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时报》与启蒙的迷津

2016-03-04唐小兵

读书 2016年2期
关键词:家珍时报话语

唐小兵

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之交的冬季,韦伯对慕尼黑大学的学生就志业问题做辅导,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讲《学术作为一种志业》,在演讲中,他对柏拉图《理想国》的洞穴隐喻(其实质就是启蒙的隐喻)做了深刻而形象的诠释:一群人被铁链锁在山洞里,面向石墙,光的源头就在他们身后,他们却看不见。他们只关心光射在石墙上所显现的影像,并努力揣想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终于,其中一人成功地粉碎了他的桎梏,转过身去,看见了太阳。目眩神摇之下,他四处摸索,结结巴巴地把所看到的讲出来。别人都说他疯了。渐渐地,他习惯了用眼睛去注视这道光源,然后,他的使命是回到洞穴的囚犯群中,引领他们走向光明。这个人是哲学家,而太阳代表学问的真理。

这是韦伯面对欧战刚刚终结、德国战败的政治现实发表的演讲,其隐含的意味在现代中国的启蒙运动中可以找到相似的轨迹。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的“铁屋子”的比喻与这个洞穴隐喻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柏拉图洞穴隐喻中的象征真理的太阳,在近代中国知识人的心目中就是“西方”(尽管这个西方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形象与代表),甲午之后,“向西方寻求真理”成为一种普遍的潮流,而传统中国面对政治和社会危机往往是诉诸三代之治的历史想象和四书五经等经典文献。在这个巨大的历史转身之中,报人群体取代了柏拉图隐喻中的“哲学家”群体,成为现代中国启蒙的最重要的主体之一。一方面,是从传统中国到现代中国的政治和社会转型之中,知识人因科举制废除和王权崩解而日益边缘化;而另一方面,是从传统士大夫脱胎而出的新式知识人通过张灏所言的制度性传播媒介、新式学校和新式社团,在晚清民国集聚了巨大而复杂的政治能量和思想力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似乎成为梁启超、严复、胡适、储安平等知识人的文化自觉,直到一九二二年胡适在《努力周报》发表《政论家与政党》还在标举“监督政党的政论家”式“文人论政”的文化理想。

可以说,文人论政与报人报国是理解近代中国启蒙运动的最重要的视角之一,刚刚翻译成中文的加拿大学者季家珍的《印刷与政治:〈时报〉与晚清中国的改革文化》处理的就是这样一段清末的启蒙故事。《时报》创刊于一九○四年的上海,终刊于抗战发生之后的一九三九年,是晚清民国上海一份重要的综合性日报,尤其是清末这段时期一度是舆论政治之中心,梁启超、狄葆贤、陈冷(后任《申报》主编)、包天笑(可见《钏影楼回忆录》)等都是《时报》的主事者和重要编辑、作者,报社内安置的息楼一度是上海文化界人士聚会的重要公共空间。《印刷与政治》从“新兴中间阶层”(其实也就是新式文化人和受教育者所代表的社会中间阶层)这个视角出发,通过对报刊文本的细致梳理,完整地展现了清末这些新式知识人面对内忧外患的时代状况,通过援引西学、嫁接传统、建构宪政和想象民间,试图将一个积贫积弱的古老中国引领向光明西方的启蒙故事,同时也将其自身所表征的所谓中层社会视为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之间的协商平台。在我看来,贯穿全书最核心的焦点就是现代中国的新式国民的生成问题,也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所言的“立人”或者说“改造国民性”问题,而“立人”问题与“立国”问题牵缠到了一起。所谓“立人”与“立国”成为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个人的翻身与国家的翻身成为双峰并峙的同构过程,而现实生活中的民众则更多呈现出来的是阿Q式的无知无识形象。在整个清末民初的舆论政治中,人民就具有了双重身份,既是被文人精英仰视甚至膜拜的对象,人民成了上帝;同时又是一群不知现代政治为何物的群氓,需要通过启蒙、灌输等各种方式去唤醒他们的政治参与意识和自治能力,就此而言,人民又是被文人精英所俯视甚至鄙视的。

