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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特·佩特的“为艺术而艺术”及其道德意义

2016-03-07陈丽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237

关键词:佩特康德美学

陈丽(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237)



沃尔特·佩特的“为艺术而艺术”及其道德意义

陈丽
(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237)

[摘要]沃尔特·佩特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理论具有深刻的道德意义。佩特的唯美主义观点承继了康德的美学思想,他指出审美活动的最基本特点是它的无关利益性。佩特鼓励为艺术而艺术,正是基于审美活动的无关利益性。艺术是为欣赏而欣赏,欣赏的过程即是目的,目的和手段得到了统一。佩特倡导用审美的态度对待生活,是对现实生活中盛行的功利主义和目的论的质疑和平衡,表现了佩特唯美主义理论中所蕴含的道德关怀。

[关键词]沃尔特·佩特康德为艺术而艺术道德

一、引言

沃尔特·佩特(Walter Pater)是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艺术理论大大推动了唯美主义在英国的发展。一般认为,佩特倡导为艺术而艺术,认为艺术没有道德责任,甚至将艺术价值置于道德价值之上。因为他对艺术的推崇,佩特在世时也一再遭到读者和批评家的道德抨击。①佩特因此在《文艺复兴》再版时将“结语”部分删除,以避免读者对自己理论的误读。然而,佩特为艺术而艺术的思想却具有深刻的道德意义。研究者们已经从不同角度阐释了佩特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例如多位学者如杰拉德·蒙斯曼(Gerald Monsman)、格莱海姆·休(Graham Hugh)等均提到佩特理论中对美的热爱与对死亡的恐惧之间的关系。②Gerald Monsman,Walter Pater,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77,Preface and Chapter Two;Graham Hugh,“The Paterian Temperament”,Walter Pater,ed. Harold Bloo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5.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认为,在佩特看来,艺术“是对抗人生短暂的力量”,是“对现实的升华和凝聚”,而“为艺术而艺术意味着艺术对现实的胜利”。③Wolfgang Iser,Walter Pater:The Aesthetic Moment,trans. David Henry Wils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Part II.而乔纳森·路易斯伯格(Jonathan Loesberg)则细致地阐释了佩特为艺术而艺术的具体含义,说明这一概念所具有的解构主义特点。①Jonathan Loesberg,Aestheticism and Deconstructio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Chapter Two.尽管对佩特的为艺术而艺术已有诸多讨论,却鲜少有人探究其道德含义。佩特的唯美主义理论深受康德美学思想的影响,他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可以追溯到康德关于美的无关利益性的思想。本论文将根据康德的美学理论来解释佩特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指出佩特这一概念的独特内涵,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其道德意义。

二、康德:美是无关利益的

康德于1790年出版的《判断力批判》(The Critique of Judgment)在美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成为古典美学通向现代美学的一座桥梁,是西方美学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康德是最早提出美的无关利益性(disinterestedness)的哲学家。迈尔文·里德(Melvin Reader)说:“由于康德的影响,非功利性成为‘审美态度’一个最基本的特点。”②Melvin Reader,ed. 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fifth edition,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79,P.331.康德将审美过程分为四个时刻(moment),分别是无关利益性(disinterestedness)、主观的普遍性(subjective universality)、无目的的合目的性(purposiveness without purpose)、满足的必然性(necessary satisfaction)。康德所提到的第一个时刻就是无关利益性(disinterestedness)。从这个词的构词来看,interest指的是利益,interested是指有利益的,而disinterested就是与利益无关的。康德认为,美是在无关利益的情况下让人愉悦。

