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
2016-03-07李俊玺
一
机关干部调整,尤步德调出行政办公室去监察室上班。
文佳佳提任行政办公室副主任兼驻古城市办事处主任。
不管别人怎样议论这件事,尤步德自己想得通看得开:一无背景,二没靠山,不进庙,不烧香,就想真让神降幅,那哪儿成?还有,叶桂花在公司大门口闹那一场,丢人败德,谁不知晓?要说对自己没一点儿影响也不现实。提拔既然没戏,自己也老大不小的了,再守着秘书的位置干年轻人的活,没啥意思。倒不如离开行政办,来这无人管少人问的监察室落个轻松自在。文佳佳原谅不原谅自己都无所谓。她当办事处主任常住市里不回来。偶尔回公司,真碰上,低低头过去,就当压根儿谁也不认识谁。人与人相聚,恩也好,怨也罢,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
尤步德从行政楼搬到政工楼半年过去。该查的经济案件报上去,大多被压下,作个记录放在哪儿,他便没多少工作可干。搬出字帖泼墨挥毫练书法。练书法要思想集中心无旁骛。但他做不到。常常是手握笔杆脑子里便出现一个问号:我到底得罪谁了?挑唆叶桂花来这一手,通这么大个娄子!
一天下午,他手头无事,刚翻开一本闲书,行政办秘书小张来找他,说主任要和他谈话。
他问哪个主任。
小张回答,文主任,文佳佳。
尤步德心里一愣。事情都过去快一年了,三次赔情道歉她不理。这会儿她高升了,该翻腾那事了?尤步德心里这样想,对小张说,知道了,我马上去。小张临走告诉他,文主任在资料室等候。
小张走了,尤步德却不着急去见文佳佳,他需要平静一下心情。
十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叶桂花跟他闹腾大半夜。他在沙发上睁开眼,已是早上七点多,起身洗漱后,正吃叶桂花端上桌的早饭,叶桂花先他一步离家。
叶桂花打工的那个饭店,上午十点开门营业,她九点出门不耽误事。以往,都是尤步德用过早餐推下饭碗出门上班,叶桂花洗碗刷锅收拾好家务才离家。那天早上,做好的饭叶桂花没吃一口就出门走人,是昨夜晚那股火没出尽,心里还窝着气儿哩。
你生气!我还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呢!尤步德当时想。
那天夜里俩人生气分铺各睡各的,他一夜没睡好,叶桂花也难说睡得安稳。生那场闲气,以致惹下至今说不清的麻烦和苦恼,在他看来,纯是叶桂花没事儿找事儿,神经过敏瞎胡闹。
自打叶桂花嫁给他,总爱为一些小事值不值地来一场,弄得他没办法,只好说软话赔不是。事后,他还在生闷气,叶桂花是该吃吃、该喝喝、该做做,一副没心没肺的德行!摊上这么个老婆,尤步德也实在没办法,后悔当初的一念之差。
二十年前,他和现在的公司经理潘高生一个部队复员,又同一个企业参加工作。当兵那会儿,俩人虽然后同一部队,但营地相距很远,相互间没有来往,谁也不认识谁,来企业报到,才知道是一个部队的战友。
那时候,工作分配不能个人选择,劳资部门说了算。他分到翻砂车间,潘高生分到汽车队。
厂里开大会揭批“四人帮”的罪行,师傅们让尤步德写批判稿上台发言。他不仅会写发言稿,还会办墙报,也能画几笔。两年后,机关需要他这样的人,他就进了机关。
不久,知识分子“臭老九”彻底大翻身,挑大梁担任领导职务,他们的儿女找对象也开始挑剔起来。特别是女孩儿们,模样漂亮,自身条件好的,一定要选个门当户对、各方面都相匹配的才满意;女孩儿自身条件不怎么优秀,但有老子这棵大树在那儿罩着,自然也有挑挑拣拣的资本。当时,就有这么一个女孩儿看上了他。不是看他英俊潇洒,是看他文采出众,肚里有货。女孩儿向老爸讲明想法,老爸夸女儿有眼力,托人把话讲给尤步德。
他当时和女孩儿在一个大院上班,女孩儿对他有那点儿意思,他也看出来了。但他看不上女孩儿的长相,嫌女孩儿脸长眼小身子短。女孩儿的爸是领导不假,但尤步德要找的是意中人,不是靠山;既然找意中人,就不能委屈自己。出于对女孩儿和他老爸的尊重,他没一口回绝,说再考虑考虑。话转到女孩儿和女孩儿老爸耳朵里,女孩儿感到被人看低,受不了,哭了;她老爸脸一沉说:怎么?他还要“考虑考虑”!
就在他犹豫之际,早有心意却不被女孩儿看好的汽车队司机,加快了追求女孩儿的步伐。女孩儿说,你没有尤步德的才气,你要有他那才气,我就嫁给你。尤步德没说不愿意,他还在考虑。他考虑,我也在考虑……你等吧!汽车司机说:尤步德除了比我多认几个字,他哪点儿比我好?我是大汽车司机,他啥也不是。听诊器、方向盘赛过食堂管理员。这话,你不是没听说过!多识几个字,就一定比我开汽车走天下能耐大?无人处,汽车司机对女孩儿几次下跪,发誓非她不娶,爱她到海枯石烂不变心。而尤步德这边却不见任何动静。女孩儿便答应了那位紧追不舍的汽车司机。虽然女孩儿的老爸并不看好那个司机,嫌他看人脸朝上,说话顺着溜,但宝贝女儿既然表态同意,老爸只能接受。那位汽车司机,就是现在的公司经理潘高生。
潘高生娶了领导的女儿,很快由汽车司机升为车队队长……两年后,又当上机关福利科科长。会办事,手上有货,哪位领导不另眼看他?
这时,尤步德才悟出一些道理:人不能拿理想当饭吃,长相好也不能当钱花,还得实际点儿。后悔当初机会没把握好,让他人家捷足先登,结果就被人远远地甩在后头。
尤步德在机关独身两年,终未找到意中人。年龄不饶人,回家探亲娶了农村姑娘叶桂花。叶桂花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模样漂亮,体格健壮,家里地里全都拿得起放得下。但她有点儿“二蛋”脾气,人称“惹不起”。生性软弱的尤步德为免生气,时时事事让她三分。日久成习惯,当他离开原来的工作单位,调来这个公司上班,叶桂花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带着女儿来到他身边,在叶桂花面前,他已是言听计从,让老婆拨得团团转了。
尤步德人到中年,职位没上去,可也没荒废时日。业务上发愤努力,成为企业报特约通讯员;工作之余,坚持三年攻读,拿到了中文函授大专文凭,圆了大学梦。
因为写东西,他经常加班熬夜,有时晚上不回家,就在资料室放张床临时休息。床单、被褥自己备,脏了带回家叶桂花给拆洗,旧了换新的。叶桂花埋怨他:说起来你也是机关的老干家儿,你看看谁像你?晚上加班写东西,不回家,睡资料室,床单被褥还得从家带!你就不能跟领导说说,让招待所给你配一套?尤步德说:单位配福利是讲级别的,我不是科级干部,凭啥去招待所取床单被褥?领导同意我在资料室放张床临时休息,就算不错了,别人想放还不允许哩!等吧,等我混个科级,你那床单被褥我看都不看!
叶桂花说,你进机关多少年了,到现在不还是个平头百姓?前两年,你说快啦快啦,组干部考察通过了,马上会研究,光说不见动静。领导一换,你的事成了黄瓜菜。潘高生来当头儿,听说两次提拔干部都没你的戏,也没听你吭过一声。有本事,哪一天你也混个科长出来让我看看,也叫我跟着光彩光彩。叶桂花说着,将他带回的脏兮兮的床单丢进洗衣机里。
生气那天晚上睡觉前,叶桂花拿出洗好晾干的白底花方格床单,指着上面洗不净的污秽,眼盯尤步德,审犯人似的问他:这是啥东西?
他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笑说:梦遗!
你光屁股睡觉不穿裤头儿?叶桂花紧追不舍。
稿子急用,想尿不想放笔,写完去尿,尿急,裤头儿滴湿一片,脱下来洗洗,搭那儿晾着,躺到床上做个梦,就……他突然觉得,跟叶桂花没有必要讲这么请楚,越说越多,好像里边有啥猫腻似的,急忙绕开话题,说上高中的女儿打电话叫叶桂花去街道办事处开个证明,说明她无正式职业,女儿好在学校申请助学金。
叶桂花话里有话道:讲啥困难,要啥助学金?她爹在外头都养情人了,家里还会有困难?
