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的衣带诗
2016-03-04卜键
卜键
和珅以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贪官著称,但“盛名”之下,诸多模糊,他的发身和陨落,他的贪贿聚敛之道,他究竟有多少金银田宅,都不甚明晰。尤其是其自缢后被发现的绝命诗(因见于衣带间,又称“衣带诗”),其第三句有“水泛含龙”四字,词义诡谲,仿佛玄而又玄,更被称为难以索解的历史谜团。
一、和珅的狱中诗与末路心境
嘉庆四年正月初八日,亦即太上皇帝弘历崩逝的第六天,软禁于殡殿的和珅被拿入刑部大牢,进入其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囚室中备有纸笔,颇有诗才的和珅,留下了不多的诗篇,赋写一位宠臣和权相的末路心境。有两首写于上元(元宵节)之夜,其一:
夜色明如许,嗟余困不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
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和珅万万没有想到:原以为已然搞定套牢、一心要继续辅佐的嗣皇帝,居然刚亲政便翻脸无情,使出霹雳手段!这时的他在狱中已经待了好几天,该想的全一遍遍想过,应是想得透彻明白了。全诗不见愤懑,甚至也不多写委屈,突出的是反省和悲伤,为自己二十年的宦程跋涉,为自己的过人才华,也为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九重仁,当然是指皇帝的仁爱,却有意不说是已逝的上皇,还是当今圣上。
第二首仍是以月色入笔:
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可怜此夜月,分明照愁人。思与更俱永,恩随节共新。圣明幽隐烛,缧绁有孤臣。
(杨璐校点:《和珅诗集》,134、135页,《上元夜狱中对月二首》,线装书局二○○九年版)
两首诗都有一个词—孤臣,语出《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重要狱囚的诗通常会被搜检呈交,皇帝常有阅读的好奇心,因之也是一个回转圣意的机会。“孤臣”二字亦有“远臣”之义,大牢之中,咫尺天涯,也觉贴切。曾几何时,朝中第一近臣和珅竟以“孤臣”自况了,而字里行间,则仍在向皇上表达忠诚,仍在委婉申诉,仍未放弃求生的努力或曰挣扎。
正月十八日,嘉庆帝颁布处死和珅的谕旨。根据今日所能得见的文献史料,可知对和珅的“世纪大审判”并不顺利:与他同时被拿下的军机大臣福长安,宁死也不检举揭发;负责主审的几位亲王,平日多与之交好,难以审下去;所谓“二十大罪”,在今天看来多数是些鸡毛蒜皮,和珅招认得很痛快,却难以定为皇帝所说的大逆罪。其时抄检和审讯尚未结束,急急做一了断,应是采纳了直隶布政使吴熊光的建议。该谕旨很长,写得层次分明:先说众大臣与翰林科道官定拟和珅、福长安罪名,“请将和珅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福长安照朋党律拟斩,请即正法”,可证民愤极大,众皆曰杀,而且是“剐杀”;接下来参照康熙帝诛鳌拜、雍正帝诛年羹尧、乾隆帝诛讷亲,指出和珅“压搁军报、有心欺隐,各路军营听其意指虚报首级、坐冒军粮,以致军务日久未竣,贻误军国”,可证罪行严重,且前朝多有处死之例;再以和珅曾任首辅和首枢,又值父皇大丧,“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和珅着加恩赐令自尽”(《清仁宗实录》卷三八,嘉庆四年正月丁丑),可证圣心宽仁,法外开恩。白莲教之变延续三年,清廷调兵遣将,数省之地田庐残破、生灵涂炭,已成为国家的巨大伤痛。应该反省追查的地方很多,但让老和一人来承担责任,也有些不公。
大清律法有“议亲议贵”之条,谕旨中也提及,说和珅丧心昧良、不齿于人类,不应援引“八议”减罪。和珅可谓既亲且贵,此时皇帝绝口不提其为皇亲贵戚,不提其对太上皇的多年效力,不说皇妹的一次次哭诉求恳,但还是以他曾任首辅从宽处置。世上万千事,本一死了之,可古代律法又将死罪分为数等,比起凌迟寸磔,赐令自缢便是皇恩浩荡了。据记载:行刑之时,后来的内阁大学士耆英(就是那位奉旨签订《南京条约》的钦差大臣)时为刑部司员,随同监视,但见和珅于磕头谢恩后,接过钦赐的长长白练,仰首看天,又俯视地下,叹了口气说:“我是个痴人。”(缪荃孙:《艺风堂杂钞》卷三,和致斋相国事辑)此语看似自责,实以责人,却没了旧日的逼人锋芒。
