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滩
2016-03-07赵朝龙
赵朝龙
一
招弟一边看手机信息,一边赶着一群花奶牛向江畔的老树林子走去。老树林子在赵家村的东北面,与缓缓而来的乌江紧挨在一起,林子里都是些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枫树、柏树和松树,浮游着一股年代久远的阴凉。树林里青草肥绿,走进林子,翠生生的鲜嫩让花奶牛们贪婪得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时不时地驻足停下来啃青草,嘴里哨出一片湿漉漉的噗啾噗啾声。
“招弟!招弟!”黑娃一边呼唤着招弟的名字,一边气喘吁吁地向江畔老树林子跑过来。
招弟故意装着没有听见,一边高声吆喝着牛们,一边用手机回着短信。
短信是乡里分管农牧的田副乡长发来的。田副乡长在短信里说,省里要到大梁山验收万头奶牛场项目,县里给乡里下了任务,要乡里出一千头奶牛,20号赶到大梁山奶牛场,接受市里验收。田副乡长要招弟把村里的奶牛留住,不能租给外乡镇。田副乡长手机里存有全乡奶牛户们的联系电话,省里市里每次来大梁山奶牛场检查,县里就给各乡镇下达任务,要求各乡镇在规定时间内将奶牛赶到大梁山奶牛场接受检查,乡里没有喂养奶牛,只好向各村各组饲养户租赁,完事后再领回奶牛还给各位饲养户。
对招弟来说,这位田副乡长就是她的财神爷,只要收到他的短信,招弟就知道她和村里的奶牛户们都会有钱赚了。招弟在短信里跟田副乡长讨价还价,最后以每头奶牛每天五百元租金、赶牛人每天劳务费八百元成交。
招弟眼角挂起了胜利的微笑。
招弟!招弟!黑娃的声音从江畔传来,干涩而且尖利。黑娃的喊声像一把锐利的尖刀,扎向招弟的心窝。招弟揣好手机,在一棵老松树旁停下脚步,看着跌跌撞撞而来的黑娃。黑娃沿着林间小道朝她奔跑过来,他跑出了男人的一种欲望。
国兵回来了。黑娃跑到招弟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国兵?招弟一听,大吃一惊,一双凤眼诧异地望着黑娃。
嗯!黑娃定了定神,点点头说,你快去月亮滩吧,留守村里的人们都在那儿,支书说要用村里最高的接待规格接待国兵,在月亮滩上请国兵吃活水煮活鱼!活水煮活鱼是你的拿手戏,支书让我来请你。
招弟把目光投向林间吃草的花奶牛们,犹豫着,没吱声。国兵两个字,把招弟刚才跟田副乡长讨价还价的胜利喜悦冲得烟消云散。
黑娃愣愣地看了招弟许久,然后转过身去对着一棵松树干便撒起尿来。这就是一年四季厮守在乌江边的男人,不管有没有女人在跟前转身就撒尿的男人。
招弟把目光从黑娃身上挪开去,看见林中的苦艾生机盎然,淡蓝色的喇叭花开得肆无忌惮,有几只白色和黄色的蝴蝶在绿草地上优雅地飞舞,微风吹来一阵阵松脂香,那香味虽说淡,却让人爽心悦肺,闻着全身舒服。招弟的脸上便渐渐地暖和起来,她发现黑娃在撒尿的时候眼晴一直斜着看她,她看着他撒尿,一点也不害羞,甚至还想象着黑娃那阳物的粗细长短,心里一并涌起一种莫名的骚动。撒完了尿,黑娃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招弟看见黑娃那泡尿把许多爬在松树干上的翘屁股大蚂蚁都冲洗掉在了草丛里,她知道黑娃是故意用尿冲掉那些爬在树干上的大蚂蚁的,向她显示他阳物的雄劲,挑逗她。
招弟突然发现,男人们都喜欢往有东西的地方撒尿,或者边撒尿边用有限的尿水在地上画画,这说明男人的想象力比女人丰富,而且时时都处于一种进攻的架式,要不女人会蹲着撒尿吗?蹲着撒尿就是一种等待的象征。
黑娃系好裤腰带走近招弟,他红扑扑的脸上有一种谨慎又被压抑的兴奋,这使他那张马脸似的长脸很生动诱人。招弟奇怪地看着这张布满诗情画意的脸,由衷地想起黑娃头一次厚着脸皮跟她在树林子里睡觉的情景,他用手摸她,用胡子扎她,拿臭嘴啃她,还让她用手去捏他的阳物。想着想着,招弟的脸蛋不由自主地暖和起来,走过来的黑娃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神色让他小小地吃了一惊,她掩饰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尴尬。她大声说,国兵是你爹吗?你他娘的猴急啥子呀。
看你说的,黑娃说,如今的国兵,是我们请也请不来的贵人。
请也请不来的贵人?她问他。
黑娃说,他如今是董事长,企业家,是个大人物。听说,他这次是来考察月亮滩草场开发与网厢养殖的。
招弟说,我们不请他,他不也来了吗?
黑娃说,好啦好啦,快走,除了你,村里那些老人细崽,谁还会活水煮活鱼啊。
招弟嗯了一声,就朝她的竹楼匆匆奔去。招弟的竹楼离林子不远,就在树林侧边的江畔上,竹楼后边是自家用木桩土墙围起来的奶牛场。招弟越跑越快,她被国兵在月亮滩的突然出现弄得异常兴奋,她拼命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把这个让她迷恋的男人送到她身边来了?她迅速地回忆着昔日他曾给她留下的各种天真无邪的眼神,回忆着这个满嘴脏话的乌江男人淫邪的眼神,这个男人,经常用手揉捏她,用嘴亲吻她,说她是月亮滩上一朵鲜艳的山茶花,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都光彩照人。她的心突然像石头一样沉下来,不知为什么她那时候不敢嫁给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她在心里骂了声狗娘操的,但不知道骂谁,也许是骂她自己吧。
招弟一进屋就嗅到一股恶臭。她知道儿子又在竹床上屙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屎了。她嘎嘎地叫起来,她叫得非常动听。很快,她那条肥大的大黄狗,摇晃着尾巴跑了进来。她把孩子从竹床上抱起,让狗吃掉了那泡屎。这时候孩子拖着鼻涕朝她的胸部看着。她一屁股坐在竹床上,在撩衣服的同时顺势擦净了他一塌糊涂的嘴脸,然后捉住奶头塞进他的嘴里,儿子凶狠贪婪的吮吸,使她感到很舒服。这种舒服让她心跳得更加厉害,使她处在一种非常灵敏渴望的兴奋状态中。
喂饱了奶水,招弟将儿子放回竹床上,洗了脸,从衣柜里取出那套过节才穿的粉红外套,换下身上的脏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描眉抹红,涂脂抹粉,收拾停当,带上门,火烧火燎地向月亮滩跑去。
二
来到月亮滩路口,招弟清楚地看见站在人群中的国兵愣怔了一下,他那慌张的神色就像小偷见了警察一样。招弟完全肯定国兵是因为瞅见了她才愣住的,然后尴尬地从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身边的村支书和村主任,把目光挪向月亮滩库区。
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已忘却,跟有关孩提时代的其他回忆搅在一起了,混成了无从分割的生活片断。但是,国兵在她眼里,或者她在国兵眼里,彼此的身影,不论在有来有往的人群中,还是在墙旮旯里都同样突出,就像白色砖墙上的黑色斑点一样注目。招弟的心口咚咚地跳着,她感觉心跳明显加快。国兵对着库区比划了一阵,在支书主任陪同下向月亮山走去。招弟收回了目光,来到了沙坝里的三脚铁架边。
围在三脚铁架四周的老人细娃见招弟走来,主动为她让开了一条道。在这群老人细娃中,黑娃是最醒目的壮实男子,劈柴的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那些留守女人们目光也就自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黑娃嘿嘿笑着,用淫邪的目光迎着那些火辣辣的目光扫了女人们一眼,朝手心吐了一口口水,双手搓了搓,抓起斧头,劈了起来。
黑娃充满性感和力感的劈柴姿式,吸引了女人们的目光,让女人们生出了许多诱惑与想象。
黑娃把劈好的柴火搬到三脚铁架旁边后,牵来塑料管往大铁锅里放水,放了水,招弟就开始洗大锅,她用笤帚三下两下就把那深得像口钟似的大铁锅洗得闪闪发亮,然后叫黑娃将洗锅水倒掉。黑娃费力地把大铁锅侧向一边,将洗锅水倒去,再把铁棒穿过锅耳,几个年轻女人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把大铁锅挂在了三脚铁架的铁钩上。
初夏的阳光格外明媚。在细沙平软的河滩上,晒着一排排鱼网,栖息在上面打瞌睡的白鹭鸶,看上去像一串串珠子。
支书让四个女人从村寨里挑来两大坛米酒,让八个女人从月亮山脚的老井里挑来清澈的井水,黑娃率领十几个年轻女人下到河湾里,从河里打捞黄蜡鼓。
女人们穿着浅色的游泳衣,跟在黑娃身后。黑娃赤着上身,穿条短裤,先在山尖石边的清水里洗净身子。他用肥皂在自己的胴体上细细地搓揉着,时不时把手伸进裆里搓,又时不时朝周围净身的女人们浇几把水,傻傻地嘿嘿笑着。笑过后,黑娃扯开嗓子,喊起了乌江号子:
清早起来不新鲜,
打个火镰吃杆烟。
吃烟要吃猫头耳,
郎吃半杆把妹留。
郎吃半杆解愁闷,
妹吃半杆解忧愁。
黑娃的喊声刚落,女人们便一起喊唱起来:
阿妹下河洗衣裳,
双脚踩在石梁梁。
手拿棒槌朝天打,
天一棒来地一棒。
一棒捶在指拇上,
只怪棒儿不怪郎。
女人们喊唱后,一起把目光落在黑娃的胴体上。
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更加挑逗地喊道:
大河涨水冲小河.
