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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刘妈

2016-03-07李祥霓

山花 2015年24期
关键词:太婆周萍挑水

李祥霓

我家搬来兴隆东巷尚节堂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我还没出过大门。因为,我家有一个单独的后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出大院以及巷子里的前巷、后巷、中巷,当然还有杨家大河。

在我家兄妹们都还不知道谁家门朝街瓦朝天时,我小弟已经能将45号院外东西南北圈内的各家各户、户主姓氏、做何营生,甚至小娃儿的乳名、大号都拎清了。

就说紧挨着我家大院正对面、上下斜对面、左右邻的四户街坊吧,小弟告诉我,她们四家都姓刘,且还是来自三个地方。为了捋清四个刘妈的身份,小弟给她们分别起了“叫号”——湖南来的、以挑水为生的,称为“挑水刘妈”;平坝来的、家里喂了一口大肥猪的呼之为“喂猪刘妈”:四川来的、巷子里的居民委员、一开口就爱说:“这……这个……秋年四季的”,叫“秋四刘妈”:亦是四川来的、手指总是夹着纸烟的为“烟膏刘妈”。对小弟起的这些叫号,巷子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约定俗成了。

这些妈们儿总爱站成一个小圆圈,东家长西家短地嚼牙巴骨,你一出大门,准会看见一圈矮矮壮壮的树桩就立不拢耸杵在你面前,就像幼儿园为锻炼儿童反应敏捷而设立在操场“圈圈绕”的四棵木桩。令人不解的是,若干年后的今天,这四棵木桩依然伫立在高楼栉比的旮旯中,不曾被岁月催老,帮我留存着儿时的温馨。

那时候还不时兴自来水,我们每天吃的水,都是“挑水刘妈”卖给我家的。惟其如此,四个刘妈当中,我就先认识了“挑水刘妈”。

挑水刘妈

天还没亮全呢,“嘭!嘭!嘭!”一声追着一声的,我家后门被什么人打得山响。我一咕噜爬起来,刚拉开门闩,街坊挑水刘妈就倏地扑进来,边哭边喊:

“詹园长嘞,不得了了,我家三秀出事了嘞!园长呃,咋个办哦……呜……呜……”

我妈妈正在前屋洗脸,亦顾不了不收拾齐整不见人的定律,稍稍拢了拢头发,三两步跨过我这边房间的门槛,手还在掀门帘呢,挑水刘妈的手就已经穿过门帘伸进来,她一把抓紧了我妈妈的手,闸开嗓门就哭开了:

“园长呃,造孽噢,我家三秀被生产队长强奸了呃……还生下一个娃儿,队长不认账,说是三秀把娃儿活埋了,已经被抓去游街了嘞。呜……呜……咋办嘞?园长呃,你要救救我家三秀呐……”

在挑水刘妈一声声“园长呃……园长呃”的求助声中,我听清楚了,让挑水刘妈惊慌失措以至六神无主的事情,乃是生产队长强奸了三秀,还将三秀关押了,于是三秀托了同学回家来求助,还指名要挑水刘妈找“对门幼儿园的詹园长”,说詹园长会帮忙的。

我妈妈静静地听完,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安慰挑水刘妈,说事情会解决的,三秀不会有事的。我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将挑水刘妈送出了后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兴隆东巷的人们都相信,只要詹园长说“没事的”,再难的事肯定都能解决。所以,挑水刘妈放心地回去了。

从进巷子口右边算起,约二十来步的豁口处,垛有一个硕大的磨盘和一架天晴下雨、若干年都不曾挪过半步的破旧平板车,院子中间还有一棵精瘦、凋残的柿子树,这即是挑水刘妈家了。小院主人挑水刘妈有七个娃娃,齐刷刷一个比一个高不了半个头,一个大一个也就一两岁(这是后来要上山下乡查户口才知道的)。最大的读初中三年级,最小的还背在背上。这家是从湖南来的,以挑水为生。挑水的是这家母亲(从没有见过他家有父亲)。每次见这家母亲挑水进我家,大多时候背上都背着个小娃娃。小弟说,这是“花眼刘妈”。花眼刘妈有一只眼睛是花眼,眼白是蓝白浑浊的,像天空的蓝色与白色云朵混淆在一起。小弟说应该叫“瞎子刘妈”。我说,太丧德了。小弟说,那就叫“挑水刘妈”吧,与她的营生匹配。

那时候,我们一街人喝水煮饭都是用离我们家五百米许、纪念塔附近一口大水井里的水,当地人都叫它“龙井”,说是井底有一个石雕的龙头,虽然谁都没有见过“龙头”,但从明朝至今的几百年来,“龙井”一直都源源不断地吐着水:亦有叫“四方井”的,因为井口是方方正正的。四块厚实、锃亮的大石条砌成的井沿,高出井面约30公分,被吊水桶的绳子长年累月地蹭出了四大条深凹的绳索印,仿佛要把井沿四条光可鉴人的石栏锯断似的。可奇怪的是,那四条井栏石,竞如同生了根的四棵大树,从来就没有倒下去的意思。

每天早上,挑水刘妈总是兴冲冲、脚轻手快地挑着两个木桶,木桶里次次都有两片或青菜叶或白菜叶漂在清亮的水面,挑水刘妈扁担闪悠悠地,水桶里的水随着挑水刘妈的步伐一浪一浪的,越发亮晶晶、绿汪汪的,真是好看极了。我还以为挑水刘妈有创意嘞,后来才知道,在装满水的水桶面放上阔叶型菜叶,一是为了水不浪出来,二是让用水户明眼现见,水桶里菜叶子是如何的新鲜。也怪,那时我们天天喝挑水刘妈挑来的井水,愣没听说谁家孩子拉肚子的。

我注意到,挑水刘妈将水倒进我家水缸时,那片菜叶子竟会主动地留在桶底,真有灵性。我知道,这是菜叶子的使命,她还要继续漂着,到另一户人家。

一分钱两挑水,是挑水刘妈的定价,妈妈却每挑水给两分钱。挑水刘妈总是说:

“詹园长呃,多承您啦!你好心有好报呐!”

挑水刘妈几乎是每天一大早就把我家的两挑水挑来了,我家水缸刚好两挑水装满。

第七幼儿园搬到兴隆东巷45号后的第一次秋季招生,妈妈在招生时,就把挑水刘妈家的老五老六免费收进了幼儿班的小班。那时候,幼儿园园长是有权批准家庭困难的孩子上幼儿园免交学杂费的。

妈妈送走挑水刘妈后,眉头深蹙,两手瘫软地坐在我的床沿上。挑水刘妈的大嗓门让在前屋的我与小弟都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我们围着妈妈,还没开口呢,妈妈就说:

“你们都想想,出出主意,看谁的主意能帮到挑水刘妈。”

我俩看妈妈这么郑重其事,都不做声,自己闷着做“作业”去了。

后门又被敲开了,挑水刘妈带来一个女生,正是这个女生来刘家报信的。我还没来得及好奇,妈妈已经嘴唇紧闭,肃穆地倾听着三秀被抓的过程。

原来,为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1968年12月,三秀随着在读的中学,下乡到了贵州东南顶端苗侗地区的天杵县。

那时,提起天杵县,人们大都会说:

“呦!天高皇帝远哦,穷乡僻壤的,鬼都打得死人嘞。”

贵阳到天杵县城虽说有四百多公里,但山高路长,紧赶慢赶的都要走三天整,因为大多都是盘山公路,悬崖峭壁。长途汽车小心翼翼地绕啊绕的,好不容易到了县城,知青们还要背着背包徒步往下走,走到分配的公社——大队——生产队,直至进入知青们的驻地:足足三天,是笃定要的。那时我们巷子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孩子上山下乡,邻居们天天的话题都是议论各家孩子下乡的地方离贵阳有多远,天杵县当然亦在其中。天杵为什么叫天杵?因为是支撑天的“杵棍”吗?那么,天杵肯定是在天边喽,可见天杵的远是有道理的。此言虽说有点牵强,但兴隆东巷的人都信了。因为天杵真正是远在贵州天边,紧邻湖南省。

三秀们下的生产队,恰恰是离县城最远的山里,说是屙泡尿顺坡一淌,就到了湖南。

深秋的一天,三秀知青家的同学们在劳作完一整天的刨红苕的活路后,全都顾不上做晚饭,门也没关死,一个个把自己摔在铺(三个男同学、三个女同学,总共俩通铺,中间用一个硕大的“斗”竖起来做隔断)上,横七竖八地呼噜噜睡着了。哪晓得大家一觉睡到了大天光,睡在最边上的三秀觉得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用手一推,推着了一团重重的东西,一下子吓醒了:睁眼一看,竟是一男人压在自己的身上。三秀惊得大喊大叫,全室的同学都惊醒了。睡眼朦胧的一男同学看见一个人衣衫不整地从女生房间跑出来,一个箭步扑上去,“啪!”扑倒了一个男人,大伙齐齐地围上来,将那男人一阵拳打脚踢。男同学一直压着那坏蛋,那男人反扑在地上,就是不拿开蒙着脸的手。大家一起说要将那坏蛋扭送生产队。刚掰开那男人的手,天啊!原来是生产队长!男同学激灵一下,本能地滚开了身子,生产队长随即爬起来,提着裤子径直跑了。当同学们醒悟发生了什么事时,生产队长已不见踪影。

女同学们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扶起吓傻了的三秀,发现三秀下身都是鲜血,吓得个个都哭了起来。愤怒的同学们背着三秀找到妇女队长,妇女队长只是摇摇头跺跺脚,说了声:

“造孽哦!造孽哦!真不晓得他要造孽到哪一天哦?!”

身处天高皇帝远的深山里的知青们一筹莫展,只能“强盗走了杀壁头”地把想得到的流氓话通通都骂了一遍,又背着三秀,恨恨地回了知青屋。当晚,扑倒生产队长的那位男同学,为惩罚自己放走了坏人,偷偷地在那坏蛋家的门板上贴了“强奸犯”三个字的一张大纸条。

知青们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商讨着是到公社还是到县知青办去告发那坏蛋的意见还没笃定,那坏蛋的老婆竟然冲进知青屋,抓住三秀就是一通耳光。嘴里还“破逼、婊子”地骂个不休。同学们上前扯开她,说她男人做了坏事她还敢来打人。那泼妇竞撒泼骂开了,说什么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等污言秽语。同学们拖住她要上公社去,她呵呵一笑:

“走去,走去,老娘怕你个球!老娘家大伯哥是公社书记,二伯哥是贫协主席,老娘看你是啃老娘的脑壳还是啃老娘的胯。”

那婆娘居然还高声壮气地叫骂不停,步伐豪迈地走了。

三秀幽幽地说,哪儿也不要去告了,我已经不痛了。不要让你们大家受了牵连。

愚昧的年月呀,你让这些常识、知识皆贫乏的少年怎么懂得那坏人造的孽对三秀的人生带来了多大的损害?更别说要三秀理解中国自古以来就三缄其口的两性知识了。

三秀太天真,以为“不痛了”就好了。打死她们都想不到,生产队长的兽行让三秀怀了孕,因为刚下乡不久,对人生知识还在蒙昧之中的三秀们远离了城市、家庭、父母,再加上一下子的农事劳作,不清楚“例假”的超前延后,都属于不正常,还巴不得不来才好呢,至少不用老远进城去买“草纸”。三秀更不会想到“例假”没有来是怀孕了:再加上矮矮的三秀一向体态丰腴,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身形有什么变化。当三秀了悟此事时,一直强劳作的三秀早产了。妇女队长帮三秀接生,三秀生下了一个赢弱的早产儿。妇女队长觉得懵懂的三秀不可能会带孩子,就将婴儿抱到了生产队长家,想让那婆娘领下婴儿。妇女队长自认为大家都是女人,应该会有一丝恻隐之心,何况还是他家男人造的孽。但两个恶人不认帐,那婆娘还说三秀夜夜都和三个男人睡在一屋,天晓得是哪个下的种,休想让她家吃这种哑巴亏。

看着奄奄一息的婴儿,妇女队长说:

“这崽崽活不了了,埋了吧,埋了干净。”

妇女队长还说:

“就算你心疼不舍,拿到岩浆水那儿去冲洗,肯定也活不成。我们这边,生下来的崽儿都要拿给岩浆水冲,冲洗后能活下来的才养着,不然就埋了再生。”

妇女队长看三秀无动于衷,嘟囔着走了。

不谙世事的三秀怀抱着一动不动的儿子,趁同学们睡熟后,悄悄来到村里冲洗婴儿的那股泉水(岩浆)边,将赤身裸体的儿子送到泉水口,希冀岩浆水能冲好儿子。清幽幽冰凉凉的水哗啦啦地冲洗着三秀的儿子,三秀觉得刚才已经不动的儿子动了动,想到儿子得救了,好欣慰。三秀包好儿子,生怕儿子被冻着,乘着寒夜的白霜,亟亟地回到了知青屋。

三秀困极了,眼皮都打了好几次架,但一想到儿子马上就会醒来,就不肯睡去。三秀抱着儿子坐了一夜。第二天,知青们摸着已经气息全无的婴儿,陪着不愿意相信儿子已经死了的三秀,大家都蹙着眉头,不知道咋办。最后,三秀狠狠心,同意了妇女队长的建议,找出自己最好的衣服将婴儿包裹好,交给了妇女队长。妇女队长让男同学们跟着,一起将三秀的孩子埋进了生产队专门埋葬赢弱难活的婴儿墓地。

凄楚的三秀以为她的阴霾已经过去,又下地干活了。

本来就寡言少语的三秀从此更沉默了,只是每每想起婴儿的小脸就暗自垂泪。没想到那坏人婆娘,竟然带着贫协会的人来抓走了三秀,罪名是“活埋婴儿”。知青们说婴儿已经死了才埋的,还请出了妇女队长来作证,但仍不敢指名道姓地指正生产队长。于是,三秀就这么凄凄惶惶地被押去游街(生产队)示众了,游完后被关进了贫协会。