他一听,发起急来:你,你,这是啥话……
叶桂花不依不饶:你当我是瞎子聋子,你干的美事儿我啥都不知道?——秦桧还有仨相好哩!有人早跟我说了,你身边添个跑腿的,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哥长哥短的叫着,小嘴儿甜着哩!这么长时间,你可是没跟我迸过一个字!你守口如瓶,我心里清楚!
听老婆话有所指,尤步德意识到又是秀才遇上兵了。
以往,叶桂花为一些家务事唠唠叨叨说他不是,他都能糊里糊涂地接受,甚至半真半假作个自我批评也可以过去。因为那是两口子之间的事,无所谓。今天叶桂花矛头不仅指向自己,也让别人跟着他蒙羞。尤步德生气又吃惊,还多多少少有点儿心虚。
生气的是叶桂花无中生有;吃惊的是她在自己身边放了眼线;心虚是情感上曾有过有那么一点点儿模糊不清的潜意识。叶桂花也太敏感,难道自己那瞬间的一闪念带在脸上,让她看出来了?
有天晚上,文佳佳跟他讨论一篇新闻稿,他坐在椅子上,文佳佳站他背后,前胸脯挨着他的后肩背,瓜子脸贴他很近,秀发里透出一股清香,四十多岁的他心头发热,心跳加速,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想到叶桂花那高大的身躯和洋溢着红晕的圆月脸,又想到自己还有叶桂花对自己个人前途的迫切期望,尤步德从几乎要一头栽下去的躁动里咬牙稳住自己,起身到走廊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冷水浇头,猛的激凌一下,头脑才完全清醒过来;用手拨抹拨抹湿漉漉的头发和满脸的水珠,长出一口气,回到办公室,文佳佳已经离开。
一星期后,文佳佳与他合写的新闻稿在报纸上发了头条,落款处只写本报通讯员文佳佳,没有他的名字。不是文佳佳贪二人之功为己有,故意不署他的名字,而是投稿时他自己把“尤步德”三个字划去了。本意是想让来办公室已有一段时间、对新闻写作还不够熟练,但又热情极高的文佳佳多露几回脸,在新闻圈儿里站稳脚跟,也不枉她好不容易进到办公室当秘书。
他早就清楚,技校毕业学烹饪却不愿在职工食堂做饭的文佳佳,在职工食堂那会儿,小餐厅跑前跑后,领导想吃啥她就张罗着做啥,目的就是想跳出伙房,不当那侍候人的伙夫。趁给领导端饭上菜时,不断对领导说自己爱好的是写作。文佳佳说话时脸上带着迷人的笑容,一副叫人可怜的样子,领导便破例把她调到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指示尤步德,写作上多带带文佳佳。于是,他每次去报社参加记者、通讯员例会,下车间、工地采访,写总结报告及各类汇报材料,以至于听领导关于每一份工作报告的具体修改意见,都带着文佳佳。
虽说那天晚上文佳佳挨他近些,他一时浑身发热,甚至有些心猿意马,但毕竟是自己勒紧缰绳站稳了脚跟,没做任何对不起组织、对不起老婆的事。再说,那一时的心潮激荡藏在他肚子里谁能看见?就连文佳佳也未必就清楚他当时的心理活动……如今的文佳佳,工作独当一面,用不着他指导就能完成任务。偏偏这个时候,冒出他跟文佳佳不清不白的谣言来,还传到叶桂花耳朵里。到底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文佳佳来的,他一时想不透。叶桂花这个“醋坛子”听风就是雨,借题发挥不依不饶,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气愤,又有点儿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的头疼。
气愤归气愤,头疼归头疼,叶桂花的追问还得回答,不然她会没完没了。要说的说了,该解释的解释了,再说再解释,只能说梦遗时梦见的像是文佳佳又不像是她,到底是谁,实在说不清。不,不能这样说,无论如何不能从自己口里说出“文佳佳”三个字来。讲出来就是不打自招。他当时决心不再重复梦遗的事,拐着弯儿想说点儿别的,嘿嘿一笑,带着夫妻间常有的那种意思挨近叶桂花说,这些时也不知是咋了,跟你在一起儿,它就提不起那股子劲儿;离开你,独个儿睡,它就不安生。今儿晚上,咱让它累个半死不活,保管它得老实一阵子……
你想,我不想!你干,我不干!趴资料室你那张破床上梦遗去吧!叶桂花说着,抓起带有污点的方格床单摔在他脸上,把他推出里间屋,扔出一床被子,“砰”一声关上门,“啪”一下反锁住,把他晾在外间屋。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自己认为还可以算得上是至理名言的话:做男人难,做一个叫醋坛子老婆放心的男人更难!
也是夜里睡沙发的那天早上,他早饭后去上班,在公司大门口碰上文佳佳。
文佳佳一身新打扮,画眉抹脸嘴唇涂得鲜红。尤步德知道,她打扮成这模样,一定是去企业报社。去报社,集团机关大门难进着哩。大门口牌子上写着“服装不整禁止入内”。文佳佳初学写新闻那会儿,有两次他带她去报社,进门时他被挡了架,盘问一番要他登记。跟在他后边的文佳佳,门卫问都不问,微笑着放行。他观察后发现,自己穿戴平平,相貌平平,跟出苦力的差不多。而文佳佳打扮时髦穿戴漂亮,门卫看人放行,挡住他就不挡文佳佳。打那以后,再去报社送稿子开会,他能不去就不去,只让文佳佳一个人去,文佳佳也不攀他了。
俩人在门卫室外面站定。文佳佳从米黄色挎包里掏出一篇新闻稿,让他过目。那篇新闻是他提供线索并点题,由文佳佳和刚干文秘不久的小张共同采写的。稿子送到报社,编辑说很有新意,报道的主题正是集团领导关注的重点,准备上一版头条。编辑在电话里提出修改意见,约定修改后上午九点半以前送编辑部再审。当天晚上,文佳佳和小张按编辑提出的意见连夜修改,一直改到夜里十点多才算满意。改完想让他过目,他早已下班回家。这会儿,文佳佳带稿子去报社,恰巧在公司大门口碰上他,拦住让他看稿子提意见。与其说是请教,不如说是对他的尊重。
文佳佳告诉他,她已得到确切信息,公司中层干部调整提拔很快就要进入程序,机关空出三个岗位需要补充,论学历资历能力和水平,他都有优势。文佳佳提醒他说,上两次提拔,你不在意,错过了机会。这一次,你应该争取主动,不能再不当回事。说到自己,文佳佳叹口气说,有你们几个老大哥前头站着,我是挨不上号,只看以后有没机会了!