康德说:“从一个对象存在的表象中获取的满意叫做利益。这种满足感总是指向欲望功能,或者是它的决定性基础,或者与之具有必然的联系。而当涉及到美的问题时,我们并不想知道是否有任何东西依赖或者能够依赖对象的存在,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任何其他人;相反,我们想知道的是如何仅仅通过观察(直觉或思考)来评价对象。”③Immanuel Kant,“A Theory of Esthetic Experience”,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fifth edition,ed. Melvin Reader,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79,P.336.本文对康德的引用均引自迈尔文·里德编著的《现代美学》(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第五版,该书集结了近现代美学史上重要的美学论著。利益来自于对象的实际存在,同时和欲望功能有关。这一实际存在的对象要么是我们意欲的对象,要么是对我们有用的事物。而我们要鉴赏某一对象的美,这并不关系对象的实际存在,我们也不想知道对象的存在与否对于我们是否重要。无关利益是指纯粹的欣赏,它不依靠任何关系审美对象实际存在的东西。在欣赏美时,我们关注的仅仅是它的形式,是纯粹的观察和思考。康德说:“我们很容易发现,要说一个对象是美的,或者表明我有品位,我关心的是我自己从这一表象中看到了什么,而不是那些依赖对象的实际存在的东西。必须承认,对美的评价,只要掺杂了利益,就会变得偏颇,而不再是纯粹的鉴赏判断了。我们必须对事物的实存没有丝毫倾向性,而是在这方面完全抱无所谓的态度,以便在鉴赏的事情中担任评判员。”④Immanuel Kant,“A Theory of Esthetic Experience”,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fifth edition,ed. Melvin Reader,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79,P.336.本文对康德的引用均引自迈尔文·里德编著的《现代美学》(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第五版,该书集结了近现代美学史上重要的美学论著。

康德区分了三种不同性质的愉悦,“美的”(the beautiful)、“快适的”(the pleasant)和“善的”(the good)。快适的和善的愉悦总是同有关事物的切实存在的利益相关,而只有美是独立于这些利益的。康德说:“快适的和善的都指向欲望官能;前者给自身带来病理基础上的满足(通过冲动或刺激),而后者的满足是纯粹实际的。”⑤同上,337页。善的愉快虽然与快适的愉快有所区别,但同样是和利益兴趣相结合的,它是同理性上的利害关系联系在一起的。康德认为,快适的和善的愉悦“都不仅仅是由对象的表象所决定的,而且是由主体与客体的实存之间的联系所决定的。不仅仅是对象本身,而且是它的存在让人愉悦。而对美的判断是纯粹的观察和思考;也就是说,它并不关心对象的实存,而只是用愉悦或痛苦来衡量对象的特点”。⑥同上,337页。美所引起的是“想象(imagination)和知性(understanding)相互协调的自由活动。”⑦同上,337页。因此,康德认为,快适的、美的和善的,代表了与愉快和痛苦的三种不同的关系。在所有这三种愉悦方式中,“唯有对美的鉴赏是一种无关利益的,自由的愉悦;因为没有任何利害,既没有感官的利害也没有理性的利害来强迫我们赞许。所以这三种情况的愉悦分别与爱好、惠爱和敬重相联系。而惠爱则是唯一自由的愉悦。”①Immanuel Kant,“A Theory of Esthetic Experience”,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fifth edition,ed. Melvin Reader,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79,P.337.本文对康德的引用均引自迈尔文·里德编著的《现代美学》(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第五版,该书集结了近现代美学史上重要的美学论著。

康德是最早将审美同实际的、道德的、认知的、欲望的等利益区分开来的哲学家。所有这些利益都从某个方面同审美对象的实际存在相关。而康德认为,在美的鉴赏中,对审美对象的迷恋与喜爱是与它的实存无关的,这就是美的无关利益性。与审美有关的只是对象所展现的形式或品质,是审美主体在没有任何实际利益的驱使下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保罗·盖尔(Paul Guyer)解释说:“无论是对自然美和艺术美的鉴赏,还是艺术创造,无关利益性都是现代美学的核心,这是现代美学史的标准观点。也就是说,我们对艺术特质的审美反应,以及我们创作艺术品的动机,都是自主的,它不掺杂任何实际的或认知的利益。”②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 1870”,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hilosophy(1870-1945),ed. Thomas Baldwin,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337.