正所谓,死人旁边有活人。生产队长的恶行终于让社员们忍无可忍。在妇女队长那从解放军部队复员回乡的儿子杨光厚的带动下,大伙于半夜点燃了那坏人家的草垛,趁那坏人救火时放走了三秀。

那坏人回家,看见大大的“强奸犯”三字又赫然出现在自己家门板上,色厉内荏地叫嚣了一阵,也不敢再生事。

许是那时知青、特别是女知青们在农村的厄运有人通了天,上面开始关注全国下乡女知青三秀类的事件。但天杵县太远了,春风还没有吹到三秀在的生产队。

啊!人心啊!即使那时再搞什么你死我活的斗争,可人性终究没有完全泯灭。

当复员回乡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杨光厚看着贫协会黑屋子里三秀那双悲凉的眼睛时,苗族先民原始的彪悍果敢令他不再沉默下去。杨光厚带领着激愤的人们,一排排跪在县革委会的院坝里控诉那坏人的罪恶行径时,我妈妈的信恰巧这时到了县知青办。县革委与知青办的人来到三秀所在的生产队详细了解“强奸知青”情况证实属实后,当天即带走了生产队长。第二天,县知青办派人给三秀送来了一张写着“该学生有特殊病症,不适合留在农村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并盖有大红朱砂印的“回城证”。

三秀回来了,可挑水刘妈却觉得没脸见人了。

午后,没有人喊水的挑水刘妈,坐在院子里瘦精精的柿子树下,用她那只看得见的眼睛,盯着树上同样瘦精精的有一搭没一搭、懒懒散散地吊在树上的小小的黄灰色柿子,嘴里喃喃地叨着:

“咋个这样脏兮兮的呢?就像我家三秀。哎!都脏成这样了,咋个长得出亮韶的柿子呢?干脆砍了喽……”

挑水刘妈每天下午都这样,迷迷顿顿的,拿着一把敲煤粑的刀,天天喊着要砍掉柿子树。

挑水刘妈让三秀抄了一大叠我妈妈写给县知青办的信,挑水到哪家就给哪家一份。挑水刘妈颤抖着声音,竭力地、一遍遍地诉说着三秀的冤枉、可怜。兴隆东巷的人们开始还附和着骂那个坏人,慢慢地,大家都不说什么了,只是用异样的眼光一次次地看着三秀。挑水刘妈没有想到,她这样做,反而让三秀在兴隆东巷生存不下去了。

为这事,妈妈难过得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天都亮了仍闭不上眼睛,妈妈一直自责,觉得不该将信交给挑水刘妈。其实,那封信原是妈妈担心县知青办收不到她的信而写了一式两份,一份邮寄了,另一份让挑水刘妈转交给来报信的女同学,让女同学直接交给县知青办的。

院子里瘦精精的柿子树终于被挑水刘妈砍掉了半截,留下了更加瘦精精的光树杆。挑水刘妈天天摸着齐腰高的光树杆,喊着:

“三秀呃……三秀呃……”长一声短一声的。

三秀站在母亲身旁,没有说话,也没有眼泪。

挑水刘妈病了,头发全白了。

挑水刘妈仍然天天挑水送到老主顾家,只是两只水桶都是空的,空水桶后面紧跟着默默挑着一担水的三秀。三秀挑的水桶水面上没有菜叶子,可能三秀不懂得菜叶子的重要性。三秀埋着头挑水,从不抬脸看人,更不说话,倒完水后,转身即走。三秀接过了挑水刘妈“革命的枪”。

那时我们院子已经有了自来水,我家不再需要挑水刘妈的水了。可挑水刘妈说:

“园长嘞,井水好嘞,不像机器水有股呛鼻子的味道。”

挑水刘妈仍然天天挑着空水桶来我家,挑水的当然是三秀。三秀每次都挑满水缸,且坚决不收钱。我妈妈就在每月的第一天专程到挑水刘妈家,亲手将5元钱交给三秀,从不假手于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挑水刘妈不再挑空水桶了。因为她连空水桶都挑不动了,可是却天天找她家院子里那棵瘦精精的柿子树:

“耶?树子,树子呢?柿花树,柿花树呢……”

兴隆东巷家家都有水龙头了。

挑水刘妈家亦有水龙头了。

挑水刘妈歇心了。

三秀解脱了。

挑水刘妈的花眼流脓了。

三秀出嫁了。

谁能想得到三秀竞嫁到了天杵,且还是她受辱的生产队。

娶三秀的是那妇女队长家的年轻的复员军人杨光厚。

三秀走的那天来给妈妈磕头,埋着头说谢谢。

妈妈赶紧到兴隆东巷对面的百货店买了一对有着“耄耋牡丹”图案的温水瓶回来送三秀,还好赶上了三秀出门。

后来听三秀的妹妹四秀说,三秀认为那山里的人们知道她的冤屈,不会嫌弃她。

挑水刘妈死了。居民委员秋四刘妈在挑水刘妈的手里发现了一封信,正是妈妈当年写给县知青办的信。

三秀回来奔丧,还带来了三个儿女。三秀自始至终一直埋着头,她给我家送来了一包“香禾糯”,说是她们那边送人最好的礼物。

我妈妈看着活过来的三秀,不知是为挑水刘妈,不,是红朱果,还是为三秀,竞泪流满面。

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挑水刘妈家的院子里那棵瘦精精的柿子树,竞发了新芽,长出了些许春红色的小枝桠、小叶瓣。

喂猪刘妈

“喂猪刘妈”,是小弟给“挑水刘妈”隔壁的另一个刘妈取的字号。喂猪刘妈说话的声音嗡嗡的,虽然一直我也没有辨别出喂猪刘妈说的是哪里的方言,但我倒是晓得她家是从平坝迁来的,在兴隆东巷已经住了二十来年了。我以为喂猪刘妈是少数民族,因为她穿的是长袍大褂,还绾发髻,讲话有些地方还翘舌,且总是上扬音,可其实人家是地道的南京人,如假包换的汉人哦。

喂猪刘妈给我讲古,说她家祖宗是从明代就到贵州来了的。还说明代时,贵州历史上最大的事就是朱元璋移民。说洪武年间朱元璋派30万军队打到贵州这边,消灭了元朝残余势力,最后把受伤的军人留在贵州,朱元璋索性就将留在贵州伤病官兵的家眷全部送到了贵州。虽然600年过去了,她们的腔调、服饰还是同明代时期一样,没有改变。

喂猪刘妈的服装很特别,都是蓝色大袍子,且宽袍窄袖,月蓝色的长衣大袖,外围深蓝色的围腰,腰间系上一条黑色丝带。长发挽起用圆网罩于脑后,佩戴着的银饰中有四方田、尖头武器,还有水、相思链等首饰。这是明朝皇帝朱元璋老家汉族妇女的正统装束——“凤阳汉装”。屯堡当地有流传的俗语形容她们的装束是:头上有一个罩罩,耳边有两个吊吊,腰上有两个缲缲,脚上有两个翘翘。翘翘就是鞋头尖尖的,里面藏有小尖刀防身。

喂猪刘妈说的故事,都是些她家祖先到贵州打仗的古老故事,还说在我们贵州安龙的“南明王朝”皇帝朱由榔,就是她家的上几辈祖宗先人。

喂猪刘妈还跟我讲,她们“南京人”没有结婚的女子留独辫,扎红头绳,结婚后才变成她一样的凤阳头。还说婚前头上装饰的红带,变成了婚后的白带,就是额头顶的白帕。由红变白,表示她们嫁给军人的决心与悲壮。她们从嫁过去的那一天就做好了为丈夫戴孝的心理准备,所以就戴白帕。喂猪刘妈的这类故事,我喜欢听,但心里又有点发憷。说实在的,怎么漂漂亮亮的姑娘才刚出嫁,就想着要为丈夫带孝帕呢?多不吉利呀,是不?

我喜欢喂猪刘妈,一是她不论天寒酷暑、下雨吹风,都会在她家与众不同的木头房子堂屋前,雕花腰门推开处,摆一张条桌,上面总有两碗茶,敞开着,没遮没拦的,随便什么人经过,都可以自行取茶喝,且不用付分文。喂猪刘妈施茶,从我家搬到兴隆东巷那天起,就看见她天天月月年年,从我的童年、少年到青年,不曾间断过,不论谁,好像喝她家的茶是理所当然的。酷暑的盛夏,行人路过,随手拿起碗,一口喝下肚,怡然自得地打了一个嗝,抹抹嘴,或再喝一碗。有的人客气,对着有人或没人的屋子,说声谢谢:但大多都没有二话,喝了,放下碗就走。喂猪刘妈或早或晚从里屋出来,认真虔诚地涮涮碗,又冲上黄澄澄的两碗茶。

与喂猪刘妈家仅隔一户的徐老太,门口也摆了有玻璃盖盖的四杯水,两杯白水,两杯红水:白水一杯一分钱,红水(冰果露)两分钱一杯。奇怪的是,两家的水都有人喝,糖精与品红勾兑的“冰果露”,卖得还挺快。

再就是喂猪刘妈剁猪草了。喂猪刘妈剁猪草,总是笑容满面,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甜蜜的,目不斜视、认认真真,剁得又快又细,生怕猪吃了哽着。

喂猪刘妈剁猪草,总在下午三点后,因为我每天三点午睡后总喜欢贴着临街的玻璃窗看喂猪刘妈剁猪草,久而久之竞入了迷。喂猪刘妈的手好大,一大捆猪草在她手里把得紧紧的,一大把比我家切菜刀大得多的刀,上半截黑黝黝的,还有些许斑驳的铁锈。顺着刀背厚厚的黑,刀叶渐变为青色——白色——银色,且一路薄下来,到了刀刃处,就只能看见亮锃锃的闪闪银光了。喂猪刘妈在一个大木盆里放上一块方方的、有着千刀万宰印迹的厚木板,一手握猪草,一手握刀,随着刘妈嚓嚓嚓嚓地手起手落,一上一下的闪闪寒光此消彼长,倏地,剁好的猪草就堆成了一堆绿绿黄黄的碎渣,盆底还浸出绿茵茵、浓酽的浆水,真是好看极了。别看我几乎都是隔着玻璃看,但我真能闻到青草的芳香。你说,喂猪刘妈喂的猪能不肥壮吗?

后来我给小弟说,应该将“喂猪刘妈”的名号改为“剁猪草刘妈”。小弟瞪我一眼,不屑睬我,转身径直走了。少顷,小弟脸也不转,抛过来一句:

“剁猪草为哪样?不就是喂猪?多此一举!”

哎,起名字、应该说敷绰号,我永远比不过小弟。我喊住小弟,让他帮大肥猪起个名字,小弟倒来了兴致。小弟装模作样地按捺住兴奋,眼珠转了转:

“呶呶。“小弟头一扬,冲口就出。

“呶呶?”我呶着嘴。

“哎!是呶呶(naonao),不是呶呶(nunu)。笨噢!”

“哦,有什么讲究?”

“一个猪,要什么讲究?不就是拱食的时候闹得欢吗?就是闹闹的意思了。”

“哦,那我觉得还是呶呶好,喂猪刘妈每次给大肥猪喂食的时候,都是呶……呶呶……呶……的呼唤,跟她们屯堡人说话的尾音一样好听。”

“嗛!”

小弟看我不买他的帐,不屑一顾地走了。

我终于自己起了一个满意的名字,虽然只是为猪起的。

我给喂猪刘妈说大肥猪有名字了。喂猪刘妈边拨饭喂大肥猪,边回答我:

“我的乖儿有名字嗡,不用再起了。”

我有点沮丧,但还是忍不住问了问:

“叫什么?”

“呶呶。”

喂猪刘妈呶着嘴。天哪!怎么会这样?我们俩为大肥猪起的名字竟会一模一样!我好高兴。

我很有成就感地回了家,一心要告诉小弟,天下竞有这么巧合的事。

又是下午三点左右,又是喂猪刘妈剁猪草的时候,我隔着玻璃窗享受喂猪刘妈干劲十足地手起刀落……

我一直向往着,有一天我也能像“喂猪刘妈”那样剁猪草就好了,当然也要一手握一大扎猪草,也要有一把这么大的刀:嚓嚓嚓,一刀刀下去,齐齐整整、绿茵茵、香喷喷,满满当当的一盆,呵!这是我一个人的成绩。

呶呶越长越大,白白的,壮壮的,身上还有着一朵朵似是而非的褐色梅花,好像画上去的一样。呶呶还会笑呢,你没看见?就在它吭哧吭哧地咀嚼一阵后抬起头来的一瞬间,笑得那叫一个甜哦,连喂猪刘妈都笑得一只手抚摸着呶呶的背,一只手习惯地摸着自己的鼻子。当然,还有在玻璃窗后面的我呢,我也觉得好快乐。

淅淅沥沥秋雨不断的时节到了,不过还好,兴隆东巷的石头路面已经踩不到“眨眼石”了,尽管偶尔有些石头还会松动一下,但,绝对是干“眨眼”,不冒水了。因为,在今年冬天来临前,我妈妈为了前巷的七幼、中巷的兴东小学、后巷的九中,三所学校的学生们不再受“眨眼石”的“袭击”,就一家一家地说服,挨家挨户地动员,在自己拿出的10元钱基础上,请每家出至少一元钱,实在拿不出钱的,就出点力,大伙儿将巷子里的石头路,特别是“眨眼”的石头了全部翻修了一遍。

喂猪刘妈说:你妈妈是武训一样的人嗡,想得出行乞修路,好嗡。

喂猪刘妈很有文化,才刚演的电影《武训传》,她就能活学活用了。不过,武训行乞兴学的话由喂猪刘妈的屯堡腔说出来,终究有点滑稽。我想,妈妈可能也是学武训的吧?见贤思齐嘛。

天说冷就冷了。喂猪刘妈没有草可以剁了,她就用两把刀,一上一下地把番薯剁碎,掺进包谷,煮了一大盆黄橙橙的糊糊给呶呶吃。呶呶吃得好香啊,依然吧嗒吧嗒脆声声地吃得头都不抬。

“老牛老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咦,我怎么会想到《红楼梦》中刘姥姥说的这句话呢?或许是我那时成天看闲书的缘故,经常会不知不觉、生搬硬套地将书中的典故、诗词、句子,运用在生活中?

