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遗忘被时间“软埋”的历史
——读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
2016-03-07杨志兰
杨志兰
(黑龙江工业学院 人文社科系,黑龙江 鸡西 158100)
拒绝遗忘被时间“软埋”的历史
——读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
杨志兰
(黑龙江工业学院 人文社科系,黑龙江 鸡西158100)
摘要:就题材来讲,当代作家方方的长篇小说《软埋》,是一部讲述鲜少被文学提及的土改历史的小说。作者试图通过现实主义笔触,使影响整个当代中国社会生态的那段历史真实浮出历史地表,也使每个历史亲历者都不愿记忆、不愿讲述的那些惨痛记忆一一得以呈现。作者以此告诉读者:拒绝遗忘,才是我们面对历史的正确立场和态度。此外,从艺术特质来说,无论是作家努力营造的“双线索并行,逆时间叙述”的结构形式,言说历史的“人性”视角,还是具有传统情韵、规范汉语的书写方式,都使这部作品成为近十年来长篇小说的重大收获。
关键词:历史;遗忘;人性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2期的长篇小说《软埋》,无疑是我近十年来读过最好的小说。曾经在数年前看过一部国产电视剧,剧情已然模糊,然而剧中的插曲《往事》迄今却萦绕耳边。时至今日,每听一次《往事》,除了优美的旋律带给我的艺术享受之外,更多的还是对揭开往事面纱时轻盈与沉重触感的深切体味。阅读方方的长篇新作《软埋》,同样带给我如倾听《往事》这首歌时的那种感受。小说中,女主人公丁子桃身上背负着秘密,忘记过去,忘记自己,用时间来封存记忆,封存历史。作者试图用“拒绝遗忘”的态度和立场,对建国初那段历史进行回顾和寻访,以此来对抗时间对历史真相的掩埋和遮蔽,并以一直秉持的现实主义使命感和责任感,去直面生活,正视历史,剖析当时人性最本真的状态和道德尺度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揭示历史与人性的纠缠和斗争。
这部小说用两条线索展开叙事,以主人公丁子桃(母亲)和吴青林(儿子)作为历史和现实的发言人,在他们的带领下,小说情节在历史和现实的不断闪现和交织中向前推进。在这部数十万字的长篇作品中,历史的明明灭灭和现实的光怪陆离都被提及。母亲丁子桃,也就是历史中的黛云,是当年川东官绅陆子樵家的二儿媳妇,土改开始后,陆家得知将被批斗的消息,为了保存尊严,陆子樵全家连同仆人在批斗前夜决定一起自杀,但因时间仓促,他们只能选择“软埋”的方式自杀:全家人喝下毒药,躺在后花园中挖好的土坑里,丁子桃受命为没有棺椁的尸体掩上土,然后抱着幼小的儿子逃走,在逃亡的过程中,丁子桃落水失忆,儿子丧命。后来被救起,遇到了跟她有相似经历的医生吴家名,历经波折,二人组建家庭,生下了儿子吴青林。青林很小的时候,父亲遇车祸身亡,丁子桃靠做保姆抚养吴青林长大,青林事业成功后为母亲购置别墅让她安心养老,刚搬进新居,丁子桃却在某些情境的刺激下变得痴呆,陷入了自己一直想不起来或者不愿想起的伤痛记忆里,在记忆的意识流动中,断断续续地回忆起陆氏家族解放后被批斗及至全家自杀的整个过程。儿子吴青林面对陷入人事不知状态的母亲,起初是极力想唤醒她。他受同学之约考察了川东大宅后,从自己老板的父亲(川东土改的当事人)的言谈中,一些残留的历史尘烟开始闯入吴青林的视野。恰在此时,父亲遗留的日记和母亲的一些行止语言,似乎也印证了母亲的经历和过往,事情真相和历史真实离他越来越近,他却感到紧张害怕,深觉自己无力承受,最终选择了逃避历史,遗忘父母的往事和伤痛。
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事实上,仔细阅读作品会发现,作者讨论的是历史该不该被遗忘和如何回到历史现场的问题。方方曾经说过:我们很多重要的历史阶段,都被交由时间软埋了。尤其是在年轻人的记忆里,无数历史的重大事件,都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但是,总归有一些人,他们不想忘却。小说最后,作者也借吴青林的朋友——大学教授龙忠勇之口说:“这本书,我一定会认真地写出来,因为。历史需要真相。”[1]历史需要真相,这就是方方的写作立场和态度。
尽管当前经济发展一日千里,但生活中却少了历史中曾有的波诡云谲和风云变幻,平静和庸常成为我们生命的常态。对于建国后那段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我们是缺席的。提起土改,脑海里也只有教科书中的记录:打倒地主,坚持土改,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也许是爷爷辈有关批斗与枪毙的发黄的记忆碎片。然而,历史现场和深处,土改运动中的当事人是怎么想的,他们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做出何种选择,尤其是那些为革命做出贡献的地主,当他们被批斗时,为何会做出集体自杀的抉择?