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女人,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稿子,摔在地上,拉住他的一只胳膊用力一甩,踉跄中他踩在一颗石子上,栽倒在地,差点儿嘴啃泥。文佳佳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就扑上前,一只手抓住她的马尾辫,另一只手左右开弓,照文佳佳脸上抽了两巴掌。
正是公司职工早班上班、夜班下班的时间,大门口行人如流,一见有人打架,都围上来看热闹。门卫见有人闹事,上来三个壮汉,一个护着文佳佳,另两个挡开打人的女人。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打人的是尤步德的老婆叶桂花,二蛋脾气,一身力气,她打工的那个饭店,老板要女服务员扛面粉上下楼比赛,她拿了第一,是饭店有名的叶力士,这回可见识了庐山真面目。
挨打的文佳佳,挎包掉在地上拾也不拾,捂脸哭着跑回机关楼。人们再看尤步德,早已没了踪影。
门卫问叶桂花为啥动手打人。
叶桂花指着跑走的文佳佳说:你去问她,死不要脸的!不跑,我还打她!说罢,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悻悻而去。
他清楚地记得,文佳佳挨打后两天没上班,第三天上班就把办公桌抬走,和新来的试用秘书小张挤在一个很小的房间。从此和尤步德少见面不说话,像是谁也不认识谁。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文佳佳挨打的事,人们吵吵一阵子说得不新鲜了也都不再说了,时间一长也渐渐地把这事淡忘了。
二
人们虽不再议论这件事,尤步德却一直心神不宁,夜里常常睡不着,睡着了就做噩梦。
叶桂花似睡非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示意让他搂抱——这是叶桂花想跟他那个的常态动作。搁以往,他会一个激灵,精神振奋,将叶桂花压在身子底下。而这时候,才从噩梦中惊醒,尤步德把叶桂花的胳膊推到一边,翻身给她个后脊梁。
他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噩梦不断,是老婆打了文佳佳后,文佳佳出人意料没把事情闹大,又不声不响把办公桌搬出去和小张挤一个屋。这种反常举动令他心神难安。
因为老婆打了文佳佳,从来没和他单独谈过话的潘高生把他叫到办公室,阴沉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这件事,要看文佳佳的态度,她要是不依不饶,你两口子也只能是吃不了兜着走!潘高升的意思,尤步德只有求得文佳佳的原谅,他那里才好说话。
尤步德把经理的话说给叶桂花,也想趁机数叨老婆几句,叶桂花硬邦邦顶他说:你不要以为我打她打错了!我怕啥?大不了躺在派出所地上不起来,有能耐他们就把我开出地球去?再说了,无风不起浪,人家不议论别人,单议论你俩。不是我说你,就是真没有那事儿,也一定有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要不,咋会传出这些话来?我不追究,你倒还来劲儿了!——能的你!老婆一顿戗白,尤步德不再吭声。不过,叶桂花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不像是违心的话:事情都过去了,你要是真想跟姓文的说声对不起,我也不反对。
第一次道歉,是在影剧院看电影。文佳佳坐前排,他坐文佳佳身后。当时,不同地点的两个影剧院,错开时间放同一部新电影,跑片子的还在路上,看电影的人只能在座位上等。尤步德瞅左右没几个认识的人,跟文佳佳道歉是个机会。向前探探身子小声说:佳佳,你,看电影?文佳佳正跟一个男青年低头聊天儿,听背后有人喊她,扭头见是尤步德,一副尴尬无趣的丑脸。说:不看电影坐这儿干啥?说罢又扭过头去。
尤步德吃个闭门羹,这在他是意料之中,鼓起勇气又说:那天……那件事……实在……对不起!
回家跟你老婆道歉说去!文佳佳不回头,戗他一句。
希望……你……原谅!
你希望我原谅谁?文佳佳转过脸又扭过去,带着愤恨耸耸肩,坐直身子,不再理任何人。
正与文佳佳聊得有趣的男青年,听尤步德说话不明不白,惹得文佳佳生气,连他也不理了,便冲着尤步德说道:神经病!
电影没结束,尤步德就提前离开了。
第二次单独见到文佳佳,是在商场内一个服装摊位旁边。当时,他在不远处看见文佳佳正在试一件新衣。文佳佳试衣时,服装小姐一个劲儿夸衣服就像是为文佳佳量身定做的,穿上最合适不过。颜色衬人,价格便宜,不买后悔。说得文佳佳动了心,开始与服装小姐讨价还价。他看是个机会,慢慢近前站住。文佳佳分明看见了他,只装没看见,继续与服装小姐砍价钱。服装小姐见他过来,以为他也要买衣服,跟他打招呼,问他想选啥样式。他说不买衣服,指指文佳佳说,跟她说句话。文佳佳一听,双腿挺直,身子外撤,冰冷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一时慌了神,吭哧半天,说出口的还是那句话:那天……那件事……实在……对不起!
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文佳佳气恨地把试穿的衣服摔到服装小姐怀里,一跺脚转身离去。
好不容易就要谈妥的一笔生意,硬是让这个臭男人给搅黄了。服装小姐一肚子不满意,掂着衣服对着尤步德抖了抖,看着别处说:今天不知是咋了?出门就碰见头狼猪,煽情不拣地方!
尤步德听得明白,她这是在骂自己,搁以往,他不会白吃这个亏。这会儿,他没了跟指桑骂槐的服装小姐论高低的底气。因为,确实是自己一句话说恼了文佳佳。文佳佳走了,卖衣服的失掉赚钱机会,搁谁谁会高兴?他感觉有些对不住卖服装的小姐,理亏着低头走开。离开时,他感觉周围的目光都在看着他,自己也真像头窝囊又丑陋的笨猪。
第三次和文佳佳不期而遇,是在办公楼洗手间的水池边。他从厕所出来,打开水龙头照着壁镜洗手。壁镜里出现文佳佳的身影。
机关的人都集中在大会议室开会,走廊里不见人。尤步德不想丢掉这难得的机会,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低头洗手的文佳佳,还是那句话:那天……话没说完,文佳佳忽地抬起头,杏目圆睁,满眼含泪,怒声叫道:尤步德,你,你还叫不叫人活了!吓得他慌忙离开……从此以后,直到他调出行政办公室,文佳佳升任古城办事处主任,二人再没见过面。
今天,身为办事处主任的文佳佳,打发十分清楚他们“闹不团结”原因的小张来叫他,要和他谈话,太阳打西边出来,有些反常。
尤步德满腹狐疑,几乎是磨蹭着来到他非常熟悉的那间资料室。
资料室还是老样子,一张桌子,一把旧藤椅,一张单人床以及杂七杂八的文秘资料。他离开行政办公室后,资料室成了小张加班加点熬眼磨屁股临时休息的去处。
文佳佳见他进来,从藤椅上起身,对他笑笑,示意他坐。正陪文佳佳说话的小张随即离开。
和文佳佳见面,他没有再提过去那件事的意思,也没了再向文佳佳道歉的想法。面无表情,等文佳佳说话。
去古城办事处当主任已半年多的文佳佳,穿戴更加讲究也更加时髦,人也更显漂亮。夏日里,鸡心领不带袖儿的蚕丝蓝底碎花连衣裙,凸显高峰细腰,头发染成棕黄色,中间烫出一卷儿一卷儿的菊花形,下端一绺一绺蜿蜒下垂,新颖又别致。先前的鸭蛋脸原本黑里泛红,名副其实的黑牡丹,现如今,已变得粉白细嫩,灿若桃花,和过去判若两人。只可惜,长脖颈的微黑与粉红亮白的面容形成对比,便显不甚协调。尽管如此,尤步德还是暗自叹服,环境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还能改变人的相貌!
文佳佳向资料室里逡巡一眼,没话找话,带着感慨道:不来这地方快一年了!回想写新闻那会儿,改稿子你争我吵,各不相让,还真有几分怀念呢!随后问道:这些时你都忙些啥?
他回答:监察室,你了解,闲差。看看报纸喝杯水,兴趣来了练练毛笔字,再就是找本书看看。读点儿书,感觉挺不错的。前几年,虽说上了个函授专科,书本知识囫囵吞枣,说不上扎实。有时就想,再念两年大学多好!
你真的还想上大学?文佳佳截住他的话。
随便说说而已。都到了这般年纪,还上什么学、读什么书呀?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苦笑着叹口气。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必须再去读一次大学。这是领导交给的任务!文佳佳把话引入正题。
再去读大学,还是领导交给的任务。他一时听不明白。
文佳佳绕着弯子说:现在的形势我不说你也知道,提职务、晋职称,没文凭不说事。有文凭得风势,一路畅通。你没见好多人都在千方百计捞文凭!咱领导也得跟着形势走不是?他现在虽说是处级干部,就因为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文凭,高级职称没能评上。再有三两年,总部几位主要领导先后到站,二十多个分公司和直属部门的不少处长、经理、书记都在盯着那几个位子。听说,有人已开始去上边活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咱领导也有进步的愿望和要求,拿个文凭,应付一下,是必须的。可眼下你也知道,他管着四个分厂,一千多号人,哪来的时间去读书拿文凭?这件事他跟我说了,我想想,也是。一手难得两头顾,他是有难处,但也不是没办法解决。这会儿,你在监察室上班,没啥大事儿,闲着也是闲着,报个函授班,每月去古城工商学院听四天课,坚持三年,给他拿个大专文凭问题不大。事情办好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说了,你已经上过函授大专,里边的道道我不说你也清楚。还有,我也想去读函授拿个文凭,到时有啥事,咱俩商量着办。事,就是这么个事;话,我说明了。接不接这个任务,你自己决定。你也没必要出去乱说这件事,说出去也没啥意思,更没必要让你老婆知道。同意上这个学,你表个态,我好跟领导回话。
当替身,代人上学听课考试拿文凭。他听明白了文佳佳话的意思,自己也犯了犹豫。
自参加工作以来,尤步德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是大家公认的。但这件事能不能答应,该不该去做,他须要考虑。
犹豫之际,文佳佳一句话戳在他的痛处,敲在他的麻骨节上:你要是当不了自己的家!回家跟你老婆商量去!”文佳佳说罢,脸向墙壁,去看墙壁上滴水风干后洇出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在影剧院跟文佳佳道歉,文佳佳也说过一句话,尤步德记忆犹新:“回家跟你老婆道歉去!”现在又说“回家跟你老婆商量去”。两句话不同处只差两个字,都是冲着尤步德在叶桂花面前的窝囊劲儿来的。想起老婆给文佳佳造成的伤害至今难以抹平,文佳佳也绝不会忘记,自己数次道歉都碰一鼻子灰。现在,人家不计前嫌,推心置腹来跟自己谈正事,这正需要自己拿出补过的诚意消除隔阂。尤步德不再犹豫,一咬牙爽快而坚定地说:你跟领导回话,这个学我上。用不着去跟谁商量!随后笑着问道,你说的这个领导是谁?——其实,他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但还是想问个清楚。
文佳佳眯着笑眼打哈哈说:领导就是领导,他还能是谁!