“也好也不好。好呢,是你活学活用,能帮助你记住读过的书:不好的是,用多了有点迂,有点卖弄。不过,适当地应用也是可以的。”

这是妈妈说我的,我倒是心悦诚服。

其实,喂猪刘妈喂的猪食,不要说呶呶吃得香,我觉得我吃着肯定也很香,也是连抬头的时间都不会有,因为那时的番薯与包谷,都是我们定量的杂粮,亦是我们天天向往的主食。哎!都是那些年月的定量太少,闹得贵阳人都会跟着说北方人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了。是呀,谁叫贵阳是个人源五方杂呈的城市呢!

呶呶要下崽了,喂猪刘妈更是欢喜得不行,总是一边吃着番薯,一边掰一块直接喂到呶呶的口中。有时候,喂猪刘妈端着碗吃着饭,一定会刨一大半在地上,看着呶呶哼哧哼哧地咀嚼着,一个劲地咯咯笑着擤着鼻涕,顺手就揩在她“南京人”的大裙子前襟上,高兴得合不拢嘴。咦!我最烦那个把鼻涕乱敷了。喂猪刘妈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嫌弃,竞绘声绘色地出了一个谜语给我们猜:

“一条街,两条巷,两个乌龟出来望。五个恶鸡婆,抓它在壁头上。”

嗨!不就是鼻涕流出来了,顺手揪下来,敷在墙上吗?还笑成这样。咦,好恶心噢!

不过,跟喂猪刘妈在一起,总是高兴的。

可是,那个下雨天,就在那个下雨天的擦黑时分,妈妈让我去打酱油。我家酱油总是我去打。因为我愿意多走几步路。

“过了南门桥的大铺子,同样是酱油,可味道香得多了。黑红色的,酽笃笃的。那张酱油票就更划得来嗡。”

这当然是喂猪刘妈教我的。

我拿着可以多装点酱油的大瓶子,准备到南门桥那边大铺子去打,刚走到巷子口,一堆人正围着“军区大院”朝门右边那堵高阔的青砖墙,上面贴着一大张布告。我挑眼瞄去,看见布告上好几张脸中有一张脸似曾相识?我急吼吼地拱进去,第一张照片旁边赫然写着:

“詹小平,现年17岁,现行反革命分子。1967年3月12日在紫林庵公共厕所内写反动标语。罪犯的祖父詹德碹,系反动的旧官吏,军阀时期财政厅长、民政厅长:罪犯的父亲詹树人,反动的国民党中校军官,解放前夕逃到台湾:其姑父黎汉臣,反动的国民党少将军官……”

妈呀!我揣着咚咚咚急速狂跳的心,转身就往回跑。我一口气跑到后门,刚抬起手要敲门,我猛然想起了妈妈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悲哀绝望、孤苦无助的眼睛呀……

1966年11月26日晚。

白天下了一整天的凝(冻雨),晚上寒风飕飕的,贵阳一入冬就是爱下凝。我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想着,也好,明天就有冰凌玩了。我冲上一小盘冷水,还没有来得及浸入一根用来凝冰的细麻索,大门突然就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开门!开门!”一个声音高喉咙大嗓门地炸得山响。

“哪个哦?这么重的手!”

我从上屋跌跌撞撞地扑到大门,叮铃咣当地拉开门闩,门都还没全打开,呼拉拉地就蹿进了一帮人。呵,都是带着红卫兵袖章的,直直地就冲进了院子。这些人,真没礼貌,谢谢都不会说一声。我心里嘀咕着还没缓过神来,那一帮红袖章已经紧紧地围住了我家上屋,其中一个男生用脚踹开我家门,嗨!还不用我恼怒,那人的脚已经崴了,痛得直咧嘴.因为我家外门是从来不拴的。

那天妈妈下午到教育局开会,天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家里就我与大哥各自歪在自己的床上看书。那些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从来都是不关己事不劳心的大哥。大哥迷糊着起身:

“咦!你们?妹妹,倒茶……”

大哥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红卫兵上前捉住了双手,大哥高声喊:

“搞哪样?!”

那两个红卫兵一人一拳就将大哥打得窝在坎子下。大哥仍大声质问,但是那些人不理他。我发现其中两人曾在我家开音乐会时见过,他们都是大哥在读的师范学院的同学呀,怎么了?“抄家!”抄家这个念头惊醒了我。原来抄家已经来到我家了。我的眼前出现我们兴隆东巷、新华路、大南门一家家被抄的场景,这场景此刻就在我的眼前野蛮地重演着。

清楚了正在发生的事,我反而不太惊慌了。我知道我家什么都没有,因为我家住在“雷祖庙”时爸爸被带走后,家里值钱的家具、物什等都变卖了。前几天夜晚,妈妈还将她以前的旗袍、丝袜子、高跟鞋、小皮包等,用大提篮装了满满当当的两提篮,候着院子里的人们都睡了,让我和小哥悄悄地倒进了南门河,临了我还偷偷地藏起了解放前爸爸从英国给妈妈带回来的小皮包——亮晶晶黑漆漆的,那颗小长方形的水晶“摁扣”,正好能照满我的眼睛。我怎舍得扔进河水里?还好,小哥最后还是帮我藏在了他腰间,带了回来。

天,又开始下凝了。

我家还在被红卫兵们野蛮地翻拣着。与我同睡在院子西南面下屋里的外婆要起来屙尿。因为那时陈孃孃已经出嫁了,我那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的姨父调防离开贵阳时,姨母将已经70多岁的外婆送到了我家。妈妈安排我与外婆住,好早晚照顾外婆。外婆屙完尿,没看见往常照顾她的我,摸摸索索地竞来到东面的上屋。我赶紧上去扶住偏偏倒倒的外婆。拉二胡的同学看见了外婆,急忙用身子挡住外婆,从背后打手势让我将外婆带走。可惜外婆不了解现状,还扒开人家,想挤进屋去,嘴里还说着:

“你们是哪里来的?在我家搞哪样?”

我赶紧挡在外婆面前,连推带抱地准备将她带出人群,可惜迟了一步。红卫兵的头头来到了我们面前,手指着外婆说:

“一个地主婆,还敢在这里乱说乱动……”

红卫兵头头的话还没说完,我大哥已经跨上前:

“你们是针对我,不要殃及我家外婆。她也不是地主婆。”

那人一巴掌打到我大哥脸上,恶狠狠地说:

“你以为你还是年年拿奖状的优等生?你他妈是黑狗崽子,还敢在这里耍威风。呸!也不屙泡尿照照你那副鸟样。啊呸!狗崽子!”

“骂我就骂我,不许提我妈妈!”大哥哽着脖子说。

拉二胡的同学过来拉开了大哥,还将我和外婆安妥在院子中间,轻声叫我们不要乱动。我们安静了,大哥仍不停地据理力争,阻碍着他同学们的“革命行动”。

还没抄完我家呢,外婆又要屙尿了。外婆只要醒着,就一定要自己上厕所。外婆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无奈,我只得向“二胡”请旨。“二胡”不敢做主,我又急又乱,总不能让外婆屙在裤子上呀。我顾不得准不准了,我扶稳裹着小脚的外婆,慢慢地朝厕所走去。

今夜外婆的尿怎么这么多?是天冷?抑或是吓的?我揪着心,扶着外婆一步挨一步地走着。我心疼地想,要是外婆还在我那解放军军官的姨父家,肯定不会这样可怜。我戚戚然地遐想着。突然:

“去哪里!滚回来!”

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吼,一个五大三粗的红卫兵忽地就冲到我们面前,外婆吓得倏地就缩在了地上。我赶紧弯腰去扶外婆,天!外婆已经尿裤子了。我想抱起外婆,可十岁的我,怎么也抱不起外婆来。外婆已经被吓昏了,老是往地下缩。我心疼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男人看见外婆不能动弹了,说了一句“装疯!”径直转身走开了。我半抱半拖地将全身颤抖着的外婆拖到我怀里,来到显然是头目的一个红卫兵面前,求他让我外婆回她的屋里换裤子。那男人掉开脸佯装不睬。我放下外婆又面对着他低声哀求,那男人似乎要吼给谁听似的:

“不行!她是地主婆,万一出事了,哪个负责?”

“求求你啦,她都70多岁了,能跑到哪儿去呢?求求你啦!”

“说不行就不行!再求也没用!”

我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噗地跪到地上,哭喊着求那些人:

“求求你们了,我外婆快死了,求你们让她进屋吧!”

我的大声引来了巷子里更多的邻居,好几个婆婆妈妈们挤到人群中,一个名叫“烟膏刘妈”的上前委婉地求情:

“红卫兵哦,乖崽哦,还是让老人进屋吧,搞不好要出人命哦。”

所有的红卫兵齐齐地看着“头目”,没有答话。

“我帮你们守着,保证不会让她跑了。”烟膏刘妈手抚着胸口说。

红卫兵里面发出了嘁嘁啾啾的低声絮语。

“要是我外婆今晚真的出了事,对你们也不好呀?大哥哥,求求你啦!”我仍跪在地上,继续恳求。

那头目推了推身边的一个红卫兵。那红卫兵走到我面前说了声:

“你们可以进去了。”

我咕噜一声站起来,想要扶起外婆,但我的力气没有了,双脚使不出劲。我急得放声大哭起来。巷子里的人们帮我扶起外婆,半拖半抱的,终于回到了外婆的屋里。

淅淅沥沥的凝毛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滴滴答答的小雨。“四川的太阳云南的风,贵州的下雨当过冬。”虽说还没有到过年,但只要一下雨,贵阳就会加倍的冷,何况已经深夜了。

突然,上屋里响起了大哥的呐喊声:

“那是我的!那是我节约中饭钱买的。”

一个红卫兵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的?你家的都是人民的,都是你家剥削人民得来的!”

“啪!啪啪……嗒!”

“啊……”

大哥一声呻吟传来,屋里面好像几个人正在打架。正在此时,大门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妈妈回来了!

一听见妈妈的脚步声,我哽了好久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了出来。我本能地就要朝妈妈跑去,可我正守着刚刚换完裤子睡下的外婆呢。我摸摸外婆的胸口是热的,知道外婆不会有大碍了。我给外婆掖好被窝,回到院子里淋着雨的妈妈身边。

妈妈照例地穿着她那唯一的黑呢子外套,拎着也是唯一的黑皮包,只是她的头发、黑呢子衣、黑皮包都已经湿漉漉的了。妈妈眼睛里分明装着“为什么?”但疑问瞬间就没了影。妈妈双手垂着,黑皮包好像好重,只悬挂在她的一只手指头上,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我赶紧把妈妈的皮包取过来。妈妈伫立在院子里,雨水一串串地顺着她的眉毛、眼睛、脸颊、嘴角往下淌,妈妈亦不顾用手揩一揩,只是看着她当年的学生们(好几个都是我大哥童年时的幼儿园同学),一言不发。

大哥的又一声呻吟,妈妈倏地一个箭步就冲进了屋里,按住一个红卫兵手中还要打向我大哥的“电烙铁”。所有人都不动了,妈妈只轻轻地说了一句:

“不要打人。”

大哥脸上带着明显的青紫肿块夺过“电烙铁”,爱惜地用衣服擦了擦:

“妈,这是我和麟弟节约中饭钱打伙买的,不是爸爸解放前的。您晓得的。”

妈妈说:我知道,我相信你。”

大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红卫兵们的翻箱倒柜终于停了下来,里间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温和地对妈妈说:

“詹园长,请你在这上面签字。”

妈妈狐疑地看着他。

那男人说:

“这是清单,我们要拿走这些物品。”

妈妈看定那人:

“您是黄老师。”

那人点点头:

“这是我们学校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请您理解。”

妈妈没有说什么,扫了一眼清单,指着清单说:

“这个不能拿走。”

黄老师凑近看了看,从堆在床上的一堆物品中理出一张黄色的“纸”递还给妈妈,妈妈说了声谢谢。红卫兵头目挤上前,一把抢过妈妈手上的“纸”,嘹斜嘹斜地看了看妈妈,又低头看看“纸”:倏地,那头目眼睛就鼓了起来:

“这还了得?这是反动的‘委任状。还不准带走?我怕反了天喽!”

妈妈将手一伸:

“同学,请你看清楚,这是1952年贵阳市政府颁发的‘贵阳市第七幼儿园园长委任状,是新中国的政府颁发的,不是反动的。请你还给我。”

那头目说:

“不是反动的也是‘封资修的,都是十七年教育黑线的。就是这条黑线,令我们工农子女喘不过气来。不准带走?撕了!”

那头头说着,两手就开始动了。

我妈妈倏地抢过来激动地说:

“你知道这委任状是谁发的吗?是毛主席的妻子贺子珍的哥哥贺培贞、我们市的贺副市长亲自颁发的,你能说是反动的吗?请你还给我。”

那头头显然是被“毛主席”三个字镇住了,不敢往下撕。黄老师从他手上拿过去,对我妈妈说:

“我们拿回去,等运动成果展览后,会还回您家的。”

“其他的就算了,这张委任状请您一定还给我,这是我最珍贵的。”

那头目凶狠狠地说:

“不可能!我们就是烧了也不会还给你,我们贫下中农的后代永远也不会再受你们教育黑线的统治了。你们全家都是牛鬼蛇神,包括你!”