钥匙落在回水沱。
哪个捡到交还妹
妹落裤衩任他摸。
守着大铁锅的招弟窃笑了下,将目光投向黑娃和那些喊唱的女人。她知道黑娃与寨子里的留守女人都有染,这些年黑娃不离开村子去外边打工,一是为了她,二是为了村寨里这些守家拖娃的女人。男人不在家,守家拖娃的日子清苦,大家都图个乐呵,谁也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黑娃和女人们净了身,一并来到河湾里,开始捕捉黄蜡鼓。
此时,国兵与支书村主任已从月亮山脚回来。支书与村主任坐在沙坝边一边抽烟一边看黑娃等人捉黄蜡鼓,国兵则沿着沙滩边溜达起来。
招弟看见国兵走到一条破旧的三板船旁边停下来,凝视着上游那个黑乎乎的峡口。那峡叫月亮峡,乌江就是从月亮峡里流来的,流过月亮滩,向着下游的腾龙峡流了去。招弟记得自己已有十二年没有见到国兵了,这十二年里她一直都惦记着他,她恍恍惚惚地记得那年秋天她为他流了许多辛酸的眼泪,后来他就像梦一样离开了她。他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蹑手蹑脚地走进她的卧房后就突然拥抱了她,那年她十八岁,住在厢房的吊脚楼上。窗子边的木柱上挂着一面圆圆的镜子,镜面上现出了不少咖啡色的斑痕。他紧紧地搂着她不放。她久久地瞥着镜子里的自己和他,什么也不说,任他搂着。她从镜子里仔细琢磨,他像蛇一样昂着头,瞪大双眼,他也在琢磨镜子里的她。头一次被他从背后拥抱,她就觉得一点也不陌生,她觉得自己不仅早就被他搂过,而且早就有过被他拥抱的渴望。她曾经在村里通往月亮滩边的那条青石板路上徘徊过大半夜,拚命幻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跟他在一起,并且拼命要自己回答,她为什么一见他就躲躲闪闪、遮遮掩掩。她那会儿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那时候才十八岁,除了她那病歪歪的父亲,她的确再没接近过任何一个男人。但他的拥抱,她却想起来了,这拥抱太像那经常在冥冥中被他搂住的情景了。他告诉她,他爱她爱得要命。他又问她,相信不相信他爱她。她不说话,只是用裙子紧紧地裹着刚从热被窝里惊起的身子,并且在甜蜜的惊骇中一阵阵颤抖。他又问她,告诉我,你爱我吗?说完他用力地搂紧她。她没有挣扎,但却扭过头去。她爱他,他不应该问她。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整个身子都深深陷入他那令人无法离开也无法忘怀的躯体里。她想起白天跟他在地里种洋芋的事,她挖坑他往坑里放洋芋块。小土坑像一个个小小巢穴,每个坑放两个冒苞芽的洋芋块,放完就用他穿着鞋的大脚耙一下土。种完洋芋他还在那块黄土地边蹲着,他把一双粗壮赤脚,深深插进疏松湿软的阴凉土地里。深深地插进,用五个脚趾使劲地抠住湿土,让湿土完全埋住脚背,让那湿润的地气慢慢地浸透自己全身的骨节骨眼。她在他平常温柔的目光中发现一种令人奇怪的忧郁。他是病了呢,还是有别的什么事?他从来也不这样闷闷不乐。他那忧伤的目光表明,他心里很沉痛,早就想说出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一件重要事情,可就是下不了决心倾吐自己的苦恼。晚上,招弟虚掩了门,她想他肯定会来找她。他真的来了。他要她叫他国兵,不让她叫他哥哥,叫国兵她叫不出口,她从来没有叫过他国兵。其实他不是她的亲哥哥,她没有哥哥。她和他都是被她爹收养的。后来她哭了。
招弟真的想嫁给他。她不愿看到他这样低三下四地求她。那一夜,她深深地觉出,他给她带来的激奋,是那种力求充实自信的快感。后来突然有一天,他的亲生母亲把他领走了。他大概就在那天早晨临走的时候产生了决心弃她的念头。他突然消失了,像屋檐下飞出的一去不返的燕子。她当时产生过浪漫奇特的幻想,等待国兵回来,带着她离开月亮滩,她于是在厢房的吊脚楼上和月亮滩边开始了无穷无尽的等待,等待着那个叫国兵的男人。
然而,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直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才在月亮滩出现。
国兵穿着浅蓝色的夹克,站立在江边的沙坝里,望着奔腾的乌江,他的头发比黑娃的头发长,卷卷的,梳着二分头。如今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气派豪爽的男人,那种使年轻女子倾倒的美男子。他身边站着一个艳丽时髦迷人的年轻女人,这位眉眼俊俏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国兵的漂亮女人,拎着一个红色的小包,国兵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就像跟屁虫一样。招弟瞟了一眼那个女人,心里顿时涌起一丝酸楚。她揣测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婆娘。
月亮滩这几年各种大鱼虽然少了,但黄蜡鼓却越来越多,河里到处都是。下河的人们每人身上都穿着一件棕衣,两手各执一张斗蓬大小的蓑衣,踩着河滩走到河中再倒回来上岸,棕衣和蓑衣上便粘满了一条条鲜活的大大小小的黄蜡鼓。黑娃吩咐人们把棕衣和蓑衣上的黄蜡鼓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进大铁锅里,然后将从木桶里的井水掺进大铁锅里,等到掺够了井水,招弟亲自往大铁锅里放了生姜片、鱼香草、盐和猪油,才让黑娃点火。
初点火时,大铁锅里的黄蜡鼓尚在开开心心地游嬉,你挤我拥地穿梭,有的还不时咬一口浮在水面的鱼香草和锅底的生姜片,以及正在浸化的猪油。随着大铁锅里水温的升高,黄蜡鼓开始跳跃起来,此起彼伏,越跳越欢,越跳越激烈。高潮之后,黄蜡鼓越跳越少,直到停止了跳跃。大铁锅里便腾起袅袅白气,白气随微风飘散,河沙坝里满是鱼香,清香入鼻,沁人心脾。等待黄蜡鼓皆熟透时,招弟向大铁锅里撒了两把碎葱,汤面上便飘浮起了一层诱人直咽口水的绿。
国兵大概闻到了诱人的鱼香,江边上闲坐的人群也乱了起来,招弟看见国兵挽着那女人的胳膊从江边上撤回来,他的手看起来很笨拙,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走在他旁边的女人挥了一下胳膊。大铁锅周围渐渐围了好多人。大铁锅里的鱼汤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沸汤带着一股纯净之气溢出了锅外。火苗黯淡了一些,发出哧哧的声响。招弟加了一些柴火,火焰很快托着锅底灵活地向上蹿去。
招弟在大铁锅旁边那块大鹅卵石上坐了下来,只有煮鱼人才能坐那块石头。坐下时,她趁机斜眼偷瞟了国兵一眼,国兵的身影越来越显得真实和亲切,招弟多想在这个时候扯开嗓子呼唤一声:哥哥!可是招弟十分恐惧他回望她时的困惑和陌生,她想他也许不认识她了。如果她壮着胆子呼唤哥哥,他肯定不会佯作没有听见或无动于衷,国兵从来不会装腔作势。她没有勇气喊他,因为他身边有个女人,女人是理解女人的,她焦急万分,只能偷偷地、怯生生地偷看他。
国兵朝大铁锅走过来,招弟显得很紧张,有点儿手忙脚乱。
招弟,你好!国兵说。
哪里,招弟说,近来生意很不好。
生意?你也做生意了吗?
是的,我男人死后就把奶牛场交给了我。
还在做生意?
招弟似乎觉得在这样的气氛中,谈论这些事情有些不太适合,正想重新换个话题,突然感到有人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招弟回过头看见黑娃正冲着她微笑,她知道黑娃的笑在暗示着什么。她侧过头看了好长时间的乌江,当她发现自己手里柴禾掉落在沙地上时,她才回过头,拾起沙地上的柴禾,慌张地放在灶里。她朝国兵身边的那个漂亮女人瞥了一眼,撩起裙子下摆揩了揩油腻腥臭的手,慌乱地站起身,离开了大铁锅,朝她的竹楼匆匆走去。
招弟!招弟!黑娃叫了两声,见招弟没有应,摊开双手,冲着国兵和他身边的漂亮女人做了个鬼脸,咧着黄乎乎的牙齿,嘿嘿地笑了起来。
人们围着大铁锅坐下来,黑娃按照支书的吩咐,在每人面前摆了两只干净的大土碗和一双筷子,一只土碗用来喝酒,一只土碗用来盛鱼,黑娃给每人斟了酒,支书便端起酒碗,带着大伙敬国兵和那个漂亮女人酒。
三碗下肚后,支书主任与几个老人吹起了唢呐芦笙,敲起了锣鼓响器,黑娃领着妇女们跳起了芦笙舞。漂亮女人忍禁不住,干了碗酒,拉着国兵,走进了跳舞的人群。
三
国兵娘在月亮滩可以说是臭名昭著,四村八寨的女人们在饭后茶余常常把她作为闲聊的材料,娃儿们耳濡目染,也学会冲着国兵娘的背影骂骚货、狐狸精、不知羞耻的贱骨头。把最脏最臭最毒的咒骂全泼在这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女人身上。
这个白净女人是从下河嫁到月亮滩来的。嫁过来之前,这个白净女人在一所卫校读书,她爱上了潮底的一个男人,并跟这个男人上了床。学校领导得知后,把她开除了。离开学校后,这个白净女人仍然不听家人、族人劝告,继续和那个男人来往,最后被父母棒打鸳鸯,嫁到了月亮滩,那个男人也在新滩莫名的船翻溺水而亡。
国兵爹是个走江人,在老君滩疏理航道时被岩石砸断了腰和双腿,从此瘫痪在床,就在他瘫痪的第二年,在村卫生所上班的国兵娘就喜欢上了别的男人。国兵爹在吊脚楼的木床上,经常听到院子里的哼哼声和喘息时,心里就咒骂,鼻孔就冒烟,就用福烟杆斗把楼板敲打得山响。
其实,国兵爹打心眼里不喜欢国兵娘,打从娶国兵娘进门那天起,他似乎就讨厌这个耐看的女人。瘫痪在床后,他对国兵娘更是恨之入骨。他年幼的儿子国兵的性格也因为他娘的行为而显得十分孤僻。每当天黑的时候,小国兵就把窗户和门关得紧紧的,他不愿意看到没日没夜来纠缠娘的那个男人。那是冬月一个下雪的夜晚,国兵躺在床上正睡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穿上衣服跑进娘的房间,冲着娘大声喊叫,我讨厌他,娘你别让他进来!后来事情果然像国兵所预料的那样迅速发展,有一天娘派他去二姨妈家玩,他玩了半个月。等他从二姨妈家回来,走进吊脚楼一看,终年卧床不起的爹不见了。国兵站在空荡荡的吊脚楼上,对着爹躺过的木床独自发愣,心情极其沮丧。他对着娘喊,我要爹,我爹上哪儿去了?
