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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伪达利与艺术特展

2016-03-04盛韵

读书 2016年2期
关键词:印刷品真迹特展

盛韵

二○一五年秋冬之际上海先后有两场达利特展开幕,同时展到二○一六年初,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引起了媒体关注,也揭开了乱象丛生的达利市场的冰山一角。两场特展内容和定位十分不同,不禁引人探究达利的生平,思索原创艺术的概念。

达利是二十世纪超现实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他的生平和身后事也浓缩体现了金钱与艺术可能发生关系的方方面面。他开始走红的二十年代,乔治·奥威尔有过如此描述:“这是个腐化的时代,精明世故大行其道,欧洲的都市充斥着贵族和食利者,他们放弃了体育和政治,转而资助艺术。如若你将死驴抛向人群,他们会朝你扔回钞票。”(《神职人员的特权:关于萨尔瓦多·达利的札记》)资本将注意力转向艺术,传统的大师杰作(fine art)已无法满足资本游戏的逐利需求,于是现当代艺术不断在稀奇古怪、标新立异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磨了艺术的界限。

二十世纪初也是一个学院派艺术家向时尚艺术投怀送抱的时代:西班牙画家佛图尼(Mariano Fortuny)来到法国后彻底转行,成为第一位天才型的服装设计师,将用精致材质设计礼服视为高级艺术,这种跨界观念影响了许多当代艺术家。毕加索除了画画之外也设计海报、广告、戏服、商标等等。史家保罗·约翰逊注意到毕加索创立的立体派部分灵感源自佛图尼的圆柱状服装,而巴黎时尚工业又快速复制了立体派的样式(《艺术的历史》)。这种艺术与时尚错综复杂的关系,也体现在达利的生平创作中。上海K11购物艺术中心与西班牙达利基金会联合举办的“跨界大师·鬼才达利”特展正是从达利与诸多媒体、时尚品牌的合作为切入点展示达利创作的一个重要侧面。

达利去世的八十年代,又赶上一波艺术印刷品的泡沫大潮。经济形势一片大好,整整一代年轻人手里都有闲钱可供消遣,再也不用过父母在“二战”后节衣缩食的日子。大师杰作在拍卖行不断创出新高造成一种幻象,让大家以为投资艺术是保值和升值的稳妥方法,在大师杰作可遇不可求或是大大超出购买力时,许多人都转而购买有艺术大师签名的“限量版”印刷品。彼时艺术市场中造假最多的艺术家前三甲是达利、米罗和夏加尔,署着他们名字的复制品甚至伪作在艺术市场中泛滥成灾。从来没有艺术商人尝试去清理市场,驱逐低仿品或假货来保障真品的价值,或是耐心教育潜在顾客如何明智收藏。曾有一位艺术商人甚至在名片上印着:“什么艺术品配什么人。”

何为真迹?

外滩十八号与天协文化合作的“疯狂达利艺术大展”虽然打着“三百件全真迹”的旗号,展出的却是商品——雕塑、版画、首饰和家居设计。不是赝品,而是商品,有授权的商品。如果商品能叫真迹,我不禁好奇:油画原作该叫什么?

很明显,真迹的概念在这里被滥用了。何为真迹?真迹就是艺术家亲手创作的作品,对应英文可以是authentic, genuine或者original。传统的各类油画、水彩画、丙烯画等画作属于独一无二的作品,概念比较清晰,除了代笔之类的特殊情况,与真迹相对的就是伪作(forgery或fake)。然而对于版画、雕塑等可以制作多件的艺术品(multiples),“真迹”的概念就变得模糊且弹性极大,有相当误导性。所以在不同情况下,应该使用恰当的概念或术语来界定非独件艺术品的性质。而这其中,最重要的考量因素是艺术家参与程度。

市面上归名于达利的印刷品根据艺术家的参与程度可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原创作品,达利在母版(感光板、木板、石板或丝网印刷的网屏)上创作图像,然后在每一份有限印刷品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后销毁母版;第二类,合作作品,意味着达利在某一介质上进行了原始创作(油画居多),但他愿意授权他人将之做成印刷品,在检验成品质量之后亲自签名;第三类,各种伪作、未经授权的复制品、原本合法的艺术品却加了伪造的签名、用达利签名的空白纸私自印制的劣质品。只有第一类可以被归入真迹(original)的范畴,因为有艺术家的直接创意投入;第二类虽非真迹,也非伪作,但在艺术价值上明显大大低于第一类作品或是原创画作。