那人如同喊口号一样,指着我大哥的脸,滔滔不绝地咆哮着,好像要把他家前世今生的冤屈都怪罪在我妈妈和我大哥身上。这时黄老师大声说了一句:

“走吧!”

红卫兵们踩着我家千千湿湿的所有物什,扛着在我家抄出的一包包“压迫人民剥削人民的反动东西”,大踏步地离开了我家。

那时家里的孩子就只剩下我与大哥了。我姐为了能参加“红卫兵赞歌”演出团,跟我们家脱离了关系,到外地革命去了:小哥在清镇电厂当学徒,小弟被我妈妈送到了我那国民党旧军官爸爸劳改的农场。

妈妈好像累极了,坐在已经被踏成只剩几个大窟窿的床绷子骨架上,摊垂在双腿上的两只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我和大哥一左一右地站在妈妈身旁,我们都没有说话。少倾,妈妈吃力地站起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大哥青紫的脸颊,眼泪轻轻地流了下来。

妈妈扁了扁嘴,吞了口气,幽幽地说:

“哎!我这一生,经历了火烧、水淹、飞机轰炸,还遭抢过:不过,今天抄家是最伤人的了,还是在新社会。哎……”

我和大哥都没有吭气。

妈妈仿佛又自言自语:

“不过,都遭遇过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更糟的了……还好,每次人都没什么损伤,老天也算可怜我了。”

此时,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一派渺茫、孤苦、无助。我可怜的妈妈啊,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快长大吧,让我代替妈妈吧!我忧伤地想着。

抄家那天后,妈妈流了好长时间的鼻血,惨白的脸色一直都没有缓过来。

喂猪刘妈手擎着鞭子,嘴里呶呶地喊着,一边赶着呶呶从外边散步回来,经过我面前时,关心地说:

“姑来(屯堡人称呼小姑娘为“姑来”),咋个坐在冷石头上嗡?”

我不晓得怎么回答好,眼睛斜看着头顶右上方的布告。喂猪刘妈用两条腿夹住呶呶,鞭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指认着布告上的文字,突然惊愕地指着“詹小平”头像说:

“你家,亲戚嗡?”

我点点头。

“是你妈妈的侄儿嗡?”

我又点点头。喂猪刘妈又说:

“里面有你家外公?爸爸?那你坐在这里能做哪样嗡?”

喂猪刘妈还要说什么,我实在忍不住了,哭出声来:

“我怕我妈妈看见了伤心……”

喂猪刘妈想了想说:

“你回家去,一会儿风一刮,就没得嗡。”

“真的?”

喂猪刘妈点点头。我眼泪还没有干,就赶紧跑回家了。

隔一会儿,我又回到街上去打酱油。刚才的酱油都忘记打了。我到布告那儿一看,詹小平的两只眼睛还在幽幽地盯着我,我无地自容,赶紧跑到街对面合作社打了酱油,倏地溜回了家。

妈妈暂时是不会出门了,因为天渐渐擦黑了,大门已经上了锁。我悄悄从后门溜出来,跑到布告那儿。咦!喂猪刘妈也在那儿,手里拿着那把砍猪草的大刀。喂猪刘妈看见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喊我“姑来”,还转开脸去。我知道她为难。我上前去扯了扯她的大裙子,摇摇头。我想说不要紧,可是喂猪刘妈理解错了我的意思,瞬间就扑到布告前用大刀去划“詹小平”的脸。我俩全神贯注地做着犯罪的事,没想到后面伸出来一双手,将喂猪刘妈的刀夺走了。我吓得蹲在喂猪刘妈的大裙子下摆后怵怵发抖。喂猪刘妈突然高兴地喊:

“姑来,出来喽!”

我出来一看,詹小平的脸花了,眼睛不见了,顺着詹小平左肩的那几排字亦没有了。喂猪刘妈和她的儿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知道詹小平与我外公、我爸爸、我树人舅舅,都是被高大健硕的刘叔叔撕走了。从那天起,我就特别敬重刘叔叔。

说来也奇怪,我们叫喂猪刘妈为“刘妈”,叫她的丈夫刘木匠为“刘公公”,叫她的儿子为“刘叔叔”——有点乱了辈份哦,好在喂猪刘妈都没有计较。

喂猪刘妈尽力地“保护”了我妈妈的颜面,我真是感激非常。我俩都晓得这事不能说。我和喂猪刘妈没有商量过,但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从那天起,我就同喂猪刘妈一起全心全意地盼着呶呶快快生猪崽。

呶呶越来越漂亮了,特别是肚皮处,花纹清晰得鼓鼓壮壮的,让你担心它时刻会掉下来。可呶呶就是老不生崽。喂猪刘妈说,要耐心地等,就像瓜熟蒂落一样,呶呶的崽就生下来了。但还没有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居民委员秋四刘妈就带回来了街道革委会给喂猪刘妈家的一纸勒令,说是城市喂猪是反革命倒退,封资修复辟。还说因为喂猪刘妈家成分好,让她主动将呶呶上交革委会,就不追究她家了。喂猪刘妈求她们,说等呶呶生了崽后再上交,不然就太惨道了。他们回答,再不上交,就要喂猪刘妈扛着呶呶游街。天呐!呶呶跟反革命有什么关联呢?怎么看见人家高兴就想叫人家哭呢?太缺德了。

喂猪刘妈与呶呶不见了,刘叔叔和刘公公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妈妈和我都跟着好着急。妈妈说:

“你和刘妈好,你想想她平时给你摆什么龙门阵?”

“没什么,就是教我念过一首诗。”

“什么诗?”妈妈问。

“容我想想……”

“石头的瓦盖石头的房,石头的街面石头的墙,石头的碾子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窝石头的缸。”

“哦,那是说她们石头屯堡的。不是这个。”刘委员插嘴。

“再想想,还有什么。”妈妈又说。

“还有……都是喂猪的事了。”

“刘妈说猪的故事里有什么你觉得新鲜的?你向往的?”

“我向往砍猪草……”

妈妈以为我调皮,嗔了我一眼,正色道:

“刘妈对你这么好,还帮你做了这么难的事情,你也要想办法帮助她才对,是不是?”

我狐疑地瞪着妈妈,詹小平的脸开始在我眼前晃悠。

“哦……刘妈说呶呶喜欢吃青草,喝干净的水。”

我赶紧收回游弋的思绪:

“我和刘妈赶着呶呶去后河边吃过几次草呢。”

“后河边都找遍了,没有呀。”

刘委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应答。

“还有花丛中,呶呶喜欢啃鲜花。盲人工厂那边有好多野花……”

我想起了我与喂猪刘妈赶着呶呶去过那里,吃过那边的花。

“都冬天了,哪来的花哦。”刘委员又插了一句。

我突然跳起来,往后河边跑。我想起喂猪刘妈说过即使是冬天,野草野花的根都是有甜水的,呶呶最喜欢吃。

冬天的杨家大河一派萧疏,两岸的花草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收尽了庄稼的土地亦是光秃秃的,只有一些长长短短、稀稀落落、已经凋零的小麦秸秆,仓惶地伴着那几簇不怕冷、还绿着的灌木,在风中孑然摇曳,那湿漉漉的冷更加冷进心里去。

终于看到喂猪刘妈和呶呶了。她们俩都在花丛中睡着了。那是一大蓬还没蔫透的白色大喇叭花,喂猪刘妈和呶呶睡得好熟哦,一动不动的。妈妈摘了一朵已经变成锈色的花,又翻开一张叶子的背后嗅了嗅说:

“不好!这是‘曼陀罗花,有剧毒,人畜吃了都会死的。”

刘叔叔呼地上前,抱起喂猪刘妈大喊:“妈!妈!妈……”

喂猪刘妈睁开了眼,看一下睡着的呶呶,眼泪顺着她宽厚的脸咕嘟嘟咕嘟嘟地滚滚而下。刘叔叔用脚推了推呶呶,呶呶硬邦邦的,呶呶死了!呶呶的肚子还壮鼓鼓的,猪崽还没有瓜熟蒂落呢。

我拉着躺在刘叔叔怀里,还没有完全清醒的喂猪刘妈的手,眼泪跟她的泪水滚在一起,打湿了喂猪刘妈的大裙子。我摩娑着喂猪刘妈的手,想起她砍猪草,一手把住一大扎猪草的样子,不觉低头认真看她的手:哦,原来喂猪刘妈左手的“虎口”是没有连蹼的,是曾经被刀深深地刺伤过的。我抚摸着喂猪刘妈的大手,眼泪老是止不住,我觉得她好冷,好可怜。

失去了呶呶的喂猪刘妈再也没有猪喂了,但她还是喜欢砍猪草,每天晌午时分,春夏秋冬,一日都不停歇。只是,喂猪刘妈砍的猪草,是刘公公散落在她从前砍猪草大盆里的刨木花。我再也听不见喂猪刘妈高亢的说话声和嗡嗡的尾音了。

秋四刘妈

兴隆东巷的居委会主任刘委员,就是秋四刘妈。有此“雅号”,当然是拜我小弟所赐。因为刘委员一开口说话,每每都是以“这个……这个秋(去)年四季的啊……”为开头,我小弟就给刘委员起了个外号为“秋四”。又因为巷子里已有了几个刘妈,而这几位刘妈正好都是前巷“板板房”的邻居,左右相邻不足10米,且天天都在一起嚼牙巴骨。我小弟说为了不出现一叫“刘妈”就“矮子过河一叭啦”的答应,于是就在“秋四”后面加了刘妈俩字。从此,兴隆东巷诞生了“秋四刘妈”,”刘委员”则渐行渐远。

我家搬到兴隆东巷的时候,秋四刘妈早就是刘委员了。刘委员原来叫“刘姑娘”,因为日本人一次次轰炸重庆后无家可归,就邀约了同乡的周姑娘跟在军队后面来到了贵阳,说是来找她俩的军人未婚夫,这一找就找了8年。后来听说她俩的未婚夫的部队去了缅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反正在哪儿都是等,刘姑娘也就安心地等着,说是只要他不死肯定会回来找她的。同来的周姑娘觉得等不到了,就嫁了人。这位周姑娘就是兴隆东巷另一个刘妈,称为“烟膏刘妈”的,雅号当然亦是小弟的杰作,此为后话。

真要感谢未曾谋面的“卢将军”,他的“将军府”——偌大一个院落,从1939年以后,陆陆续续住进了巴蜀的、湘楚的、湖广的,甚至江浙的、上海的等百十户难民。因卢将军的宽仁,南腔北调的住户们都成了兴隆东巷前巷、后巷、中巷的主人。1961年我家搬来时听刘委员说,解放前夕,已经没落的卢将军因大势所趋,就想将一部分房子卖给正租住着的人家,似乎也有人家交了买房款的,可1952年年初卢将军被镇压,就再也没有哪家交过租金或是听说哪间房子是哪家的了。因为卢将军一死,一切都是新中国的,是政府的,包括我们“第七幼儿园”搬进的“尚节堂”——卢将军妹妹的庵堂。

我家随幼儿园搬进尚节堂时,刘姑娘已经是居民委员会的刘委员了。而我家小弟,则让刘委员变成了“秋四刘妈”。

秋四刘妈正好嫁了一位同姓刘的男人,所以不用改姓,直接就姓了刘。当然,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我们45号大院大门斜对面刘家的女主人。

据说四川酉阳人的秋四刘妈,似乎是找到贵阳市新华路南尽头纪念塔后才决定嫁人的。1952年新华路南端与市南路、环城南路、南厂路交界处的纪念塔拆除时,秋四刘妈还是个大辫子姑娘,看到纪念塔天崩地裂的倒地,狠哭了一下午,几天后就嫁了人。说是纪念塔都没了,等的人回不来了。

贵阳纪念塔,是1942年为纪念牺牲在抗日战争中的国民革命军第102师将士而树立的。因为我三舅公曾是102师的一个团长,纪念塔的起兴、落成、推倒的龙门阵,是听我三舅婆的摆的。

说,1937年“七·七”事变后,紧跟着,全国抗战开始了。日寇还没来得及到的贵阳虽是大后方,但抗击倭寇保家卫国的爱国热情,促使当时人口不满千万的贵州,集结了近80万草鞋兵、11个陆军师奔赴抗日战场。在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黔籍将士挺身而上,血洒疆场:一时间,哪里有恶战,哪里就有贵州兵。仅国民革命军第102师,为国捐躯者先后就达两万人之多。1941年11月,102师参加第二次长沙会战取得胜利后,师长柏辉章组织全师为历次战役阵亡官兵举行隆重的追悼会时,为了告慰烈士的英灵,贵阳地方各界人士和阵亡将士的家属纷纷要求在贵阳建立102师阵亡将士纪念碑。102师师长柏辉章报请军委会批准后,这座由102师将士和家属捐出的带着血迹的银元,成就了“国民革命军第102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

纪念塔于1941年年底动工修建,1942年4月落成。从此,贵阳人就叫这里“纪念塔”。十年以后的1952年,因拓宽路面,纪念塔被拆除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运使然,拆除“纪念塔”的当天,正是当年国民革命军第102师师长柏辉章被枪毙的时日。罪名是柏师长虽然抗过日,但解放初期他参加了土匪,是反党反国家的反革命。

不过,虽然没有了“纪念塔”,但“纪念塔”之名流传了下来。至今,此地仍叫“纪念塔”。

我刚认识秋四刘妈的时候,是因为她的外孙女亚娟与我是幼儿园大班的同学。每天放学铃声一响,秋四刘妈准是第一个进入还排放学队的操场,然后,牵着亚娟的手走出大门。其实,他们家到学校也就一步之遥。

其实我真正记住秋四刘妈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因为她吃饭的样子——说来也怪,每当我隔着玻璃窗看正对面的“喂猪刘妈”砍猪草的时候,总是斜对面秋四刘妈吃饭的时候。那时还在腰身窈窕的秋四刘妈,坐在一个洗得与她衣服一样发白的小板凳上,斜倚着半阖的门,手端着一个小洗脸盆大的白土碗,里面有很多的饭和很多的菜——我一直没有看清秋四刘妈碗里的饭菜,只是记住了她咀嚼的样子——从大嘴巴送进去然后再嘟着满嘴巴嚼,间或又退到前排牙齿里,一会儿又分到两边脸颊里,嚼呀嚼,总是没有停歇的时候。那个香啊,让我想着要是我生在她家就好了,就不用每天每顿吃半干半稀的“罐罐饭”了。

再就是一次跟着陈嬢嬢下河去洗衣服。我拿着捣衣棒学着陈嬢嬢的样子将衣服摊开再折叠好,铺在突出水面的大石头平面上,“趴、趴、趴”,一锤一锤认真地捶着衣服,嘴里还念着“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正高兴地念着呢,秋四刘妈不知从哪儿窜到我身旁,喉咙里发出一种干齁齁的声音,吓得我一转脸看她的瞬间,一棒打在我自己的大拇指上,疼得我一只眼睛“哗”地就流下泪来,我甩着手,不知怎样才能止痛。

陈婊婊恶鸡婆似的扑过来,一大口“狂风”“嘭”地就泼到了秋四刘妈胸口:

“阴司鬼!悄没声息地背后偷袭人。我敲( kao)你一锤试哈,你不晓得十指连心痛钻心啊?一天鬼也似的乱窜,把她的三魂七魄吓丢了你喊呀!”