二、通行本生造了一个谜
和珅死后,留下的诗作仍有人在意,宗室裕瑞辑成一册,题名《嘉乐堂诗集》,收录了前引两首元宵诗。而其绝命诗,自缢后即被发现,很早就在坊间流传,裕瑞没有收录,不详何故。
至于和珅的绝命诗演为一段文案,应属清朝覆亡后之事。先录今之通行版本,曰:
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谢红尘。
他时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
(《清通鉴》卷一五六,清仁宗嘉庆四年正月十八日)
我们知道和珅是读过《红楼梦》的,还曾与乾隆帝探讨过该书的写作主旨。其绝命诗颇有点儿红楼意蕴,幻梦、撒手、香烟、红尘、后身,写来若真若幻。但和珅读得还嫌肤浅,未能读懂书中的《好了歌》,未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古今中外多少政商界人士,都是好了还想更好,不知料理了局,不知道“好就是了”的哲理,又不独一个和珅。
该诗被称作难解之谜,指的是第三句的“水泛含龙”四字,不识出于何典?于是索解歧出,大都论为和珅死前对朝廷充满怨恨,恶毒诅咒,且指向后来的慈禧太后和大清沦亡—
有的说用“夏桀龙漦”典,见于《国语·郑语》,写夏朝末期有二神龙止于王庭,夏后得龙漦(传说中龙的唾液)而秘藏之,越数百年周厉王开盒观看,龙漦流出,化为玄鼋,宫中女子遇而受孕,生褒姒,西周因她而亡。论者以这个女色亡国的典故,隐指后来的慈禧太后的横空出世,说她为和珅复仇,祸乱大清。
有的在字面上下功夫,以“水泛”为前一年河南的黄河大决口(已颇为接近事实,遗憾的是忽又一转);而“含龙”二字,则是说女主借水患降诞。还是落到三十余年后慈禧太后的出生,当年黄河河南段又是大决口,竟说这个女婴就是和珅的后身,代为复仇雪恨,葬送了清廷。
扯得有些远了。
三、错讹是怎样造成的
“水泛含龙”四字,究竟作何解?
我查了一些史学家的书,包括几部重要的乾隆传与和珅传,多有征引,多不做解释,仿佛无须考证。实则此为传闻转抄之讹,是一个由两次抄录错讹造成的语词组合,根本没有这个典故,因此也无从索解。史学界和坊间长期以讹传讹,以讹解讹,演为一段学术谜团,不可不辨。
先说第二个错误,当在于著名清史专家孟森先生的《清高宗内禅证闻》,其在引录《朝鲜实录》中相关文字后,试图做出解析:
临绝作诗,似偈似谣,不甚可解。或谓“水泛含龙”似用夏后龙漦故事,为孝钦祸清之兆;“香烟后身”,孝钦或有烟瘾,而和珅于嘉庆初已染此癖,亦未可知。当时能吸洋烟者为绝少,至咸、同、光则不足奇。但以此为识,直谓再生作亡清之祸首,以身报仇耳。此无稽之谈,姑存轶闻,其解说则朋辈酒间,拈《朝鲜实录》此则而推测之词也。(孟森:《明清史论著丛刊》下,《清高宗内禅事证闻》,中华书局二○○六年版)
清晰说明原诗录自《朝鲜实录》,而对“水泛含龙”四字,表示“似偈似谣,不甚可解”。后面虽记夏后龙漦故事和慈禧祸清之兆,甚至扯出和珅与慈禧的嗜好洋烟,仍视为无稽之谈。
《清通鉴》照录此诗,见于该书卷一五六,编者在卷末注中,称采自《李朝实录·正宗大王实录》卷五一。而查对吴晗先生所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作“水汛含龙”。再查《朝鲜王朝实录》本卷,也是“水汛含龙”。原文来自朝鲜书状官徐有闻呈进的“闻见别单”,其中记述和珅之逮治论死甚详,兹节选与该诗相关一节:
正月十八日,赐帛自尽。和珅临绝作诗曰:“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遂自缢死。(《正宗大王实录》卷五一,二十三年己未四月。见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第47册,探求堂一九八六年版)
此段文字,见于李朝正宗二十三年三月三十日,孟森文亦照录。李朝历日与宗主国清朝相同,亦即嘉庆四年三月三十日。该国制度,凡使臣出使上国,应将亲身经历和闻见之事及时列款上奏。此时和珅死后不久,衣带诗刚开始流传,徐有闻也算有心,记录下来,呈报给自家国王,也成为今知这首诗的最初记载。诗中的“汛”,与“汎”(今通作“泛”)形似,孟森先生转抄时出现了失误,为后来各书沿用。其所视为无稽之谈的附记文字,也被一些人当作真解,再加渲染延伸。
