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屈原的大众文化批判
2016-03-07张骏翚
张 骏 翚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试论屈原的大众文化批判
张 骏 翚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摘要]屈原的批判,从对象上看,突破了狭隘的对某一特定对象或君王或小人,或精英阶层或普通大众的范围,而上升到对整个国家、时代和社会的批判;从内容上看,则同样超越了单纯、偏狭的或政治的或道德的或社会的批判,而成为一种涵盖此之种种在内的,更广大、更普遍的大众文化批判。
[关键词]屈原;楚辞;离骚;大众文化批判
一般认为,屈原因其冤屈遭遇而有的批判对象,乃两个方面:一是谗毁而致其冤屈遭际的小人,此乃以“同列大夫上官、靳尚”[1]2为代表;二是君王,即先后疏、迁屈原的楚怀王、顷襄王父子。但究其实,屈原的批判,从对象和范围来看,远远不止这两个方面,而是包括此两方面在内的整个时代和社会。故可借用西方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批判”这一概念来讨论,不过又与之有异[2]43:一,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大众是与精英相对立而言的一个概念,但本文所指陈的,却是包括精英、普通大众在内的整个时代和社会;二,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跟文化工业、消费、商品等密切相关,但本文使用文化批判这个概念,主要是因屈原的批判,不仅仅是政治或道德层面的批判(这种意义上的批判,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普遍有之),而是涵盖了这种政治、道德层面的批判,且又超越此一层面,而兼及于更为普遍意义上的,关乎整个人生、社会、信仰等思考的批判,故必须用“文化批判”这一外延更广大的概念来指陈和讨论之。
一、屈原的批判对象
在屈原的批判中,对君主的批判是一个非常重要且也异常突出的内容,尤其是相较于此后总为人君讳的历史传统,更有振聋发聩之影响,而这也是班固批评屈原“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1]49之缘由所在。从其所用词汇来看,表达君王意思的词汇除“君王”外,大抵还有诸如“君”、“荃”、“灵修”、“荪”、“上”、“王”等等。其中又分两种情况:一是文中“君”字直接就是表示、指陈君王的意思的,上文大多数都属此;二是在文中并不直接指陈君王,而作第二人称意义,但注家纷纷揭其喻指、象征意义为君王者,《九歌》诸篇都属这类。如王逸序《九歌》时便道其“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1]55之义。洪兴祖补注《东皇太一》“君欣欣兮乐康”句亦云:“此章以东皇喻君。言人臣陈德义礼乐以事上,则其君乐康无忧患也。”[1]57明显是解“君”为“君王”之义。
这里且不管所指君王是楚怀王或楚顷襄王而一概论之。屈原“责数”君王,大致可包括以下内容:一、昏庸不明又不寤,如“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1]34;“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1]138;“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1]150等。二、听谗多怒而不信纳忠臣,如“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1]9;“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1]137等。三、反悔而反复多变,如“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1]10;“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1]137-138等。