与美的无关利益性相关的是美的非目的性,也就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无目的”是从客观上来说,指审美判断没有目的,既不涉及利益和欲念,也不考虑事物的内容是否完美和完善。“合目的性”是从主观上说,指事物的形式符合鉴赏判断的目的。审美判断从客观上来说,是无目的的;而从主观上来说,是合目的的。这种主观的合目的性,只和对象的形式有关,不涉及对象的内容、意义,与利益和概念无关。

据此,康德把美区分为两类:自由美(free beauty)和依附美(dependent beauty)。“前者并不以任何有关事物应该如何的概念为前提;而后者却以这样一个概念以及与这一概念相符合的完美为前提。”③同①,P.339。也就是说,自由美是不以目的性为前提的,而依附美却是有目的的。“第一种叫做自足的美,第二种依赖于某个概念,因此是有条件的美,属于那些处于某种特别的目的概念之下的美。”④同①,P.339。康德举例说,花、鸟等自然之美都属于自由美。它们“本身即是美,这样的美并不属于任何由概念性的目的来决定的物体,它们本身即令人愉悦。”⑤同①,P.339。而这种愉悦是自由的,完全不受欲念或利害关系的强迫,只是对对象的形式起关照活动而造成的愉悦。再比如花边、墙纸等,“它们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它们什么也不表现——不表现任何确定概念下的物体——它们是自由的美。”⑥同①,P.339。再比如音乐中的随想曲(没有主题的乐曲),没有歌词的音乐,都属于这一类。“在评判自由之美时,是仅只根据它的形式,对艺术的鉴赏是纯粹的。不存在任何目的概念。”⑦同①,P.339。与之相反,依附美是以某些目的概念为前提的。康德举例说,“一个人的美(比如一个男子、女子或孩子),一匹马的美,或一座建筑的美,是以某些目的概念为前提的,这一概念决定了事物应当如何,因而也决定了符合其完美性的概念;因此这是有所依附的美。”⑧同①,P.339-340。

通过区分自由美和依附美,康德继而区分了不同的鉴赏方式。“美的事物只涉及其形式,而如果将感官的快适和美结合在一起,将阻碍审美判断的纯粹性;同样,将美的事物与善结合在一起,审美判断的纯粹性也会受到损伤。”⑨同①,P340。康德进一步说明:“从具有内在目的性的事物中获取的愉悦是建立在概念基础之上的;但美的愉悦是不以概念为前提的,而是与事物赖以形成的表象密切相关的,它与对事物的认知无关。如果对美的鉴赏是依赖于目的的,就如同理智的判断一样,那么它就是受限制的,不再是自由的、纯粹的鉴赏。”①Immanuel Kant,“A Theory of Esthetic Experience”,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fifth edition,ed. Melvin Reader,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79,P.340.本文对康德的引用均引自迈尔文·里德编著的《现代美学》(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第五版,该书集结了近现代美学史上重要的美学论著。这两种鉴赏方式,一种指涉的是他眼前所看到的,一种指涉的是他的头脑中所思考的,一种鉴赏的是自由之美,一种鉴赏的是依附之美,前者是纯粹的鉴赏,而后者是具有实际应用性的。

当事物的形式引起想象力和知性的互相协调和自由活动时,就有了美。美并没有任何外在的目的,美的形式本身是让人愉悦的。自由之美能引起令人愉悦的观察与思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目的或功能。而依赖之美却必须要有一个概念或外在的目的,因而并不是纯粹的美。康德总结说:“美是一个对象的合目的性形式,但是我们从中看到的这一形式是没有任何目的的表现的。”②Immanuel Kant,“A Theory of Esthetic Experience”,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fifth edition,ed. Melvin Reader,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79,P.340.本文对康德的引用均引自迈尔文·里德编著的《现代美学》(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第五版,该书集结了近现代美学史上重要的美学论著。