他爹从人世间蒸发了。从那以后,国兵就再没有见过他爹。
更加让人迷惑的是国兵的娘,她后来天天盼着那个男人来跟她睡觉。那个男人一来,她就让儿子到外边去玩或打发他去乡场看露天电影。那时候,国兵想玩也玩不起来,他常常在乡场那条空荡荡、冷清清的青石板街上游荡,从东到西,从西到南,由南到北,又从北到东,把每一块石板都数了好多遍,踩了好多遍。有时还独自一人来到月亮滩边,坐在码头石阶上,双手托腮,怔怔地望着乌江出神。一坐就是半天或半夜。有一天晚上,他从江边回家,发现娘把屋门锁死了。正在亢奋中的娘听到儿子在外边大喊大叫,也没有起床开门。娘,你为啥不让我进去?娘!娘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对儿子的狂呼乱叫置之不理,后来她被冲天的火光吓呆了,国兵放火烧掉了院边的柴房,他用这场火灾向月亮滩的人们宣告了他娘的淫荡。从此以后,娘对他耿耿于怀。深夜里国兵经常无端地惊醒,在空寂的夜中侧耳倾听有人从院墙上跳落的声音。对年幼的国兵来说,那种声音既恐怖又阴森,让他惶恐不安。不管国兵怎样终日惶恐,那声音照样来,而且变得越来越频繁。娘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纵和快乐,她的脸上永远荡漾着迷惘而妩媚的笑,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生活内容和情趣。有一天晚上,国兵偷听了娘和那个男人的秘密谈话,国兵那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对那个有着一张美丽脸蛋的娘有了一种深切的恐惧。原来是他娘一手葬送了他爹的性命。第二天他没有起床,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迷迷糊糊地想着爹,他很想知道爹的尸体埋葬在哪儿。快到中午的时候,娘从村卫生所提前下班回来了,她见国兵还躺在床上便大声咒骂起来:兔崽子,快点去给芹菜浇点水,芹菜都快干死啦!
国兵提着小木桶,到井里打了水,提着小木桶向院墙后边的菜地走了去。浇完了菜地,他仍处在一种迷惘的希翼中,他隐隐约约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后来,他感觉空气突然变得湿漉漉的,仿佛就要下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他抬起手一试,却没见雨滴。他抬头朝芹菜边的白菜地望去,这一望马上使他好奇起来,靠后坎的一踏白菜全蔫了,没精打彩。他走过去一看,那踏地跟别的不一样,泥土全都翻过,泡酥酥松塌塌的,白菜也是拔起后又栽下的。他盯着松松的地看了一会儿,蹲下身子,鬼使神差,用双手刨起泥土来。不久,他刨到了一只麻袋,鼓鼓囊囊的,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他试着拉了拉麻袋,但没能拉出来。他叫了两个过路的男人帮忙,帮他把麻袋挖出来。麻袋拉起来了,躺在地面上,鼓鼓的,好像在昭示着什么。他以为里面装着什么金银财宝,心里显得有些忐忑不安。两个帮忙的男人把麻袋解开一看,里面装着的竟是他爹的尸体。他爹圆睁着双眼,嘴巴大张着,说明他死的时候想要张开嘴喊叫。国兵跪在地上、伏在爹的尸体上哭泣。那时候菜地周围挤了好多人,男人、女人、大人、细娃,嘈杂声在菜地上空回荡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娘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看见娘站在囚车前抽泣着,她的身体在夕阳的光芒中瑟瑟发抖。
囚车沿着江畔那条马路开走了,车屁股后边扬起了一条黄龙。国兵沿着马路,在灰尘里一边奔跑一边喊着娘。直到那车子进了腾龙峡,他才一屁股跌坐在马路中央,狼嚎般地哭喊起爹和娘来。
四
回到竹楼,招弟发短信给支书,告诉乡里租奶牛送往大梁山的事,要支书转告喂养奶牛的农户,奶牛不得外租给其他乡镇。招弟是村里的妇联主任,自家有个小奶牛场,喂养了十头奶牛,村里的奶牛饲养户都是她和她死去的男人发展起来的,奶牛外租的事自然落在了她的肩上。男人在时,这活儿俩人一起做,男人死后,这活儿就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奶牛外租是从哪年开始的,招弟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开始那些年外租生意挺红火,北京、省里、市里每年到大梁山基地验收、考查就有七八次,加上外市州县参观、学习取经,每年不下于三十次,每次县里都要下达任务,本乡要租奶牛,外乡镇要租奶牛,招弟的租金就要得低一下,一百到三百不等。近两年来,外租生意淡了,一年就那么三五次,招弟自然就把租金抬高了,一口价五百一天。
招弟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大梁山奶牛基地就七八百头,为何要报成万头奶牛基地呢?就那么点草场,一千头奶牛就会把地皮翻个转。上边为何又偏喜欢这么个虚假基地呢?参观学习取经,一次一次地折磨人。招弟曾问支书和主任,两人拨浪鼓般地摇头,支书主任都不明白的,对大字不识几个的招弟来说,更如同云里雾里。其实,招弟的村妇联主任,还是因为大梁山奶牛基地得来的。若没有那个基地,她就不会养奶牛,不会外租奶牛,更不会去赶山,妇联主任的位置自然也就轮不上她。
一会儿,支书回了短信。支书在短信中说,今天双喜临门,国兵董事长答应投资开发月亮山牧草场和月亮湾库区网厢养殖。支书说他们还在月亮滩上喝酒。
夕阳在坦荡平缓的月亮滩大沙洲的尽头凝固了,像一团殷红的火球。乌江河上泛着一片红光。两岸远远近近的树木和竹子重叠成一些稀疏模糊不清的渔网一样的屏障,温柔沉稳的光芒把这屏障染红了。招弟走到屋门前,对着绯红的夕阳看了许久,就把目光移向远处江面上的红光,移向下游的腾龙峡。她知道国兵和那个漂亮女人回去时走的就是腾龙峡,出了峡,才是县城、市城、省城。对自己的醋意,招弟有些后悔,她还没有和他喝碗酒呢,也还没有喝一碗鱼汤呢,怎么就回竹楼了呢?招弟心里有些凄凄楚楚的,说不出的滋味。她真希望此时国兵能从夕阳光里走出来,再次从背后把她搂住。
面容刚毅的黑娃离开了沙洲上的大铁锅,他端着一碗鱼汤匆匆地朝着招弟的竹楼走来。挂在他腰间的烟袋上有清晰朴拙的花鸟图案,这是他那漂亮贤惠的婆娘向二妹给他绣的,此时看上去非常漂亮和大方。他走进竹楼过道的时候差点和招弟撞了个满怀,他并没有发现她站立在过道的阴暗里。他把鱼汤放在小方桌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出竹楼朝月亮滩大沙洲走去了。招弟知道这个每天东家串西家串的男人,对她还真是有心,还惦记着给她端一碗鱼汤来。招弟一直望着那个漂亮烟袋被黑娃带到月亮滩,才收回了痴痴呆呆的目光。这时候,招弟已经有了浓浓的怅惘和疲倦。她走进卧室的时候,儿子还在竹床上咿呀学语。现在她知道没有人会想起她的存在,除了她自己知道还活着之外,没有一个人会真心挂念她,刚满一岁半的儿子知道什么呢?她抱起儿子,解开衣扣,儿子张着小嘴熟稔地吮吸着乳汁。她永远忘不了,这娃崽是黑娃的亲血种。她男人人土的第三天,她可怜兮兮地在月亮滩边坐了一下午。她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他死,他还不到死的时候啊,况且结婚不久就死了。那些花奶牛真够可怜的,两天没给它们饮水,它们就用漂亮的长角拔起木桩,拖着一条长长的沾满屎尿的绳子跑出了牛栏,跑到乌江边上,把嘴伸进江水里,极其畅快地痛饮了一顿。她赶到江边找牛的时候,正是毒日头当顶,水中映着的太阳格外白亮刺眼,一片白光灼灼抖动。她独自坐在江边的沙石上沉思默想。她就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太阳变得很红很红,黑娃带着一只花狗来到江边,他不放心,见招弟坐得好端端的就没有惊动她。黑娃在她身边坐了很久,后来她发觉他有些不对劲,他说,人死了不就完了,有啥好伤心的。他只说了这一句话,说完就摸了一下她的手,她当即抖了一下,那只手烫得像一团火,她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一种深切的悲哀直戳进她的心。她软软地倒在沙地上,像那天在她男人坟前一样双膝跪着,脑门贴在沙石上,两个巴掌在沙地上不停地拍着哭着。许多村民闻声赶来,他们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七嘴八舌地问个没完没了。她能回答什么?她能告诉他们发生在江边的一切吗?村人们站在江边,以为她是来投河自尽的,可能被感觉敏锐的黑娃拦住了。她真的想到过死,陪她男人一起去死。其实她男人不应该死。他那天要是不去赶山,护送奶牛去大梁山,就不会走那座木桥,就不会坠桥。
男人死后,她的周围是无限的孤寂,这种孤寂后来被黑娃的安慰体贴替代了,只有黑娃来竹楼看她的时候,才会有那种温馨的暖意。她不知道她男人被死神的大口吞噬之后,夜里是否有他的亡灵显现?通往大梁山的山道上、月亮滩大沙洲上和村寨乃至竹楼是否有他活着留下的痕迹?她从前所感知的恩恩怨怨,还会不会逆流涌来?那天傍晚,只有她和黑娃留在江边沙坝里,别的人都去乡场上看露天戏去了,据说是县里文工团在乡场上搞文艺下乡演出。县文工团就那么几个戏,一个计划生育戏,一个抗雪凝的戏,一个收烤烟的戏,一个说唱脸谱,一个花灯,还有一个是科学发展观的戏。县文工团每到一个地方唱的都是这几个戏,每次来乡场上唱的都是这几个戏。都来演过好几回了。前两次来,招弟都要去看,第三回开始,她就不再去了,她把那几个戏都看腻了。她从月亮滩往回走,黑娃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走进竹楼,黑娃让她去煮一碗黄蜡鼓鱼汤,然后脱了个精光。听说男人喝了黄蜡鼓鱼汤精气旺盛,那阳具会增大增长,而且久战不衰。她没有看清喝了黄蜡鼓鱼汤的黑娃身上有什么异样,她隔了那么多日子便急不可耐地想做那件事,心里突突地跳着,就也动手脱起衣服,她脱得有些犹豫,不像黑娃那样脱得干脆利索,想想自己刚才浸在江水里用香皂洗了两次,脏也无所顾忌。黑娃斜着脸看她,见她扒得像刚出娘胎一样一丝不挂,便伸手搂着她说道,你真漂亮,快来吧。她显得茫然慌乱。
你先喝鱼汤,她说。
他说,我不喝鱼汤。
不,你要喝!
