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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来个妈

2016-03-07李载丰

阳光 2016年3期
关键词:春兰柱子

大年三十,刺骨的寒风卷起鹅毛般的雪花,遮天蔽日。

在这白雪皑皑的山坳里远眺,一排排建矿初期的老房子多数空闲着,杂草丛生、残垣断壁,人去屋空,只有老王家的烟囱还冒着缕缕炊烟。悬挂在门口的那个大大的红灯笼,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在空中摇摆,格外地耀眼。

老王家的门紧闭着,门边的对联没有粘贴牢固,露出了一角,被风吹起,“哗啦哗啦”作响。厨房中,热气弥漫,妻子春兰往炉子里填进了两铲黝黑铮亮的煤块,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案头上摆满了大盆小碗的好吃菜肴,两张旧报纸严实地盖在了上面。一只大花猫翘起尾巴在地上来回走动,“喵喵”地叫着。春兰生怕这只猫偷嘴,跺跺脚,花猫惊恐地从门缝中挤进了内屋,蹿上炕懒散地蜷缩在老王的身旁。

老王坐在炕上,阴沉着脸,透过窗户向外看去,眉宇之间聚成了“川”字。

十几岁的儿子小胖,依靠在一边,手拿着蜡笔在一张白白的图画纸上涂抹着心中矿山的井架、矸石山……

春兰忙完手头儿的活儿,从厨房走进了内屋,从柜中拿来几张崭新的十元钞票,站在炕边数了数,递给儿子:小胖,这是妈妈给你的。

谢谢妈妈!小胖迅速从炕上爬起,欣喜地伸出稚嫩的小手接过“压岁钱”。小胖每年都会从妈妈手里接过“压岁钱”,在他眼里,这钱能够买许多吃的玩的,可是这次明显觉得“压岁钱”缩水了。妈妈,今年“压岁钱”咋这么少呢?

春兰瞥了老王一眼,没好气地说,嫌少啊,和你爸爸要,他有钱,可大方了。

小胖看着爸爸一脸阴云,刚要张开小嘴,马上又闭上了。怯生生地扭过身子,继续画城里的孩子见不到的景致。因为从记事开始,矿区的一草一木就印刻在他幼小的脑海里。

春兰扭动着肥硕的屁股坐在了老王身旁,问:你拉着那张驴脸给谁看啊?老王没有看春兰,向里挪了挪身子,目光依旧朝着窗外,手指捏着旱烟卷儿,放到嘴边抿了一下,掐去一头,火柴点燃,深深吸一口,吐出呛人的烟雾,干咳一声后,沉默无语。 春兰耐不住性子,那张圆圆的大脸没了笑容,冲着老王下了最后的通牒:大过年的,不和你耍脾气,你倒是在怄气。待过完年,快把新房子收拾完搬进去,否则,我和你没完!

原来老王家房子已经纳入了市里棚户区改造项目,左邻右舍陆续搬进了新居,唯独老王家没有搬。老王不是不想搬,而是因为工友二柱子一直单身,三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处了一个女朋友,因为没有房子,女朋友说啥要跟他分手。二柱子哭着喊着、求爷爷告奶奶就是说服不了。无奈之下,哭爹尿腚地找到了老王,央求老王帮帮忙。为人仗义的老王看在一个战壕的情谊、一个槽子里吃饭的分上,将政府棚户区改造的房子先让给了二柱子租住。说是租住,老王答应一分钱不收。有了房子,二柱子如愿以偿地把媳妇娶到了家。

此事春兰一直蒙在鼓里,看着家家户户都搬进了新居,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唯独自家的房子没有消息,有些坐立不安,急三火四地多次催问老王:咱家房子咋回事儿?怎么还没有消息?

老婆,别着急嘛!公家建房子不能像放屁那么痛快,需要时间。就像女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定会给你个惊喜。

去你的,别和我扯犊子,房子的事情给我盯紧点儿。就这样,老王一次次搪塞、推脱,等了两年了,还是没有消息。这回春兰真急了,来到了已经建好的崭新小区,见到老邻居就问,俺家的房子咋还没有分到呢?这一问,让春兰很吃惊,心里慌了神儿。原来自家的房子早已分完,而且入住的是新婚不久的二柱子。