康德提出了美的非功利性,强调美是纯粹的,不具有外在的目的,审美活动超脱了实际利益、欲望、道德等考虑。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康德否认美与道德之间的联系。应该说,康德着力论证的是审美活动的独特性,而不是审美比道德领域或自然领域具有某种更高的价值。雷纳·韦勒克(Rene Wellek)说:“康德首创了著名的定义:审美快感是‘超脱利欲的满足’,但是,如果认为这种说法是意在提出某种艺术至上论,那就可能引起很大的误解。康德的‘超脱利欲’是指不受欲念的干预,与艺术作品直接接触,无所动心,不受直接的功利目的的影响。康德绝非否定艺术在社会或在玄学思辨中的巨大作用……他仅仅是想把我们所探究的对象与道德、快感、真理、功利区别开来。”③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杨岂深、杨自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第303页。康德从没有否认艺术的道德价值,例如保罗·盖尔认为,康德试图论证的是“审美体验的最终道德价值在于,从审美中获得的自由想象将人们从不适宜的认知或实际束缚中解脱出来”。④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 1870”,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hilosophy(1870-1945),ed. Thomas Baldwi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 338.康德对审美独特性的论证并没有否认艺术的道德意义,他提出的美的无关利益性是他复杂的哲学体系的一部分,而在这一体系中,艺术与道德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系。

三、佩特:“为艺术而艺术”及其道德意义

康德的美学理论对后世影响极大,席勒(Schiller)、叔本华(Schopenhauer)等的美学思想都深受其影响,佩特也曾经积极阅读过康德的作品。例如1861年,佩特在分别借阅了休谟(Hume)和培根(Bacon)全集之后,也借阅了康德的著作。佩特对康德唯心主义哲学的兴趣某种程度上是出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英国哲学风尚的转向。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早期英国的知识分子阶层统一热衷于休谟、伯克利(Berkeley)以及穆勒(Mill)等的英国经验主义,然而在佩特执教的牛津,佩特的导师本杰明·裘维特(Benjamin Jowett)以及佩特所参加的古老死亡社团(Old Mortality Society)引导了风向的改变。超验的唯心主义在学术圈内重新获得了支持者,并且在之后的十年间持续。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在牛津的影响愈加显赫。⑤Kate Hext,Walter Pater:Individualism and Aesthetic Philosophy,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3,PP. 46,54-55.乔治·莱文(Gorege Levine)指出佩特的思想同“后康德主义以及英国经验主义传统之间的密切关系”;⑥George Levin,“Two Ways Not to Be a Solipsist:Art and Science,Pater and Pearson”,Victorian Studies,43. 1(Autumn 2000),P. 15.伊丽莎白·普利特约(Elizabeth Prettejohn)也说:“佩特的美学思想是由从伊曼纽尔·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所衍生的德国美学传统所支撑的。”⑦Elizabeth Prettejohn,Art for Art’s Sake:Aestheticism in Victorian Painting,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P. 3.

康德关于美是无关利益的、美是无目的的思想在佩特的论著得到清晰的显现。《文艺复兴》是佩特的代表作,集结了佩特对文艺复兴时期代表性艺术家的论述。在《文艺复兴》收录的第一篇文章“奥卡辛和尼古拉特”(Aucassin and Nicolette)中,佩特说:

文艺复兴是一个多方面却又统一的运动,在这个时期,对智慧和想象本身的热爱,对一种更加自由而恰当的生活态度的渴望已然显现,促使感受到这种渴望的人们去追求种种能够获得智慧的和想象的愉悦的源泉,引导他们不仅仅是去发现那些古老的已被遗忘的获得这种愉悦的源泉,而且去寻求新的源泉、新的体验、新的诗歌主题和新的艺术形式。①Walter Pater, 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the Renaissance,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 9.

佩特说,文艺复兴尽管表现为多个方面,却有一个统一的特点,那就是“对智慧和想象本身的热爱”,这种热爱促使人们去“追求获得智慧和想象的愉悦的源泉”,而能够获得智慧的和想象的愉悦的源泉,他已经说得很清楚,就是诗歌、艺术。佩特这里所指的智慧和想象,与康德所说的“知性与想象力”一脉相承。前文已述,康德认为,当对象的形式引起想象力和知性的互相协调和自由活动时,就有了美。而佩特所说的智慧和想象的愉悦,就来源于康德意义上由美所引起的想象力和知性的互相协调和自由活动。而佩特提出的对获取智慧和想象的愉悦的源泉追求,也就是对艺术、对美的追求;“对智慧和想象本身的热爱”,也就是对艺术和美本身的热爱,体现了康德美的无关利益性的思想。人们欣赏美是出于对美本身的惠爱,而不是出于任何实际利益,或道德的要求,或欲望的迫使。这也就是佩特在这里所表达的思想,人们对智慧和想象的热爱无关利益,没有外在目的的,只是出于对美本身的追求和渴望。在提到中世纪时文艺复兴思想的萌芽时,佩特说:“他们对感官和想象的愉悦的追求,对美的关注,对人体的崇拜,推动人们超越原始基督教理想的藩篱。”②同上,第16页。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关注美,并非因为美具有某种实际的社会功能,仅仅是出于人们对感官和想象的愉悦的追求。