通过对《时报》上对清末各地民变等社会冲突的报道和分析评论的再阐释,季家珍指出改革派报人所提供的关于这些骚乱的报道和评述表现了他们对于普通民众富有张力的一种态度。这种张力表现为他们社会立场的模糊性和矛盾性,是他们作为新式知识分子肩负双重角色的两种合力的产物,他们一方面是信奉平民主义的改革者,另一方面又长期是精英主义者。季家珍敏锐地捕捉到了《时报》编辑、记者和作者面对底层民众的这种复杂心态:“新式出版人包罗万象的、具有改革启发性的议程,与面对百姓时家长般的姿态并存,从一个更为广泛的层面反映了报人们的态度,从温和的关切到屈尊俯就和轻蔑,这种精英主义的倾向在报人们的政治野心中是固有的。报人们坚信政治变革是以民众政治行为的改变为前提的,报人们从一种未明言的假设出发,认定自己是唯一有能力设计和实施这种改革的人。他们自发地为那些没有机会受教育的人代言。”而这些没有受教育的底层民众或者说百姓,在《时报》的改革话语中就会被阐述成为目不识丁的“下流社会”或“下等社会”,成为匿名的、不可知的,且往往充满畏惧的“民”,他们从未参与过政治或权力,却常被儒家和改革派的政治社会话语所援引。上等、中等和下等社会的划分,就成为现代中国启蒙者进行社会想象甚至宪政民主想象的思维惯习,比如李书城就曾在《湖北学生界》撰文指出学生群体应该成为中间阶层或者说中等社会的重要性:“学生介于上等社会、下等社会之中间,为过渡最不可少之人。上等社会既误于前,崩溃决裂,俱待继起者收拾之。为今日之学生者,当豫勉为革新之健将,使异日放一大光彩,以照耀于亚洲大陆之上,毋使一误再误,终罹亡国之祸,以为历史羞。前途茫茫排山倒海之伟业,俱担荷于今日学生之七尺躯,则对上等社会所负之责任重也。下等社会为一国之主人,如何使完其人格,如何使尽其天职,必养其独立自营之精神,而后能为世界之大国民,以立于万马奔腾潮声汹涌之竞争场而不踣。今日之学生,即下等社会之指向针也,则对下等社会所负之责任重也。”

与此同时,《时报》的作者们又将下流社会想象成一个蕴藏着巨大能量与可能性的历史主体,孱弱中国走向富强中国必须依赖这种力量的觉醒和民众的觉悟。季家珍通过对《时报》的文本研读发现,报人们的努力是基于这样的假设的,即:民众能够从政府的对象被改造为政府的主体;能够从依赖政府而被改造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因此,报人们推行一系列开启民智的方案,包括国民教育、公共伦理的新规则以及全民政治化。报人们深信,一旦民众被启蒙和鼓舞,他们一定是国家凝聚力的来源,也是国家强盛的驱动力,只要他们被灌输了国家至上的价值观、奉献于集体主义的精神,以及活力和决心,他们一定能够重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并且能够使中国在国际竞争中生存并成为强有力的存在。

上流社会充斥着权力的傲慢和道德的溃烂,所以需要报人们去驯化和引领,下流社会弥漫着暴力、蒙昧和戾气,同样需要报人们去启蒙和照亮,因此现代中国的启蒙使命就自然地落在了季家珍所言的“中间阶层”这一批新式报人和知识人身上,他们既要通过报刊作为媒介沟通上下,同时也利用报刊来两头作战。启蒙者需要戴上人民的面具,伪装成大众的一员,而暗中引领无知而混沌的大众,从黑暗王国的洞穴里走出来。这需要他们在公共舆论中将人民无限美化和神化,也将民间和底层乌托邦化,这就刺激了中国的游民文化与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无缝对接,同时,启蒙者又时时按捺不住驯化人民和蔑视民众的隐秘心态。一九一二年二月,梁启超曾经在给袁世凯的信中说:“以今日民智之稚、民德之漓,其果能产出健全之政党与否,此当别论。要之,既以共和为政体,则非多数舆论之拥护,不能成为有力之政治家,此殆不烦言而解也。善为政者,必暗中为舆论之主,而表面自居舆论之仆,夫是以能有成。今后之中国,非参用开明专制之意,不足以奏整齐严肃之治。夫开明专制与服从舆论,为道若大相反,然在共和国非居服从舆论之名,不能举开明专制之实。”人民或者说民意在启蒙话语中成为政治正当性的来源,而人民的“待启之蒙”甚至“越启越蒙”的政治和心智的双重不成熟状态,又让清末民初的启蒙者对暴民政治深怀忧惧,怎样将人民的力量召唤(对应着中国作为睡狮的隐喻)出来收放自如地加以操控,而同时又让人民感觉到自身已经成为国家的主人(制造出某种集体幻觉),这就成为现代中国启蒙者思虑的核心。

而这个核心在季家珍看来恰恰是反启蒙的,底层民众无论在社会位置还是表达能力上仍旧处于原状,报人们事实上并没有为百姓创造一种话语,而是把自身的话语强加在百姓身上。季家珍认为,问题在于那些受过教育的社会精英,他们是否有能力、有权力为他人代言,这使得报人们重新考虑是否应该在改革之前重新协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与此同时,这也有助于形成一种新的政治文化,从五四运动到共产主义,这是“民众”从边缘不断走向中心的过程。《时报》人也一度在官权与民权的二元划分、宪政话语、地方自治等议题中讨论民众的政治经验的成长问题,这说明他们似乎也意识到单纯的启蒙话语,其实是无法引领民众走向一个政治成熟的民族的,而只能造就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反省过的与实际政治生活脱榫的“文人政治”。可即使是这些围绕中央与地方分权、限制权力的地方自治等公共讨论,因讨论者本身的政治参与和知识资源的匮乏,最终也沦落为一种文人话语。这种文人话语在《时报》的话语体系里就成为舆论政治,进而就等同于宪政政治,舆论与宪政之间繁复而细密的差异就被直接剔除,以简洁明快的语言来激发民众的自我认同和政治想象就成为舆论动员的首要目标。一个作者在一九○八年写道:“今文明国之所以浴宪政之泽而享自由之幸福,莫非食舆论之赐。”舆论由此而成为政治改革的源泉,“无舆论则国家无由去专制以赴于立宪政”。舆论向背就成为民心向背的晴雨表,改革的合法性必须建立在民意支持的基础之上,而作为改革精英的《时报》人群体就必须论证其表达民众意愿的代表性以及以舆论治国的有效性。这或许也是他们不断强化舆论重要性的深层理由,一个不知名作者在一九○八年的《时报》撰文指出:“所谓清议者,盖与舆论同物而异称也。稽之成史,其国以有清议而兴,以无清议而亡者实不乏其例。”