春兰心想,老王啊老王,你这个王八蛋,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我。我和你过了十几年的日子,不图吃香喝辣的,不求大富大贵,就是希望远离烟熏火燎、四面透风的破屋子,住上新楼,没有想到你让给了别人居住。让给了别人居住也罢了,可气的是连个房租都不收,就你大方,就你有爱心,你有金山银山啊?刮风下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回家的路上,春兰越想越来气,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一路,骂一路,就差祖宗三代刨到根儿了。

回到了家里,春兰向老王兴师问罪,如一头母狮吼得很响,差点儿与老王支起了“黄瓜架”。她要问个明白,否则,两个字——离婚。此刻,老王没有了往日的驴脾气,耷拉着脑袋,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压低声音如实招了。任凭春兰劈头盖脸地数落,他就是一声不吭。老王知道春兰的脾气,暴风骤雨过后,一定是晴天。事情过后,春兰也就读懂了老王的心思,也不断地安慰自己。唉……当初嫁给你,就是因为你心眼儿好……可是,可是有什么用呢!生米做成了熟饭,真拿你没辙!

在井下工作面作业时,老王和二柱子同在一个班组,相互都有个照应。入井三分险,三块石头夹一块肉。只要进入现场,每根汗毛都立着,随时都准备接收危险的信号。不怕死那是瞎话,要是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一旦人没了老婆让人别搂着,孩子称别人为爸爸。傻子、缺心眼才不注意安全呢!说是说,突如其来的灾难还是发生了。这天,老塘里传来“隆隆”的响声,由远到近,岩石猛兽狰狞般地脱落,冲垮了成片的支柱,如排山倒海一样凶猛。巨大的冲击波夹带着浓黑的粉尘,并伴随着轰鸣声席卷整个工作面。二柱子见状大喊:不好,老王快跑!用力将老王推出险境,瞬间粉尘将他们吞噬得无影无踪……

冒顶过后,工作面的粉尘渐渐散去,异常的寂静。老王被倒垮的支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隐约从一堆岩石缝中传来二柱子的呼救声:老王,快救我,我不想死……二柱子,好兄弟,大哥马上来救你……老王嗓音有些嘶哑,拼尽全力挣脱,却动弹不得,两条腿像被一只钳子牢牢地卡在那里。他神情绝望、无助地向二柱子的方向看去,脸上滑落两道黑黑的眼泪。这时,工友们闻讯赶来,大呼小叫地喊,先将老王身体从支柱之间扒了出来。老王获救后,身无大碍,在现场撕心裂肺地呼喊:二柱子啊,你可要坚持住,大家都在全力地救你啊!二柱子回音愈发的微弱,老王和工友们奋力救援。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从垮落的岩石中将已经奄奄一息的二柱子救了出来。

老王知道,自己的命是二柱子给的,否则,自己或许早就见阎王爷了。

二柱子的命暂时保住了,却瘫痪在家里,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面对突发的变故,二柱子死的心都有了。伤心欲绝的二柱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就遇到了这么大的打击,应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夫妻之间那点事儿就更别想了。妻子忍一时,不能忍一辈子。不出他所料,妻子很快就冷落了他,在他最需要关怀和照顾的时候,离他而去,不见了踪影。

二柱子是我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救了我的命,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于是,老王只要有时间就陪着他说说话,端屎端尿地照顾他,二柱子情绪果然缓解了不少。一晃两年过去了,二柱子的病情每况愈下,弥留之际哀婉地对老王说:哥,我要不行了,有个心愿,请替我照顾好吴妈。并要求不准告诉自己的事情,怕吴妈伤心。老王点了点头。

二柱子临死的时候,没有合上眼,仰看着天花板。老王无意识地也往上看,仿佛天花板就是工作面的顶板,有可能要落下来。老王伤心的泪多次在眼里打转转,眼看要流出,却始终控制在眼眶内。他没有再看二柱子那张脸,伸出手从他的额头上往下滑,这才闭上了双眼。

二柱子乡下的继母吴妈,从小到大养育他,胜似亲母。不幸的是父亲早逝,吴妈改嫁他人。到煤矿工作后,二柱子没有忘记吴妈的养育之恩,每个月寄给她八百元钱。

二柱子的吴妈就是自己的吴妈,老王认准了这个理儿。在井下拼死拼活的工作,只要有计件的活儿就兴奋不已。为了吴妈他要多赚一点儿、赚更多一点儿,每月准时代替二柱子邮寄吴妈的生活费,来兑现自己的诺言。生活捉襟见肘的老王改变了抽香烟的习惯,抽起了“旱烟炮儿”。惹得妻子多次斥责:死老爷们儿,你想呛死俺娘儿俩啊!