买过第三类达利印刷品的人往往会自豪地炫耀:我买的限量版有编号,全球只有三百件!事实上,印刷商人会用不同质地的纸型(法国纸、日本纸等等)各印三百份,还可以再分地区(欧洲版、南美版)各印三百,还可以再分成艺术家初印稿、印刷商打印稿等等,名目花样百出,你以为买到的是三百分之一,其实是几千甚至几万分之一而已。雕塑也有大小不同、颜色不同的版本。“原作”、“真迹”、“限量”都是商家引诱消费时最常用的字眼。

青铜雕塑的原创性(艺术家参与程度)也是棘手的问题。到底什么能被称为真迹或原作?是小尺寸设计模型(maquette),还是更大尺寸的用来制作成品模具的黏土模型(clay)或蜡模(wax),或是第一代浇铸出来的得到艺术家承认的青铜雕塑成品?为了界定清晰,现代雕塑行业用“代际”(generations)来描述失蜡法铸造的青铜雕塑的成品,而不是容易引起歧义的“真迹”或“原作”(original)。因为很少有雕塑家会亲手完成最后的浇铸工序,铸铜厂拿到原始模型后,提供专业技师制作外模、浇铸、雕琢、铜绿锈化上光处理。这里的每一步骤艺术家都应进行核验,成品在面向公众之前应得到艺术家的认可。“代际”标识了青铜雕塑的数目以及与原始模型的距离。“第一代”指该雕塑是直接来自原始模型,“第二代”指制作模具来自第一代成品;同理,“第三代”指模具来自第二代成品。如果有复制品,应被称为重铸(recast)或翻铸(surmoulage)。

然而与贾科梅蒂等雕塑大师的作品相比,“达利雕塑”属于全然不同的范畴:因达利根本称不上雕塑家,对雕塑艺术既无实践也无兴趣——偶一为之也是为了赚钱。在这混乱的市场中,唯一恒定的规则也只有金钱。美国的达利鉴定专家伯纳德·尤厄尔(Bernard Ewell)曾经写道:

几乎所有的达利青铜雕塑都是在他死后铸造的,几乎没有一件成品达利亲眼见过,也许只除了一些石膏模型。有十几个制造商在制造并销售这些雕塑,其中大部分雕塑只是将达利油画中的二维形象变成立体而已。严格来说,这些雕塑是受达利原创画作启发、由他人制作完成的作品。

在达利雕塑市场中,从来没有“稀罕”这两个字。其中一位制造商班纳米诺·莱威在出售二十九件雕塑的不同尺寸和颜色的版本,估计已经售出了约十万件归名为达利的雕塑。

……现在美国也有这些雕塑了,不同尺寸、形象和颜色的价格从八千美元到十万美元甚至一百多万美元不等。看上去这些制造商和经销商简直就是在用青铜工厂印钞票。

“用青铜工厂印钞票”是切中要害的评论,莱威是“疯狂达利”展的展品提供人、多件达利雕塑的生产者和销售者,他的整套产品打包出售,叫价三千五百万欧元。只要有授权,从法律上说当然可以出售,商家爱卖多少钱是他的自由。但旨在销售的商品展却要硬攀“真迹”,在我们国家,恐怕也不符合广告法最近突然提升的严格要求。

达利的晚年

达利市场之混乱的根源,不能不从达利的晚年说起。“二战”结束后,达利和太太加拉在美国参与了许多商业计划和电影。达利在处理商业事务上极为马虎,加拉则需要很多钱养男宠、赌博、支持奢靡的生活。达利与许多印刷商人签了大量合同,也卖画给收藏家,以此获得巨额收入。他前后三任秘书皆非善类,在操作这些合同和销售中浑水摸鱼谋取私利。随着加拉对金钱的需求不断增加,达利开始签署大量印刷品合同,最后甚至开始在空白纸上签名,让代理人随意印制出售。有人形象地描述了达利签空白纸的模式,为了达到最快的速度,这份工作需要两位助理协助完成,一位将白纸推到他笔下,另一位在他签好名后迅速抽走。专家估计达利大概签过三十五万张空白纸,就更别提不计其数模仿他签名的印刷品了。

