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涅槃经》对梁武帝诗文创作的影响
2016-03-07吴章燕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文化传媒与法律学院福建福清350300
吴章燕(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文化传媒与法律学院,福建福清350300)
论《涅槃经》对梁武帝诗文创作的影响
吴章燕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文化传媒与法律学院,福建福清350300)
摘 要:梁武帝不仅是文学家,也是佛学家,尤其对《涅槃经》义理有相当的涉猎。在诗文创作中他一方面熟稔运用《涅槃经》佛教术语、佛陀本生故事;一方面表现出对涅槃佛性思想的信解。诗歌善言“理”,论辩“神明”即佛性以及阐明心性本净的修行观,皆反映他对《涅槃经》精研之深。梁武帝在涅槃学基础上提出“神明即佛性”的新思想对后世心性学说影响深远。
关键词:《涅槃经》;梁武帝;诗文创作;佛性
梁武帝在诗文创作上颇有佳绩,在尚未建立梁朝之前,就与沈约、谢朓、王融等文学之士并号“竟陵八友”。同时,作为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对弘传佛教的积极和热忱,可说是我国历代奉佛帝王中的第一人。梁武帝弘佛好文,对当时社会、文坛的风气产生了极大影响,在他的诗文作品中,自不乏佛教语言、思想的踪迹。正如普慧所说:“带有佛教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作家和诗人在其文学创作过程中,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他们对佛教的情感、理解、崇敬渗透到作品之中,形成了文学创作较为鲜明的倾向。”[1]111梁武帝在诗文创作中一方面熟稔运用《涅槃经》佛教名相,一方面表现出对涅槃佛性思想的信解,由此见出他对涅槃学说的精研之深。
一 引用佛教名相
(一)引用《涅槃经》术语
诗歌中的“三有”、“方便”、“三毒”、“六尘”等术语皆源自《涅槃经》等佛经。如《游钟山大爱敬寺诗》,将佛理的领悟与山水景色描写编织在一起。
曰予受尘缚,未得留盖缠。三有同永夜,六道等长眠。才性乏方便,智力非善权。生住无停相,剎那即徂迁。叹逝比悠稔,交臂乃奢年。从流既难反,弱丧谓不然。二苦常追随,三毒自烧然。贪痴养忧畏,热恼坐焦煎。道心理归终,信首故宜先。驾言追善友,回舆寻胜缘。面势周大地,萦带极长川。棱层叠嶂远,迤逦道悬。朝日照花林,光风起香山。飞鸟发差池,出云去连绵。落英分绮色,坠露散珠圆。当道兰靡,临阶竹便娟。幽谷响嘤嘤,石濑鸣溅溅。萝短未中揽,葛嫩不任牵。攀缘傍玉涧,褰陟度金泉。长途弘翠微,香楼间紫烟。慧居超七净,梵住八禅。始得展身敬,方乃遂心虔。菩提圣种子,十力良福田。正趣果上果,归依天中天。一道长死生,有无离二边。何待空同右,岂羡汾阳前。以我初觉意,贻尔后来贤。
“三有同永夜,六道等长眠”,“三有”是三界的异名,即欲有、色有、无色有。欲有指欲界天、人、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各随其业因而受果报,称为欲有。色有指色界四禅诸天,虽离欲界粗染之身,而有清净之色,称为色有。无色有指无色界四空诸天,虽无色质为碍,亦随所作之因,受其果报,称为无色有。[2]548《涅槃经》载:“有诸众生颠倒心,言无佛法僧及正解脱,生死流转犹如幻化,修习是见。以此因缘,轮转三有,久受大苦。若能发心,见于如来常住无变,法僧解脱亦复如是。”[3]647“六道”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佛家认为此六处是众生轮回之道,依据前生所作善业、恶业不同趋向不同的道,故又称“六趣”。“二苦常追随,三毒自烧然”,“二苦”指内苦和外苦,内苦指来自自身生理和心理两方面的苦恼,“外苦”指来自外界的灾祸;“三毒”指贪欲、瞋恚、愚痴这三种烦恼,主要写梁武帝追求佛教济渡以脱离苦海之心。