整个家族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软埋来结束自己生命的行为,在土改运动中并非个案,但这段历史又有几人述说和记录呢?我认为,文学应该有这样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即用笔去打捞被时光“软埋”的历史,用故事回归历史现场,努力去碰触隐藏在历史褶皱中的显与隐。时间如浮萍一般,人们往往只能看到浮萍上面的东西,而历史的真相总是被浮萍掩盖,在方方看来,文学应该试图用讲故事的方式,去掀开一些历史的面纱,拂去一点时间的尘土。在小说中,吴青林最终选择逃避和遗忘,丁子桃在现实生活中也无意识地拒绝回忆,他们母子二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让时间埋葬一切历史真实的选择。对丁子桃的选择,我们可能还会持同情之理解的态度,毕竟她是那段惨烈故事的亲历者和当事人。但对吴青林的选择,作者无疑是反对的。方方曾在一段专访中说过:这世界总有人不愿意让历史的某个阶段成为人们的记忆空白。他们会尽己所能,来找出最真实的内容,为历史填空。《软埋》这部小说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尽文学所能,为历史做一些补充,还原历史的真实面目。具体来说,就是小说通过对土改运动这段历史的重述,提醒我们记住历史幽暗之处的真实,学会正确看待历史,拒绝遗忘,这正是小说动人艺术力量的根本源泉。
语言的发展总是与文化密切联系,语言表达方式蕴含着一个民族的的思想、意识和情感,以及文化传统,汉语恰恰就是这样一种蕴含着几千年中国历史文化传统和无限情韵的文字。但经历时间的变迁和岁月的淘洗,这种优美的语言逐渐受到作家的冷落。尤其是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当代小说家们沉迷于西方小说叙事模式的艺术迷宫中无法自拔,醉心于魔幻现实式的艺术构想中不知归路,执着于恢弘历史的构建和玄妙故事的讲述,较少去关注语言的使用与推敲。在当代作家那里,语言变得无关紧要。在德国汉学家沃尔夫冈·顾彬(Wolf-gangkubing)看来,“文学是语言的存在,要是语言没了文学性,就不应称其为文学。光追求故事情节的离奇,语言却粗鄙不堪,那就是垃圾。”[2]如果从较全面的文学评价角度(叙事模式、主题内容、艺术特征)来看,顾彬的观点很容易被驳倒,但若单从语言角度去评价当代小说的艺术价值,我比较赞同顾彬的观点。毕竟,语言粗鄙不堪、毫无节制的文学作品在当代文坛随处可见。纵观当前发表的小说,真正经得起语言推敲的好小说并不多见,但方方的这部小说还是比较重视语言的经营和使用的。在《软埋》中,语言里文化符码的重新呈现是小说拒绝遗忘的一种有效方式。当看到主人公昔日的名字黛云,脑海中瞬间会浮现出《红楼梦》中聪敏灵慧的黛玉和娇憨可人的湘云;看到新居窗外的翠竹,丁子桃口中无意识吟出谢朓的诗句“窗前一丛竹,青翠独言奇”,你会想起在一处清雅幽静的居处,一个身影屹立窗前,窗外翠竹丛生,绿意萦绕,这是传统的语言表达和古典情怀。此外,丁子桃昔日居处“且忍庐”“三知堂”,这些语言符码会让你联想:这是怎样优雅知性的居处,其中又包含了何等大气、容忍的生存智慧。作家在小说中大量使用这些精心雕琢的语言,试图用它们来揭开被时光“软埋”的历史积淀,毕竟,这些语言里隐藏着我们这个民族所有的心灵感受和梦想期待,藏着这个民族被历史阴影和时光飞尘遮蔽的、永远不可复制的文化密码,这应该是作家方方拒绝遗忘传统语言的初衷。
除此之外,这部小说还具有克莱夫·贝尔所说的“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试想一下,如果《软埋》仅用丁子桃或者吴青林的回忆为线索展开故事,而不是采用“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双线索并行,逆时间叙述”这种艺术形式去还原历史,那么,小说或许也能呈现一个精彩动人的故事,但究其艺术效果来说,显然这种“双线索并行,逆时间叙述”的艺术形式更具有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软埋》以两条线索双线交叉展开叙述:一条线索写现实,即吴青林对母亲往事的探秘以及心理变化过程;另一条线索写历史,以痴呆后的丁子桃为讲述者,以意识流动的方式,从十八层地狱最底层开始逆时间回溯往事,从而还原了全家人自杀的全过程。小说以双线索并行的形式讲述故事的同时,也写出了两种不同的对待历史的态度,这时,小说的结构和形式也是作者的态度和立场。事实上,伴随着双线结构的也是两种态度,一种是吴青林选择遗忘的态度,另一种则是丁子桃临终前那句“我不要软埋”所代表的拒绝遗忘的态度,这就是小说结构和形式的“有意味”之处。