这种批判,如果说在《离骚》那里还存在一种理性的容忍和宽解的话,到了《惜往日》处,则发展到十分尖锐、激烈,略无掩抑的地步。其文从“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1]150这两句对君王过错总括性指陈开始,而对君王之昏庸一一历数,而且诗人还大量列举了历史上如百里奚、伊尹、吕望、宁戚、伍子胥、介子推等人事迹来进一步批判君王之昏庸以及自己遭际之不幸[1]151。这种强烈的批判性,尤其体现在屈原情不可抑地直接使用了“壅君”这个概念来表达自己面对一个不明不寤君王而有的绝望之情:“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王逸注:“怀王壅蔽,不觉悟也。”[1]150“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王逸注:“哀上愚蔽,心不照也。”[1]153这两处,对君王的指责批判都是同诗人死志的表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可见其绝望至于何种地步。难怪王逸序《惜往日》时会直言“怀王不知君子小人之情状,以忠为邪,以僭为信。”[1]153云云了。
接着,屈原开展的便是对所谓奸佞小人的猛烈批判。如有学者指出的,“事君不贰,做君主的股肱之臣,这在屈原的时代业已成为士人普遍认同的人生理想。但是,屈原的忠君与一般士人有所不同,他持有儒家道义政治的理念,符合此一理念的,他便绝对的忠,与此一理念相悖的,则是有条件的忠,因而可以视之为理性的忠。理性的忠毕竟也是一种忠,它缓解了屈原与怀王之间的冲突,使他有意无意间将矛头掉向了党人,党人成了怀王的替罪羊。”[3]故其批判的程度较之批判君王乃更加深刻、尖锐和猛烈。
为此,屈原特别使用了“党人”、“谗人”等概念,如“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王逸注:“党,朋也。《论语》曰:朋而不党。”[1]8“心纯庞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王逸注:“遭遇靳尚及上官也。”[1]150而且,诗人所谓香草美人手法的使用,也正与其对这种奸佞小人的批判有关,故屈原文中,除了这种直接使用的党人、谗人概念外,大量的诸如恶禽、臭物、飘风、云霓等意象的使用,指陈的也是这样的批判内容:“《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1]2-3其实,屈原所有篇章皆如此设喻,兹不一一列举。
在屈原的批判对象中,还有较特殊的一类,那就是诗人笔下所谓的“众芳”。他们本经过诗人“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1]10的辛勤培养,并且还对其抱有美好期望:“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1]11但最后却不幸变质了:“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1]11诗人对此的批判,明显还深含有一种痛心疾首之惋惜情感。
二、屈原的批判范围
尤须注意的是,屈原的这种批判,虽有因对象不同而批判态度、内容有异的一面,但更多时候,他又是把各种批判对象放到一起进行一种综合的,故而也往往是普遍意义上的批判:这个综合和普遍意义是指,从对象而言,不限于某一特定对象;从批判层面、角度和内容来看,也不限于政治的、道德的、宗教的等某一特定方面,而往往从整个人生、社会角度,也就是从一个更广大的文化层面展开其批判。关于此,同样也可再度从批判对象方面来得到确证。
首先是“众”这个概念的使用。除了“众”作为一个独立词汇使用外,还有它与其他词组合成的词汇,如众芳、众女、众车、众人、众兆、众口、众谗人等等。但除了“众车”一语外,其他“众”的使用,显然都指陈的是诗人所面对的批判对象;这种批判对象,虽然在具体语境下,也许是指君王,或奸佞小人,或变质人才,或社会之精英阶层,或普通大众,但就屈原作品整体情况来看,这个对象就不只限于其中某一特定方面了,而是包括以上列举之种种在内的所有人。这就是所谓的“众”。正因如此,所以王逸注“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二句中“党人”时遂谓,“言楚国之人,不尚忠信之行,共嫉妒我正直,必欲折挫而败毁之也。”[1]40特定的党人,与“楚国之人”,所称指范围显然不一样。再如《九章·惜诵》中凡两次出现的“众兆”一语,王逸注:“兆,众也。百万为兆。”[1]123又注“行不群以巅越兮,众兆之所咍”云:“咍,笑也。楚人谓相调笑曰咍。言己行度不合于俗,身以颠堕,又为人之所笑也。”[1]123谓“俗”、“人”等,显然看到了其中所包含的“众”之义。这种批判对象是指包括君王、小人等等在内的所有楚国之人的意思,在《渔父》篇中所使用的“举世”、“众人”、“世人”等语汇中,表现得尤其判然,不容置疑。