“慧居超七净,梵住踰八禅”,“七净”指七种净,戒净、心净、见净、度疑净、分别道净、行断知见净、涅槃净;“八禅”指八种禅定功夫,即“八解脱”。在对山水的审美观照中体悟佛理,唯有“道心”才是佛“理”的归宿,通过禅定了悟生死,一切皆空。“菩提圣种子,十力良福田。正趣果上果,归依天中天”,“菩提”即觉悟之道,诸佛因觉道成佛,故称“圣种子”;“十力”指如来所具足的十种智力;“果上果”即果果,指涅槃;“天中天”指如来佛,诗人说自己不求成仙,而虔心向佛,表达对佛法的崇敬和向往。
《十喻诗》五首之《幻诗》曰:“挥霍变三有,恍惚随六尘。兰园种五果,雕案出八珍。对见不可信,熟视事非真。空生四岳想,徒劳七识神。著幻是幻者,知幻非幻人。”梁武帝《十喻诗》乃模仿鸠摩罗什《十喻诗》而作,鸠摩罗什在诗歌起首二句说“一喻以喻空,空必待此喻”[4]1084,点明诗旨在于“喻空”。梁武帝《十喻诗》亦用以“喻空”,凡俗人世,虚妄如梦,迷乱如幻,须知万法皆空以破幻识真,呈现佛教“色空”世界观。《幻诗》写佛家所谓幻化,虚空及迷乱随“六尘”而起,要“对见不可信,熟视事非真”才可“知幻非幻人”而破幻归真。“六尘”指色尘、声尘、香尘、味尘、触尘、法尘等六境,又作外尘、六贼。《涅槃经》载:“六大贼者即外六尘,菩萨摩诃萨观此六尘如六大贼,何以故?能劫一切诸善法故,如六大贼能劫一切人民财宝,是六尘贼亦复如是,能劫一切众生善财。”[3]744众生以六识缘六境而遍污六根,能昏昧真性,故称为尘。六尘在心之外,故称外尘;六尘犹如盗贼,能劫夺一切之善法,故称六贼。
(二)引用佛教本生故事
《注解大品经序》中引用《涅槃经》“圣行品”的雪山童子为半偈舍身的典故,可证梁武帝对《涅槃经》的熟习。《注解大品经序》曰:“设乃时旷正教,处无法名,犹且苦辛草泽,经历险远,翘心□听,澍意希夷,冀迟玄应,想像空声,轻生以重半偈,卖身以尊一言,甘歃血而不疑,欣出髓而无吝,况复龙宫神珠,宝台金牒,难得之货,难闻之法,遍布塔寺,充□刃目前,岂可不伏心受持,虚怀钻仰,使佛种相续,菩提不断,知恩反覆,更无他道。方以雪山,匹以香城,宁得同日语其优劣?率书所得,惧增来过,明达后进,幸依法行。”[5]71雪山童子“舍身闻偈”是本生故事中最动人的篇章之一。故事说的是当初世尊在世修菩萨道,作婆罗门,在雪山苦行,叫做“雪山大士”或“雪山童子”;天帝释为了试验他的诚心,变作罗刹(即恶鬼),向他说过去佛所传半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童子听完心生欢喜,四面观望,只见罗刹,就对他说:“大士,若能为我说是偈竟,吾当终身为汝弟子。”罗刹说:“我今定为饥苦所逼,实不能说。”他又说所食惟人暖肉,所饮惟人热血,但自己已无力取杀。童子答说:“汝但具足说是半偈,我闻偈已,当以此身奉施大士。”罗刹就说出后半个偈“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童子听了,就在石头上,墙壁上,树木上,道路上,书写这个偈,然后升高树上,投身地下。这时罗刹现天地释形,接取其身体,雪山童子以此功德超生十二劫。原来这雪山童子就是佛陀的前身。这里所说的偈就是所谓“雪山偈”,又名“无常偈”,它与“法身偈”(又名“缘起偈”:“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说”)、“七佛通戒偈”(“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是阐明佛教基本教义的三个偈。[6]33-34在这个故事里,歌颂了雪山童子为求法而不惜身命的大无畏品格。这种为追求真理不畏牺牲的精神,是梁武帝大力提倡并用以鼓励大家阅读钻研《大品经》动力所在。
二 涅槃佛性论在诗文中的具体体现