要在平时,陈嬢嬢岂是秋四刘妈的对手?可今天秋四刘妈竞忽略不计,只顾要我从头念一遍刚才的诗给她听。我紧张之极,看着她将手中的捣衣棒不停地捏着转着,又惊又怕,看着陈婊婊又吹又呵地爱抚着我的大拇指,又点头又挤眼睛地示意我。我很不情愿地肿声肿气念道: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秋四刘妈兴奋地说:“就是它!就是它噻……”

我看见秋四刘妈一下子变得好年轻好漂亮,是因为她刚洗了澡,将两条辫子梳成一条大辫子?还在发根处拴了一条粉红色的手绢?我想,秋四刘妈还是刘姑娘时,肯定是这样子吧?刘姑娘真美。

刘姑娘(秋四刘妈)将她手中的捣衣棒一棒一棒地打着拍子,嘴里一字一句地反复念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神情迷离地走着,走着.竞走出了她洗衣服的大砧石。秋四刘妈似乎又觉察到她没回到应该的位置,随即硬邦邦地转回身子,两只眼睛直直的,嘴里仍然一遍遍地叨念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只是,声音恨恨的。

我不明白秋四刘妈为什么会突然像变了个人。不过,我以为这首《子夜吴歌》一定和秋四刘妈的身世有关,要不,她怎么一听见此歌,就突然变得这般的兴奋、恍惚?回过神的秋四刘妈好像忘记了刚才的窘况,边舞着捣衣棒浣洗衣服,边唱起了山歌,声音居然脆脆的,还好听得很:

青杠叶子两头尖

约郎一天又一天

白天约郎沿山走

夜晚约郎院墙边

站起又怕人看见

跍倒又怕脚杆酸……

秋四刘妈不停地唱着,歌声飘到我站着的石墩处,那“白天约郎沿山走”刚飘到石墩处,还踟蹰着呢,紧接着,一声“夜晚约郎院墙边”的余韵就婉转着袅袅地追来了,那奔腾不息的流水,又把她的歌声搅乱了……

是我听错了?我仿佛听见秋四刘妈唱着唱着,声音一会儿变成了哭声,一会儿又变回了正常的歌声?为此,我毫不费力地记住了秋四刘妈唱的这首歌。

从那以后,秋四刘妈总是一看见我,就会兴奋地瞄瞄左右无人,连哄带逼的,要我念“长安一片月”给她听,每次她都一字一句地认真学着,没完没了。好长时间了,我总是躲着秋四刘妈,因为她每次念着念着,眼睛就定了,好不吓人。我总觉得应该找出秋四刘妈如此痴迷“子夜吴歌”的缘由,好医治她的“突然痴呆症”。

陈嬢嬢说秋四刘妈逞强得很,什么事不论她是否有理,都要争个第一,即便是她理亏的事,她都能争到别人投降,有理的事就更是得理不饶人了。

你说,这么个逞强跋扈杠杠脑筋的人,怎么就会当了居委会主任几十年呢?即便是后来的民主选举。

当还有几分刘姑娘神韵的刘委员变成后来的秋四刘妈时,就是我家被抄家的那天夜晚,秋四刘妈扛着锄头朝我家上屋走来。

兴隆东巷的委员妈们里面,矮墩墩的秋四刘妈算得上漂亮的。今夜,漂亮的秋四刘妈边走还边裹着舌头叨着:

“走喽,挖金子去……走哦,挖地三尺去喽……”

我惊诧得眼睛鼓得都回不了眼窝。这是凄凄然念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的刘姑娘?这是每个月七号我妈妈发工资的那天准会来借走五元钱的秋四刘妈?平时她对我们多好啊,都是幺啊崽的心疼地叫着,还时不时地帮我家做清洁,今天怎么了?我觉得喉咙好哽,替她脸红。我直觉无颜面对此刻的秋四刘妈,急忙转身,背对着她。哎,真可惜,秋四刘妈竞将我家的堂屋、卧室、厨房,都挖了深深浅浅的几个窝凼。

我一直搞不清楚,秋四刘妈家显然比我家有钱,可她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向我妈妈借走五元钱,且从来不提还钱?秋四刘妈的丈夫刘伯伯是开火车的,工资好高的:而他们家,却只有三个人吃饭。我家呢?妈妈每个月的工资是61.5元,要养六个孩子,一个老人(外婆),还有妈妈自己,别提有多紧张了。要知道,60年代的五元钱,在我们家,差不多是一个孩子一个月的伙食费了哦。更令人愤懑的是,文革中,我妈妈进了干校,工资被砍了,单位每个月只给我和妹妹(从小就在我家的叔伯妹妹)俩人15元的生活费,可秋四刘妈竞还要我借给她五元钱,并理直气壮地力争:

“每个月都给的唦,咋个?你妈不在家就不给了?这不符合规矩唦。喊人评评,看是哪个错唦!”

腰身已经成了一截凸一缝凹的“豆油鸡”的秋四刘妈,眼睛和嘴巴都翘得高高的,蛮横地炸声叫唤。

天下竞有这般的令人心寒的事?!我恨秋四刘妈的蛮横,无情无义,却不好反诘,虽然我小弟老是撺掇我:

“憨包!你的嘴巴又不是借的。”

可她毕竟是长辈,怎么能目无尊长?

“记住,我们家这种情况,吃亏是福,能忍自安就好了,别的不要强求。记住了哦?”

妈妈一再教导的这类话,总是会适时地冒出来。说实在的,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总是妥协于人,特别是秋四刘妈。我不得不怀疑,妈妈究竟是有哪样把柄被秋四刘妈把着,要不,她何以这般嚣张?秋四刘妈这种老虎借猪似的借钱法一直到80年代末期,也就是她殁后才结束。

我姐儿俩每个月15元的生活费都捉襟见肘,但为了不辱没妈妈的惯例,我尽管恨恨的,还是将五元钱给了秋四刘妈。我噘着嘴,将五元钱给秋四刘妈时,终于感受到了“劝人出钱,钝刀割肉”的痛。这样的“痛”持续了半年,也就是经我手第六次“借”钱给秋四刘妈时,妈妈终于回来了。妈妈虽然没有了“布拉吉”,没有了长辫子,但,每次给秋四刘妈五元钱的神情,依然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全然没有半点的哀怨。秋四刘妈总是迫不及待地接过手,匆匆叠了一下,揣进裤兜里。霎时,她两眼放光,脸上出现的神采无人能及。

每个月这个既定的景观对我和小弟都是一个强刺激。小弟从不懂事到懂事,都对此痛心疾首,他的仇恨从眼睛里就直直地显露出来。而妈妈这时候则总是狠狠地瞪着小弟,直到小弟嘟着的雷公嘴遁形,仇恨的眼光收回去才放饶她。其实,我亦一直对此事狐疑着,秋四刘妈应该不会是因为“穷”才每个月来借五元钱。我总觉得秋四刘妈借我妈妈的五元钱有点像撒娇,拿到钱后的欢愉甜蜜状及隐隐显露的悲哀相,似乎像是得到一种爱抚、安慰后的满足,间或又显出些许黯然的眼神。此念头一直定格在我幼年、少年而青年时期,直到秋四刘妈病重。

“青杠叶子两头尖……约郎一天又一天……”

我又听见这首遥远的歌了,虽然已经是咿咿呀呀,断断续续,甚至字句不清。这是后来病重的秋四刘妈躺在家门口躺椅上天天唱的歌。

“是我们老家四川酉阳的山歌。”

同秋四刘妈一起来到兴隆东巷的周萍嬢嬢(烟膏刘妈)这样说。

这样的日子大约有二十来天了。

我每次经过半闭着眼睛、侧身躺在躺椅上、身上搭着块夹被的秋四刘妈身旁,看着她身体越来越短小、脸色越来越蜡黄,嘴里却依然能发出“约郎一天又一天”的呓语,多年来对她的侧目,早已烟消云散,不知道能为她做什么好了。

秋四刘妈快死了。兴隆东巷的人们都在静静地等着。

说实在的,秋四刘妈为兴隆东巷的人们服务得太久了,从解放初到80年代中期,不管其间有多少恩怨嫌隙,哪怕是文革期间她带着红卫兵一家一家地抄家。兴隆东巷差不多70%的人家都被抄过,且都是秋四刘妈扛着锄头跟着去的,包括撵着人家疏散下放。巷子里不论是“干居民”还是小孩,秋四刘妈都没有放过。

可事过境迁的兴隆东巷,看着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只剩皮包骨头的秋四刘妈,街坊们亦只能于唏嘘的悲悯中,无奈地感叹着造化弄人,而不说这是恶人恶报应有的下场了。

就在秋四刘妈殁了后“五七”祭的那天,刘伯伯提着一个小木箱,带着一个斯斯文文、穿得很庄重的老先生来到我家。这还是根正苗红的火车司机刘伯伯第一次来我家。妈妈既客气又诧异地接待了两位老伯。有点局促的刘伯伯打开小木箱,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块展开的红布,而红布上一大沓新新旧旧的钱以及一封信令我目瞪口呆。紧接着,跟着刘伯伯的那位老先生硬邦邦“咚”地给我妈妈跪下了。吓得妈妈一把将那老人搀扶起来。妈妈狐疑地看着他俩,刘伯伯还未说话,那老先生已经双泪长流,哽咽着说:

“夫人,好人呐……”说着又要跪下。

我从侧面一步上前将他扶住,妈妈急得对刘伯伯说:

“您说,到底是咋回事?这老先生是谁?”

老实巴交的刘伯伯嗫喏半天没有说出一整句话来。我为那老伯的跪下吃惊,更为他那一句“夫人”惶惑。素未谋面,何来“夫人”?这时,人群中的“烟膏刘妈”(不知什么时候我家门口围了一堆邻居)分开众人上前说出了一段让我心惊肉跳、久久不能平静的话:

“这位老先生,就是秋四刘妈等了八年音讯渺无,念了一生不得见面的老家未婚夫姚先生。”

烟膏刘妈简明扼要地说,因大陆台湾两岸高层有了松动,姚先生等1949年赴台的老兵们得以绕道香港回到家乡探亲。40年一直在孤独地苦熬中,恪守着当初对刘姑娘(大名为刘晓霞,亦就是刚刚殁了35天的秋四刘妈)“非卿不娶”的承诺,一直未曾娶亲的姚先生,直到最近才得以回到家乡四川酉阳,并一路打听到了贵阳兴隆东巷,殊不知刘晓霞竞先一步殁了!

啊!我心里不禁一阵阵发麻。烟膏刘妈尽管是简单地说了姚先生与刘晓霞的往事,但姚先生40年坚守苦盼的辛酸苦痛,岂是匆匆的只言片语能说得清的?姚先生地老天荒的祈盼,让我情不自禁地心旌摇动。我今天可算见到“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真人了。情种?情圣!我看着瘦削矮小的姚老先生,心里忽然涌上书中写的爱情盟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也许在姚老先生心里,山有棱否,天地合否,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他来得及见到了揣在心头几十年的心上人,虽然一杯黄土将他与心上人阴阳永隔。

我终于明白秋四刘妈堵住我,要我一次次地给她念“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的意思了。只是,“胡虏”倒是平了30年了,远征的良人如今也回来了,可那约郎的姑娘到哪儿去了呢?唉,狠心的岁月、无情的战争,谁该为晓霞姑娘,为后来的秋四刘妈,还有那位终究还是被辜负了的“远征良人”买单呢?!