老王一时没了脾气,性情大变,如一头温顺的奶牛,只知道低头吃草,挤出的是白花花的奶水。下班回来,不多说一句话,春兰说东不说西,说西不说东。常常疲惫地倒在热炕头上,烘烤着腰眼儿,觉得这样特舒服。一次,春兰整理衣物时,忽然发现一张汇款收据,映入眼帘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收款人是女人的名字。春兰大脑闪现不祥的意念:莫非有了“小三”?这可是原则问题。听说现在社会上养小三遍地都是,难道老王也落下了这个“病根儿”?一怒之下,起脚踹向了坐在椅子上抽烟的老王。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老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这是……春兰狠狠将汇款收据扔向老王。 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不要脸的东西,在家装孙子,在外养女人……春兰哭成了泪人。老王见状,从怀中掏出代替二柱子写给吴妈的信,递给了春兰……

云走了,太阳来了,天就晴了。春兰读完了信,如梦方醒,不再抽泣。面对已经成了花脸猫的妻子,老王用手帮助理了理黏在她脸上的头发,又拿来纸巾轻擦湿津津的脸,轻声地安慰她。春兰稍带怨气和哀求:你又一次骗了我!你这个老混蛋,以后做事情别瞒着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你是听风就是雨,遇事儿不动脑子,我有啥办法!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春兰刀子嘴豆腐心,心软得很哩!连看电视,见到感人的剧情,那眼泪说来就来,比飞毛腿导弹还快,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让人心疼。掌握女人的心,就摸准了女人的脉。这一点,老王心知肚明。老王向来走得正,行得端,光明磊落,从来没有怕过谁。那为什么几次隐瞒实情呢?那是因为多了一份责任,能自己扛的就自己扛,不想给妻子带来精神压力。

安顿完二柱子的丧事之后,老王和春兰集中精力张罗装修新楼房。所谓装修,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能干的工序,自己全干了。春兰说,俺家老王除了不像女人能生娃,剩下的他都会做。老王心想,春兰,你这话说得太离谱了吧,让我做飞机、做火箭,会吗?不就为了省那点儿钱嘛,有啥值得炫耀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老王的心比纷飞的雪片子还乱。自从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吴妈要从乡下来,老王忧心忡忡……

多年过去了,已经年迈的吴妈,孤苦伶仃地生活在乡下。年关临近,孤独的她知道二柱子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唯一的愿望是在有生之年和二柱子一家人过个团圆年。她给二柱子打了无数次电话,总是停机状态。坐立难安的吴妈多了个心眼儿,通过找人查询,获得了老王的电话号码。电话中,急切地告诉老王要去看儿子。

老王心想,装修房子还没完事儿,吴妈来了如何安顿?问题是二柱子已经故去,怎么能隐瞒得了?吴妈知道后精神上能承受得住吗?老王哀叹,长出一口气。他的心情感染着坐在身旁的春兰,关切地问:心里有啥事别憋着,瞅你拉长的驴脸,就没了心情。

春兰,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儿。

春兰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哎呀,有话就直说,别像娘们儿似的婆婆妈妈的。

好,我打算过完年三十,就立即收拾新房子入住。

现在想通了,比我还急啊!

嗯,吴妈要来。

吴妈要来?啥时候来?她来住在雪地里啊?

这不是和你商量想办法嘛! 春兰相信老王说的是真的,他做事儿有个老猪腰子,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哎……和你生活,让我操碎了心。

老王又将头扭向窗外。风雪中,一个黑点逐渐地变大、清晰。确切地说是个人影,向这边缓慢地移动。

老王预判这一定是吴妈,急切地说,春兰快去烧热水,吴妈来了。老王穿上棉衣和棉鞋跑出了家门。

雪很大、很黏,借着风势,漫天飞舞。脊背已弯的吴妈变成了雪人,拄着拐杖艰难地向这边走来。老王奔跑着迎上去,搀扶着吴妈。进入屋内,春兰挥舞着毛巾替吴妈拍打掉身上的雪片,又为其擦去了脸上的雪水,这才露出了吴妈那张榆树皮般的脸。吴妈急切地问,你是二柱子媳妇? 吴妈,我不是,是……春兰说了半句咽了回去。接着又说,吴妈,您进屋子里暖和一下身子,我给您倒热水。吴妈没有理会春兰的话,目光转向老王。

