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后的天空

傅丛

敏从小由外婆心肝宝贝似的带大，等长到六七岁时，由于大舅要结婚，怕影响舅舅们的未来生活，所以被父母带回身边来到了岭后，与祖母及小妹待在一起，一家五口就这样破天荒地团聚了。离开了疼爱她的外婆，原本开朗的敏一下子内向了起来，自认不招父母及祖母喜欢，因此小小年纪的她，喜欢用冷眼看这个她认为原本跟她不相关的地方及人物，包括父母、祖母及小妹。

那时敏的父亲为了建设从朱家埠至岭后的盘山公路、从岭后穿越毛竹源码头的铁轨及隧道，在新安江过坝工程指挥部工作。作为指挥部普通的工作人员，父亲要早出晚归、夜以继日地在工地上操劳;为了补贴家用，母亲白天要出去碎石子及量立方，因此照顾年仅三岁妹妹及敏的重任就落到了三寸金莲的祖母身上。小脚祖母端庄大方，吃苦耐劳，祖籍淳安茶园镇，说得一口侬软好听的茶园话，为了配合国家号召新安江大移民的特别行动，刚背井离乡移民至富阳潘村。但为了帮着照顾儿子的家庭，让儿子安心工作，祖母克制着刚离别茶园故土的痛楚及匆忙布置移民临时住房的遗憾，忍辱负重地又从移民地潘村折回到岭后帮儿子带孩子。刚开始住宿条件挺不好，敏曾与父母及祖母住过四面漏风的草棚及农民的简易平房，根本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有一次小妹生病哭闹不停，吃了药也不见好，需要小脚的祖母抱在怀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加上敏的蔫淘，祖母小小的身躯已经被压力逼到极限，而且每天只有在晚上极晚时才能见到儿子儿媳，祖母终于爆发了对父亲的不满：“源，送我回家，我又不是没有家。”敏无意中偷看到了父亲坚强地忍住眼泪并无言叹气的这一幕。

等敏长大后与父亲说起这辈子祖母唯一的一次发飙时，父亲说，其实那个时候他心如刀绞，觉得是自己能力不够才让老母亲遭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否则德行那么好的母亲不会平白无故地用这种哀怨的口气跟儿子说话。但在建国初期百废待兴的特殊年代背景下，作为个体公民就应本能地服从国家利益大局，毫无选择的余地。新安江大坝在那时是举世瞩目的大工程，其利用国产自制设备成功建成并发电，是当时国人引以自豪的大事。而新安江过坝工程指挥部负责的岭后周边的建设工程，即这项由淳安县负责的境内主要工程——从岭后至毛竹源的铁路和毛竹源码头的建设，可使与浙戆线相连的金华至岭后铁路线再往后延长到毛竹源码头，即可打通全国各地到淳安的道路，上溯可至黄山，下行可接新安江及富春江及全国各地，该工程对刚参加完移民大行动的淳安县的未来发展意义重大。

但有一次祖母与敏的谈话却给敏幼小的心灵增添了一丝惆怅。祖母指着岭后附近的毛竹源码头的湖面幽幽地跟敏说，孩子，我那美丽的老家就在这个千岛湖的水底下，小村庄坐落在漂亮弧形转弯处的高台上，熠熠发光的小溪绕村走，依稀可见清澈游动的小鱼，花半天时间还能从溪里淘出米粒大小的金子，小山村炊烟袅绕，美丽异常，但恐怕这辈子我是回不去这个家了——祖母回忆起故乡的絮叨及那份牵挂让人动容，明知故乡在千岛湖水底下的某个角落，却不能目视及触摸，因此灵魂有着一份无处安放的痛楚。但祖母语锋一转，一改忧伤的表情又笑着说：“你父母参加岭后及毛竹源码头的建设，咱们一家五口人才能难得地团聚在一起，虽条件艰苦些，但毕竟能在一起，任何困难咱都得一起面对，你也要乖一点儿体谅父母一点儿，父母上班干活也不容易。我上次跟你父亲发火，是我的不是，其实我只是希望他能在工作之余多关心一下你们两个小孩。后来听你父亲说，他的工作包括跟同事一起负责把两吨的炸药往山底下埋，把整座山从下面炸松了再安排人一点点往外运石块及土，危险性及责任均很重大，因此我反省了那次跟他提回家的事情，我只想到了我自己的苦处，而未站在你父亲的角度考虑他的辛苦，是我的不对。”小脚祖母柔声细语地跟敏说着这些话时，敏惊讶地抬头看着她，刹那间祖母的形象在敏的心目中高大了起来。