只要付钱,达利愿意与任何人签合同,从来不管这些合同是否被滥用。他有句名言:“重要的是传播混乱,而非消灭之。”八十年代初达利夫妇感染流感,达利非常害怕这种病,他逃到巴黎之后才回到西班牙卡达凯斯的家中。此后他的生活就由最后一任秘书罗伯特·德尚(Robert Descharnes)及其亲信打理。一九八二年加拉去世,一九八四年达利被大火烧伤,彻底失去了对自己生活的控制,这段时间他明显签了许多德尚塞到他手里的可疑文件,其中有的文件否认驳斥他最亲近的挚友朱塞佩·阿尔巴雷多夫妇的信誉,有的文件赋予德尚在全球范围内控制所有达利形象的权利。达利研究者和法律专家都拒绝认可这些文件的合法性。据西班牙电视台的调查节目Dossier 21报道,达利在生命最后几年中,被禁止与好友见面。而且此时达利已经无力从事任何严肃的艺术创作,既无法亲手制作雕塑原始模型,更不可能去检验成品。莱威展出的“雕塑原作”(虽然他曾说过从不使用original一词)全部来自这个时期,这其中有多少原创成分,读者可自行判断。

一九八○年之后归名于达利的版画、印刷品和雕塑层出不穷,牟利者从中看到了巨大的商机,艺术家尚在人世,但彻底隐居,又不爱过问自己作品的真伪,有什么能比这更好的机会?于是有人伪造签名印制非法版画,有人用已有的模板进行未授权的二次印刷,还有人用已知的达利主题进行再创造。提供假达利签名的人很多,尤其是达利的第二任秘书约翰·彼得·莫尔。让签名鉴定工作举步维艰的另一大因素,是达利有几百种不同的签名方式,而莫尔把水搅浑的办法,是出版了一本《达利的678种签名》,而书中收入的许多签名是他伪造的。这一点他曾向伯纳德·尤厄尔坦白过,甚至承认有些签名是他太太凯瑟琳的笔迹……

德尚也是此中高手,他在二○○三年出版了一本《达利:坚硬与柔软》(Dali: The Hard and the Soft)。此书的姿态是作为一份达利雕塑的分类目录索引,但其中收录了许多有问题的雕塑,信息也不完整,让读者误以为它们都是正品。尤厄尔说:“这种没有学术含量的花招为那些违规铸造的雕塑以及达利授过权却从未经眼的雕塑披上了合法的外衣。此书还将罗伯特的儿子尼古拉斯列为合作者。在我看来,尼古拉斯更加缺少经验和专业水准,根本不能被视为严肃的达利专家,美国联邦法庭就不承认他对达利作品提供的‘专家意见。”事实上,尼古拉斯·德尚曾经在法庭上被迫承认,在客人提出多加一千欧元的情况下,他就会改变主意,为本来鉴定为假货的物品改开“真品证书”。

商业画廊、拍卖行和特展

八十年代伪劣达利印刷品泛滥成灾之后,美国司法部门决定介入调查。据保守估计,仅某个夏威夷画廊就销售了一亿多美元伪造达利签名的印刷品。九十年代美国司法部门对一些出售伪造达利作品的画廊和个人提起了公诉,美国联邦检察官、联邦贸易委员会、联邦邮政总署联合对印刷并出售假货最多的阿米尔出版公司提起诉讼,阿米尔及其家属大概售出了金额高达十亿美元的达利伪作。这是有史以来制作和销售规模最大的艺术作伪。

达利雕塑基本上在欧洲生产并销售,因欧洲各国法律不同,诉讼要艰难得多,成本也更高。《艺术新闻》的记者泰恩·彼得森(Thane Peterson)曾经写过数篇长文跟踪报道达利雕塑乱象,其中提到二○○九年德国曼海姆的公诉人以刑事欺诈案起诉公证人弗劳恩费尔德颁发认做证书并出售违禁雕塑。结果关键证人罗伯特·德尚竟然在宣誓过的做证录像中说,他记不起来那件雕塑的历史了。“失望至极的公诉人在新闻稿中称,他再不能在此案件上合法投入更多资金,只得停止诉讼了。”而近年达利基金会针对莱威提起的诉讼,似乎也没有太多成功。