我喝……喝……黑娃一口气喝完了鱼汤,用手背擦了一下嘴。
招弟很惊讶,她怕被别人发现。黑娃一身油汗,他抚摸她的时候,她感觉特别舒服,她差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要不是黑娃力道太猛,把她弄疼了,她当真会睡过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以后的无数次。后来,她每次都要黑娃先喝鱼汤。黑娃每次来都捏着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蛤蟆草,黑娃说蛤蟆草有个书名叫益母草,专门补女人精血,黑娃说,女人要是吃了这种草,三个男人也挡不过。黑娃说后,就嘿嘿地笑,并来了一句顺口溜:女人吃了益母草,凭你男人怎样搞。黑娃的意思很明确,是要她把这把蛤蟆草煮水喝。你要我喝黄蜡鼓鱼汤,我就要你吃益母草,要火旺,两个人一起火旺。后来,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她又增添了几头奶牛,办起了小奶牛场,聘请黑娃为饲养员,侍弄奶牛场,并在村里发展饲养户。黑娃每天都来奶牛场,侍弄好了奶牛,就进竹楼侍奉她。黑娃想让她给自己生个崽,她内心也想给黑娃生个崽,因为黑娃的婆娘生不出崽,于是两人很配合,于是就有了这个小生命。但招弟很快就失去了与黑娃做爱的惊喜和欢乐,他们的好梦不久就被黑娃的婆娘给打断了。
有一天中午,招弟和黑娃在老树林子里刚做完爱,招弟便看见一个女人从江边跑来。开始时招弟并没有看出那是黑娃的女人,只是恍然看见从江岸边斜斜地飘来一个黑影。后来,招弟才看清那是黑娃的女人。招弟和黑娃慌慌张张地逃奔,就像天崩地裂时的逃跑一样。黑娃的女人似乎仰头看了看天空上的太阳,然后轻盈地走到他们刚才做爱的地方,草地被压出了人印子,她神经质地摇了摇发热的脑袋,之后从腰间拔出一把镰刀,风一样地朝着招弟的竹楼跑去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五雷轰顶似的敲打着招弟,使她眼花缭乱,喘不过气来。儿子的小命也许会在顷刻之间结束,儿子才刚满三个月。
你不能杀我的儿子呀!招弟大声喊叫道,疯了似的向竹楼奔去。
见招弟大声喊着跑进来,黑娃女人手握镰刀把朝她愣着大眼睛,鲜红的嘴唇吐出一句话,这娃崽是谁的种?
招弟没有吱声,只是惊悸地盯着黑娃女人和她手上的镰刀。
黑娃女人恨恨地刮了一眼招弟,用鼻孔忿忿地哼了一声,说,你晓得我是来做什么的吗?
晓得晓得,招弟不敢迎接黑娃女人的目光,低着头,抽抽噎噎地说。
晓得就别再勾引我的男人了!
招弟低头搓弄着手,在心里抢白道,不是我勾引你的男人,而是你的男人迷恋我。
我说,还偷不偷了?黑娃女人举起了镰刀。
不偷不偷。
再偷我就割掉你的奶头,让你以后嫁不了人。
招弟嗯了一声。黑娃女人用镰刀在门方上敲了两下,然后愤愤地走出了竹楼。望着黑娃女人出了院门,招弟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额头冷汗直冒。
晚上,黑娃又来竹楼找招弟,黑娃用手按住招弟的心口窝,嘴里发出只有发高烧时才有的晕晕乎乎的呻吟。招弟说,黑娃你走吧,你有女人。黑娃沉静地躺在她身边,像一根木头,招弟知道黑娃心里在想什么,他想跟他女人离婚。幽怨地望着黑娃,招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此时,她孤立无援,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事。黑娃烈火焚烧,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她的衣服,直挺挺地进入了她的体内。奇怪的是,招弟这一次没有了呻吟,没有了快感,没有了欢乐,有的只是疼痛。她闭上眼睛让黑娃发泄,直到黑娃发泄完毕,她也没有把眼睛睁开。
五
招弟清楚记得那场雪下得忘了形,恣肆酣畅,连下了几天几夜也没有停的意思,雪开始下时边下边化,地上泥泞狼藉,后来地上冻了,雪再也不化了,越积越厚,满世界一片耀眼的白亮。除了去年的那场大凝冻,那是月亮滩二十多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多少年后人们还对那场雪记忆犹新。后来经历了去年南方和贵州高原的百年大雪凝,人们才淡忘了那年的那场大雪。
那年,十二岁的招弟天天去江畔老树林子里砍干树枝。
有一天,招弟正背着一捆干树枝沿着小道往寨子里走,空气很冷,江风呼呼刮着,道路崎岖不平,凛咧的寒气在林间窜来窜去。树林子里有许多人挥着斧头砍刀忙活着。这是月亮滩唯一的一片森林,周边几个村寨的人们都在打这片老树林子的主意。招弟原以为这样寒冷天气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会来砍柴,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招弟看不清他们的脸庞,但她知道他们与她有共同的生命意识。
快要走出老树林子时,招弟看到一个男孩拖着一根茶杯大的粗枝从那个斜坡上躬着身子往下走,那模样像一只狗熊。招弟让到一边,她看清了是东村口的国兵。国兵歪歪斜斜地走下坡后站在雪地里喘粗气,他笑话她说,你这个毛头女娃崽不在家里烤火,也跑来这里砍柴禾呀。
她说,我爹有病。
他说,女娃崽应该呆在火坑边。
她陡然有一种凉水浇背的感觉,她觉得这又是一件怪事,女娃崽为什么一定要呆在家里守在火坑边呢?她打量着他,很想数落他一下,她想对他说,你娘被抓走以后,你不也是天天在家做饭做菜吃吗?你不也是在家洗衣服吗?男人不应该做饭洗衣服呀。但她没敢这样说。
于是,她问他,你娘有消息吗?
他抬起脸摇了摇头,没有,反正她不能活着回来了。
你娘为哪样要杀死你爹呢?
我娘她喜欢上了别的男人,她不喜欢我爹。
你爹太可怜了。
是的。
你爹是好人。
是的。不过,我娘也很可怜。
招弟和他在雪地上站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快冻成冰了。国兵放下柴禾,转过身子撒尿的时候,她用麻木的手揪下冻出来的冰鼻涕,甩到了泛着白光的积雪上,然后背起柴禾,钻进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里。
等一等,一起走嘛。他提着裤子喊。
我不跟你一起走。她说。
你明天去酒坊背酒糟吗?
我当然要去。
那我还给你抓鱼鳅吃。
她没有说话,背着干树枝低头赶路。她想着到乡场酒坊背酒糟的事。乡场那个酒坊就像月亮滩的这片老树林子一样,也是周边村寨人们光顾的地方,人们去那儿背酒糟买酒,酒糟是喂猪的好饲料,那白干是男人们离不了的,就是病中的爹每天也必须喝上一口,否则就说身上没劲儿。在这些寒冷的日子里,她和国兵像大人一样去背酒坊酒糟。国兵是帮那些缺少劳动力的五保户背的。昨天,他们在酒坊背酒糟时,那个挂在枫香树上的高音喇叭在播放县里大种烤烟的决定,喇叭的声音咴咴的,像缺了嘴子说话,她和国兵都听不懂连片种植是什么意思,他们照样一门心思地背酒糟,她还给爹打了半斤酒。而大人们却纷纷议论起来了。听大人们说,这连片种植,就是把几十亩几百亩几千亩的田地连成一片,全部栽上烤烟,中间不准许种植其他粮食作物。大人们还说,县里去年在许家屯搞烤烟连片试点,一位许姓的老人舍不得自己那丘冬水田,硬是栽上了秧苗,结果被工作组拔了秧苗罚了款,还被捆到了乡里,老人从乡里回来,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喝了敌敌畏,一命呜呼了。
装好了酒糟,国兵说要到酒坊入水道口捉黄蜡鼓,酒坊的蒸水都是通过下水道排进乌江的,国兵说下水道口的黄蜡鼓都被酒蒸水熏醉了,昏昏地靠在岸边,最好捉。招弟还没有捉过黄蜡鼓,就把背篓放在石阶上,把装着半斤酒的玻璃瓶放进背篓,蹲下来看国兵捉黄蜡鼓。国兵找来一只竹篓,竹篓上系着一根棕绳子,他站在排水口边的石头上,扬手把竹篓投到下水道口前边的深水潭里,竹篓慢慢向水下沉去。待竹篓沉入水底时,国兵开始收紧绳索。当竹篓浮出水面时,招弟发现竹篓里居然有十几条黄蜡鼓。她高兴极了。他把黄蜡鼓带回他家,在灶坑里添了柴,灶坑里燃起了火焰。他把黄蜡鼓全串在一根木棍上,在黄蜡鼓上撒了盐和海椒面,拿着木棍,将串鱼的一头伸到火焰上烤。烤了一会儿,他说要出颜色,还得在鱼身上抹点儿酱油。于是,他用棉花签蘸了酱油,在每条黄蜡鼓身上涂了一遍,又伸到火焰上去烤。不一会儿,鱼身开始冒出油珠儿,随着油珠儿的不断冒出,鱼身开始变黄。国兵又往黄蜡鼓身上刷酱油,直到黄蜡鼓变得金黄。他蹲在火塘边,一边烤鱼,一边笑模笑样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看着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又大又肥,布满了污垢,耳垂的冻疮通红,而且透明。黄蜡鼓烤好了,他递给她一条,她看见他的红萝卜似的手指骨节上有冻裂的血口子,一股子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她的心头。她说她不吃了。他说怪不得人们都说三个女娃啃不完一条黄蜡鼓。她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就是说女娃们害羞,吃东西时装模作样,你推我让,故作秀气。他见她没吃,就用南瓜叶包了全部的黄蜡鼓,放进了她的背篓。
那晚,他爹吃着黄蜡鼓,喝完了玻璃瓶里的半瓶酒。还一个劲地夸国兵手艺绝,把黄蜡鼓烤得又香又嫩。
六