青春蒙昧而敏感的我,还在一旁唏嘘地感念着呢,刘伯伯已经拿出箱子里那封信和那一沓钱,双手捧给我妈妈,妈妈赶紧双手扶着他。刘伯伯终于开腔了。这是我们搬到兴隆东巷十多年来第一次听见刘伯伯说话。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晓得内人借了您的钱,而且还借了这么多年。喏,这是她留下的遗书和全部的钱。请您收下。”刘伯伯说:

我还不知道粗粗壮壮的刘伯伯说话竞这么文雅,且彬彬有礼。我对刘伯伯顿时就充满了敬意。

感动归感动,我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挨着妈妈的肩膀看了秋四刘妈的遗书。原来,秋四刘妈每个月向我妈妈借钱,缘由来自她老家的未婚夫姚力凯(秋四刘妈信中写了她的未婚夫的名字叫姚力凯)。姚先生在未从军前,曾是酉阳挖葛根的一把好手,姚先生每个月卖完葛根后,都要将从中攒下的五元钱,留给她,让她买喜欢吃的“汽汽糕”。秋四刘妈信中还说我妈妈对她很亲切,她觉得我妈妈好些时候都像她的“力凯哥”一样。于是,她就不知不觉地依恋起了我妈妈,并开始每个月向我妈妈借五元钱。而我妈妈更是再困难也没有拒绝过她。想象中,秋四刘妈不可救药地把这“五元钱”当成是她未婚夫给的了。只是她从来没有舍得用,一直存放在床脚的小木箱里。遗书中还说,让刘伯伯将这些钱还给我妈妈。还未看完遗书,我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为穷且慈悲的妈妈,为深情可怜的秋四刘妈。妈妈已经哀痛难禁,我亦喉头哽得生疼。一时间,在场的人都黯然神伤。最后,还是哭得咳咳喘喘的烟膏刘妈止住了悲伤,将刘伯伯手中的钱塞到我手里。我认真地看了看,还真是的,尽是五元一张的钱,好多张都是老早的五元人民币。

“咦!怎么还有两张见都没有见过的?中央银行……”我嗝嗝瑟瑟一字一字的念认,惊扰了一直低着头的姚老先生。

姚老先生抬起头伸出双手拿着仔细看了看,瞬间就将那两张票子贴着胸口,微微地摇着头,闭着眼,一言不发,任凭两行清泪顺着他脸上千沟万壑的皱纹,肆意流淌….

傍晚,妈妈让我跟着她去秋四刘妈家。一出大门就看见刘伯伯和姚老先生在烧纸钱,你三张我三张地放入燃烧的纸钱灰中。火化过的纸钱如片片蝴蝶,随着深秋的晚风恣意乱飞:一些飞人昏黄黄的天空,一些飞人邻居敞开的黑洞洞的门内,飞出巷子、飞入新华路上滚滚的车流中……

你能知道哪一片蝴蝶是刘伯伯烧的,哪一片蝴蝶又是姚老先生烧的?秋四刘妈是收刘伯伯的纸钱好?还是收姚先生的呢?我凄凄惶惶地眼睛不禁追寻着,那一片片蝴蝶,被风吹得瞬间就幻化作粒粒尘埃,直上了云霄。咦,我的耳际竞响起了“青杠叶子两头尖/约郎一天又一天”的盈盈歌声?只是,眼前的纸钱魂在空中飞呀飞的,全都化作粉尘寻不见了。

我耐着性子等着秋四刘妈七七四十九天的丧事完毕。因为我一定要弄清楚秋四刘妈为妈妈保守了什么秘密。妈妈那天在秋四刘妈的灵堂前说的“谢谢您这么多年的信誉”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确定她俩之间一定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契约。我寸步不离、亦是不依不饶地紧盯,随时随地默默的。妈妈终于顶不住着我眼光的诘问了:

“你大哥与你大姐都不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

“……”

“这件事只有刘委员知道。这还是我们搬来兴隆东巷后登记家里人员情况时我告诉她,并请她不要外传的。”

什么叫五雷轰顶?什么叫天塌下来了?我同时被两砣硕大的陨石重重地击中。活该!哪个叫你好奇。我瞪大双眼,看定妈妈,只会摇头,说不出话。我两只耳朵嗡嗡嗡的,妈妈的声音好远好远地传来:

“这就是刘委员帮我保守了15年的秘密。”

我仍说不出话,但能听见妈妈说的:

“‘詹园长,我是死都不会说的,您放心唦。这是刘委员当年对我承诺的,她做到了。”

我在妈妈对秋四刘妈的敬意中慢慢清醒了回来。可仍然说不出话。妈妈神情凝重,接着说:

“你也要像刘委员一样信守承诺,不要把这事说与第二个人知道。能做到吗?”

我知道我会的,但我只是点点头,仍然说不出话。

我不仅因为大哥大姐身世的秘密而痛苦,还因为我对秋四刘妈的误会而羞愧。我不敢抬头看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刘委员借五元钱的心思我早就领悟了的,只是我不愿意戳穿。因为她曾经断断续续讲过她与姚先生的过往。我给她五元钱不是因为她帮我守秘密,而是我也有俩兄长在台湾,我也一直放不下他们。我怕你外婆去世时没有儿子杵跺丧棒、甩火盆哦……”

妈妈提起身体日渐赢弱的外婆就泣不成声。

我不愿再“逼”妈妈。哪晓得妈妈竞收了眼泪,肃穆地对我说:

“你想要知道我和刘委员之间的秘密,现在你知道了,就成了你的秘密,你就有了责任。记住,永远不要试图窥探别人的秘密,不然,你的责任就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妈妈的这一席话,我牢记了一辈子。

就在我们家都以为有关秋四刘妈的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妈妈收到了刘伯伯转来的姚老先生的来信及一个包裹。

姚老先生信上说,他愿意帮我家抚养一个子女,任是哪个孩子都行。姚先生请我妈妈一定要相信他,还说台湾进不去可以直接去美国,他在旧金山与一个贵州去台湾的高级军官合开了一家餐馆,还强调美国很容易进的。当然,最好与他有认养文书,可以一气办成财产转予手续。

妈妈才看了上半截信,突然双手颤抖,眉头深蹙,进而就虬住了。妈妈将姚老先生的信很慎重地叠回原样,揣进衣兜里,还用手摁了摁,也顾不得打开包裹,径自出了门。

我当然想知道信的下半截说什么,但,那包裹里是什么的好奇吸引着我,可没有经妈妈的同意,我是从来不敢妄动的。

说实话,姚先生信来的时候,正是我家六个孩子长身体时,有个人站出来愿意给予帮助,何乐而不为呢?可妈妈好像不屑一顾,只是她从来不说伤人的话。

姚先生寄来的包裹,咫尺天涯地在向我招手,动了心思却不会亦不敢动手,我赶紧低头看书。连做人做事都嘻而不痴的小弟,顶多也就是在包裹前不停地晃,恁没敢伸手。哪晓得我那“文革”初期为参加“红卫兵赞歌”演出团而与家里划清界线的姐姐恰巧这时回到家了,一看到包裹,自说自话地:

“美国来的?稀奇货呃。咋个不打开?”

唰唰唰,随着话音、剪刀声,姚老先生的包裹在姐姐大刀阔斧的手里,瞬间就大白于天下了。

看着姐姐的果敢壮举,她在舞台上“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杀!杀!杀!”的飒爽英姿,倏地就浮现在我眼前。对此,我真是永远的无能哦!

“哇,潘多拉的匣子!”

小弟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抓出一大把金色的糖果,糖纸都没撕开,就一颗接一颗地噬进了嘴里。我也等不及地拈上一颗,亦是差不多囫囵吞枣:“哦!朱古力?”

我顾不得矜持了,一颗还没来得及咽下,又一颗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咀嚼了。那个香甜哦,几世修来!

姐姐得知姚老先生想要家里一个孩子去美国的消息后,顿时兴奋得边唱边跳: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

姐姐又是动脖子又是旋转圈的,连妈妈进来她都没有发觉。姐姐明确地说她要去美国,说在这里她看不到天日,还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虽然已经没有那么凶猛了,但爸爸的罪恶依然让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妈妈看看姐姐,说了一句:

“人不求人一般贵。何苦让自己尴尬?”

姐姐已经走火入魔,竞顶妈妈的嘴:

“就是你这些封建的‘人不求人一般贵、‘退后一步自然宽的,害得我都不愿回家。好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砸到我头上了,你还只顾你自己的面子!”

妈妈没说话,只是很生气地看着姐姐。

姐姐不歇心地想入非非,甚至拿不吃饭来威胁。直到妈妈严厉地正告全家:

“我生得下你们就养得起你们,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请你们一定记住,‘无求无欲品自高。别人的好意心领就行了,千万不要做任何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不然,害了自己又带歇全家。”

妈妈的话就是金科玉律,此事当然就不再被家里人提起。可我的心不听使唤地仍不能平静,大哥大姐不是妈妈亲生的,是谁生的呢?爸爸与别人?不可能!我虽然没有见过父亲,但在外婆、姨外婆的龙门阵中知道父亲是一个重情重义、爱国爱家的君子。何况大学还没毕业就投考黄埔军校,而后上战场打日本时才只是个21岁的青年:抗战胜利后27岁离开部队就回到贵阳来找妈妈:28岁结婚,拿什么时间去与别人结婚,且还生了俩子女?算算日期,大哥大姐出生之时,父亲才从南京回到贵阳,且还在息烽“青年军”受训。那时节抗战已接近尾声,一门心思扑在保家卫国中的父亲,也不会轻贱地随便与别人生下一双儿女呀!那大哥大姐的父母是谁呢?为什么自己不养,要交给我的父母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去问妈妈,只得任凭这个秘密啃噬我的心。

就在一年后秋四刘妈的周年祭,姚老先生回来祭奠他一生的爱人刘晓霞,刘伯伯宽仁地接待了姚老先生。姚老先生与刘伯伯又双双来我家看望妈妈。姚老先生诚恳地向妈妈赔礼,说冒犯了,请妈妈原谅。姚老先生还虔诚地捧着那包钱,亦就是小弟说的900元钱,双手抖抖、声音亦抖抖地:

“夫人,这些钱本来就是您的,您只是收回了而已。请您像体恤晓霞一样体恤我吧,我活不了多久了。晓霞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您就请收回吧。”

妈妈招呼我们在场的几兄妹站成一排,让我们齐笃笃地给俩老伯行礼,还让我们对姚老先生说谢谢。妈妈叫小弟接过了姚老先生还回的钱,自己也给俩老伯行一个礼,两位老伯亦齐齐地还礼。

我知道,这次妈妈不再推辞那900元钱,是想结束与姚老先生不必要的牵扯。

教育局在贵阳市的东西南北中都盖了“教师新邨”,妈妈得到了市中心“教师新邨”的一套三室一厅。1986年的春天,我家搬离了居住了近30年的兴隆东巷。

我家搬走后的一天,我遇见了亚娟,亚娟说姚老先生回台湾后就过世了,而她外公,亦就是刘伯伯,在姚老先生过世后不久,也去找秋四刘妈了。

我被姚先生的情深意长深深感动的同时,更钦敬刘伯伯的厚道宽仁。我禁不住遐想,设若他们仨在天堂相遇,秋四刘妈该如何自处?

“凡人管不了神仙的事哦!”小弟冷冷地插进来一句。

小弟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

对!心思。我真正的心思,小弟怎么会知道?连我自己都还在揣着心思找答案嘞!

烟膏刘妈

一看见矮矮、瘦瘦、黑黑,老远就呲着一口黑牙齿笑眯眯,右手的中指食指永远夹着一支香烟,走起路来左右一歪一歪,总有着令人瞬间就会跟她一样笑逐颜开的魅力的周萍嬢嬢迎面走来,我的脑海里倏地就冒出了“烟膏刘妈”这个称谓。

烟膏刘妈是四川酉阳人,抗战期间来到贵阳等待前线抗日军队里的未婚夫未果,经人引荐到兴隆东巷陆将军府做了丫头,因生得白净,很讨陆家大太太喜欢,抗战胜利前夕的1944年秋,大太太将周萍姑娘指嫁了其娘家亲戚、同住在兴隆东巷的刘太婆的儿子。就这样,周萍姑娘在兴隆东巷落了户。年纪轻轻的周萍嬢嬢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抽烟。刚生了儿子,就自称“我刘妈”,两个手指常夹着一支香烟,一张口就是满口黑黄牙,一说话还有一大股烟臭味。我们搬到兴隆东巷后,小弟见到她的第一眼即不假思索地说:

“明眼现见的,‘烟膏刘妈,非她莫属。”

当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周萍嬢嬢亦笑谑地开诚布公:

“我就是‘烟膏刘妈,咋个?你咬我两口?来唦!来唦!”