而《时报》作者念兹在兹的启蒙,在某种意义上也变成了强制性的“灌输”甚至“宣传”。按照康德的理解,启蒙就是敢于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社会学家陶孟和曾在《社会问题》一书中批评这种启蒙者的教主心态:“假使教者竟用社会学科来做宣传,那教者便忘了他对于被教者的责任。教育不是传布偏见,不是灌输学说,乃是解放幼年的心灵,发展他自己的判断力。换言之,教育不是给人见解,乃是帮助人得到见解。所以在社会学科的教授上,教者只应该为科学的、客观的陈述,不应为偏袒的主张;他对于每个问题的各方面,都应该与以相当的注意,不应该按着个人的好恶而有所重轻。”

以此为标准来反观近代中国的启蒙运动,就会发现恰恰是启蒙者自身的这种启蒙心态同样是需要反思甚至警惕的,这种先知先觉者照亮后知后觉者和不知不觉者的心态,就隐喻了启蒙的悖论:启蒙是追求自由、平等、民主和多元等价值理想的,而一元论、独断式、霸权主义、精英化的启蒙方式自身就是反启蒙的,可以说,现代中国的启蒙运动包含着自我瓦解甚至自我摧毁的基因,启蒙者踟蹰在历史的迷津渡口却又顾盼自雄。萧公权就曾经很深刻地反思过报人和知识人群体的这种启蒙心态:“夫言论之不自由,固为目前不争之事实。然徒知提倡言论之自由而不努力培养自由之言论,则其论亦不免褊狭之病。何为自由之言论?发自独到之思考,根诸事理之观察,尊重他方之意见,而不受自己感情之支配,或他人主见之指使者是也。吾人试一检时人之言论,其能虚心持平以立说,合于上述标准者固不乏其例,而意气用事之谈,褊狭无容之见,亦触目易见。异己者势欲打倒,同调者奉若神明,圆通宽大之风度,渺乎其不可寻。此种入主出奴,反自由精神之论,以较压迫言论者之器识与见地,实无殊于一丘之貉。且言论自由而无理智之修养以为根基,则各自是以相非,群言淆乱而不能收切磋之益。观其欲以一人之私见,易天下之耳目,其用心与独裁者之统制思想何以异。使与之易位而处,其行为殆亦不能殊也。”

由此可见,以《时报》、《时务报》、《时事新报》等发其端的近代中国报刊主导的启蒙运动,从一开始就面临一个两难的问题,启蒙自然需要启蒙的主体,而作为新式报人和知识人的中间阶层在政治日益极端化的政经空间里,其活动的半径日益缩减,而受到民粹主义、游民文化及之后兴盛的左翼文化的影响,现代知识人相当一部分对自身阶层是持否定乃是鄙视态度的,可以说,启蒙已经自我瓦解了。而另一方面,启蒙者所面对的大众又呈现出时而是非理性的乌合之众,时而是劳工神圣的人民群众的双重面孔,这导致启蒙知识分子面对其启蒙对象时进退失据,甚至一度出现启蒙者被启蒙对象所压制的状况。用季家珍在处理《时报》的报人群体与言论经验的一对概念来提炼就是精英主义与平民主义(反精英主义)的对峙。进而言之,现代中国的启蒙面临着更为严峻的境地,即多重启蒙结构的相互牵缠与内耗,比如个人的启蒙(以人的解放和自由为目标)、阶级的启蒙(以“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的翻身话语为标志)、民族国家的启蒙(以东方睡狮的觉醒为图腾),而与之相对应的是传统儒家的自我、传统中国的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弹性社会体制以及怀柔远人的天下体系。无论是传统走向现代中国的启蒙之路,还是这三重启蒙之间的盘根错节,都会导致《时报》等现代中国的新式知识人,要处理形成一个有力量的中等社会和中间阶层的生成,以及将自由、平等、民主、多元、自治等人文主义的价值理想在中国落地等议题变得无比艰难。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说启蒙从晚清以降直至今日,仍旧是一项未完成的课题,仍旧需要在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之间寻求有中国独特性的启蒙理想及其实践空间。启蒙的迷津犹存,而启蒙的渡口难觅,这或许就是现代中国知识人无从脱逃而当直面的宿命?

猜你喜欢

家珍时报话语
画与理
余华《活着》中家珍的人物形象分析
又见家珍
亚太区域合作的话语消退与重新激活
红裙
老飞人
雷人话语
雷人话语
《京华时报》2017年1月1日起休刊
潮流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