黑娃家的大铁锅是大跃进时做的。那时全寨人都在这口大铁锅里舀饭吃,大铁锅就架在赵氏祠堂前的枫香树下。每天天一亮,人们就到后山那个硝洞里炼钢铁,中午就围着大铁锅吃饭,黄昏再围着大铁锅吃,每天围两次。建了生产队,大铁锅又成了大伙集体劳动时做饭用的炊具。招弟的爹、黑娃的爹娘和国兵的爹娘都吃过大铁锅做的饭。后来,分田地单干时,生产队把大铁锅分给了黑娃他家。在分到大铁锅的最初时光里,黑娃的娘一直没完没了地抱怨这口大锅没有用处,于是就把大铁锅放在了柴房里。后来大铁锅像长了腿似的一年四季奔走于月亮滩周边的各村各寨,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来借大铁锅,见借的人多了,黑娃家就采用了租,每天几块钱或几碗米,就因为有了这口大铁锅,黑娃家曾红火过好一阵子。后来,人们见黑娃家大铁锅的租金越要越高,就改用了小锅小灶,红白喜事,在院坝边架三个小锅,总可以抵过一口大铁锅吧,这样,大铁锅又闲了下来,一年下来,也用不上十回。再后来,国兵、招弟、黑娃、炳生他们都长大了,成了大人。那几年招弟过得特别的平静顺畅,平静到使她忐忑不安,顺畅得让她预感到要出什么事儿。黑娃和炳生在月亮滩成立了一个捕鱼小组,捕到了鱼就到县城里卖。后来,大梁山发展草场,建万头奶牛场基地,上边每次来验收,县里就给各乡镇下达奶牛任务,各乡镇就四处租奶牛,赶到大梁山奶牛场,应付验收。外省外市州县来参欢学习,各乡镇也如此。炳生见奶牛外租生意好,就养起了奶牛。大梁山要奶牛时,炳生就做奶牛生意,不要时,炳生就做鱼生意。黑娃将家里的大铁锅搬到了月亮滩的大沙洲上。炳生请招弟给他们做饭。招弟也十分愿意给他们做饭。招弟愿意看到炳生的笑容,炳生住在村西头,人灵活,有一张小白脸,笑的时候漾起两个酒窝,特别动人好看。可是国兵不愿意她走近炳生,虽然国兵那时候搬到她家住了,认她爹做干爹,但他不允许她那样接近炳生,没让她去月亮滩做饭,不过她无法不叫自己期盼。
那时候,国兵断绝了与狱中娘的关系。招弟也觉察不出他有什么变化,后来她在翻阅旧报纸的时候,才发现她娘的那个男人后来因强奸田湾村的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被那少女的父亲当场乱棒打死了。招弟那时候很惊讶,惊讶他一次也没有去狱里看他的娘,整整八年,国兵一次也没有去,狱中的娘也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招弟想帮国兵的忙,她不愿看到他独自一人住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劝他去参加黑娃和炳生的捕鱼小组,跟黑娃炳生他们一起做鱼生意,乌江里有的是鱼,一辈子也打不绝。从来就十分自信的国兵,听到她的话,禁不住微微哆嗦起来。但他还是答应了她,拼全力去试一试,地里的活儿全都撂给她。她觉得自己应该为国兵做点事,织一件毛衣,纳一双袜垫或做一双布鞋,甚至给他洗内裤外衣也行。这是她的秉性,谁对她好,她就想着要为这个人做点什么,这样心才安。在跟炳生偶尔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她还常常为自己敢于这样做而隐隐激动,渴望接近男人的欲望,从那时候起就在她的血管里隆隆作响,而且越响越激烈,有时竞折磨得她整夜整夜的失眠。
国兵进捕鱼小组不到十天,就在月亮湾里被炳生毒打了一顿。那天傍晚,招弟闻讯赶到月亮湾时,国兵死人一般地躺在地上,他已经再没有力气站立起来了。他的左胳膊被打断了,左眼泡肿得像红苹果似的,鼻血呼呼地直往嘴里灌,半边左脸也青肿得像发酵的麦巴。招弟不知道炳生为何要对国兵下如此重的毒手,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拦了一只下行的木船,连夜把国兵送到了县人民医院。
国兵在县人民医院外科住了三个月,胳膊骨倒是接上了,但长歪了。那三个月里,她十二次去县人民医院看了他,他变得瘦削,而且偏偏在这种时候他脸上长出了许多密集刚硬的黑胡茬。出院的那天,招弟让炳生亲自开着渔船去县城接国兵。那段日子里,炳生心里一直很难受,路过招弟家门前听到他的脚步声或干咳声招弟也不请他进屋,有时面对面也低着头不和他打招呼。后来炳生看到国兵的左胳膊长歪了,心里又热乎乎地酸涩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之情涌上了他的心头。
后来招弟让国兵去捕鱼,国兵朝那条流淌的乌江看了几眼,咬紧牙关不说一句话,见他显得格外小心拘谨,招弟便觉出事情不太妙。果不其然,黑娃传言说,他们几个水边弟兄都商量过了,国兵的难处,他们不是不想管,但江里的鱼逐渐少了,有时一夜一天也打不上几条鱼来。再说她爹已经认了国兵这个干儿子,他们不想再为这件事磨嘴皮子,他们还说,捕到鱼的时候,他们肯定会捡一条大的给国兵的。
招弟的爹整个傻眼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乌江自古以来就是大家的一条江河,谁想吃鱼谁就去月亮滩边的江道里随意捕,捕多捕少谁也不会干涉,现在竞让炳生他们独占了月亮滩,不准任何人在他们占的这段江道里捕鱼。她爹和炳生的爹是几十年的老搭档,过去走江时,她爹掌后稍舵,炳生的爹掌前稍舵,两人一起风里浪里几十年,是难兄难弟。招弟的爹还希望自己能以这几十年的交情打动炳生的爹,让他劝劝儿子炳生,哪怕能让出月亮滩的一小块江滩,也叫国兵有点希望去图一个今后啊。炳生的爹提出一个条件,只要把招弟嫁给他儿子炳生就成。招弟的爹说,你他娘不提这一款我也把女儿招弟嫁给你儿子。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向招弟求亲的人络绎不绝。本寨的、邻村的、乡上的,还有县城来的。招弟的爹紧紧守在自家的门口,从不许那些说媒求亲的人跨进家门半步。这些年,他全身是病,不是脚疼,就是手痛。病蔫蔫的他总是害怕听到大变迁的消息,也非常害怕见陌生人,任何赵家镇村以外的人和事,都能使他莫名其妙地紧张上半天一天,那次听说两扇岩要炸岩筑坝堵水修电站,他竟然紧张了三天三夜,茶不思饭不想,凭招弟和国兵怎样叫也不应声。他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他担心别人不关心的事,嘴里常常在自言自语地叽叽咕咕地唠叨。
招弟不愿意嫁给炳生,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只明白一点,就是炳生这个人心狠手辣,为了钱和私欲可以出卖自己的亲爹亲娘。但这件事情,不知怎么搞的,让国兵知道了。那天晚上,他走进她的房里,十分紧张地搂住了她,他说他爱她,要她嫁给他,不让她叫他哥。
不久,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招弟早知道这一切,也许这些事情还不会落在她一个人头上,让她一个弱女子承担。她最后悔的是,为了能让国兵在月亮滩打鱼,她嫁给了炳生。可是好景不长,炳生死在了赶山的路上。炳生入土时,她呆呆地在坟前坐了大半天,欲哭无泪,她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在炳生坟前点了长明灯,才高一脚低一步地回到竹楼,关上房门,抱起炳生睡过的枕头,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就在黑娃抚摸了招弟,招弟满面泪水跑回家的那天傍晚,当她向国兵走去的时候,国兵迎过来叫了一声,招弟,炳生死了,你现在该嫁给我了吧!她觉得屋里有爹,屋前的石板路上有来来往往的过路人,男女老少皆有,便轻轻地推开了他,叫他别这样好不好。国兵就告诉她,说炳生是他弄死的。他花了一千五百块钱,买通了炳生的助手,在炳生必经的那座木桥上做了手脚,炳生和奶牛走到桥中时,桥就断了,炳生和奶牛都跌人了峡谷。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国兵真的这样做了。她又问他,你说自己真的把炳生弄死了,那你为的是什么?国兵抬了抬左手说,为了它和你!她相信了。炳生真的是国兵买人在桥上做手脚跌入谷里摔死的。但她没有把这事说出来,至今也没有吐露半个字,为了让国兵活下去,不让他在狱中跟他娘相逢。所以,她把这事儿深深地捂在了心底,恁怎样也不去动那个捂着的盖。
七
支书主任送国兵一行上船后,回村去了。
黑娃和几位老人还在大铁锅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把黄蜡鼓骨头啃得干干净净。他们坐在渐渐昏暗起来的沙坝上一动不动,每一张嘴脸都油光闪闪。沙坝上东一块西一片地散落着鱼骨鱼刺,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白森森的。后来他们干脆躺在沙坝上,凝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肆无忌惮地谈论起女人来。
黑娃说,我一吃鱼就想女人。
黑娃,你他妈又想遭罪吗?有个老人说。
黑娃嘿嘿笑着说,老子遭哪样罪?
我不说你也明白,你想女人。老人说。
你知道老子想哪个吗?黑娃嬉皮笑脸地说。
我知道,我不说,窗户纸捅破就没意思了。
你不说算啦。
算啦就算啦。
黑娃就嘿嘿地笑了起来。笑的过程中,他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在场的人也都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心照不宣。
这天晚上,黑娃没有回家,他在月亮滩一只渔船上过夜。躺在船板上,聆听着江水拍打船板的响声,望着夜空里的点点星光,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爬起来,站在船沿边撒了长长的一泡尿,撒完后,用手浇了把水在那玩艺儿上,然后再用手使劲捏了捏,才把那玩艺儿塞回裤裆里。他望了望周边的几只渔船,便坐在船头上,巴搭巴搭地抽起烟来。月亮这时候才探出半张脸来,满江满沙洲青光流溢。从周边渔船上传来渔人们重浊的呼噜声和江水拍岸的嘭咚声,在浓浓的夜色里这鼾声和嘭咚声显得很香甜很谐美,拌和着湿漉漉的江流声。然而,夜的一切甜美,对黑娃来说,都毫无滋味,唯一能扰得他心迷神乱的,就是招弟的竹楼。黑娃扔掉烟蒂,起身上岸,迈开双脚,向招弟的竹楼摸过去。
他一敲门,招弟就给他开了门,他看见娃崽还没有睡,脸色一下子阴郁起来。他问,“这娃咋个还没睡?”
“他在发烧哩。”招弟惶惶地说。
“烧得厉害吗?”