变化从敏的身上开始显现。刚开始来到岭后时敏沉默不语，一副冷眼看世界的表情，心里跟家人隔着一层山似的，但当敏看到爱吃辣椒无辣不欢的祖母刻意在敏爱吃的炒腊肉等菜中不放辣椒，让敏又体会到了曾在外婆身边的那份宠爱。一旦不再纠结父母及祖母究竟爱不爱你时，宛如那层薄的窗户纸被捅破，芥蒂尽消，敏的心一下子跟祖母及父母亲近了，尤其在了解到父母所做的工作看似平凡但却是伟大的、了不起的工作之后。敏不再是一个散养状态下只能在湖边孤独张望的小女孩，由于有了祖母慈爱的陪伴及细心的沟通，敏眼里岭后的天空显得格外的美丽透亮，不再只有炸山带来的恐惧及轰鸣声，敏似乎隐约听到了湖边芦苇群中有野天鹅展翅飞翔的声音。岭后的天空是那么的优美，放眼望去，美丽的湖面在微风的吹拂下细纹波动，刚形成不久的千岛湖远近岛屿错落有致。在此处敏还偶遇了此生只见过一次的太阳雨，震撼异常。那是一个有太阳的潮湿的午后，工地附近的山那边突然下起了大雨，一批批、有层次、垂直地往敏的身旁及眼前推进，在离敏十米之远处戛然停止，因而在童年小女孩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奇观：这边是太阳高照，而那边是下着优美线条的大雨，跟活戏文似的，拉开了奇妙的幕帘，演出了一幕旷世绝活。但比起这些优美的自然景观，敏却更愿意回忆起祖母在煤油灯下戴着老花眼镜缝补着衣裳，敏在桌子的这头埋头写着作业的那一幕温馨景象，在敏的记忆及梦中千百遍回味却从不厌倦。

等敏长大后才知道小脚祖母的不易及伟大——祖母就是三十万新安江移民中平凡的一员，虽目不识丁，但有一手刺绣手艺的她心中有祖国这个大家，在那个特殊年代里，以自己的一己之力默默支持着建国以来的首次水利移民大行动，并为参加工程建设的子女分忧解难，安抚着孙女幼小的心灵，教会了敏宽容及爱，言传身教地把贤淑豁达、勤劳吃苦、任劳任怨的优良品德渗透给隔代。温和的祖母要求敏包容及体谅他人的同时，要学会相互爱护，是一家人就好好守护在一起，并尽量为社会做贡献。

新安江大坝的建设场景，著名画家傅抱石在他的《待把江山细描绘》画展中有多幅画作对其进行深情描绘，邮电部也于1964年发行了大坝施工、安装、拦河大坝和送电四幅传统彩墨技法的特种邮票，可见该工程在新中国建设初期的影响力及当时体现的民族自豪感。而由新安江过坝工程指挥部负责的岭后周边建设工程——从岭后至毛竹源铁路和毛竹源码头建设的工程却鲜有人提及，公开可查到的仅为新安江过坝工程指挥部成立于一九七○年四月、工程同年五月动工及从岭后至毛竹源铁路于一九七五年通车。与父亲探讨过，父亲答曰，这在当时也只是个小工程而已，在祖国建设的大环境中不值得一提。但在幼时敏的心里，这项工程所涉及的路段是一片神奇的旅程，不只是因为遭遇了一次人生难得一遇的太阳雨，而是因为在被炸松的山坡旁来来往往的人群用簸箕挑土，用榔头敲石头，用独轮车推土，饿了就吃干粮及馒头，颇有愚公移山的意味。到了工程后期才来了个简易的挖土机，大山及隧道里的土及石块基本由人们手工刨出并运走。工人们铺碎石及铁轨的场面也很壮观，喊着号子一点一点地把铁轨往预定线路上挪。等到铁路正式通车的那一天，人们在火车机头上挂红花，鞭炮齐鸣，现场热闹非凡，自豪感爆棚。父亲那日在日记中写道：“希望两个女儿尽快长大，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展现了那个热火朝天年代的平凡人对祖国建设及繁荣富强的强烈愿望。

岭后火车站至毛竹源码头的铁路目前还在使用，仅承担货运;毛竹源码头至排岭千岛湖已无客轮，仅有少量游船停靠;朱家埠至岭后的公路仍在使用，现为沥青路面，通过该路径可由毛竹源、富溪、里阳、许源到达排岭即千岛湖镇，但目前由于杭千高速路的开通，这么辗转出行到千岛湖的估计只有周边的居民了。由于边界管辖的难以协调问题，毛竹源码头及岭后的繁荣热闹景象只有在敏的梦里再现了，但平常老百姓在国家困难时期的那份牺牲小家顾全大家的奉献精神永存。乡愁是一缕永远抹不去的哀伤，也是一份普通百姓的隐忍与奉献，希望远在天堂的祖母能将记忆中的家乡的滋味补齐。若祖母知道现在千岛湖已竖立移民碑，肯定了三十万移民为祖国建设做出的无私奉献，给予了移民精神上的补偿，肯定心里很安慰。在当年轰轰烈烈的工程建设中，普通百姓为了建设美好祖国所体现出的无私奉献精神，在当下社会也应该是一笔值得倡导及弘扬的精神财富。真心希望岭后的天空永远那么美丽与透亮。

傅 丛：女，1968年出生，浙江淳安人。工学博士，目前在北京市煤炭科学研究总院《煤质技术》编辑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