你直说潘经理不就得了!干嘛领导领导的,叫人猜不透!尤步德没有了来时的担心与紧张,他带着轻松笑了。
文佳佳理理秀发,低头不去看尤步德,心里藏着秘密似的自语道:习惯了,不想再叫经理经理的,听着太严肃,也感觉……可能是意识到话说多了,打住话头不再往下说。
三
那天早上,她在公司大门口挨打后,哭着跑回机关楼,冲进经理办公室,哭诉委屈,泣不成声。
潘高生听后,一脸愤怒,拍桌子骂道:泼妇,简直就是个泼妇!尤步德真的啥没说就离开了?
文佳佳含悲带愤点点头哭出声。
潘高生离开老板椅,从纸盒里抽出几张香巾纸,递给文佳佳,说:这件事儿,我一定严肃处理!你上进心强,工作热情高,业务提高快,难免有人嫉妒,管他谁胡说八道去,你也别在意!甭说你啦,就是我这个当经理的,不也是经常被人糟塌?我就不当回事!光记这些,人都不要活了!再说,尤步德,就他那个熊样儿,你跟他怎可能……潘高升差点儿说走嘴讲出不雅的话来。缓口气说,尤步德这个人我是了解他的。我老家跟他县搭县,算是近老乡。前些年,组织同乡会,大家推我当会长,有老乡联系让他参加,他不参加,还说什么俗、没意思。你看他傲的!潘高生说到这儿,眼前闪出过去的一幕:他热追辛怡然那会儿,辛怡然首选的是尤步德,等着尤步德表态,在尤步德和他之间犹豫。他几次在辛怡然面前下跪,发誓爱辛怡然海枯石烂不变心,全是为了击败尤步德。和辛怡然结婚后,“海枯石烂不变心”这句话便成为把柄握在辛怡然手里。如今,他再不满意辛怡然,在辛怡然面前也不敢说“离婚”两个字。遇上叶桂花打文佳佳这件事,潘高生就想拿这件事做文章,让尤步德两口子难受一阵子。于是,带着发狠的口气继续说道:这件事我绝不会放过尤步德和叶桂花。
文佳佳心里也清楚,叶桂花在公司大门口拦住打她,绝不是尤步德所能想到和愿意看到的。叶桂花闹这一场,肯定有人在背后挑唆。
想到自己刚进机关时,尤步德不仅没因她业务不熟而看不起她,还给了她许多鼓励,并且特别欣赏她的虚心好学和刻苦努力。她内心里承认,自己工作上有进步有提高,得力于尤步德的帮助和指导。因为这种事,让尤步德提拔受影响,她也确实不愿看到这种结局。
一番激烈地思想熬煎之后,文佳佳擦干眼泪,对潘高生说:我不想公司给尤步德啥处分,我就是想让领导知道,我跟老尤是工作接触,其他啥事儿没有。尤步德的老婆打我,是受别有用心的人背后调唆。
文佳佳一番话使潘高生感到吃惊:一个二十来岁本该是思想单纯的女孩儿,参加工作五年,进机关也只三年时间,对机关的复杂不仅有清醒的认识,看问题想事情又如此成熟!不说公司机关少有,就是自己从汽车司机转为干部,当上处级领导,人没少接触,女孩儿没少见,像文佳佳这样的女孩儿还真不多见。他刚调来公司那会儿,在食堂小餐厅见到文佳佳,只见她娉娉婷婷,长腿细腰,皮肤略显黝黑,倒显示出跟别个女孩儿不太一样的光彩和魅力。除说话嘴甜人爱听,也没看出她有什么城府和心计。今天,她挨了打,受了屈,对叶桂花和尤步德竟出人意料的宽容。潘高生虽然不能理解,却也不能不对文佳佳刮目相看,禁不住心里感叹:这么长时间,近在眼前的一个尤物,自己竟不能慧眼识珠……见房门确实关着,走上前,半弯腰,轻轻拍着文佳佳的瘦肩,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邪笑说:好,你有此宽容涵养,我当领导的还能怎么说!你记住,聪明人不会吃亏。我心里有数……
公司中层干部调整提拔,文佳佳升任行政办公室副主任兼驻古城办事处主任。尤步德调出办公室去监察室上班。两项决定,都出乎文佳佳的意料。
机关上下都知道,监察室要么不干事,干事就是得罪人,就是跟领导和权力部门的人过不去。监察室,一个吃人饭受人管的部门,监谁去?察谁去?玩儿认真,除非你不想干了!
当然,文佳佳在为尤步德感到不平时,更为自己意想不到的获得而庆幸而欣喜。办公室副主任不说,还要去古城办事处主持工作。多大的信任和荣耀!
古城办事处主任一职,多少人在想着它、盯着它,在为它挖空心思,在为它钻窟窿打洞,但都没成功。而她——文佳佳,在想都没敢想的时候,竟然坐上这个位置。是时来运至,还是偶然得之?文佳佳想来想去都不是。联想到挨打后去经理办公室,潘高升轻轻拍着她肩膀说过的那句话:你记住,聪明人不会吃亏!也许,自己的意想不到,就落实在“聪明人不会吃亏”上。明白了其中的微妙,文佳佳不想心里明白装糊涂,任命通知下发后的第二天,她怀着感激的心情去了经理办公室。二十分钟后,开门出来去了古城市。
古城市是本省西部黄河岸边的古代国都,也是当代的区域经济文化中心,距尤步德所在的国企公司六十公里,是周边山区工矿企业商品物资内进外出的集散地,也是众多国有企业联系省城和京都的中转站。
经理潘高生未调来公司之前,公司的外务活动是通过总公司驻古城对外联络处代办的,出现过不少联络不及时、沟通不到位、招待不周全的事情。省城和京都下来的人,都说他这个公司思想观念陈旧,领导不会办事,公司形象大受影响。
深谙工作好不如关系硬的潘高生调来公司后,首先想到的是改善单位的外部形象,在服务上级方面见实效;同时,也考虑为公司领导(包括自己)办些实事。要实现这个想法,就不能不绕开公司眼多嘴杂的障碍,在古城设个办事处,拨专款存点儿钱,花着方便,协调关系方便。
办事处好设,要选个让潘高生完全放心的人当总管不太好选。潘高生曾想过让自己的老婆干,因里边有利可图。又感觉不妥。抛开辛怡然的形象不说,潘高生最担心的是她到时会碍手碍脚,影响自己的社交活动;用其他人,一时尚未发现符合条件的人选。第一条办事处主任必须是个女的。要有几分姿色,社交场合见面就能给人一个好印象。第二条会喝酒。酒场上说话得体,叫人痛快、令人舒心。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理解他,听他的话,脑子聪明,一点就透,落实指示不走样,甚至有创造性发挥的办事能力。
能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哪儿找去?