“嗯。”
黑娃赶忙打来一盆凉水,浸湿毛巾拧了拧,然后放在孩子的额头上,这样可以退烧。黑娃让招弟不安,招弟在江边碰到国兵时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黑娃告诉她说,国兵和他婆娘在公司里太忙,他们家里的那个保姆回家生娃崽去了,他让你搬到他家去住,帮他做做下手什么的。黑娃说这是国兵上船时托他带给她的话。
我一个乡下粗鲁女人,到他那里去帮得了哪样忙?招弟一面收拾被子,一面笑着问道。但她在心里暗暗思忖,在国兵董事长面前,她也许只有低头等着他问哪样,也不敢抬起头大胆打量他,端详他那过去总是让她觉得模糊绰约的身形,还不敢笑着向他反问一句什么。
在月亮滩,我还没有听见谁说你笨。黑娃说。
他真的让我搬到他家去住?招弟问黑娃。
是的,黑娃说,他还问起你爹的情况,我告诉他,你爹在去年的雪凝中死了,他又问我,你爹是哪一天去世的,我说大概是三月二十六吧,我记不清了。我看见国兵特别难过,就再没有说什么。后来他就说,让你搬到铜仁他家里去住。
他女人说了哪样没有?招弟问黑娃。
她只说了一句。
她说的哪样?
她问我,你有没有娃崽。
她问我有没有娃崽干哪样?
她只问了这一句,就再没有开口。
事情好像还没有完。
哪样事情。
我和国兵的事。不过,我不去铜仁,他不是要来投资吗?我就在月亮滩等他,我还得把炳生未完成的心愿完成,把月亮山牧草场和奶牛场建起来。招弟憧憬地说。
国兵的心思与你的不谋而合。看来,他来月亮山投资,是冲你而来的。
我不知道他的心思是什么?他欠我的,这辈子他也还不完!
黑娃听得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望着招弟,竭力回忆自己这些年夜里做的那些恍恍惚惚的梦,显得有点忸怩,有些紧张,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嫉妒。把招弟从上到下地打量之后,黑娃低着头走出了招弟的竹楼。
招弟没有挽留黑娃,她看见黑娃出门的时候,眼睛里满是迷迷惑惑的神色。那神色,看上去有几分凄楚。
招弟心里清楚,她与国兵之间的那个盖,永远都不能揭开。
八
那年冬天把国兵接到家来住是招弟她爹的主意,招弟她爹似乎能格外理解天底下没爹没娘的娃崽的心情。那娃崽可怜哩,他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招弟并不喜欢国兵搬进她家来住,她嫌他吃饭时狼吞虎咽,嫌他说话粗鲁,嫌他不爱干净,坐在江岸十天半月不下水洗一次澡,而且更讨厌他的乖戾,有一天下午,她哭着闹着要她爹把国兵送回村东那间破屋。
她爹抽了口烟,望着她,喋喋不休地讲起了自己的童年。说他童年时代几乎没有美好的回忆,只留下一些阴影,尾巴似的拖在他身后,所以除了他高兴的时候外,他的脸上总是布满痛苦的表情。还说他的爹娘都是善良的走江人,他的老祖宗是从遥远的江苏来到乌江边的,大自然赋予他祖宗一种秉性,深沉地热爱乌江和乌江两岸的一草一木。当他还是个蹒跚学步娃崽的时候,他家和两个伯父家拥挤在一个小院里,大伯好吃懒做,对鸦片上了瘾,二伯也沾染上了赌和嫖,经常在赌场和妓院神出鬼没,他爷爷和奶奶都很勤快善良,爷爷走船放排,奶奶种地喂猪,不仅养活自家人,而且还经常供养两个伯父家。
招弟他爹说,他大伯后来吸食鸦片吸得分文不剩,按照流浪汉随心所欲的行事准则,到处胡来,根本不关心孩子们和家里的事。他那游手好闲的二伯一年比一年不近人情,性格越来越暴躁,老是冲着弟媳妇发无名火。为了不再充当出气筒,他母亲便带着丈夫和孩子离开了那个家。那一年,他才六岁,六岁的他整天被恐怖的阴影笼罩,只能依稀辨出一些不祥之物。在他们一家沦落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境地时,他总也找不到避难所,以逃避那无情的灾难。就在那年秋天,他父亲的话语变得含糊而重浊,舌头也已不听使唤,没过几天,他父亲就像一棵老树那样沉重地折断并轰然倒地。父亲死后,他母亲彻底垮了,贫穷潦倒的生活,使她没能给丈夫办一个体面的葬礼。后来,他母亲嫁给了月亮滩的一个走江汉,他便跟着母亲来到了月亮滩。
招弟他爹说,招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二十一岁那年秋天,爱上了对岸田家寨上的田兰,田兰嫁了五次,五次都被夫家退了回来。他俩在江畔老树林子里幽会。那时村里的男人们正躺在月亮滩边渔船船板上四仰八叉地瞌睡,整个月亮滩都能听见他们的呼噜声。田兰穿过纵横交错的树木欣然来到他的身边。在黑森森的老树林子里,田兰乍看他那副布满恐惧的脸,不由地吃了一惊。他平坦而毛茸茸的脸盘儿像个圆月亮,而五官则像月亮上模模糊糊的阴影,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眉毛。
他对她说,我们逃走吧。
她说,不行,我不能生育,逃到哪儿还是不能生育,这是医生说的。
不能生育?这没有关系。
将来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
谁都会说这种话,不知以后……,
我对天发誓!
田兰妩媚地笑了,温柔地倚在他怀里。但他突然沉默不语了,他晓得女人不是唢呐或二胡,吹吹拉拉就搁下放手。他晓得田兰没有什么严重的疾病,只是小时候被黄牛踩了肚子之后,给她的子宫留下了不可救药的后遗症。那时候田兰的母亲把她嫁了又嫁,但每次都被送回了娘家,母亲为她尝试过种种治不孕的民间药方,也去过县城、省城的大医院,还去了梵净山、黔灵山祷告祈求许愿,但是老天爷就是不开眼,永远封闭了她的子宫,让她怀不上孕生不了崽。后来,田兰的母亲又把目光盯在了那些江湖郎中和巫婆身上,传说她母亲把半个家当都花在了那些江湖郎中、术士巫婆身上了。可是,田兰仍然是一次次嫁出去,一次次被退回来。
招弟她爹说,他娘在一个下雨的早晨骂了他,他对娘说,娘,我爱她,求你不要毁了你儿子的爱情!他娘眼含泪水走出大门,冒着雨跪在院坝中央,一边嘤嘤啜泣,一边对天祈祷:老天爷,你可怜可怜我们娘儿俩吧,让田家那女子忘掉我儿子吧……,
为了爱情和幸福,他和田兰私奔到了铜仁,住进了中南门的一个大杂院。邻舍中有个姓牛,有个姓孙,有个姓龚,有个姓唐,有个姓廖。除了姓龚的那个邻居是个吃皇粮的外,其余的都是拉板车打零工的。在那些日子里,他和田兰还发生过夫妻纠缠。他想要娃崽,田兰不能生育,于是夫妻俩天天在屋里低声吵架,后来从屋里跑到院子里吵,就这样有来有往没日没夜地吵。姓龚的看他们夫妻吵得实在不是滋味,他想起妻子恰好生了五丫头,那点工资难养活一家七口,便忍着痛苦把不满八个月的五丫头送给了他们,他们俩最后没有酿成大祸,全归于姓龚的对他们的绝对信赖和博大胸怀。
招弟他爹最后说,对人生的曲折离奇,他这辈子领教够了,在返回家乡的途中,船在镇江角翻了,他救了女儿,再去救妻子时,妻子已经被江水淹没了。他辛酸地说,要是老天爷再能让他和田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宁愿拿自已作为代价。可是,人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来一次。
听了爹的故事后,招弟再没有哭着闹着要爹送国兵回村东破屋,她从心里认下了国兵这个干哥哥。
去年凝冻之后,招弟的爹患了绝症,临死的时候,他用干枯如柴的手拉住招弟的手说,娃呀,你的亲爹姓龚,你是铜仁人。娃呀,人一辈子,幸福并不是一件值得珍藏的占有物,而是一种思想状态,是一种心境。娃呀,你要放宽心怀,好好地过下去。
这就是招弟所走过的梦一样遥远的过去,她的过去对她来说是一场恶梦。她现在才知道自己不是月亮滩人,如果那个姓龚的父亲不把她送给现在的爹,她就是一个城市女人,屙屎用卫生纸擦,出门坐公共汽车,真正地走向幸福。她心里不断地想看她的亲生父母和姐妹,他们从来没有来看过她,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记起她小时候的模样?她经常觉得自己有一种沉迷于家庭怀抱中的茫然感。接踵而来的,则是完全清醒后的困惑。她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成为城里人,也不在乎能不能当什么,只要能再次见到国兵,她心里就会有一种满足感。她在乎的是国兵,国兵!招弟在心里对自己说。
九
想到国兵,招弟打心眼里痛恨国兵娘。是那个趾高气扬、不近人情的白净女人.带走了国兵。
那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江风温柔清爽。太阳三竿高时,一艘快艇在月亮滩边码头停泊下来,从快艇上卸下来一男一女,男的肥胖如牛,腆着个大肚子,油光水滑的,戴着一副墨镜,一副当官人的派头:女的是穿戴时髦鲜艳妖媚的国兵娘。几个在河边捉鱼鳅的娃崽望着穿戴时髦的国兵娘,大声喊叫了起来:快来看呀,杀人犯回来啦!国兵娘一阵愕然,她没有想到连月亮滩的娃崽们都知道她是杀人犯,她追上一个喊得最响亮的孩子,一把揪住他,凶巴巴地吼,不许喊,再喊我扇歪你的臭嘴巴!