美的无关利益性与无目的性更明确地表现在《文艺复兴》的“结语”中。“结语”是整部书思想的浓缩,也一向被认为是唯美主义理论的代表性文论。佩特写道:

每一个瞬间,都有某些形状趋于完美;山间或大海中的某些色调更加柔和;某些情绪、感悟、或兴奋的思维对我们来说更具有难以抗拒的真实性和吸引力,——而且只在这一刹那。不是体验的结果,而是体验本身,才是目的。仅仅是计算得出数目的脉动本身,就可以给我们一个多彩的、生动的人生。我们怎样才能用最敏锐的感觉,看到其中最值得看的?我们怎么才能最为迅速地从一点到另一点,却始终处于这最大数量的、生机勃勃的力量的中心,在这里它们以最纯净的能量交汇?

总是燃着这样强烈的、玉石一般的火焰,总保持这种极度的沉醉,就是生活的成功。③同上,第119-120页。

佩特鼓励读者去欣赏“趋于完美的形状”,“更加柔和的色调”,体验“真实而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的情感或思维”,从而获得感官和知性的愉悦。如同康德所指出的,在美的鉴赏中,我们关注的是美的形式和品质本身,是形状的完美,色调的柔和,难以抗拒的情绪或感悟。这些都与利益无关,没有任何实际用途,并不能给鉴赏者带来任何实际的利益,也不为任何道德的、社会的、政治的需要服务。美的形式只是引起鉴赏者知性和想象力自由而和谐的活动。佩特紧接着说:“不是体验的结果,而是体验本身,才是目的。”这句话更加凸显了佩特对康德美学的承继,说明美是无关利益的,是无目的的。佩特说:“仅仅是计算得出数目的脉动本身,就可以给我们一个多彩的、生动的人生。”也就是说,佩特追求的是从审美活动中获得的愉悦本身,看到那些生活中值得看的,用最敏锐的感觉体察生活的律动,就是成功的人生。

在“结语”的最后,佩特说:“人生只是一个短暂的间隙,很快就没有了我们的位置。一些人在倦怠中度过这短暂的人生,一些人在强烈的情感中度过,而最睿智的人在艺术和诗歌中度过他的一生。因为我们唯一的机会是尽量延长这一瞬间,在既定的时间内获得最大数量的脉动。强烈的情感会使人更加敏锐地感受人生,无论是爱情的喜悦与伤痛、政治热情、宗教热情,还是人文热情。要相信,是激情使你获得了最大数量的敏锐的意识。”①Walter Pater,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the Renaissanc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 120-121.佩特认为,人生短暂,充满激情的生活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生的价值,因为激情能够产生更多的印象和感觉,使人更加敏锐地感受人生。而在所有这些激情当中——爱情,政治热情,宗教热情,人文热情等,佩特最推崇的是艺术带给人的激情。因为诗的激情,对美的渴望,对为艺术而艺术的热爱,能够使你获得最大量的敏锐的感觉;因为当艺术到达你的时候,它坦率地向你承认,它什么也不会带给你,只除了当它经过你时那片刻的最高品质,而且仅仅是在那一瞬间。②同上,第121页。

佩特在这段话里明确提出了为艺术而艺术,艺术不会带给你任何实际的利益,没有任何实际的功能,它带给你的只是当你欣赏到艺术之美时那一瞬间的愉悦。如同康德所说,美是非功利的。而佩特说,只有这非功利性的美才能产生最大数量的、最敏锐的感觉,所以“最睿智的人在艺术和诗歌中度过他的一生”。