发现文佳佳,潘高生产生了培养培养,说不定真是朵“牡丹花”的想法。于是,便有了文佳佳升任办公室副主任兼驻古城办事处主任的工作安排。
由文佳佳,潘高生想到自己的老婆辛怡然。先不说模样拿不出手,就她那越来越让人受不了的小肚鸡肠和针鼻儿大的心眼,潘高生就心烦得不行。
文佳佳在办事处主任位置上经潘高生点拨指导,很快成为潘高生社交活动的得力助手。
由喊潘高生潘经理改口叫领导,是那天晚上在古城牡丹大酒店,她扶着半醉不醉满嘴喷着酒气的潘高生进房间后,潘高生关上门,饿狼般把她扑倒在床上,她在挣扎中渐渐无力,绵软羞怯中,衣服被扒个精光。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潘高生抓在手中的猎物,她眼里溢出酸酸的泪水,无可奈何地顺从里,不无埋怨地说,没想到,领导……这样!从此,文佳佳在人跟前提到潘高生不想叫他经理,而直称领导。是怨恨,还是依恋,她自己也说不清。聪明者都能从称呼的改变里品出一些意味儿来。也就是尤步德,还要问个清楚——领导是谁?真是的!
四
尤步德从资料室出来,下班回家的路上心里又犯开犹豫:好赖自己也算是个读书识字之人,替人上学替人捞文凭,干这等事是不是太下作、丢身份?能不能干?有没有让老婆知道的必要?
想到叶桂花,尤步德由衷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要说跟自己最亲近、最心疼自己的,除了父母就是自己的老婆叶桂花。她脾气上来是有点儿泼妇样儿,但孝敬父母、教育孩子、调理家务过日子,争强好胜不落人后,确实是个好样的。说到对自己的关心与疼爱,更没说的。沏壶茶倒杯水,总要先自己尝尝温凉,然后才端给他喝。敢说城里长大的女人也未必能做得到!对文佳佳大打出手,那是受人挑唆,信假为真。归根到底,是对自己爱得深。
由叶桂花,尤步德又想到辛怡然。当初,要不是嫌她形象不怎么样,自己一时犹豫,今天的潘高生很可能就是尤步德。与潘高生无论是纵向比还是横向比,尤步德都不大服气。时至今日,讲什么都晚了!潘高生从总部调来公司,尤步德成为被他管的人。二人见面,虽然都没表现出特别的不自然,但尤步德总感觉与潘高生中间隔着一道沟、一堵墙,谁也不想跨过去,谁也不想推倒它。尤步德心里清楚,潘高生虽然没跟自己过不去,但也从没往眼里放。今天,让替上学捞文凭,这主意一定是文佳佳出的,而不可能是潘高生。——文佳佳也跟他说了实话。文佳佳不清楚他和潘高生过去的那些事,但她了解现在的自己。潘高生最终同意文佳佳的主意。这也说明,潘高生真不枉在官场混这多年,很懂得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处理什么事情。
回到家,叶桂花已备好晚饭在等他。
叶桂花打工的那个饭店,因店面装修升级暂停营业,她便有时间在家亮亮从饭店学来的手艺,动手为自己的男人做几个可口的菜。尤步德心里装着事,吃饭时心不在焉。叶桂花问他饭菜味道咋样,他说拿不准。
本想着男人会夸自己手艺绝好的叶桂花,听他如此说,有些不自在,说:啥拿准拿不准的?掖着藏着啥事,吃饭都放不下?
长期养成的习惯,尤步德心里有啥想不通拿不准的事,就会说给老婆听。今晚也不例外。因为他实在拿不准该不该、能不能替潘高生去上这个学。尤步德说完事情的大概和顾虑,叶桂花筷子停在半空,眼瞅他半天,像不认识他,不紧不慢地说:答应了,又犹豫,问我 !
不是怕你不乐意,又生是非嘛!
你都把我看成啥人了?叶桂花嘴像刀子似的,这是啥事?我不乐意,我憨了,我傻了?公家掏钱,供你去上学,本事学到手,装在肚里别人想掏也掏不走。管他是谁的名字,只管去上。有人想去替上,还没这本事哩!
叶桂花开始数落尤步德:你掰着指头算算,参加工作二十年了,进机关也十几年了,跟你一起的,现在有几个不是科长经理副经理的干着?也就是你,科员位子上趴到现在,不嫌丢人!叫我看,人家上去的,也不全是靠爹娘老子。人家是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寻门子,找关系,投其所好,讨人喜欢,你会吗?这会儿,时兴拿钱买官,咱家没钱;就有钱,不是我说你,你上供烧香也摸不着庙门!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人家用着你了,你还拿架子犯犹豫哩!今天我把话说了放这儿,你要是不办好这件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后悔去吧你!
老婆一顿数落,尤步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佩服。自打叶桂花进城后,认识社会融入现实比自己来得快。只是,令尤步德不满意和担心的是叶桂花终究改不了一般女人的小肚鸡肠,更谈不上城市知识型女性的大度。看男人看得特紧,对他不放心,有事没事,听风就是雨,好不好给你来一场,疯子似的,依然山野村妇那一套。因为有此担心,尤步德又说出替人上学捞文凭是文佳佳的主意。叶桂花说,当官的找人替上学,当官的不出面,让她说给你,说明他俩贴身子走得近。看哪个龟孙再敢去招惹那个姓文的!说罢,故意斜着眼看看尤步德。尤步德知道她啥意思,懒得再搭理她,只管低头扒饭。
五
尤步德以潘高生的名姓报考函授大专被录取,到古城工商学院坐班听课。入学报到交款领教材全由文佳佳一手办妥。文佳佳对辅导老师讲,她跟潘高生一个工作单位,潘高生是经理,她是下级。潘高生日理百机,工作忒忙,上大学读函授也是形势所迫,不提高不行,抽时间来听课很不容易,平时的小事都由她跑腿代办了。
被指定为本班辅导员的谭老师年近五十,身子骨瘦巴巴的,高鼻梁上架副黑边近视镜,走路慢腾腾的,有点儿精神不振的样子。据说,学院评职称,谭老师该升副教授,因说不清的潜规则没能评上,老谭气不忿发牢骚,学院把他调到函授部。职称没评上,又被调整到函授部,谭老师便不把这个函授班辅导员当回事。文佳佳跟他说明潘高生没能当面向他报到的原因,他见文佳佳是大企业出来的聪明女孩儿,又是领导的陪读秘书,于是,就在班里提名让文佳佳当联络员,负责班里与系里以及各位授课老师的联系。
谭老师提名,文佳佳乐于接受。在她看来,往系里多跑几趟,和辅导员、授课老师们接触接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自己有利。
再说尤步德,每月来学校听课四天,按公差报销费用补贴,工资不少,奖金照发。据他所知,这待遇,单位里外出上学的人很难享受得到。他白天来学校听课,晚上住旅馆,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能太近。太近了,班里也来听课的同学晚上不走,都挤附近一个旅馆,万一有人在住宿登记里发现他在班里是个冒牌货,就可能惹出麻烦。因此,文佳佳给他安排的住宿旅馆,乘公交车需停靠四五个站点才能到达学校。他每天要比其他同学多走不少路。一旦发现有同班同学进出一个旅馆,他还得马上离开,另寻住处。再就是,尤步德进教室听课,时间只能错后不能靠前。要等到授课老师点过名讲课五六分钟后,他才喊报告进教室,到课间休息时,再在名册上补个签到应付过去。老师上课点名,迟到者往往不止一人,同学们更弄不准迟到者谁是谁。
课间休息,尤步德不跟任何人扯闲话,更不跟人套近乎,独来独往,听完课匆匆离开。班里的同学来自几个不同区县,三五成群各自一伙儿,只有尤步德不入群。
文佳佳安排周密,尤步德小心翼翼,躲过任课老师和外县区同学的注意,但躲不过另三位同学的眼睛。
这两男一女三位同学,和尤步德文佳佳同属一个集团企业,又在不同的公司和部门上班,其中一位女同学还是集团总部某处室的小干部。这位女同学虽然跟文佳佳和尤步德不熟悉,但她在总部机关可是见过潘高生的。尽管一段时间没再见到潘高生,在她看来,潘高生变化再大,也不会是坐在教室里听课的这一位。
女同学私下问文佳佳“那个人”是谁?文佳佳哼哼哈哈不回答。女同学把疑问说给同来的两个男同学。男同学也早对这个来自同一企业集团据说还是位经理的“潘高生”产生疑问,私下琢磨来琢磨去,颇有点儿要识破庐山真面目的意思。经女同学一点拨,更想证实此“潘高生”到底何许人也?尤步德越是躲他们,他们越不放过,见面就喊潘高生,潘高生,末了还加一句:噢,原来你就是潘高生——潘经理!叫得尤步德脸红到脖颈,不敢正眼看他们,不是说要上厕所,就是说有急事,嘴里说着脚下已蹽起逃跑的步子。
文佳佳也看得清楚,每当尤步德进教室迟到或者是她不得不为点名不到的“潘高生”说声马上就到,三个同学不是以怀疑的目光投向低头走进教室的尤步德,就是用看透不说透的眼神看她本人。
形势似乎到了绕不开的地步,文佳佳在思谋对策,尤步德心里的压力已有些支撑不住。要文佳佳快想办法,消除隐患。
一时无其它妙招的文佳佳,只能走孤注一掷这步棋。
第一学期临近期末考试时,文佳佳单独拜访过任课老师后,向三位发出邀请,加上尤步德共五人,走进牡丹大酒店的一个单间。
饭局上,文佳佳把从任课老师那里得来的复习时应注意的重点中的重点透露给在场的人,并一再交代要注意保密,三个同学无不感激。随后,文佳佳端起酒杯与大家碰杯,说同一个企业集团又是同班同学,难得的缘分!我们领导——潘经理早就说要跟大家见面坐坐。可他真是太忙,抽不出时间来。今晚,我受他委托宴请各位,并替他说声抱歉!我们领导说了,今后,凡事还要大家抱团关照,有什么事不妨直讲,只要能帮上忙,他一定尽力。借这个机会——文佳佳朝坐着一动不动、浑身不自在的尤步德使使眼色——让他代表我们领导给大家敬杯酒。
尤步德连忙站起,面带尴尬逐个敬酒。
此时,应邀赴宴的两男一女方才明白文佳佳宴请他们的真实目的,嘴里说着理解理解,那是那是,笑呵呵接过满杯酒,一饮而尽,尽欢而散。临走时,又分别带走一份文佳佳给他们备好的礼品。
自此,两男一女三位同学,再见到不知道也不再想知道他真实姓名的尤步德,都显出十分的自然与亲切。
尤步德没了先前的担心,对文佳佳的大胆冒险仍心有余悸,私下问文佳佳:你就不担心他们透出去坏了大事?文佳佳笑笑,不正面回答,只问他,假若你是他们三个中的一个,我跟你说明了,你会跑学校告发吗?