村民们听见喊叫声,纷纷赶到月亮滩看稀奇。看了男的看女的,看完女的看快艇,讥笑着,议论着,谩骂着,羡慕着。
温和明媚的阳光斜斜地倾泻在乌江江面和两岸的山川村寨田野上,天空布满了红鲤鱼鳞片似的云彩,月亮滩和老树林子在阳光的抚照下,显得温和而又庄严肃穆。招弟和国兵在竹楼后边的牧场里喂奶牛,他们给木槽里添了包谷和草料,打算让奶牛们吃饱后,再赶山去大梁山牧场。省里有个头要带着各市州县的头头脑脑来大梁牧场召开现场会,县里下了任务,乡里要租招弟和村里的奶牛,昨天把租金都送来了。招弟和国兵打算今天出发,赶着奶牛们去大梁山,接受头头脑脑们的参观。刚添完饲料,听到由远而近的汽艇声,招弟和国兵沿着石板路来到月亮滩大沙洲,等小汽艇在码头边停泊下来,卸下他娘时,国兵吓呆了,瞪着大眼睛看着扭曲着脸的娘,同时又扭头去看愣怔住了的招弟。招弟不明白在这么一个美好的早晨,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接走国兵。小汽艇离开码头驶向江心的时候,招弟还愣愣地站在月亮滩大沙坝里,不知所措。
招弟不明白,国兵娘出狱后究竟在干哪样。直到后来,招弟才道听途说了有关国兵娘的狱中生活片断。她在印江监狱中做饭七年,第七年的夏天,她认识了市乡企局局长,这位局长当时不知犯了什么罪,在狱中呆了八个月又放了出来。这位局长进去的第二个月,便犯了一种怪病,口吐白沫,翻白眼,呼吸像拉风箱,手脚抽搐,在监狱医院看了三次,也没有检查出病因。那天早晨放风时,这位局长又犯病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情形十分危急。监狱长问犯人们谁懂医,国兵娘举手说自己祖上是行医的,自己小时候曾跟随父亲走乡串寨行医,后来又读过卫校。监狱长二话没说,就要她救人。监狱长对她说救人要紧,死马当着活马医,出了事不追究你的责任。国兵娘看了看病人的眼球和舌苔,用手试了试鼻息,让人取来银针,在病人头上扎了五针,又分别在人中、虎口、肚脐、两肩坎、两膝盖、两脚板心扎了针。没想到,银针扎下不到十分钟,病人竞神奇般地苏醒了,抽了银针后,又神奇般地站了起来。监狱长指着国兵娘对病人说,是她救的你。这位局长听了,双手抱拳,对着国兵娘深深一揖。没料到这一揖,竞让两人生出了感情,竞相爱了。这位局长出狱后,上下打点,就在这年冬天,国兵娘减刑出狱,出狱不到半个月,就与这位局长结了婚。
国兵走的时候,招弟很伤心。她不知道为哪样,只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她看着国兵走过沙坝走上小汽艇时的那股高兴劲儿,她真想跑上去朝他的脸狠狠地扇一巴掌。她气乎乎地拽住那根粗粗的麻绳,不让小汽艇离开江岸。黑娃上前掰开了她拽着麻绳的手,拖开了她。黑娃用一种邪恶仇恨的口吻说,你想跟他走啊?人家现在是城里人啦!
招弟看着破浪远去的小汽艇,觉得国兵比他那臭名昭著的娘还要卑鄙好多倍。黑娃在一旁问她,你爱他?
她剜了一眼黑娃,没有吭声。
月亮滩的男人还没有死绝呀!壮男人有的是呀!黑娃的嗓门挺高,几乎在喊叫。
你说哪样?她愤怒地问道。
月亮滩有的是壮男人…,,
不等黑娃说完,招弟就用力扇了他一巴掌。黑娃的左脸上顿时出现了手指印。
为你好,你还打我!
打你又怎么样?
说完,招弟拔腿就朝家里跑,她想告诉爹,国兵被他娘接走了。等她跑到竹楼边时,看见院坝里站了好多人,都是村里的,人们都在听她爹大声诅咒国兵娘,不少人还附和着她爹。她爹坐在大门外的石阶上,两条干棍似的腿叉开着,仰着瘦脸,阳光使他的眼睛像两颗浑浊的珠子。父老乡亲们呀,你们都看见了吧,那臭婆娘把国兵接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有打呀,我白养了他呀!人们附和着,咒骂着,议论着。很多人都说国兵娘有些过分,这么些年的吃穿住总得算算吧,得有个说法吧,不吭声就把人领走了,别人白给你养儿子呀!招弟悲悲戚戚地看着她爹,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苦水,她哇地一声哭了,她的哭声像猫叫一样,响亮无比。
哭过之后,她与黑娃赶着奶牛,离开村寨,向大梁山走去。
十
今天是爹的忌日。招弟想去土地坳爹的坟地烧纸扫墓,祭奠爹,但她不敢一个人带着娃崽去,那坟地有些阴森。前几年给爹上坟,都是黑娃陪她去土地坳她爹的坟地烧纸扫墓的。昨天国兵来,她还期盼国兵今天能陪她去给爹上坟,没想到国兵吃了她煮的鱼就回去了。黑娃离开竹楼后,她来到国兵住过的房间,睹物思人,伤心流泪到大半夜,才回房。
就在招弟苦闷孤独无助的时候,黑娃像风一样飘进了竹楼,说他陪她去墓地。
招弟心想,黑娃是不是冲昏了头脑?她抬头看着黑娃,黑娃也在怯怯地看着她。黑娃低声对她说,是我那婆娘叫我来的。黑娃说他去准备香纸烛,备好后就来竹楼接她。招弟死活不同意,但黑娃执意要这么做。
黑娃离开竹楼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他家那幢木房里就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黑娃女人生不出崽,两个人吵架是家常便饭,村里人也从不把他俩的吵架当回事,黑娃骂他婆娘是个无底洞,怎样填也填不满,怎样搞也搞不出娃崽。他婆娘骂他把优良种子给了别的女人,留给她的都是清汤淡水。然而,今天,黑娃家争吵的不是生娃崽的事,而是为了招弟扫墓的事。
她是你婆娘是不是?黑娃婆娘说,老娘还没有死呀,你怎么成天往她竹楼跑?
你怎么……说这种话?黑娃说。
说了又如何?告诉你黑娃,老娘我想说哪样就说哪样,你封不住老娘的嘴巴!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根本不晓得我的意思。
你有哪样意思?
你一点也不晓得?
黑娃婆娘皱了下眉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的黑脸,看了好久也没有看出什么门道,她又问,你到底哪回子事,给我说清楚。不然,今天休想出这个门!
我想要我的石头。
黑娃一双大眼睛像锥子似的盯着婆娘。
黑娃婆娘望了眼男人,没有再出声。
黑娃从兜里掏出黄果树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后猛抽了几口,然后扭头看婆娘。黑娃婆娘双眼瞪得像玻璃球一样滚圆,一片茫然和怨恨。
野种!
你说哪个?
你和招弟生的野种!
你他妈的闭上臭嘴!
你封不住老娘的嘴!
黑娃摇了摇头,面对执拗野蛮的婆娘,他无计可施。他说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把我的儿子要回来养,那是我黑娃的骨肉,将来要承继香火的。你婆娘要是不愿意,就摆开腿叉给老子屙一个出来!屙不出来,就给老子闭嘴!说完,黑娃也不看一眼气绿了眼睛的婆娘,提上竹篮,扭头出了大门。
黑娃来到竹楼,见竹楼门锁着,他知道招弟去了坟地,转身朝招弟爹的坟地赶去。
十一
离开坟地,招弟顺道来到豆腐大娘家,豆腐大娘有三头奶牛,是招弟帮忙养起来的。招弟走进院坝,豆腐大娘喂完奶牛,准备了豆腐担子,挑上豆腐正打算出门去走村串寨叫卖,见招弟走来,豆腐大娘放下担子,笑着迎上来说,妹子放心,支书通知我了,我明晚就把牛赶到你场里,误不了你后天启程。豆腐大娘拉住招弟的手,感激地说,大娘感谢妹子,这些年,为了乡亲们能过上好日子,妹子辛苦了!大娘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招弟说着,帮豆腐大娘扶起了担子。
走出豆腐大娘家院子,招弟又去了村里别的奶牛户,要他们明天下午把奶牛赶到她的奶牛场,后天她赶去大梁山,月亮滩离大梁山有三天的路程,她得提前三天上路,才能赶上二十日的验收。
在牛栏里添了饲料,招弟才回竹楼。太阳已经搁山,火球般地燃烧着,竹楼笼罩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有些深沉。招弟给娃崽喂了牛奶,并坐在灶前点火做饭。
吃了晚饭,招弟抱着娃崽来到吊脚楼上,把娃崽放在竹床上,在沙发里坐下来,劳累了一天,腰背有些酸疼,她打算闭目养会儿神。可是,想到这次大梁山之行,她又犯起愁来。
招弟没有看见黑娃进来。黑娃从老树林子边走过来,扛着一捆青草进了竹楼后边的牛栏。他把青草撒在了木槽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前来吃草的奶牛们,就像抚摸它们的主人一样,对于黑娃的抚摸,奶牛们显得很温顺。
黑娃走上吊脚楼来的时候,招弟愣住了。招弟看着他手中的割草刀,又看看他的脸,她转过脸去,眼里淌下泪水来。
你想干哪样?她说。
我,我给奶牛们割草了,他说。我去坟地时,你走了。我还去看了炳生,在他坟头坐了坐,回来后我就去给奶牛们割了青草。
你走!招弟说。
这回,谁和你去赶山?
我正为这事犯愁。招弟望着黑娃,眼里一片茫然。
要不,我和你去吧!
不行!你回去!
我看眼我的石头。黑娃把眼睛望向竹床,见石头在竹床上睡着,央求招弟。
你明天来看。
我摸摸他。黑娃向竹床走过去。
不行!招弟一把拽住黑娃。
我想……黑娃乞求地望着招弟。
你走!走呀!
你听我说,我想抱他回家……
你让我娘俩好好活着行不行……招弟愣着眼大声吼道。
我不走。我想抱他回家……
好,你不走是吗?招弟霍地抓住茶几上的水果刀,愣着双眼问黑娃,你走不走?
好,我明天来看。赶山的事,你再考虑下。说完,黑娃缩着脖子,双手抱紧脑袋,跑出了吊脚楼。他那轻轻的脚步声温存得让招弟想起了他曾经抚摸她头发时的感觉,她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充满了忧伤,一种被刺痛了心脏的感觉,强烈地折腾着她。她想自己在许多男人面前没有做好女人,但她毕竟为了做一个好女人付出了心灵最痛最苦的煎熬和折磨。
关上门,招弟躺在竹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沉浸在对往事无穷无尽的回忆中。她永远忘不了生娃崽那天下午的情景。那天下午,她腆着滚圆的大肚子来到老树林子割青草。刚刚割了两三把青草,她就感到了分娩的阵痛。她没有生娃崽的经验,急得乱成一团。后来,她躺在草地上,只觉得什么东西像天籁般一齐鸣响,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她疼得在草地上扭动身子,竭力想把腹中的胎儿一挣就挣出来。她挣啊挣啊,终于昏了过去……
当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她发现村里的人们几乎都涌进了老树林子,他们木然地站在她的周围,男人们朝她看了一眼就走了,女人们却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野种,呸!
偷人,呸!
别这么说,都是女人。
瞧她怪可怜的。
可怜哪样呀!
走开!都是女人,谁能没个难处!