再者,屈原在其作品中还大量使用了诸如“世”、“世俗”、“时俗”、“俗”以及“人”、“民”等词汇。如果说,前面所论“众”等语汇使用,是指屈原批判对象不仅仅限于君王、小人等某一特定对象,而是整个楚人的话,那么,“世”、“世俗”[1]179等语汇的使用,则传达了另一个信息,即,很多时候,屈原的批判甚至已经大大超越了楚国社会和楚人的范围,而上升到一种更广大、更普遍意义上的批判。
从“人”的使用来看,如果把屈原诗句中的“人”,都解释为楚人,从意思的理解上来看也不无通顺,但若将此“人”理解为更为普遍意义上的人,似更为妥帖:细味诗意,同时尤其是联系屈原常常是将自我与社会,与世俗对峙而论的情况,就可知道屈原的愤懑、压抑、不平等等,其直接原因来自楚国和楚人,却又不仅仅针对楚国和楚人,乃一种升华了的具有普遍价值和意义的情感诉求。
“民”一词,在屈原作品中也多次使用,尤其是《离骚》一篇。历来注家,都把“民”作万民,而一般又都将此意会为所谓黎民百姓,但细究屈原诗意以及各注家之理解,实有不然。如“哀民生之多艰”,王逸注:“哀念万民受命而生,遭遇多难,以陨其身申生雉经,子胥沈江,是谓多难也。”五臣云:“太息掩涕,哀此万姓,遭轻薄之俗,而多屯难。”[1]14又如“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王逸注:“言皇天神明,无所私阿。观万民之中有道德者,因置以为君,使贤能辅佐,以成其志。故桀为无道,传与汤;纣为淫虐,传与文王。”“《文选》民作人。”[1]24等等。
可以看到,一,民,作人;二,民,作万民或万姓理解。而这个“万民”,从注文举例中,诸如申生、伍子胥等皆属此范畴。同时,皇天要“观万民之中有道德者,因置以为君”,即君来自民。如此,则这个“万民”是否具有社会上普遍意义上的人的意思,而不存在社会精英与普通大众,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区分呢?三,《孟子·万章上》讲到伊尹的事迹时,谓伊尹初不接受汤之聘请,自省一番后才接受了。其自省云:“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4]225这里包含两个意思:(1)不管什么人,皆属天民;(2)天民中,又有先知先觉与后知后觉的区分。那么,开始“耕于有莘之野”[4]225的伊尹,在接受汤之聘请,辅佐汤,成为社会中的统治阶层后,是否就跟其他的“民”分别开来了呢?四,许慎《说文解字》释云:“民,众萌也。”段玉裁注:“萌犹懵懂无知儿也。”[5]这跟董仲舒的理解有一致处:“民之号,取之瞑也。使性而已善,则何故以瞑为号?以陨者言,弗扶将,则颠陷猖狂,安能善?性有似目,目卧幽而瞑,待觉而后见。当其未觉,可谓有见质,而不可谓见。今万民之性,有其质而未能觉,譬如瞑者待觉,教之然后善。”[6]也跟孟子那里关于先知先觉与后知后觉的理解紧密相承。
综上分析可知,关于“民”的理解有二:一,普遍意义上的“人”;二,“民”因先知先觉、后知后觉而有区别,进而产生了社会阶层,具体言之即精英与大众、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分别。而通常意义上作为普通大众,亦即被统治阶级的黎民百姓,就是一般所说的“民”。但笔者认为,屈原那里所使用的“民”,既有这种黎民百姓之意(这在《九章·哀郢》中表达得尤其清楚:“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1]132前后间的“百姓”与“民”两个概念显然可以互训),但更有超越这个含义之上的,指陈普遍意义上的“人”之意,这就使得屈原的批判,从对象上突破了狭隘的某一特定所指一面,从批判内容和精神上,又不单是道德的、政治的、社会的批判,而是综而统之的文化批判。也正是这样的批判精神,才导致了屈原为什么在反复的犹疑、徘徊之后作了最终留楚的选择:对楚国的极度强烈、深挚的眷恋、热爱之情固然是一方面,但即便离开楚国,他也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和理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所谓“举世皆浊”,指陈的就是屈原面对整个时代、社会和天下,他看不到能够实现其理想的清净美好之地,那么,离不离开楚国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呢?
