了他杀大岛信笃的目的和经过,那个六角形礼拜帽是他故意留在现场的,也就是要让日本人知道这事是回回干的。郎翻译官出于一种民族仇恨,除掉罪大恶极的大岛信笃,借此也是想唤醒沉睡的中国人。他这倒也解释得通,因为他本身也是个回回。他还极力描述了他是怎样帮助义士白靖云,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尽量为回族做有益的事。他说,北平牛街义士白靖云誓死不吐一字,最后连同几个抗日战士被村山折磨致死。满爷的下场也很悲壮,他找个机会上前抱住村山,想和他同归于尽,但冲上来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把满爷给捅穿了。满爷老半天才咽了气,怒目圆睁,未失节气,死得其所。

郎翻译官这话倒是没有一点漏洞,他说他杀了大岛信笃,而白先生和满爷也都去了,有些事,实在也是讲不清了。

无独有偶,在延安共产党的报刊上也出现了一篇文章,是怀念民族义士白靖云和满爷的,指名道姓,有时间,有地点,讲述了大岛信笃的死亡经过。作者说他是个共产党,汉族人,化名雨亭,通过亲属关系住进抗日义士白靖云先生家里,他的目的是说服穆斯林的一些上层人士,以国家利益为重,统一战线,团结抗日。有一次,他接受任务,带着一封信和一顶作为礼品的六角形的礼拜帽,送给一位高层人士,因为党内的一位民族干部和对方有过一段很深的交往。白靖云为安全起见,介绍了牛街义士满爷,三人一同前往,可不料在菜市口让日本兵大岛信笃拦住盘查,见到生人,非要带到宪兵队。当时那封信就在怀里,为了保护他和那位上层人物,白先生和满爷拉住大岛信笃,让他赶快脱身,可很快被大岛信笃冲开,在抽枪的瞬间,满爷有些扛不住,他最后不得已使出手段,除掉了那个鬼子。可慌乱中,却把那顶礼拜帽丢到现场。称作雨亭的人说,后来,由于情况有变,一直也没能出城,有个叫巴三的人,可能是个特务,没多久找上门来,满爷要除掉他,以免后患,可白先生没同意,商讨无结果,雨亭说他在白先生巧妙的安排下,很快离开北平,顺利到达解放区。

至此,事情算是有了说法。王阿訇为白靖云、满爷、巴三举行了宗教仪式,诵经祈祷。在参加殡礼的亲友“接堵阿”时,王阿訇发现了郎翻译官,本来要发作的,但还是静了心,听凭了真主的旨意,默默诵了经。

事毕,郎翻译官走过王阿訇身旁撒“乜贴”时,他附在郎翻译官的耳旁,悄声说:

“伊布力斯(魔鬼),大伊布力斯!”

郎翻译官说:“你说什么?”

王阿訇面无表情,冷冷地笑了!

(摘自《民族文学》2015年第9期,原题《一顶礼拜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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