招弟听出来这最后一句是村里豆腐大娘的大嗓门。豆腐大娘是专门做豆腐卖的,每天早晨,人们总会看见她挑着一担水豆腐走村串寨叫卖,她做的豆腐又嫩又白,口感又好。想买豆腐的,就站在自家院坝坎或吊脚楼上扯着声音喊,豆腐大娘,买豆腐!就来!不一会儿,豆腐担就摆在你的面前,要几块?豆腐大娘,买豆腐。就来。听见喊声,豆腐大娘挑起担子又向着那喊声走去。久而久之,人们似乎忘记了豆腐大娘的姓和名,都叫她豆腐大娘。豆腐大娘高高地往下看着招弟,招弟听见豆腐大娘对女人们说,“你们看呀,她生了个带把儿的,我给这娃崽取个名吧,就叫他石头吧。”招弟听见有好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她们哦得很好听。后来,招弟被豆腐大娘用马车拉回家,在豆腐大娘家住了半个月,那半个月里,豆腐大娘几乎天天痛骂她,她骂招弟是母猪母狗,还说招弟是苦命的女人,最后招弟回家了。走出门的时候,豆腐大娘拉着招弟的手说,招弟,你晓得哪样叫做爱?做爱就是受罪,往后你要小心一点,做时要他们戴上套子,千万别听他们的花言巧语,别上他们的当,为了一时的安逸,受这样大的罪,不值得呀。
招弟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当时想自己应该忍气吞声,哪怕是有人杀她剐她也要忍。
后来,招弟的奶牛生意越做越红火,打算在村里发展,她想到豆腐大娘,就将三头奶牛给了豆腐大娘,以报豆腐大娘之恩。
十二
咚咚咚!招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招弟妹妹,快开门,我是哥哥国兵。招弟做梦也没有想到国兵此时来敲门,听见国兵的喊声,一种异样的颤栗,从招弟的头顶一直传递到她的脚板心,招弟感到自己的双手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她犹犹豫豫地开了门,一双眼睛迷茫地看着国兵,好像要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接着她看见国兵的继父从敞开的门洞走了进来,她转向国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深更半夜的,你们到底想做哪样?
招弟妹妹,我们是来……
我不是你妹妹。
你就是我的妹妹,过去….
你过去不是不让我叫你哥哥吗?你难道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没有,那天晚上你亲口对我说的。
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就不要再提了,你看,我给你带来了谁,你知道吗?
你就别再骗我啦!
由于生气,招弟觉得头脑发胀双脚发软,一种难以辨明的复杂念头在自己心胸里漾溢开来,眨眼间又消失了。国兵的继父依旧以不变的姿势站立在堂屋中央,借着电灯光,若有所思地盯着招弟看,看得眼神都直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使得招弟浑身都在发抖,两个膝盖激烈地互相磕碰着,她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发出轻微的声音。
“丫头啊!你是我的丫头呀!”突然,国兵的继父用沙哑发抖的声音喊道。
招弟愣着,她呆呆地望着国兵的继父,一片恍惚。招弟不知道他在呼唤谁,掉头看了看门外,没有看见人影。
你知道你有一个生父吗?国兵的继父问她。
有。招弟不假思索地说。
他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我只晓得他姓龚,是个开车的。
丫头,我就是你亲生的爹呀!
招弟坐在竹椅里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她爹和国兵在她伤心哭泣的时候坐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她爹很冷静地看着她,他似乎是没有兴趣与她谈更多的事情,招弟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她爹现在来认她这个女儿,又能怎么样呢?招弟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后来她止住了眼泪。这时候,国兵才开口问招弟是否愿意离开这个地方。
招弟摇着头,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字。
国兵叹息了一声,他说他这十二年都在贵阳,头四年在师大读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一边工作一边读研究生,拿到研究生文凭后,他就跳槽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当了助理,由助理干到了副总经理,一千就是五年。去年冬天,乌江县搞市政开发,扩建东城区,他又回到乌江县城注册了一家公司,承包了东城区市政开发建设。他还说,今天下午,他请县里四大班子领导在江边大酒店吃饭时,偶尔跟他继父谈起她的身世,他的继父放下饭碗,就带上他连夜来月亮滩找她。
丫头,爹对不起你……招弟她爹嘤嘤啜泣着说,当时,我实在看不下去你养父养母吵架……我才把你……唉,不说这些啦,丫头,你跟爹回去吧。
回去?招弟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显得很茫然。
怎么,你不认我这个亲爹?
这竹楼……还有奶牛……
国兵接下话题说,这些事你不要管了,我马上给公司打电话,让公司明天派人来卖掉算啦。
招弟默默地把自己的衣裳装进皮箱里,然后让国兵提到码头边的小汽艇上。招弟暗暗想着自己要离开这个月亮滩了,一股迷恋之情像傍晚村落上空的炊烟一样缓缓升起,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般地爱这个月亮滩,这个月亮滩就像乌江环绕她的心灵一样,使她的灵魂有了清新和明丽。她看了看竹床上的娃崽,小石头还在甜蜜的梦乡之中。她咬着牙抱起石头就往外走,为了不让国兵紧跟上她,她拼命地朝黑娃家跑。跑着,跑着,她的眼睛里流出了像要把眼睑烧焦似的热泪。她边走边在石头身上擦,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滴落下来。影影绰绰的月亮滩在热泪中模糊了,又迅速破碎了。她咬紧牙关,竭力抑制着呕上来的呜咽向前走着。
黑娃家的电灯还亮着。招弟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里,不禁抱紧石头,觉得皮肤绽开翻卷起来,冷飕飕地起了鸡皮疙瘩。她按照月亮滩人的习俗,把石头轻轻地放在大门边上,然后捏了一下石头的胳膊,石头在睡梦中响亮地啊了一声,她顿时产生了被别人捅了一刀的感觉,迅速地跑到院墙外躲了起来。
“哪个?”
“哪个?”
“哪一个?”
黑娃一连喊了三次。招弟看见他拉开大门,站在夜色中东张西望,他突然瞅见大门边的石头,惊悸地迈出大门,抱起石头,边喊边走进堂屋。
老婆娘,我们有儿子啦!黑娃朝里屋喊道。
招弟迷迷惑惑地在黑娃家院墙根站了很久。招弟知道自己是按照月亮滩人古老的习俗,月亮滩人把自己的亲生儿女送给别人时,不能白天送,也不能当面送,只能在夜晚在半秘密状态中进行这种仪式。意思是说,一个生命总会找到或去接近另一个生命。
招弟——
丫头——
招弟听到她亲生爹和国兵在喊,喊声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焦急和恐怖。她转过身子,离开了黑娃家的院墙脚,向着那两个喊声,懵懵懂懂地走去。
十三
把小石头还给黑娃后,招弟感到浑身轻松了许多。她没有直接去月亮滩码头,而是原路回到了竹楼。她想在离开前,把竹楼打扫个干干净净。她把所有房间的灯打开,然后先用扫帚一间一间地认真地扫,打扫完后,她又打来一盆清水,用毛巾把桌凳沙发柜子一件一件地细细擦抹,一点灰尘也不放过。接着,又清理神龛,把香案里的香灰倒掉,把爹的灵牌摆正,在香案里重新点燃香支。
收拾完了竹楼,招弟来到屋后边的奶牛场,奶牛们似乎知道招弟要来,全都没有了睡意,站立在栅栏里等着招弟。招弟往槽里添了草料后,并用手一头一头地抚摸奶牛们的头,并让奶牛们用热乎乎的舌头舔她的手。摸着,舔着,招弟的眼里溢出了泪。
一切停当后,招弟才锁上竹楼大门,沿着玉梭梭的石板路,向着月亮滩码头走去。
走着,走着,身后的一扇门开了,灯光从门洞里照射出来,照亮了石板路。接着,又一扇门开了。接着,又一扇门开了。
让招弟没有料到的是,当她走完青石板路时,身后的门全都开了,灯光把村寨照得如同白天。
招弟不让自己回头,低下头,流着泪,向码头跑去。
她跑过月亮滩大沙坝,跑上码头。
国兵和他的继父在码头上等着招弟,见招弟到来,提起箱子朝小汽艇走过去。
招弟在小汽艇旁边停住了脚,她回头看向大沙坝,她发现大沙坝里伫立着好多人,有老人,有妇女,有小孩,全都目送着她。招弟知道,支书主任也在人群里。
招弟的脚挪不动了,她从国兵和他继父手里接过箱子,流着泪水,回头向月亮滩走了过去。
丫头!
招弟妹妹!
国兵继父的呼喊声和国兵的呼喊声相继从码头传来。
爹!哥!你们回去吧!招弟我属于月亮滩!哥,你说话要算数哟,要来月亮山投资哟,妹妹我在月亮滩等你!招弟抹了把眼泪,回头朝码头挥了挥手,大声喊道。
丫头!
招弟妹妹!
招弟走过月亮滩,走上进村的青石板路,向着竹楼走去。
村民们静静地跟在招弟身后,也走上了进村的青石板路,向着各自院落走去。
月亮山顶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天渐渐地亮了。
十四
想到招弟一天后要赶山,国兵没有随继父乘船离开,他决定留下来帮招弟赶完这趟山后,再离开。
不过,招弟并没有让国兵帮她赶山。
天刚麻麻亮,招弟就吃了早饭,备好干粮,走出了竹楼。她来到后边的奶牛场,昨晚上,全寨的奶牛就在她的场里集中了,一共二十一头。招弟给奶牛们戴上嘴笼,赶到地坝上,用麻绳将奶牛们串连上。奶牛们站着一动不动,这种串连对它们来说,早就习惯了,到达大梁山脚,赶山人会把串连的麻绳解开的,让它们乘车进山,它们知道哪辆车是装它们的,在哪儿上车,怎么上车?它们都已经铭记于心。
妹妹要赶山,
哪个来帮妹嘛?
妹妹去赶山,
哥哥我来帮嘛!
想到第一次和炳山赶山的情景,招弟的脸上浮起了甜甜的笑容,她轻轻地哼起了赶山歌谣。
收拾停当后,招弟拿起赶山鞭,朝空中挥了一鞭,大声喊道,赶山哕!驾!奶牛们并一起迈开脚步,走出地坝,走上青石板路,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朝着村口走去。
村人们伫立在自家的院坝,挥着手,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赶山队伍。
太阳出来了,万道金光,把月亮滩涂抹得金碧辉煌。
国兵站在村东口那棵老枫树下,那是月亮滩的风水树,是全村的制高点,目送着招弟走出村口,走过月亮滩,走进月亮山,他才收回目光,迈开脚步,向村委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