佛性说是《涅槃经》的中心主题,也是它胜过其他经典的最主要原因。“一切契经、诸定三昧,皆归大乘大涅槃。何以故?究竟善说佛性故。”[3]655《涅槃经》中反复强调“众生有佛性”是此经最深奥隐秘的教义,“一切众生有佛性者,九部经所未曾闻”[3]464,凡此皆可见佛性思想在经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中国佛教徒重视“佛性”问题也是从《涅槃经》传译到中国开始的。梁武帝对佛性的体悟和运用,可从他的诗文创作中识见。
(一)诗文之“理”趣
《涅槃经》中言“理”之文多处,如“以无身聚,唯有法性,法性之性,理不可坏”[4]636;“如是佛性,理不可断”[3]762;“常住之法,理不可得,不可取舍”[3]817。这些“理”指的是涅槃学佛性之理。梁武帝在诗文中也多次提及“理”,如“道心理归终,信首故宜先”(《游钟山大爱敬寺诗》),武帝所言之“理”既指佛教真理,又指涅槃佛性之理。“道心理归终”之“理”即涅槃之真理,诗人观山水景色而悟人生解脱之理。《述三教诗》是论“理”的代表作,曰:
少时学周孔,弱冠穷六经。孝义连方册,仁恕满丹青。践言贵去伐,为善在好生。中复观道书,有名与无名。妙术镂金版,真言隐上清。密行贵阴德,显证在长龄。晚年开释卷,犹日映众星。苦集始觉知,因果乃昭明。不毁惟平等,至理归无生。分别根难一,执著性易惊。穷源无二圣,测善非三英。大椿径亿尺,小草裁云萌。大云降大雨,随分各受荣。心相起异解,报应有殊形。差别岂作意,深浅固物情。
此诗叙写诗人年少时沉浸儒术,崇周慕孔,深谙“孝义”、“仁恕”、“去伐”、“好生”儒家教义。中年时候又学道的经历,修习道家的“有”“无”、“妙术”、“真言”之理。晚年改为信佛,深觉佛法如“日映众星”超越儒、道。知“苦集”,明“因果”,信“平等”而归于“无生”之理。“无生”是“涅槃”之意译,涅槃之真理,无生灭,故云无生。因而观无生之理以破生灭之烦恼也。最后言三教之根相同,不应该执著于一端,以为三教一体,产生分别之见乃是“心相”而起。这首诗熔铸三教思想于一炉,将梁武帝对三教的信仰以及宗教态度表露无遗。当然,这种将佛语、佛理写入诗文的文学表现形式,扩大了诗歌的表现范围。
(二)神明即佛性
梁武帝《立神明成佛义记》一文颇具理论色彩,它的目的是反驳范缜《神灭论》的论点,此文是佛性代表作之一,其文曰:
夫涉行本乎立信,信立由乎正解,解正则外邪莫扰,信立则内识无疑。然信解所依,其宗有在。何者?源神明以不断为精,精神必归妙果。妙果体极,常住精神,不免无常。无常者,前灭后生,剎那不住者也。若心用心于攀缘,前识必异后者,斯则与境俱往,谁成佛乎?经云:“心为正因,终成佛果。”又言:“若无明转,则变成明。”案此经意,理如可求。何者?夫心为用本,本一而用殊。殊用自有兴废,一本之性不移。一本者,即无明神明也。[7]454-456
梁武帝认为佛法修行的基础在于正信、正解,而获得正信正解的根据则为人人皆有的不断而常存的神明。神明因为永恒常存,而以“精”来诠释其特色,精神的全然发挥就是成就佛果,在此梁武帝以神明、精神诠释佛性。但是精神同心一样,会随着外在环境变迁有所攀附而生灭变化,刹那生灭不定的心如何成佛呢?梁武帝在此指出佛性的特质乃“本一而用殊”,也就是说会攀缘外境的变化无常之心,其实和神明之理一样。心的无明变化之外用和湛然澄净之神明内在,其实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只是体用上的表现差异而已。所以佛性之本乃无明神明。那么何谓无明神明?佛性如何由无明转变为明呢?梁武帝接着强调“寻无明之称,非太虚之目;土石无情,岂无明之谓!故知识虑应明,体不免惑,惑虑不知,故曰无明”,所谓“无明”不是指虚无的无所有,也不是像土石无情之物。而是指本当清明的本心识虑,因为迷惑而落入惑虑不知的混沌状态。我们知道众生的本性应该是清明澄澈的,但因为被外尘迷惑而导致无明,只要去除外尘蒙蔽,“无明”就能变“明”。由此可推知,梁武帝认为执迷众生和觉悟佛陀在本质上并无不同。此点和《涅槃经》之“如来性品”中所言“所谓佛性,非是作法,但为烦恼,客尘所覆”[3]652,“狮子吼菩萨品”中“佛性虽常,以诸众生无明覆故,不能得见”[3]767以及“文字品”中“性本净故,虽复处在阴界入中,而不同于阴入界也”[3]655如出一辙。梁武帝认为“神”(真神、心神)是有情众生先天具有的,和木石等无情之物不同,它是众生皆有的本净佛性,是众生成佛的依据。梁武帝在“神明”说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了“心”的作用,将佛性研究引入心性的讨论,对心性学说的发展立下了不可抹杀的功劳。