于是乎,还在光鲜亮韶的周萍嬢嬢,就名正言顺地入了兴隆东巷刘妈们的“正册”。其实,那时的烟膏刘妈才30多岁。

一向给人喜感的烟膏刘妈,不知道听了谁的撺掇,寄信给远在东北当兵的儿子大宽,声称自己病重了,希望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儿子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其实是烟膏刘妈自作主张地为他娶了个黔西的漂亮姑娘。一心求上进的大宽拗不过母亲,再加上看见准新娘鼻子虽然塌了点,可浓眉大眼的,很是漂亮,也就欢喜了。

嗨!恰恰这次兴隆东巷的“一家喜事百家欢”欢出了大事——在闹新房的时候,巷子里的人们都去凑热闹,几个年轻人将新娘上身按在床上,把一个大土碗夹在新娘床沿的大腿间,让新郎两腿夹着一个长嘴酒瓶,往新娘大腿间的盘子中倾倒——但新郎要从瓶子里倒水很困难,那群年轻人就将推着,几乎要全身压在新娘身上,好丑!刚开始新娘还顺从着,但闹新房的人让新娘说“哥哥快点,我等不了了。”新娘害羞得已经要哭了,就是不说话。那几个人却不放过,嘻嘻哈哈地催督着,新娘半躺着,很不舒服,终于哭起来了。闹新房的人们还在推搡着将俩新人叠做一堆,趁新郎恼羞成怒发脾气之机,新娘子哭着跑了。新娘子埋着头,一个劲地朝后巷跑去。天哪!兴隆东巷后巷几步之遥就是杨家大河哦!那还了得!大家一窝蜂地追喊着:大宽、烟膏刘妈一前一后地紧追着,也顾不得一路飘散的新娘子红头饰、红衣服等细碎。终于,大宽最先扑下河,抱住了站在河水中狂叫的新娘。

表面上,闹洞房的闹剧是过去了,但新婚之夜新娘整夜都像在筛糠,完全傻了。此后几天,大宽一挨身,新娘就不可遏制地哆嗦,气得大宽打起背包绝尘而去。喜感的烟膏刘妈再也没有了喜感,亦没有了骄傲,就像我们院子里霜打的君子兰,蔫不拉叽的,垮吊着。

兴隆东巷从此不见了烟膏刘妈喜染四方的笑容。

烟膏刘妈其实也是兴隆东巷最能忍气吞声的人。

烟膏刘妈的婆婆刘太婆,原来是陆将军府上之姻亲遗孤,陆将军怜其孤苦,收留在府上。当年刘太婆还不满16岁,就被直接抬入陆府发妻刘姓娘家冲喜成亲,为此,陆府还送了其单独的栖身之处。可不到半年,赢弱的丈夫就一命呜呼,年纪轻轻的刘太婆就顶着一个空空的刘姓,怀着一个待产的遗腹子,孤独凄婉地被陆府供养了。虽然受着陆府的恩惠难免低眉折腰,但过得也还衣食无忧。谁知一解放,陆将军就被镇压了。所谓大难来时各自飞,陆府亦顾不上已经是孤儿寡母的外姓刘太婆娘俩了。

好在新中国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有知识文化的人。刘太婆从小在陆府生长,陆将军也让她在自家私塾读书。刘太婆聪明好学,也蕴了些大户人家的神韵,算算也有高小文化,即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小学教师的职位。从此,刘太婆守着儿子,过上了抬头做人、自食其力的生活。

刘太婆待人彬彬有礼,说话总是谦让三分,给巷子里不识字的人家写家书,亦分文不取,且小心殷勤,兴隆东巷的人们对她都尊敬有加。二十多年来,刘太婆安贫知命,固守本分,独自一人带大儿子,更是令此乡人们交口称赞。可刘太婆对媳妇周萍却一直视如小学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老师模样,说一不许有二。因为,“老师总是对的”,这是刘太婆的准则。对于没有来历的周萍,刘太婆认为自己是周萍的大恩人,且还揣着对其有再造的悲悯,觉得自己有教育引导的义务。惟其如此,周萍漫长的苦难就来临了……

45号大院的左侧转弯处,是陆府某房的一栋两层楼,前面是一个空旷的大院落,左面残存的一段“女儿墙”内,是陆将军发妻刘氏的独立大院。周萍姑娘嫁到刘太婆家时,陆将军虽然已经被镇压,但刘氏还有着“虎死不倒威”的尊位。刘氏派人在陆将军府墙外一栋刘氏自己两层楼的楼梯处,衍生了一间低洼的土房子,算是对刘太婆母子俩最后的关照了。

低低矮矮的小木门,总是关不住刘太婆家的生活起居、点滴常态。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可以有意无意地看见或窥视到刘太婆家每天发生的一切。

刘太婆对媳妇周萍,总是关怀备至,守着她几乎寸步不离,特别是对周萍小两口的夫妻生活。刘太婆规定:小两口一个月只能同床一次,说是儿子的身体不好,周萍壮壮的,莫要把儿子的精血都吸光了。于是,邻居们嘴对耳地嚼牙巴骨,说小小的房子里,常年都是刘太婆与儿子睡一张床,媳妇周萍则每天现打地铺,天不亮就要赶快起床,将地铺收拾了,做好早餐,刘太婆与儿子才下床。为此,刘太婆少不得趁大家围在她家门口上的大院坝摆龙门阵时,挤进去与邻居们哀叹:

“哎!可怜哦!我家周萍天天睡觉都要打地铺,就堵在我的床下边。我呢,又得早起上班,可要下床呢,又只得等她先起床将地铺卷了,我才能下床。哎!可怜我家周萍哦,只好天天早起晚睡了!”

周围的邻居听了后总是撇撇嘴,低眉顺眼地不搭腔,可背后又忍不住戳刘太婆的背脊骨。当然也有不怕邪的:每天擦黑时,总爱将一个小小的、有盖子的青花瓷茶杯端在手上的沈家阿婆,此时笃定是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茶“噗”地一声泼在地上,依旧说着她乡音未改的上海昵侬软语:

“哎哟哉!连困觉都勿要伊挨床,侬勿要太好了噢!”

沈家阿婆斜睨着眼不屑地叨叨,扭扭屁股,丢着黄平乡下来的刘太婆云里雾里,一个人木在那儿打肚皮官司。

尽管难耐邻居们的侧目,但刘太婆还是一意孤行,自己官司自己断!那小两口一个月仅有的一次同床,仍然是由刘太婆决定哪天、哪个时辰。不过,周萍小两口拿到“圣旨”同床时,刘太婆则让出床铺,守在门口,半掩着门闭目养神。刘太婆数着时间,估摸着约刻把钟,随即掀门进去,哪怕儿子正搂着媳妇哀求她呢!理直气壮的刘太婆认为儿子来人间一趟不易,什么好的都要让他享受一下,但不能由着性子来,说是性事多了伤身。儿子拗不过刘太婆,只会背后吞泣,身子则愈加赢弱。周萍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刘太婆快死。

刘太婆随时随意撵着脚跟的关怀,让周萍实在羞愧,觉得生不如死,好多次忍不住跑到杨家大河撕开衣服仰天咆哮,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几欲轻生。有一次竞真的凫在水里,水淹没过头,就是不肯上岸。奇怪的是,每次都是秋四刘妈适时地追到河边,挽住了她。秋四刘妈目光森森地看着滚滚而去的河水,声音却柔柔的,轻描淡写道:

“捱光阴,捱光阴,捱到婆死自成精。这道理你还不明白吵?熬着吧,等你有了儿子就赢喽噻。”

时日的推移,并没有减轻些许刘太婆对周萍的精神虐待,几近崩溃的周萍只有祈祷,还专门请了一个“送子娘娘”供奉着,盼望老天给她一个孩子。可要怀孕,对于丰乳肥臀的周萍来说,还真是难于上青天嘞!

莫非,真的有皇天不负苦心人之说?尽管刘太婆悉心地大费周章,两个年轻的躯体还是没有因她周而复始的肆虐而萎顿。小两口背着刘太婆时不时的“偷情”,周萍竞真的怀孕了。刘太婆不停地打自己耳光:

“贱婢子!贱婢子!贱婢子……”

刘太婆打着骂着,堵在中间,让小两口彻底不得依偎。说是儿子再也经不起周萍的吮吸。其实,刘太婆的蛮横已经不重要了,刘太婆的儿子死了.死于自小就有的痨病。不过还好,刘儿子总算是拉着自己儿子的小手离世的。

刘太婆家的“龙门阵”,当然是听我家的“肇事婆”陈婊婊摆的:对这类或新闻或老闻的故事,陈嬢嬢总是要发表她的高论的:

“哎!过余哦!那刘太婆。说不定不阻拦小两口在一道,那儿子还会多活几年嘞。哎!过余哦!恩情都被她自己断喽!”

陈嬢嬢还在哀叹不已,小弟冷冷地递过来一句:

“你总是爱把别人家的棺材搬回自己家来哭……”

硬要看到陈嬢嬢气得要发飙了,小弟才会嬉皮笑脸地哄她:“不过我最喜欢听了。陈嬢嬢喔?”

良心话,陈嬢嬢的高论,大体都是耐听的,且很有道理。我们全家都喜欢她的“道听途说”以及她的评判。

我们家搬进兴隆东巷不久,刘太婆就走了。算算,刘太婆也就只活了40多岁。那时的周萍还没有成为“烟膏刘妈”。周萍慢火熬骨头捱着光阴,也真正捱成了精。周萍有良心,周萍没有让刘太婆睡地铺,只是她自己睡床外边,中间夹着周萍的儿子大宽,刘太婆睡靠墙的里边。刘太婆不仅心甘情愿地养活周萍母子俩,还将工资悉数交给周萍。因为,周萍答应她,不改嫁。

渊薮啊!年轻的周萍才刚刚得睡了几天床铺。刘太婆就撒手归西了!

对此,陈嬢嬢又说了:

“哎!说起来,刘太婆是最苦的,什么心都用尽了,最后连自己的命都舍了。造孽哦!”

“你不是要说她撺掇周萍吸的大烟,自食其果了吧?”小弟热烈地响应。

“你晓得?!”

正待吐沫飞溅的陈嬢嬢被小弟“咯腾”了一下,不快地斜了小弟一眼。

“你说嘛你说嘛,你说的我爱听。”小弟又适时地嘻而不痴。

陈嬢嬢转嗔为喜,进而眉飞色舞:

“茶馆李妈摆的,说是刘太婆为了留住周萍,每顿饭都小滴儿小滴儿地在糊辣椒蘸水中掺入膏精。天长日久,周萍就吸上膏精了……”

听了半天陈嬢嬢的龙门阵,我也捋清楚了。原来,刘太婆故意让周萍有了鸦片瘾,就离不开刘太婆,自然就没有心思想着改嫁了。虽然那时候周萍才20岁出头,但吸食鸦片成瘾后,周萍就成了黑脸黑齿的黑脸婆了。还有,刘太婆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到哪儿去找鸦片来满足周萍的烟瘾呢?这就不能不提民国16年起执政的贵州省长周西城,在贵州创造的诸多第一:发电,点亮了贵州的第一盏电灯:修路,开动了贵州第一辆汽车:以及“鸦片第一”——

1926年后,周西城主政贵州。这位光绪十九年(1893年)生,字继斌,号世杰的贵州夜郎县(明清至民国时期的夜郎县,解放后改名为桐梓县)富家子,少时入明德学堂,但调皮捣蛋不爱读书。辛亥革命期间投身从军,先后任排长、连长、营长、旅长、师长……

周西城在师长任上,开始建立“周家军”。对此有人曾形象地描述:他把老家有点文化的人都喊出来做官了,乡间要找个写信的都找不到!当时外界对贵州有此一对联:“内政方针,有官皆桐梓:外交礼节,无酒不茅台”,以讽刺周西城任人唯亲的现象。可周西城对建设贵州的贡献,于当时军阀盘据贵州“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走马灯似的各路督军、省主席来说,却是空前的,老百姓对周西城的认同,亦是空前的。

周西城主政的三年时间里,成功地创建了好些个造福于民的第一。而贻害苍生的种植、吸食鸦片,亦是他的第一一

旧时贵州,鸦片是重要的经济作物。由于利润丰厚,周西城曾强令各县广种罂粟,并下令贵州人不准吸香烟,只准吸鸦片烟。周西城认为香烟是上海生产的,贵州人吸香烟需开销大量的金钱购买,对贵州经济不利。而鸦片烟是贵州本省生产,省内人吸食鸦片,就可少花钱向外省购香烟:同时还可将鸦片运出省外,赚回钱财,有利于贵州经济。于是,贵州各县普遍种植鸦片,大量运销省外,获利甚多。那时,贵州3角钱一两鸦片,运至周边省份可卖1元多。因此湖南、湖北、两广的商人纷纷来贵州购运鸦片。而贵州人就名正言顺地广吸鸦片,还美其名日“支持本埠经济”。

莫非刘太婆不知道这个鸦片害人?估计,要留住媳妇和孙子,刘太婆也只有先顾眼前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加强了对鸦片烟吸食者的改造。1950年2月24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向全国下达了《严禁鸦片毒品》的通令。通令指出:“宣布从通令颁布之日起,对散存于民间之烟土限期交出,如逾期不交,则按其情节轻重分别治罪……要求吸毒烟民,限期向有关部门登记,并定期戒除,如隐不登记.或逾期犹未戒除者,则予以处罚。”

贵州天高皇帝远,什么消息传到此地,都会慢了几拍。当禁烟令认真实行的时候。周萍已经成瘾。刘太婆应该是被此消息吓倒了,从此病病歪歪的。1956年的一天夜晚,发现自己屎尿不禁的刘太婆吞了鸦片。第二天早上,周萍才发现,刘太婆已经青紫着脸走了。还好,刘太婆留下了一纸遗书,说鸦片是陆将军的大太太刘氏留给她“恐有不测,可换钱救急”的。并说明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有吞鸦片自戕,以此向兴隆东巷的人们谢罪。还恳求周萍一定要看在儿子对她真心的份上,哺育好孙子大宽。还说不是她专横,一定要阻止周萍与儿子好,是刘家不能再繁衍后代了,因为刘家几代都有治不好的干痨病。没想到周萍和儿子还是有了下一代!刘太婆还说这是她的报应,希望周萍不要恨她。最后,刘太婆说了周萍抽大烟上瘾是她故意害的,罪不在周萍。还请求秋四刘妈将还在偷偷吸食鸦片的周萍送去戒烟。

周萍哭得死去活来,对刘太婆一点恨都没有了。

周萍不去戒烟也不成了,因为刘太婆已经吞噬了家里的最后一坨鸦片。周萍被拉去戒鸦片两个月后,鸦片是戒掉了,可从此成了手不离烟,烟不离嘴的“烟膏刘妈”。当然,这是我们家搬到兴隆东巷时,小弟见到已经被烟熏得连牙龈都黑了的周萍后,第一时间给她取的叫号。

你说奇怪不?黑黢黢、臭烘烘的烟膏刘妈居然有洁癖?不过不是天天之常态。

烟膏刘妈洗衣服,最后一道程序,一定是用清米汤浆一遍,以使凉干后的衣服达到又挺刮又亮韶的效果。奇怪的是,这样的日子每月只有一次,且只是下午三点许。

这天下午,烟膏刘妈穿上她精心浆洗好的阴丹士林布毛蓝色大襟衣,手指夹着香烟一歪一歪地走了过来,嘴里还嗨呀咋Ⅱ也,嗨呀咋Ⅱ也地哼着歌儿,歌声配合着她的步子,一左一右的,正好与她的罗圈腿合拍。

一看见烟膏刘妈有节奏地左一跛右一跛地走过来,小弟们就会按着节拍| 55 3 |呀| 53 3 |呀地哼着,看着烟膏刘妈笑逐颜开地对着他们走来,小弟们甚至还双手打着拍子,烟膏刘妈则会自然而然地随着小弟们的拍子更加欢快地| 55 3 |呀| 533 |呀地哼起来。嗨!那喜形于色的烟膏刘妈怎会知道这是小弟们的顽劣行径,还以为小弟们是因为看见她高兴得很嘞!