三、屈原对自我与世俗社会关系的处理
除了从批判对象上理解屈原的文化批判外,还可从其如何将自我与世俗社会、时代对待的关系处理上理解这一问题。
众所周知,自春秋末期始,士阶层既已崛起,且对此一阶层的属性、责任、使命等有一种自觉而强烈的肯定和认同,这就是曾子所说的那段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4]80这种责任和使命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保持自身人格的独立,并以此而坚持对时代、社会的批判精神。如萨义德就曾指出:“在我看来知识分子的主要责任就是从这些压力(笔者注:指来自体制和世俗权势的)中寻求相对的独立。因而我把知识分子刻画成流亡者和边缘人(exile and marginal),业余者,对权势说真话的人。”[7]6萨义德将知识分子的形象描述为“特立独行的人,能向权势说真话的人,耿直、雄辩、极为勇敢及愤怒的个人,对他而言,不管世间权势如何庞大、壮观,都是可以批评、直截了当责难的。”[7]16黄子平也说:“社会批评,文化批评……或直截了当地简称为‘批评’,乃是知识分子的一项重大使命。”[8]等等,都强调了知识分子(在中国古代即所谓士)所应有,亦必须有的批判责任和精神。而这一点,在屈原那里表现得尤为突出。
胡学常认为,“满怀赤诚地追慕圣人,并不遗余力地自我圣化,构成了屈原政治思想的一个主要方面。”[3]这种自我圣化,其实正是前面所说的士人对自身责任与使命自觉肯认的一种强烈表达。关于此,首先可从屈原在作品中几乎无一例外地使用第一人称的抒情方式来进行讨论。
虽然屈原“发愤以杼情”[1]121、“聊以舒吾忧心”[1]134的创作特色决定了使用第一人称更能淋漓抒情,但另一方面,几乎全部使用某一人称,肯定跟作家的创作个性不无关系。或者说,全部采用第一人称的创作风格和抒情方式,正是屈原那种极其张扬,即班固所谓“露才扬己”[1]49的个性使然。同时,也正表达了他与他所批判的时代、社会严重对立,且决不妥协的批判精神。
具体言之,屈原在其作品中,大致使用了诸如“余”、“朕”、“吾”、“我”、“予”等第一人称代词。据笔者粗略统计,在前面所说的屈原创作的23篇(不包括《渔父》)作品中,他使用的第一人称代词的情况如下(兹不具体列举):“余”,凡87次;“吾”,凡61次;“我”,8次;“朕”,5次;“予”,6次,共计167次。而仅《离骚》一篇,使用的情况则是:“余”,凡51次;“吾”,凡25次;“我”,2次;“朕”,2次;“予”,3次,共计83次,占所有作品使用第一人称的近半数。
有论者谈到,在战国至西汉时期,“吾”、“我”既可以表示单数,也可以表示复数,但表示单数的频率大大超过了表复数的频率;“余(予)”、“朕”只能表示单数[9]。而照此来看看屈原作品对第一人称的使用情况可知,在他那里,“余”、“吾”等五个第一人称代词,可以说全都是表示单数。而《离骚》一篇,不仅大量使用这种表示单数的第一人称代词,而且同一句诗(指上下句所构成的完整一句,如“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1]6)中,还出现了16次之多的两个第一人称代词同时出现的情况。而从心理学角度看,一个人大量和高频率使用单数第一人称代词,往往与其个性、对社会的适应情况等信息密切相关;一般而言,一个人主要采用单数第一人称代词去表达和阐述体现了他对环境、人际关系等方面的不适应;其次,一个人如果频繁地使用单数第一人称代词,也可以认为这个人相对比较以自我为中心的;再者,单数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频率还暗示使用者所存在的消极心理、社会焦虑感等等情形[10]。具体到屈原那里,他的严重自我中心,他的强烈、深刻的个人和社会焦虑感,即王逸一而再再而三所谓的“忧心烦乱”、“中心愁思”[1]2,“怀忧苦毒,愁思沸郁”[1]55,“忧心愁悴”[1]85,“忧心罔极”[1]120等以及他对时代、社会的不适应,都因其单数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而判然可见。
同时,屈原那里这种单数第一人称词的大量和高频率使用,不仅传达了他极度清高自我的个性,还表现了作为一个自我认同度极高的士人之于国家、时代和社会的高度责任感、使命感:也正因为此,他才不能接受、认同,自然也不能适应他所处的时代与社会。进而,屈原作品中单数第一人称词的使用,又常常是与表达整个时代、社会以及除他之外的所有人群等意思的诸如“世”、“举世”、“俗”、“世俗”、“时俗”、“人”、“今之人”等概念相对峙而出现的,如“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1]13、“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1]18、“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20、“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1]131等等。而《渔父》篇中作者借屈原之口道出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1]179二句,则更加深刻淋漓地揭示了诗人个体与时代、社会的对立。这种对立,使得诗人除了愤懑不平地向着时代、社会发出最强烈、最痛苦、最无奈的批判之声,以及最终走上“委命自沈”[1]121一途,别无其他选择和出路。