在达利市场中几乎没有可信的权威,达利的秘书们出版的种种目录都鱼龙混杂,不值得采信。西班牙的达利基金会作为唯一官方授权的达利形象管理机构,因经营三家博物馆收入颇丰,并无太多动力耗费巨资进行旷日持久的跨国诉讼,何况告倒一家公司或画廊后,主事很快会改头换面另开一家继续做生意,禁之不绝。我还看到一种有趣的说法认为达利基金会与莱威的基金会之争是商业之争而非真伪之争,莱威本人接受采访时也说过达利基金会是嫉妒他的商业成功。

拍卖行也没有为厘清达利市场做什么贡献。虽然苏富比和佳士得尽量避开名声欠佳的达利雕塑,但就达利作品的鉴定而言,两大拍卖行多年来一直依赖罗伯特·德尚父子。也就是说,拥有德尚父子开具的“真品”证书的拍品,拍卖行才有可能接受。拍卖行之所以相信德尚的判断,是为了转嫁自身应该承担的“尽职调查”之义务(法律上的due diligence)。要是出了问题,拍卖行大可以拿出一堆德尚出版的书和目录,说“嘿,这是达利最后一任秘书,我们相信他的判断”。至于德尚父子是否值得信任,也许在拍卖行看来这是几害相权的问题,其他的“达利专家”可能更糟。

在西方艺术市场中,若依正常分工,画廊和美术馆属于一级市场,直接与艺术家接触,有学术能力和艺术眼光,信誉良好,是引领艺术品市场的风向标;拍卖行属于二级市场,从藏家处征集拍品,使之二次流通。在中国,本应处于二级市场的拍卖行完全压过一级市场,不但直接从艺术家手里拿作品拍卖,还有各种自卖自拍哄抬价格的现象,许多不法交易都是通过拍卖完成,严重扰乱正常的艺术市场秩序。对藏家而言,只有在熟悉行情和内幕的情况下,才会有选择地获取有价值的拍卖信息,而对不熟悉内幕的公众,最好不要盲目相信拍卖行提供的信息或是虚高的拍卖结果。

艺术特展在中国也有畸形发展的态势。西方的大型博物馆和美术馆在永久收藏之外,不间断地策划各种特展作为补充;许多博物馆由国家资助,永久藏品对公众免费开放,但特展需要从全球征集借调展品,有相当成本,所以看特展需要付费。特展之精彩自不用说,我最近几年在大英博物馆看过维京文化特展,在维多利亚&阿尔伯特美术馆看过亚历山大·麦昆“野性之美”回顾展,在普拉多美术馆看过透纳展,在巴黎大皇宫看过葛饰北斋回顾展等等,都能咀嚼、回味许久。这些特展都针对某一特定主题,通过展品进行梳理、分析和展示,有相当高的学术性和教育功能,看完之后会对某位画家、某种艺术风格或某种文化有较为深入的具象了解。而在中国,国家级的博物馆举办特展难得一见,上海博物馆几次国宝展都人山人海,北京故宫把永久收藏拿出来办个特展都引起了市民半夜排队的奇观;至于从世界各大博物馆美术馆借宝、引进高端特展,就更稀罕了。相比之下,民间各种特展层出不穷,它们往往由民营公司策划,在商业空间展出,展品参差不齐,商品展也能堂而皇之披上艺术特展的外衣。民营公司若有资质和国际交流能力,当然也可以为公众提供优质的策展,然而现实情况却往往令人失望,上海的“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特展”新闻发布会的巨型背景板和展览入口海报均把Renoir误拼成Renior,主办方竟无一人发现,于是雷诺阿的曾孙及一众外宾在这块背景板下合了影。这样一张艺术特展新闻发布会的照片,是一个历史瞬间的剪影,它说出了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我们离自信满满的特展时代,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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