小弟们跟了烟膏刘妈几次,终于跟出了个一二三——

真不枉二年级的小弟们逃了半天学。原来,烟膏刘妈每月穿戴整洁的这一天,都是去南明河派出所门口坐着,笑眯眯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小弟们看啊看,等啊等的,烟膏刘妈还是没有挪位,她虽说在抽烟,可眼睛却一个劲地盯着一个个穿白色制服的派出所干部进进出出。奇怪的是,也没有什么人来吼她、撵她。目不转睛的烟膏刘妈一定是眼睛太酸了,可能也是烟抽完了,再不就是人家快下班了,反正烟膏刘妈没有“等”到什么人、什么事。悻悻地收拢了她的笑容,收起了她垫屁股的手绢,裹着她已经变得皱巴巴的阴丹士林毛蓝大襟衣,然后依然是左一歪右一歪地走着。烟膏刘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派出所门口,拖着疲惫的步子,向兴隆东巷方向缓缓走去。

哎!那年月的事情就是这样,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不过还好,大家都按着自己的想法,“想什么甚么就是你”地敷衍着自己,亦乐在其中。我想,即使烟膏刘妈明白小弟们其实在取笑她,她还是会跟着一起同乐,反正自己的脚跛是明眼现见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自嘲了,别人就拿你没法喽,不是吗?当然,烟膏刘妈是否知道小弟们跟踪她、揣度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就是兴隆东巷的智慧。烟膏刘妈最是心知肚明。

智慧的烟膏刘妈再智慧,也没法改变她家的现状。回去陆将军家再做丫头?陆家都树倒猴散八辈子了。再说,清晨挂着水珠的周萍姑娘都变成了蓬头垢面的烟膏刘妈,谁还会要她?说实在的,那个年辰,哪家哪户的环境是好的呢?何况兴隆东巷的住户们大多是抗战期间迁徙来的城市边沿人,还都是贵州土话的“干人”(穷人)。身为干人的烟膏刘妈,怎么养活自己和儿子哦!

真是“船上人不着急,岸上人喊断腰”。不论人们怎样揣度,烟膏刘妈就是自己养大了儿子大宽,“大宽居然还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是巷子里的人们无不艳羡的。

时光一天天捱过,已经不再是“城市边沿人”的居委会副主任烟膏刘妈,依然每个月衣冠齐整地到南明河派出所门口守着,小弟们也没有守出个所以然,渐渐地就淡漠了此事,况且我们一家也五零四散了。最肇事的陈嬢嬢出嫁了:姐姐因为要参加“红卫兵赞歌”演出团,与我家划清界限了:大哥师范毕业分配到了久安公社:小哥上山下乡到了黎平:妈妈去“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了:就连朝夕与我犟嘴的小弟,都去了爸爸劳改的农场。家里只剩下了我。我没爹没娘没兄弟没姐妹,只能没日没夜地看书,当然尽是杂书——听我妈妈说,我爸爸曾经有三黄包车书,解放前从南京带到重庆时还有两黄包车,从重庆到贵阳时还剩下一黄包车。经过日本飞机的“2.4”轰炸贵阳,辗转护国路老宅,唱着“嗨那个啦啦,嗨那个啦”地创建新中国的“市立第七幼儿园”,迁进新华路雷祖庙,再于1962年搬进同在新华路的兴隆东巷尚节堂,又撞上“文化大革命”抄家风的劲吹,我爸爸的书已经所剩无几了。不过还好,足够打发我的求知时光了。我当然不会去跟踪烟膏刘妈,但烟膏刘妈为什么会在刘太婆死后不久,一直守时守约地守在派出所门口?因为一直没有揭秘,我亦一直没有放下。

一天中午,小弟光着上半身、面容悲戚地回到家,直直地冲到院子里,打开水龙头,也不顾伏天大中午的太阳好毒,就热爆爆地俯身将头喂进水龙头,哗啦啦地让冰水浇灌着自己,吓得我妈妈来不及说话,急忙推开他,我赶紧用温水给他冲头,他哆哆嗦嗦地,半天才说:

“我要冲个澡。”

好在我家厨房大灶烧水还方便。

冲洗一阵但戚容未改的小弟只说了一句:“刘妈死啦!我要睡觉了。”

“哪个刘妈?”

“烟膏,烟膏刘妈……”

什么?我狐疑着,心开始缩紧。那穿着又挺刮又亮韶蓝色大襟衣的烟膏刘妈,带着她喜感的笑容,一歪一歪地向我走来,似乎还哼着她喜感的曲调。

从白天到晚上,又从晚上到白天,小弟足足睡了两天。当还在迷迷糊糊瞪着墙壁发呆的小弟能说话时,第一句话竟是:

“你也不怕把我的肩膀摇断喽!”

“你不说话又不吃饭的,我害怕了嘛!”

“你?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你没有看见哦!”

“你说烟膏刘妈?”

“对!刘妈。”

“怎么死的?”

“哎!太惨道了!你想都想象不到。”

小弟眼睛直直的,牙关紧咬,竞又钻回被窝里。我没有再动他。

我不能想象烟膏刘妈离世前的状态,但我似乎看见烟膏刘妈右手中指食指夹着一支烟,带着满身的喜感,嘻着她的黑牙齿,一晃一晃地从后巷往前巷走过来……

“文革”后的百废待兴,整个兴隆东巷都各自忙着追回失去的时间,每天都看见兴冲冲急躁躁地忙工作、忙补课、忙考大学的少年青年甚至中年人穿梭于前巷、中巷、后巷:忙着等着疏散下放回贵阳的巷子里大多数人家,互相帮着,都希望回复原先守望相助的平静,为抚平已有沟壑的邻里关系而努力,忽略了已经沉寂好久的烟膏刘妈。令人懊悔的是,烟膏刘妈出事,恰好在此时。

儿子大宽丢下新婚妻子亚娟走后,烟膏刘妈就绝少提大宽,只是悉心地照看新媳妇亚娟。可亚娟的病情日复一日地加重,烟膏刘妈只好将她送回娘家。因为亚娟与大宽是军婚,没有离婚,在娘家住着烟膏刘妈觉得理亏,想着应该拿些钱给亚娟娘家,可大宽每个月寄给自己的伙食费也只是勉强够自己一个人,烟膏刘妈真是愁死了。烟膏刘妈希望居委会为她争取每个月十元钱的军属困难户补助,可人家说大宽与亚娟根本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给补助。于是烟膏刘妈将刘太婆留下的楼角房子卖了,虽然没有得到多少钱,但把这点钱寄给亚娟,烟膏刘妈总算安下心来。烟膏刘妈叫大宽回来离婚,心想,离婚后亚娟若能嫁一个在身边的人,病就会好了。可大宽所在部队调防去参加“珍宝岛保卫战”了。真是天不假人啊,还没等到离婚,亚娟就死了,说是死于“心口疼,不想说话”。大宽是否内疚不知道,只是烟膏刘妈为此伤心了好久,觉得是自己害了亚娟:

“造孽哦!好端端的一个黄花姑娘,就被我害死了唦……”

“人家都说‘黔西大定一枝花呀,还叮嘱我家要珍惜。好好的一枝花,还没有开吵,就活生生被我家糟蹋死了……”

烟膏刘妈还没有哭完亚娟,大宽部队就传来消息,大宽也死了——不是死于沙场,而是死于“肺结核”,不能算是“牺牲”。也就是说,烟膏刘妈一丝活着的希望都绝了。

“报应啊!报应……”烟膏刘妈哭得天昏地暗:

“活该!活该!咋个死的不是我噢……”烟膏刘妈不住地打自己耳光:

“贱婢子!贱婢子!贱婢子……”

还亏了秋四刘妈的一句话: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到手还是会没了的。算喽吵,你也尽心了,缘分到头了。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洗把脸,该理理你的那桩事了。”

兴隆东巷的人说,烟膏刘妈接连死了两个亲人伤心是真的,可支撑她清醒的却是“那桩事”。哪桩事,会让烟膏刘妈活了过来?

几天后的晌午,我还没有迈出大门口,就看见烟膏刘妈依旧穿着她精心浆洗好的阴丹士林布毛蓝色大襟衣,还是两只手指夹着香烟,一歪一歪地走向巷口,只是没有了她喜感的笑容。我知道,她是去早已没有了的南明河派出所。烟膏刘妈若干年来的每个月“这一天”,已经成了兴隆东巷人人皆知,又个个不谈的秘密。

原来,在我们家还没有搬来兴隆东巷的1956年,有一次,烟膏刘妈在甲秀楼下面她最爱放洗衣篮的一坨大石头上捶衣服,衣服飘走了,她下水去捞,被什么东西锥了脚底板,接着又被布一样的东西套住了大脚趾。烟膏刘妈索性下水去捞,还嘀咕:

“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那东西?”

烟膏刘妈还真的捞上来一个重重的包裹。她不敢打开,衣服也顾不得洗了,连扑带爬地跑到不远的南明河派出所,将包裹交了上去。民警们打开包裹,好几块黑乎乎的东西。看着这些黑乎乎长条形的东西,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烟膏刘妈说:

“金条唦。”

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金条?不要乱讲!”

“拿洋碱来,我洗干净给你们看。”

烟膏刘妈顶针地回答。

才刚洗出来一块,烟膏刘妈就喊:

“看,金条!”

“真的是金条嘞!”

大家都吓住了。烟膏刘妈说:

“是金条吧,我没有哄你们唦,是我家大太太的金条。”

“你咋个晓得是你家大太太的呢?”

“我当然晓得,是我跟她一起去丢的唦。喏,包裹上的梅花还是大太太教我绣的嘞。大太太在娘家的时候名叫刘崇梅,因为她生在梅花开的时节。”

烟膏刘妈似乎很得意地开始追述:

“1952年的一天,就是纪念塔被拉倒的前一天。老爷,就是陆将军,被抓走了。大太太说,要拿金条去赎老爷回来。正好这块桌布就在手边,大太太扯了个枕头套先装上金条,再拿这块桌布包上,让我和她一起去天主教堂。那时候天主教堂已经成了派出所,还驻扎了解放军。门口的卫兵不让我们进去,大太太求了半天,人家还是不让进,还说要交东西交给他就行了。大太太说,财不露白,不能随便交出去,不然会人财两空。第二天我们又去,人家还是不让进。大太太说要找熟人才行。第三天大太太让我去找老爷原来的邢副官,请他和我们去找找新政府。邢副官说,晚了,陆将军都被处决了。我问什么是处决?邢副官说,就是枪毙了。你自己顾自己吧,不要管他家的事了。还说,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伤心了好一阵,老爷对我很好的。我回到家,告诉了大太太老爷的事。大太太闷声哭了好一歇,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就是我家婆婆都不能讲。大太太还说,要不家里会乱。晚上,大太太要我和她一起,到甲秀楼角角,让我下水将这一包金条放进水里,还让我用脚用力踩下去,直到听见我说踩不着包裹了。随后,大太太又叫我搬一块大石头压住,才让我上岸。大太太说,要永远记住这个地方,有朝一日取出来,会报答我的。

“我一直记着这个地方。”

小弟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是秋四刘妈摆的。烟膏刘妈就是当年与秋四刘妈(刘小霞)一块来贵州找未婚夫未果、另嫁他人的周萍。周萍在兴隆东巷所有的一切,秋四刘妈都是晓得的,只可惜秋四刘妈竞死在了烟膏刘妈的前头。

“这么说来,烟膏刘妈所讲的捡回金条的事,是死无对证的“龙门阵”了?”我有些异议地说。

“嗨!‘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你就等着吧!”小弟做了一个郭建光的造型又开始嘻了。

隔天,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用铅笔画圈,再拿着针线,顺着铅笔画的线一针一针地学补裤子,小弟进屋来,贴在我耳边悄悄说:

“其实,政府一直都发给烟膏刘妈补助的。”

“为她主动上交金条?”

“不然,她家俩娘母咋个能活得比哪家都齐整?”

“对呀。”我心猿意马地敷衍小弟。

我想起了我姐姐和她的同学上南明河畔的甲秀小学二年级时,在甲秀楼旮旯处也曾捡得过一包脏兮兮的金条,即刻交给了老师。不过老师说是假的,此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听说只要上交捡得的、捞上来的文物、金银等给政府,可以得到上交物品的20%奖励。那时的南明河里,天天时时都有人们淘金,亦听说有人淘到银元、手镯等物什的。因为解放前夕,不了解中国共产党的政策,有些有钱的人家,生怕说他家有钱,成了专政、镇压的对象,就将细软投进南明河,以示家境贫寒。据说,还真有些有钱人家,后来定成分,被定为了“城市贫民”。

小弟没有发现我的思绪飘远了,还认真地继续说:

“不过这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事了。‘文革开始后就没有发给刘妈了。”

“对,政府的补助就是针对烟膏刘妈上交金条的奖励。而烟膏刘妈以为‘文革过去了,一切照旧,故而按照以前的日期去等着,希望人家再恢复每个月的补助?”

“聪明!不过,即便政府恢复她的补助,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所以,烟膏刘妈就每个月这一天都去她当初上交金条的派出所等着。哪一次不去的话,生怕打落了。是吧?”

我自以为是地揣度,但这究竟是不是事情的真相,谁也无法确认了。

我眼前走着那个穿阴丹士林布毛蓝色大襟衣的烟膏刘妈,还是两只手指夹着香烟,一歪一歪地走向巷口,因为是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她的脸上总是有一种充满喜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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