尤步德想现在的人一个比一个聪明,与自己无关的敏感事,谁不是看见只装没看见,知道只装不知道?更何况,你想知道,人家不瞒你不哄你,请你吃请你喝,话说明白要你关照,还送礼品给你,你还想怎么着?还有,都在一个大集团旗下混饭吃,敢说今后谁就用不着谁?维持个人修条路,得罪个人打道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干嘛吃饱撑的没事找事跟人过不去?明摆的事理,尤步德不能不佩服文佳佳的精明。
函授上到两年半,下学期再上小半个学期,文凭到手就算大功告成。尤步德盼望这一天早点儿到来。
替人上学熬到快毕业,尤步德真真感到了不容易。近三年里,不舍昼夜学得刻苦,十几门专业课考试门门通过,加上按文佳佳要求,査资料做摘录,找角度选论题,拼白天熬长夜,东拼西凑,先后写出三篇尚能说得过去的经济论文。经文佳佳运作,以潘高生的名字花钱在杂志上公开发表,终于博得个“领导十分满意”的说法。文佳佳告诉尤步德,领导让她把话捎给他,文凭到手后,分公司又要提拔调整一批中层干部。尤步德愿意继续在监察室干,就提拔他当监察室主任;不想在监察室干,就去有实权的厂子当副厂长。文佳佳跟尤步德讲这些时特别强调,这都是她在领导面前说了他许多好话,领导才表这个态。想到前后三次调整,自己都与提拔擦肩而过,到今天,才得领导表这个态,尤步德讲出口的感激里混杂着一股儿酸楚。
当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在部队只见过一面的师长,身着军服,来公司为他颁发委任状。他清楚自己在公司是潘高生的下级,而委任状上的排名,他却排在潘高生的前头。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翻来覆去地看,真假难辨。这时,说不清是叶桂花还是辛怡然,上前亲着他的脸说,是真的,是真的,你本来就该是这样……梦里醒来,尤步德感觉做这梦有点儿不伦不类,翻转身又想,不管怎么讲,梦还是多少有点儿依据的。从此,听课学习更加努力;同学、老师面前还是尽量少露面,以免惹出什么麻烦。
尤步德不想跟老师单独见面,老师偏要见他。
那天下午,文佳佳课没听完便离开教室,走时告诉尤步德,领导已到市里,晚上宴请京都下来的客人,要她安排并作陪,她不能不提前准备。
文佳佳离开不久,谭老师走进教室。进教室就问哪位同学是潘高生。
惊慌失措的尤步德从后排墙角处站起,半弯着腰回答“我……”
谭老师心里一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虽然认不准潘高生,却清楚潘高生是班里五十名学员中唯一一位处级干部,现掌管着千把人四个分厂的公司,算是有职有权的成功者。依谭老师的想象,企业经理、处级干部,官场混多年,即便原来不太懂耍派儿,耳濡目染也该学会了装腔作势拿架子,不说气宇轩昂也不能是蔫不啦叽的。而眼前的这个潘高生就有点儿那模样。站在那儿连腰都直不起来,哪像个经理处级干部!但谭老师又深懂人不可貌相的古训。心想,这个潘高生,说不定正是那种抱成守拙,不事张扬、办事低调、讲究真实的成功者。想到文佳佳跟他讲过潘高生忒忙,上学中的具体事情由她来办的话,又想,这样的领导,身边确实得有一个像文佳佳这样的秘书陪伴左右。从这一点看,潘高生就与众不同,他懂得比较出效果的妙用。以这个潘高生和文佳佳,一个成功男士,一个漂亮女郎,一个领导,一个秘书,一个形象笨拙,一个通体精明,实在是完美的差异搭配!有差异方能引人注意,社交场合配合默契,必形成有别于一般的效果。
在大家正不知谭老师点名“潘高生”所为何事时,谭老师说:你来教研室一趟。
尤步德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莫不是替人上学,事情败露,学校要拿规定说事儿,抑或其他……尤步德摸不准猜不透。此时,文佳佳偏偏不在,身边没个可以商量的人,事情该如何办?尤步德拿不定主意。众目睽睽之下,老师叫又不能不去。尤步德忐忑不安地走出教室,腿如灌铅,在楼道里慢慢挪蹭,脑子里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来到教研室门口,想转身离开,为时已晚。敞开着房门的教研室里,谭老师正向他招手,见实在躲不过,他只得惶恐着进去。
室内一张椭圆空心大桌,占了半个房间,四周摆着木椅,窗帘拉开着,傍晚的阳光照进来,满屋亮堂,不热不凉,而尤步德却感觉一股寒气朝自己袭来,身上直打颤。
谭老师面带微笑让尤步德坐下说话,送上一杯开水。尤步德接水杯时双手颤抖。
好在谭老师没注意这些,他在想,求人办事说话应得体,既不能有失当老师的尊严,也不能显出颐指气使的样子。于是,抛开正事不谈,问起潘高生所管公司的经营状况,俨然学者、教授在其研究范围内作社会了解的姿态。
谭老师不问尤步德最担心害怕的事,尤步德悬起的心些微放松,暗暗祈求上天保佑,但愿姓谭的不是为那事把自己请到教研室。
回答谭老师的发问难不住尤步德。他最近代潘高生撰写经济论文,三篇文章都是从不同角度谈企业经营与管理的,少不了将集团旗下各单位和本公司在适应市场、转变经营方式方面取得的成绩和经验包装进去。有关这些,尤步德早在多年大同小异的工作报告和重复多次的汇报提纲里已经搞得一清二楚,脑袋里装着现成的材料数据,跟人讲这些不算回事。
谭老师听尤步德讲得头头是道,翘大拇指称赞说:潘经理真不愧是管理专家,实践经验一套一套的!怪不得文佳佳说你平时工作忙!看来,你是一门心思全用在工作上了,佩服!