(三)心性本净的修行观
众生皆有“神明”,“神明”为“无明”所覆,由于往世业因或现世境缘的影响,必然有生灭、善恶等外在现象,但它的本体是“不断”、“不迁”的,因此,只要经过修行,使神明之体上面覆盖的“无明”达到“明”,就能成佛。那么,如何完成这个修行呢?梁武帝在《净业赋》序中引用儒家经典《礼记》的性、欲观点来发挥修行主张,其曰:“《礼》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有动则心垢,有静则心净。外动既止,内心亦明。始自觉悟,患累无所由生也。”[8]336意思是心性本来清净,由于接触外界,产生好恶情欲,使心性蒙上尘垢,只有摆脱外界达到觉悟,才能不再产生烦恼。梁武帝引用《涅槃经》之“如来性品”中语“是诸众生,以明无明,业因缘故,生于二相。若无明转,则变为明。一切诸法,善不善等,亦复如是,无有二相”[3]651,无明转变成明,修行觉悟,自然一切众生就可以成佛。赋中继续提到,“如是六尘,同障善道。方紫夺朱,如风靡草。抱惑而生,与之偕老。随逐无明,莫非烦恼。轮回火宅,沈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屯否相随,灾异互起。内怀邪信,外纵淫祀。排虚枉命,跖实横死。妄生神佑,以招福祉。前轮折轴,后车覆轨。殃国祸家,亡身绝祀”。[3]336假如人们以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追逐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情欲无节,过患无穷,今世就会“殃国祸家,亡身绝祀”,死后将“轮回火宅,沉溺苦海”。只有“为善多而岁积,明行动而日新。常与德而相随,恒与道而为邻。见净业之爱果,以不杀而为因。离欲恶而自修,故无障于精神。患累已除,障碍亦净,如久澄水,如新磨镜。外照多象,内见众病。既除客尘,反还自性。三途长乖,八难永灭”[3]336。更具体一点就是要求做到“外清眼境,内净心尘”,通过断除世俗情欲的修行使心性清净,达到解脱。其中“反还自性”与前面所引《涅槃经》之“如来性品”中所言“所谓佛性,非是作法,但为烦恼,客尘所覆”[3]652含义大致相同。把儒家的人性论与佛教的佛性学说相结合,为后世哲学、宗教、文学各领域带来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总之,梁武帝是南朝涅槃学中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对《涅槃经》推崇有加。诗歌善言“理”,论辩“神明”即佛性以及阐明心性本净的修行观,皆反映他对《涅槃经》理论的深刻领悟和熟稔运用。梁武帝以他帝王和涅槃学研究者的双重身份扩大了《涅槃经》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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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正藏:第五十二册[Z].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6.
(责任编校:王晚霞)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4-0026-03
收稿日期:2015-09-10
作者简介:吴章燕(1980-),女,福建福清人,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佛教文献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