四、屈原的孤独命运
最后,屈原广泛、深刻的文化批判,又是与其无所不在的孤独感及孤独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点从其表达孤独意思的“独”、“焭焭”等的频繁使用上看得清清楚楚;或者说,这类特殊词汇的频繁使用,反证了屈原那里怎样以一己之身与时代、社会对峙,对时代、社会展开其强烈批判的处世态度,如“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1]15;“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1]19;“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焭独而不予听”[1]20;“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1]124;“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凭心犹未化”[1]147;“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1]147等等。
如此茕茕孤独的诗人又总是处于一种“不群”、“离群”的状态中:“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1]16;“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1]122;“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也”[1]123;“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1]139等等。
这种孤独不群的处境,一方面遭到了世俗社会大众的嘲笑,另一方面却又是屈原自觉、主动的选择使然:他不仅一再或直接,或借他人之口抒写这种选择,而且通过对历史的反复认同强化这种选择。如其云,“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其中的清高孤傲之意,非常突出,所以王逸对此注云:“言鸷鸟执志刚厉,特处不群,以言忠正之士,亦执分守节,不随俗人,自前世固然,非独于今。比干、伯夷是也。”[1]16
同时,也正因为屈原始终将个体的自身与整个时代、社会相对待,所以如前所说,他的批判和选择已经不限于楚国;既然如此,他离不离开楚国就没有本质的区别:从《离骚》一篇来看,一方面,屈原面对灵氛和巫咸的不同占辞(实际上是诗人内心两种心理冲突和选择的表现),最终接受了灵氛的劝告:“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1]42灵氛的占辞的核心意思就是“恖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1]35从后篇诗人实际上踏上了远去楚国之路的选择来看,他显然认同了灵氛的价值观。那么,另一方面,屈原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的选择,恐怕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举世皆浊”的问题。
可是,问题又出来了:留在了楚国,却依然不能实现其美政理想,所谓“两美其必合”[1]35、“求榘矱之所同”[1]37等只能是镜花水月的空想而已,但一方面是“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1]35,这种理想抱负的不能实现,自身价值的不能张扬,是屈原所不能忍受的;另一方面又是“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1]180人格的高尚、清洁又决定了他不可能同流合污,于是最终的,也是必然的选择,就是踏上死途。可以说,在屈原的所有诗篇中,一而再再而三,频繁抒发的死志,以及其最终“委命自沈”的选择,正是他对那个溷浊不堪的时代、社会所表现得最尖锐、最强烈、最深刻的批判。在这样的付出整个生命代价的批判中,屈原才成就了其伟大人格,而一代代地激励着后来的仁人志士们。
屈原在作品中抒发死志的诗句频频出现,而用以表现死志的词汇也非常丰富,除了直接的“死”这个词外,其他如“体解”、“菹醢”、“赴渊”等词汇也多次使用:“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1]14“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1]15-16“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1]16“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1]18“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1]24“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1]24“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1]146“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1]151-152“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1]152“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1]153等等。