健谈的谭老师接过话题,由企业经营管理说到企业机制改革,由企业机制改革说到政府体制改革,由政府体制改革说到官场秘闻,社会风气、干部作风等等,末了问起潘高生的配车。
尤步德清楚潘高生最近刚买一辆新奥迪,职工意见不小,说啥的都有,回答说坐的是奥迪。
不错,应该的……下次听课带来,借我用一天可行?谭老师一副商量的口气。
说半天,原来是想借潘高生的车用。多大的事?费这么大心思,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吓人一身冷汗!尤步德心里说,大学老师知识分子,就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想事办事爱往复杂里搞。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行行行,别说一天,两天也没问题!满口应承时,尤步德没去想这事要不要跟文佳佳商量。他认为,自己作为“潘高生”,答应谭老师,他完全能当这个家,必须表这个态。
告别谭老师,尤步德步出校院,头顶的云块飘下零星小雨,西方的天际却映红着落日的晚霞。尤步德想哼两句京腔豫韵。他感觉,自打替潘高生入校上学以来,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会儿这么轻松痛快过。
谭老师借潘高生的轿车使用,只为了却一桩心愿。
谭老师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高材生,大学毕业,留校当了老师。一次,他回老家看望年迈的母亲,坐的是小轿车。轿车是一位做贩煤生意的个体老板的专车,老板进山,他趁个方便。下车到家,娘问他坐啥车回来。他回答小轿车。娘“咦”一声说,坐上得劲吧?谭老师点点头,心里一震:娘辛苦大半辈子,如今年近八十,身子骨虽还硬朗,但到底是一把年纪的老人,艰难困苦熬到今天不容易,却连小轿车也没坐过,当儿子的怎能说得过去?!年底,一定要用辆像样的小轿车接娘去城里过年。
那时,城乡交通虽已便利,但小轿车的使用并不普遍。除先富起来的暴发户外,那些吃公家饭端铁饭碗的,不论是在政府或企事业单位,起码得是处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坐小轿车。谭老师虽是大学讲师,论职务连个科级都不是。学院仅有的几部轿车,系主任们都挨不上边,更别说普通教师了。接娘进城,谭老师没资格向学校要车,但他懂得有什么条件就用什么便利的事理。据说,现在的小学老师,遇见想办和要办的事,需借助外力,就在班里向学生公开讲,谁的爸妈在某某单位某某部门上班,马上就会有一两个学生高高举起嫩红的小手。还有的老师甚至将学生家长的官场职务记在小本子上,需用时打开小本子仔细査点,发现能派上用场的,就给学生下命令。谭老师是大学老师,早晚要当教授,办事不像小学老师那样,所以才把“潘高生”请到教研室,一番高谈阔论之后方说用车之事,宽松自然里,把尤步德吓个不轻。
第二天,尤步德把谭老师要用领导奥迪车的事说给文佳佳。文佳佳还沉浸在昨晚酒后陪领导桌上抹牌床上快乐的回味儿里,来听课便有些懒懒的。听尤步德说完,眯缝着眼问:你答应了?尤步德点点头。文佳佳说,答应就答应吧,不过,你可不要忘记你的“身份”,老师面前尽量少露面。车的事你不用管,下次来听课,我给他安排。
教研室和“潘高生”面谈之后,寒假前学员最后一次来校听课,谭老师只等着“潘高生”带奥迪车过来,他好用高级轿车去乡下接老娘。待到函授班学员又来校上课的那天,文佳佳找到他,问他啥时用车。谭老师说明天上午九点,学校门口见。
第二天九点钟多一点儿,谭老师来到学校大门口,见停在那里等他的轿车,不是奥迪车,是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车体擦伤处,刚打了腻子,还没喷漆,黑一道白一道,像花狗屁股。潘高生就坐这种车?谭老师心里嘀咕着钻进桑塔纳。
路上,问开车的小司机。小司机回答:潘经理哪会坐这破车,他有自己的新奥迪。这辆车是公司淘汰的旧车。文姐是公司驻市里办事处主任,业务上来回跑,少不了一辆车。潘经理一句话把这辆车配给办事处……你别看是辆旧车,经理给文姐,其他领导意见大着哩!小司机开着车话语不停,谭老师只听前半截儿,后边的话这耳听那耳冒,心里翻腾开了:说好的奥迪车,来个破桑塔纳!潘高升不露面,让文佳佳应付我,明显是看不起人。谭老师感到被侮辱,受了戏弄。
车行到市郊长途汽车站,谭老师示意小司机“停”,下车后对小司机说,替我谢谢潘大经理和你那位文姐。说罢,“砰”一声关上车门,冒着腊月的寒风,朝汽车站购票厅走去。
谭老师脾气上来,往往控制不住自己,非爆发不行。副教授没评上,吃亏就在脾气上。
不爱动脑子的小司机,自以为把这位大学老师送到汽车站就算完事儿,看时间还早,约出女朋友,开上桑塔纳,飞到郊外黄河滩玩儿了一场“车震”。事后,文佳佳问他谭老师的事办得怎样?他响亮回答说办妥了。文佳佳便不再多问。
转眼到了函授学习三年快要毕业的时间,学员们的毕业论文已提前交上并全部通过,最后一门考试是《企业战略管理与决策》,任课老师正是兼班辅导员的谭老师。
考前,同学们议论,谭老师这人太较真,课堂上几次发话,不怕考试不及格,可以不上我的课。其中几位学员(包括文佳佳)因各种原因,耽误了听课,闭卷考试便有所担心,共同委托文佳佳去拜访谭老师。
文佳佳提着礼物去见谭老师,谭老师说话直接了当:有关复习考试的重点,我已在课堂上讲得很清楚,再没有别的重点。课堂上提示考试重点,是看大家来自基层,边工作边学习,坚持下来不容易,才那样做了。对全日制在校生,我从来不画重点。不信,可以去问。
文佳佳见难以通融,只得告辞,离开时故意说一句,有事您只管说,我一定照办。
谭老师把文佳佳掂的礼物强还给她,说上次用车劳你费心,哪敢再麻烦。
文佳佳心里说:亏你还记着那件事,不够意思!文佳佳满以为尤步德替潘高生答应的事她已落实,事情过去才几个月,谭老师应该不会忘记。她去拜访谭老师,想在考题上讨方便,想不到谭老师说话很绝,使她不能不产生想法:姓谭的翻脸不认人!
谭老师当然明白文佳佳“有事只管说,一定照办”的意思。也正是因为用一次由她安排的轿车,谭老师啥时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像吃了只苍蝇。
要说文佳佳办事,一向细心细致,给谭老师安排用车也不例外。尤步德跟她说谭老师要用领导的奥迪车,她随后就把话传给潘高生。电话那头,潘高生满口答应,末了还不忘说一句,只想着服务老师,领导你就不服务了……
就在文佳佳答应给谭老师安排第二天九点用车的那天晚上,潘高生开着奥迪来会文佳佳,晚上仍住牡丹大酒店 。床上累出一身热汗。文佳佳给潘高生擦着胸口上的汗水说:咱俩老在宾馆这样,总不是事儿!这事儿,越想越害怕!
潘高生吸着“中华”烟,喷云吐雾说,我想过了,在市里买套房,来去都方便,但现在不是时候。文佳佳问咋了?潘高生回答,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咱俩这事儿,公司机关已传出风声,匿名信投到省里,乱七八糟说我一堆问题,想扳倒我,——可也没那么容易!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明天就去省里摆平这件事!
明天?明天不是谭老师用车吗?文佳佳提醒道。
潘高生哼一声说:你糊涂了,我的事重要,还是他的事重要?他不就是个教师吗!张口借车,答应他算给他面子,还非指定坐奥迪不行?桑塔纳,你能坐,姓谭的就不能坐?有些事,你不是不清楚——那辆桑塔纳,你甭看有点儿旧,一个副经理一个副书记,都急着想要,我没吐口给他们,派给你,他们正一肚子意见哩!
文佳佳听潘高生如此说,不再提奥迪车的事,依偎在潘高生怀里嘟哝道:那买房的事,要等到多会儿?
潘高生腿压在文佳佳腰上说:不会让你等太久。专业论文发表了,文凭再一到手,硬件齐全,晋升高级职称应该没问题。办好这件事,集中力量向集团副总位子靠近。到时,我离开分公司,避开是非窝儿,买房谁会知道?