佩特的为艺术而艺术体现了康德的美的非功利性的观念。而康德只是说明了审美以及艺术活动的独特之处,并没有否认艺术的道德价值;同样,佩特对为艺术而艺术的推崇也具有其深刻的道德意义。保罗·盖尔说:“那种认为佩特只关注审美体验,却忽略其它人文价值观的观点是错误的;佩特清楚地表明,唯美主义的价值观是同人类生活中最根本的价值观紧紧联系在一起的。”③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 Aesthetics at 1870”,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hilosophy(1870-1945),ed. Thomas Baldwi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 347.佩特认为,正是因为审美的非功利性与无目的性,用审美的精神看待生活,才能够摆脱生活中手段和目的相分离、为了达到目的将生活中的一切降格为工具的做法。

在《鉴赏集》的“华兹华斯”一文中,佩特说:“诗人的职责不同于道德家,华兹华斯诗歌的首要目的是给读者一种特别的愉悦。可是通过他的诗歌,通过诗歌所带来的愉悦,华兹华斯确实传达给他的读者一种可以应用在实际生活中的非同寻常的智慧……那就是生活中注视与沉思(contemplation)的至关重要性。”④Walter Pater,Appreciations:with an Essay on Style,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1924,PP. 58-59.Contemplation一词的原意为注视、凝视、沉思、冥想,这里指对生活中美的事物的注视与沉思,也就是对美的欣赏。“对华兹华斯来说,沉思——充满感情的注视与思考本身就是目的,是最完美的结果。”⑤同上,第59页。

然而,在现实中,人们的生活大都被目的所主导和左右。佩特说:“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手段和目的的概念覆盖了我们整个的人生,并且成为表现我们的生活的唯一方式或形式。这种形式把所有一切都归结于一种手段或工具,……因而不可能成为更高伦理道德的基础。”⑥同上,第60页。由于本能使然,人们追求某种特定的目标,那目标或高或低,或伟大或渺小。可是大多情况下,那目标如此遥远,也许永远不会实现,达到那目标的手段并不正确,通往那目标的道路也晦暗不清。而在目的与手段的问题上,佩特坚持认为,即便是高贵的目的,也不能为手段的卑下辩护。“为了善的结果而作恶是错误的道德观,是所有更高的宗教观念所不认可的。”⑦同上,第60页。佩特认为:“人们很可能,即使在追求伟大的目标时,本身的精神和情感变得萎缩,因而从根本上减损世界的完美。”⑧同上,第60页。因此,在这样一个以目的为主导的世界上,人们通常“神色凄惨,步履匆匆,姿态可鄙。”⑨同上,第60页。凯特·海克斯特(Kate Hext)在提到目的论时评论道:“佩特批评了目的论的观念。”⑩Kate Hext,“Schilleresque Self-Culture in Pater’s Aesthetics”,Victorian Aesthetic Conditions,ed. Elicia Clements and Lesley J. Higgins,Palgrave Macmillan,2010,P.218.

而华兹华斯的诗歌就是对主导人们生活的目的论的反驳。在佩特看来,华兹华斯是那些“深刻地思考过生活中目的与手段的真正关系的人。他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知道什么事物本身就让人向往,什么事物只是作为工具而让人觉得有利可图”。①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 1870”,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hilosophy(1870-1945),ed. Thomas Baldwin,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61-62.艺术不是用目的来为手段辩护,而是用手段来为目的辩护。就如同一株植物,无论会结出怎样的果实,花叶本身就给人美的愉悦。这也就是康德的非功利性概念的道德意义。美是无关利益的,没有外在目的,因此是最纯粹的。对美的向往不涉及任何实际的利益,因此符合最根本的道德原则。如同希拉里·弗雷泽(Hilary Fraser)说,尽管“佩特反对罗斯金的美学思想以及他的传统道德观,他的作品中却流露出对道德的敏感,他所感兴趣的是探索一种重新定义审美体验的道德含义的可能”。②Hilary Fraser,Beauty and Belief:Aesthetics and Religion in Victorian Litera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198.