屈原还通过对历史上的如彭咸、比干、伍子胥等人最终的杀身遭际的认同来表达这种死志,所谓“吾将以为类兮。”(《九章·怀沙》)而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对彭咸的认同。在屈原作品中,彭咸事迹的引述,凡7次出现,而这里主要讨论一下《离骚》中“彭咸”的两次出现。王逸注云:“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言己所行忠信,虽不合于今之世,愿依古之贤者彭咸余法,以自率厉也。”洪兴祖补注:“颜师古云:彭咸,殷之介士,不得其志,投江而死。按屈原死于顷襄之世,当怀王时作《离骚》,已云:‘愿依彭咸之遗则。’又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盖其志先定,非一时忿怼而自沈也。”[1]13“言时世之君无道,不足与共行美德、施善政者,故我将自沈汩渊,从彭咸而居处也。”[1]47
王逸、洪兴祖对这两处的理解大致相同,认为乃死志的表白。但清代张惠言却认为后一处引彭咸乃死志表白,前处非是:“彭咸之遗则,谓其道也;彭咸之所居,谓其死也。不可混看。”[11]39今人金开诚等也否认了死志表白的观点:
现代研究成果几一致表明《离骚》作于怀王朝被谗见疏之后,其时离顷襄王朝屈原自沉甚远;又屈辞中另外六次提及“彭咸”,均无水死之意,所以此处“从彭咸之所居”亦未必指立志自沉[11]184。
这种观点主要从两点来讨论,一是彭咸究竟何人,其事迹究竟若何?二是屈原作《离骚》之时与其最终投水而死时相去甚远。前一点限于文献材料问题,姑付之阙如。而就后者来看,从时间上作此否定,其实并无道理。一个人在一生中刹那间有某种念头,实乃正常,尤其是作为抒发一时情绪的文学创作,在某一阶段抒发、表白一种死志,并不难理解[12]75。而且,尤其就整个《离骚》来看,死志的表白,不是一处两处,而是多处,可谓反复频繁。两相参照下,将其引用彭咸事迹的诗句理解为死志表白显然是可以的。而这也更能强化诗人面对溷浊之世,面对君王昏庸无信,奸佞小人当道,却一意要努力去实现其理想抱负的坚定决心。所以,笔者倾向于作死志表白的理解,并由此认为,正是如此,使得屈原的批判表现出前所未有,亦后无来者之伟大和崇高:他不仅仅是通过其言论进行猛烈批判,更是以现实人生的行为选择,至于最终的杀身抉择而表达他的批判的坚决和彻底。他不给那个溷浊的时代、社会以其他选择,也不给自己其他退路。这样深刻、崇高的批判和批判精神,的的确确是“与日月争光可也”[13]2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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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树武]
The Mass Culture Criticism of Qu Yuan
ZHANG Jun-hui
(College of Literature,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8, China)
Abstract:As for the object of criticism on Qu Yuan, it breaks through the narrow scope of a certain person, king, despicable person, elite class or the general public and rises to the whole country, era and society. As for the content of criticism on Qu Yuan, it becomes a more general and more common mass culture criticism, which surmounts and covers the simple and narrow criticism on politics, ethics and society.
Key words:Qu Yuan; the Songs of Chu; Lisao; Mass Culture Criticism
[收稿日期]2016-01-26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4CZW064)。
[作者简介]张骏翚(1969-),男,四川仁寿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中图分类号]I207.2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6201(2016)03-0136-06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3.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