那要是当不上集团副总呢?
潘高生很不满意文佳佳说这种话,反问道:你是不是希望我当不上集团副总?
文佳佳意识到话说得不吉利,搂着潘高生的脖子道:那,算我没说……
六
文佳佳没搞到考题提示,有同学不信,说她只顾自己不顾大家,她生气又憋气,私下问尤步德,我是不是什么地方把谭老师给得罪了?
你会有啥事得罪他?给他派奥迪车用,他应该感谢才是。
文佳佳一时醒悟:一定是因为用车,说好的奥迪,去辆桑塔纳,把谭老师得罪了。要不是,他怎会一点儿面子不给?都是自己一时粗心大意没往细处想,事情没办妥,这会儿说啥都晚了。当着尤步德的面,文佳佳不想承认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只能点头自语:嗐,随他便吧!
尤步德没听明白她话的意思,以为她是在为考试担心,说考试时你坐我旁边。
下午,潘高生给文佳佳打来电话,告诉文佳佳他马上要来市里,牡丹大酒店见面。说匿名信的事已经摆平,这件事多亏上边一个朋友,晚上他要好好酬谢这位朋友,还要把她介绍给这位朋友。要文佳佳有个思想准备。并说,能交上这样的朋友,将是文佳佳一生的荣幸。
工作积极努力,业务不落人后,工作圈儿里没人小瞧。现在栽在潘高生怀里,成了女人中的另类,被人议论、被人小瞧。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对不起自己的爹娘,也对不起在沟坡上赶着牛羊盼望自己回家的弟弟……想到此,她感到一股酸痛堵在胸口,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禁不住泪珠簌簌滚落下来。有段时间里,她曾痴迷一时,心想事情既然已成这样,若能以自己的柔情换取潘高生的真情,他能把自己看成倾心于他的女人,也不枉自己舍着一身羞辱的付出。哪想到,这个狗杂种竟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视如娼妓小姐一般,想怎样摆弄就怎样摆弄。再倾心于这样的人,再跟着这样的混蛋浪混沉浮甚至走向毁灭,后果不堪舍想。想想今后的出路,文佳佳暗下决心:学业结束,文凭到手,必须离开公司,离开这个混蛋,越远越好!
一阵沉默之后,文佳佳放缓话语说,今晚绝对不行,去不了!明天八点考试,七点钟就得去学校。考题没弄出来,心里没底儿,晚上还要跟老尤整理一些纸条带上。
潘高生听她口气坚决,非同以往,想发脾气,又知道发脾气对于拿定主意就不会改变的文佳佳不起作用。心里骂道:妈妈的,越来越难调理了!买房,休想!不听话,滚蛋!
第二天早上,离考试还有十多分钟,大部分学员已坐在教室等候。谭老师从保密室取出试卷朝教室走,迎面过来一位五短身材的中年妇女,问他函授班学生在哪儿上课。
谭老师见女人一头乱发,一脸汗水,疯疯张张,有点儿精神不正常的样子,问她函授班找谁。中年妇女说,我找文佳佳那个不要脸的,问她把我男人藏哪儿了!
听她话音,谭老师意识到她是要找跟他男人相好的女人说事儿。跑来大学校园,显然是要把事情闹大,搅个满校风雨,让另一个女人脸面丢尽。
谭老师说道:大学校园,万把学生,我哪知道函授班在哪儿上课?女人见问不出什么,转身就要离开。这时,尤步德从一栋教学楼的角落处低头走出。
以往,尤步德进教室总要迟到几分钟,今天要考试,不能再迟到;但也不想太提前。掐着时间,提前三两分钟进教室不算晚。过了这一关就是最后胜利。没想到,离教室还有几步竟碰上熟人。
尤步德,你把文佳佳给我叫出来,看我不撕破她的皮!女人一看见尤步德,发疯似的高喊。
尤步德下意识应一声,抬头见是辛怡然,旁边站着夹档案袋的谭老师。谭老师两眼盯着自己。尤步德见事情不妙,扭头就往教室跑。
女人喊道:尤步德,尤步德,我又不是狼,能吃了你?你是跑个啥……说着,去追尤步德。
你,站住!你喊他什么?谭老师问道。
尤步德,我们一个单位的,打年轻时就认识。
女人停住脚步。
潘高生——潘经理,你认识吗?
嘿,潘高生,我咋不认识?他是俺男人!咋啦?他跟文佳佳的事都传到你们学校了?我跟你说,那事压根儿就不怪我男人,是文佳佳那个狐狸精,专会勾引男人。不信你打听打听,为她那不正经,尤步德的老婆叶桂花就揍过她。到今天,她还是狗不改吃屎!
谭老师略有所悟地点点头。
女人以为他会帮她把文佳佳找出来,还想再说几句。这时,两个巡校警卫走过来,谭老师示意校警把不速之客请出校园。
门卫室说她进校院不登记,偷偷摸摸到处乱蹿,不懂规矩!不容分说,把辛怡然推出校门。
女人一肚子委屈,淌着眼泪离开。她气恨自己一夜没合眼,早晨五点半钟就起床往市里跑,跑得辛苦,来得不值。
自从男人跟文佳佳有了那种事,公司里不少人议论,传到她耳朵里,她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潘高生不但一口否认,又干脆来个不归家。也曾想文佳佳回公司时拦住她,像叶桂花一样上去扇她的脸,又害怕这样做等于自己把自己男人的丑事在公司公开出来,还是不妥。街上碰见叶桂花。便跟叶桂花诉苦,问我该咋办。叶桂花说:女人不狠,地位不稳。这种事,你不想在公司闹大,又咽不下这口气,除了去办事处找她教训她一顿,给她点儿颜色,没啥好办法!
听了叶桂花的话,辛怡然早早就往市里赶,到办事处扑个空。有人告诉她,文佳佳不到七点就去工商学院听课了。她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追到学校去,让文佳佳在学校出丑!没想到进校园碰上个尤步德,不帮忙不说,看见她连招呼也不敢打,拔腿就跑。更可气的,那个一双死鱼眼、架着黑边眼镜的老师有意护着文佳佳,不让她去教室揪人;校警又推推搡搡把她赶出校门。
想过去,潘高生一步一步向上爬,哪一次不是靠老爸推着他举着他。要不是老爸的作用,他会有今天这光景?想到此,辛怡然后悔当初不该听信潘高生的鬼话。为了他的升迁,她没少软缠硬磨逼着老爸表态,弄得老爸没办法。如今老爸退休了,说话不灵了,没有利用价值了,潘高生不仅拿她老爸不当回事,在自己面前也没了顾忌,想怎样恶心她就怎样恶心她。要是老爸还在位上,潘高生他敢这样?用得着她来这里抛头露面找文佳佳出气!
不说辛怡然一路伤心落泪往家走。再说谭老师走进教室时刚好八点钟,点名后不发考卷儿,背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出一行工整的楷书:请冒名顶替弄虚作假者离开考场!然后慢转身,右手习惯性地扶着鼻梁上的眼镜架,左手按着讲课桌,两眼平静地望着尤步德。
文佳佳看着黑板上的字傻了眼。
曾经吃过宴请的两男一女连同其他学员无不感到吃惊。
一时间,教室里死一般寂静,连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尤步德从座位上慢慢站起,像战场上下来的俘虏,眼噙泪水,低头弯腰不声不响离开了座位。
不久,尤步德所在的公司贯彻上级精神,开展减人提效、下岗分流。机关机构先整顿后合并,监察室合并到纪检委。学习讨论时,尤步德坐在角落处听人发言自己不说话。讨论到落实减人指标,不少人偷着看他,还有人相互咬耳朵嘀咕。他感觉这些人都是在琢磨他、在嘀咕他。他心里十分清楚,顺理成章他尤步德也该下岗了。咬耳朵小声嘀咕着他替潘高生上大学捞文凭这件事,竹篮打水一场空,弄巧成拙出力不得好,把潘大经理也给得罪了。
面对如此形势,尤步德反复想,主动要比被动好。
在最终决定谁下谁不下的表决之前,尤步德提前递交了下岗申请。
不少人松了一口气。
尤步德下岗后,听说文佳佳不辞而别去了南方。
李俊玺:河南省沈丘县人,1954年生。在神马煤业集团工作40年直至退休,在各级报纸刊发表散文、小说2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