佩特在论著中反复提到“充满感情的注视”(impassioned contemplation)的重要性,“如果你能够领会诗歌和艺术的真正精神,你就会触摸到这一原则。那就是…为注视而注视。”③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诗歌和艺术是为欣赏而欣赏,而“用艺术的精神对待生活,就使生活的手段和目的达到了统一”。④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这也就是康德所说的自由之美,与审美有关的只是对象所展现的形式或品质,是审美主体在没有任何利益的驱使下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审美愉悦是自发的,没有任何外在的原则或力量逼迫我们去承认一件事物的美。也正因为如此,佩特鼓励用欣赏艺术的态度对待生活,声称这是“艺术和诗歌真正的道德意义所在。”⑤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佩特说,“人生的目的不在行动(action),而在于思考(contemplation)——是无为(being)而非作为(doing)——是一种精神状态;不论以哪种形式出现,这都是所有更高道德的原则”。⑥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如同戴维·德洛拉(David Delaura)所说:“佩特的唯美主义……从本质上表现了一种道德观——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而是艺术服务于一种完美生活的价值观。”⑦David Delaura,Hebrew and Hellene in Victorian England:Newman,Arnold,and Pater,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69,P.179.

尽管佩特在这篇文章中主要论述的是华兹华斯的诗歌特点,但他强调,为欣赏而欣赏的原则是“所有伟大的艺术与诗歌”的共同特点,是“古往今来所有优秀艺术家”的共同品质。⑧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他们都懂得充满感情地注视这一原则,而且是这一艺术的大师和专家。“他们的作品不是要说教,或强行推进某种教条,甚至没有激励我们去追求某种高尚的目标;而是让我们的思想暂时摆脱统治我们生活的机械体系。”⑨Paul Guyer,“Art and Morality:Aesthetics at对此,席勒在其《审美教育书简》中明确说,“理想的艺术必须离开现实,并且以足够的勇气超越需要;因为艺术是自由的女儿,她只想从精神的必然而不想从物质的需要去接受她的规范。可是,现在需要正支配一切,并使沉沦的人类屈服于他的暴虐的桎梏之下。”⑩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张玉能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手段和目的的机械体系将一切都归结为一种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工具,而用审美的态度对待生活就可以摆脱这一模式,因而是“所有文化的目标”。(11)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张玉能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因此,佩特认为沉思、审美才是生活的最高价值,是所有更高道德的原则。

四、结语

康德的美学理论指出美是纯粹的,无关利益的。艺术带给人的愉悦是知性与想象力相互协调的自由活动,没有任何外在的目的或原则去逼迫我们承认一件事物的美。佩特的唯美主义理论继承了康德的美学思想。他提倡“为艺术而艺术”,宣扬“为欣赏而欣赏”,主张把生活当作艺术,用艺术欣赏的态度看待生活,追求生活中敏锐的感觉和强烈的印象。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艺术鉴赏的非功利性。在审美活动中,目的和工具合二为一。所以,佩特认为艺术审美是生活的最高价值,把审美态度看作是更高的道德原则,说明了艺术与人类最深刻的道德关怀之间的关系。

(责任编辑:言顺)

语言与文学

Walter Pater’s Art for Art’s Sake and Its Moral Significance

CHEN L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anghai 200237,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deals with Walter Pater’s aesthetic concept of art for art’s sake and it moral significa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Kant’s aesthetic influence. Kant's analysis of beauty points out that the essential character of beauty is disinterestedness,and beauty yields the spectator disinterested and free satisfaction. Inheriting Kant’s idea of disinterestedness,Pater proposes for art for art’s sake. He celebrates the principle of beholding for the mere joy of beholding,for the process of which makes life a thing in which means and ends are identified. In this sense he elevates art as the principle of all higher morality. Pater’s art for art’s sake challenges the prevalent teleological orientation in reality,demonstrating the moral concern of his aesthetic theory.

Key words:Walter Pater;Immanuel Kant;art for art’s sake;morality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国唯美主义思想中的道德精神”(13BWW006);华东理工大学培育基金“沃尔特·佩特唯美主义思想研究”(WS1422001)。

[作者简介]陈丽(1974 -),女,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672(2016)02-01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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