孩子,二柱子呢?我要见他。这么多年了,我好想他……

二柱子他……他在井下节日加班不能回来,我们一起过年。老王在刻意推迟告知二柱子不幸的消息,想让吴妈开心地过完年之后再做打算。

孩子,我要和二柱子过年。吴妈表情很坚定,边说便要下地走人。春兰端着一杯热开水来到吴妈跟前,轻声地说,吴妈,这风天雪地的就别走了,您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不行吗?再说了,二柱子还没有下班,没有人照顾您啊!吴妈摇了摇头,泪水噙满了眼眶,喃喃自语:我要找儿子,还有我的儿媳妇。

老王示意春兰走开,耐心地说:“吴妈,您儿媳妇去了娘家,天色已晚就不要走了。这时候走,一旦出现意外,也对不住二柱子啊!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吴妈虽然满脸的疑惑,听了老王一席话,情绪有了平缓。老王耐心地和吴妈讲起了二柱子和自己相处的陈年往事。讲到动情之处,难免有些伤感,仿佛二柱子就在眼前,像电视剧的故事一幕幕闪现,眼睛模糊了。坐在热炕头上的吴妈静静地听,渐渐地消除了疑虑,俩人的心在拉近。或许吴妈太累了,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打起了呼噜……

春兰见状,冲着老王会意地笑了。很佩服老王那份心计,能说会道的,让人入心、入耳。老王笑不起来,看着酣睡中的吴妈 ,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滋味。人活这辈子,最怕老了的时候孤单和孤独。 老王扯来一个棉被,盖在吴妈的身上。

厨房中,春兰忙活着年夜饭。低声问老王:你对吴妈有何打算?

吴妈无依无靠,今后就住在咱家,咱为她养老送终。

你,你要动真格的了?老王抬高了嗓门:你想想啊,二柱子死了,吴妈没有人照顾,我们不能不管!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打折扣,要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二柱子。春兰做出了妥协,不再争执。好吧,只要你高兴就行,我们共同照顾好吴妈。这就对了嘛!老王上前搂住春兰,“啪”一个吻。春兰的脸泛起了红晕。死鬼,你也不怕孩子看见……屋内,不知什么时候吴妈从睡梦中醒来,似乎听到了老王与春兰的对话,她在啜泣,哭得很伤心,松弛而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儿子小胖推开了屋内门,大声地说,爸爸妈妈,奶奶哭了。老王和春兰立即跑进了屋内。

呜呜……孩子啊,吴妈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我的二柱子啊!春兰欲上前劝说,老王拉着她的手臂一起走进了厨房,低声地说:就让老人家哭吧,哭完了能好受些!春兰的心也跟着沉重,紧紧抱着老王的腰,趴在他的胸前孩子般地抽泣。老王的眼睛也潮湿了,手不断地轻拍春兰的后背……

年夜饭是丰盛的。老王将吴妈扶到饭桌前,握紧她的手说:吴妈,既然事情您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说啥,今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春兰就是您儿媳妇,小胖就是您孙子……吴妈露出久违的笑容,这是真的吗?吴妈,这是真的。我们夫妻俩商量好了,过完年三十,我们就收拾新房子,我们在一起生活,为您养老送终,您看好不好?吴妈的脸,挤成了一道道波纹……

儿子小胖眼睛盯着中央电视台新年晚会,提醒道:爸爸妈妈,马上到新年了……

老婆还愣在那里干啥?快煮饺子!我去放鞭炮!

这顿年夜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吴妈吃得很香很香,忘却了心中的忧伤。唉,你们小两口心地善良,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我已经知足了。还为我安排今后的生活,亲儿子又能怎么样?老天爷又赐给了我儿子儿媳和孙子。

老王情绪激动地说,吴妈,不,妈,您就是我们的亲妈!儿子快给奶奶磕头!儿子小胖应声道,奶奶好!向吴妈磕了三个响头。吴妈擦去眼角泪水,双手微颤地扶起小胖:大孙子快起来!让奶奶稀罕稀罕!吴妈紧紧地搂着小胖欣喜万分,不停地说,我有孙子了……

春节过后,老王一家人如愿地搬进了新居,过上崭新的幸福生活。

李载丰:男,汉族。大学文化,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煤矿作协副主席、黑龙江省鸡西市作协副主席、黑龙江省鸡西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网络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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