从叙事方法上来说,这篇小说也不同以往。尤其是叙事视角上,作家似乎有意从“人性”视角展开对历史和政治真相的另一种言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建国后发生的那场土改运动,是中国当代历史进程中复杂的、无法评说的、遗留深远的重大事件,主流意识形态将其定位为全面解放社会而必须开展的运动,自有其历史合法性。这场运动裹挟了难以数计的地主和农民两大阶层的绝大多数人,交织着权力的博弈和利益的诉求,也充斥着激进主义、欲望和人性的纠缠,无论是曾身陷这场运动的亲历者,还是旁观者,又或是已经将其当做一段历史旧事审视的我们,这段历史都应该是一个难以逾越、值得言说和记录的议题。既然应不应该被言说的问题已经厘清,那么用何种方式言说成为这篇小说重要的艺术任务。如何回忆历史细节,如何揭示历史真相,如何呈现人性的幽暗与光辉,是这篇小说着力解决的艺术难题。我们说,叙事视角,指作者审视世界和历史的角度、视点和眼光,是叙述者展示价值立场、情感指向与道德选择的方法。小说《软埋》采取的是“人性”视角去展开历史,这首先表现为对历史运动中人性光辉的展示和凸显。那些曾被宏大叙事、主流话语遮蔽的历史真相,个人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都从时间的罅隙里浮出水面。陆子樵们捍卫人性和生命尊严的“软埋”行为已经被时间软埋,但在作者看来,我们对历史真相和民族社会政治改革进程中的曲折,是需要直面的,也是需要反思的。从小说的叙事中我们可以发现,土改的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些惨痛的历史记忆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于“人性”的呼唤,对生命尊严的捍卫,对人性光辉的高扬,这些才是需要我们永远记住的。作家讲述历史的这种“人性”叙事视角,为这部小说带来了别致的意味和丰富的色调,散发出独特的修辞效果。
日本学者鸠山镇南曾说过,在现代人文、社会等诸学科中,最能有效地处理思想史所难以企及的材料,正是文学。方方用小说这种文学样式,对土改那段历史进程中个人的精神心态进行了深入开掘,使被漠视的历史真相和人性光辉浮出历史地表,也使非常态历史中的人性得到了艺术呈现。作者最终想表达的应该是:在花好月圆、现世安稳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历史事件和人性的光辉,应该是拒绝遗忘的。
参考文献
[1]方方.软埋[J]人民文学,2016(2):106.
[2]张楠.汉学家顾彬来宁再放炮[N]扬子晚报,2009(2).
Class No.:I206.7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
Interpretation of the Soft Buried Written by Fang Fang
Yang Zhilan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Heilong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Jixi, Heilongjiang 158100,China)
Abstract:Contemporary writer Fang Fang's novel the soft buried is a rarely mentioned novel telling the story of the land reform. The author tries to provide a realistic description of Chinese society instead of those bitter memories. The subject is chosen to be refusing to forget something, an attitude we should have to face the history change. The writer intends to create a new literary structure in the novel writing with a humanity and a traditional charm. FangFang standardized Chinese novel writing, which make the novel acceptable by readers lasting more than 10 years.
Key words:history; forget; humanity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758(2016)05-0100-3
作者简介:杨志兰,硕士,讲师,黑龙江工业学院人文社科系。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