第一个错误,也是最主要的讹误,则出现在朝鲜人那里:或是徐有闻录写时偏差,或是《李朝实录》整理时误判,先将原诗中的“睢”,以音似误为“水”;复将“合”,因形似误书为“含”。水汛含龙,应是“睢汛合龙”。
这是当时朝廷的一件大事:上年夏多雨,黄河来水甚多,六月间睢州下汛即曾迭见险情,八月二十九日夜睢州上汛先是大水漫溢,接着冲决大堤,形成一百五十多丈的口门,奔腾下泄。因决口出现在睢州上汛河段,当地恰有古地名睢口,河员便以“睢汛”、“睢口”称之。兴工之后,原拟在年前堵闭,东河总督司马于腊月间上奏,称睢口(睢工大坝口门)虽仅留十八丈,可连日大雪严寒,引河头堆积大量冰凌,请求暂缓合龙。其时上皇因患病不再阅批奏折,嘉庆帝做出批谕,准许等日暖开冻后再行合龙。
一个敞开口子恣肆流淌的黄河,总归是太上皇、皇帝与枢阁重臣的心腹大患。死到临头的和珅,在诗中表达的,仍是期盼睢口合龙与水患结束。而黄河决口的每一次成功合龙,在朝廷都是重大喜讯,照例要由京师特别驰送大藏香二十支,隆重祭祀河神。让我们再来读这两句诗:“他时睢汛合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大意为:等待睢口合龙那一天,祭神的袅袅香烟中,你们会看到我的忠魂。哪里有一丁点儿怨恨诅咒,分明是一腔的忠诚国事。题写之时,和珅大约不会再期望嘉庆帝的赦免,却想着要他有朝一日愧悔。
和珅绝顶聪明,绝不是痴人,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不少聪明人都是由于过分自信,才出现致命误判。而聪明人毕竟与愚痴者不同,虽然身陷死牢,和珅仍能择取最恰当的行为:不去跳脚嘶喊,不去诅咒嚷骂,甚至也不绝食流泪,而是将自己的死与解决黄河泛滥相连接,借诗句抒发最后的忠怀。
这才是和珅。
四、被长期忽视的另一版本
朝鲜使臣所记,包括孟森先生的转引评述,并无涉及该诗与衣带的关联。此一说法,见于该诗的另一个版本,多书皆见收录,时间上虽较前引略晚,可信性则还要高一些,惜乎未见学界关注。梁章钜《浪迹丛谈·睢工神》:
小住袁浦日,有一河员来谒,意气轩昂,语言无忌……且言亲在睢口工次,目击合龙时,实有神助显应,众目所睹,但不知此神何名耳。余记得嘉庆初在京,日阅邸抄,是时和珅初伏法,先是拿问入狱时,作诗六韵云……赐尽后,衣带间复得一诗云:“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事后刑部奏闻,奉御批云:“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然则睢工之神,其即和珅乎?和珅音与河神同,或其名已为之兆矣。(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六,《睢工神》)作者为嘉庆七年进士,曾任军机章京,所记和珅临终情形与绝命诗应较为可信。安澜,谓使河流安稳不泛滥,与合龙义近。第三句以“睢口安澜”代替“睢汛合龙”,所指则完全一致。其字面上的小差异,当也是传抄造成的。
稍后有缪荃孙也记载了和珅伏诛情形,照录全诗,与梁书一字不差,但加上了一段批判文字:
……又于衣带间得一绝云:“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后刑部奏闻,御批云:“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二十四日睢口合龙,有云和相即睢口河神者。当涂黄勤敏钺有《感事诗》云:“祸福由来召有门,雷霆击物敢言冤?老獾入室熙宁乱,轧荦生儿天宝昏。岂有神明犹诞降,大都妖孽偶游魂。稷狐社鼠纷逃匿,六幕清明奉泰元。”盖深斥之。(《艺风堂杂钞》卷三,《和致斋相国事辑》)
两书都说到此诗系和珅死后,在其衣带间得之。和珅通常所用衣带,与一般民公爵位者不同,是乾隆帝特赐服用的宗室黄带,以金黄色丝线织成,缀以四块金属镂花板,板上镶嵌宝石珠玉。入狱后,这样的黄带子大约不会再用了。腰系一条布带,倒也便于题诗和藏诗,只不知是题于衣带之上,还是将写好的诗藏于衣带之间。
缪氏文中怒写“感事诗”的黄钺,素来清正耿介,以不亲附和珅辞归,复以和珅倒台回朝,被嘉庆帝称为特达之知,仕至尚书和军机大臣。其诗有感于众人附会衣带诗,编捏和珅死后变为河神的传说,措辞犀利,直斥为老獾、妖孽、稷狐社鼠,可称痛快淋漓。后来叶廷琯《鸥陂渔话·和珅诗》、史梦兰《止园笔谈》卷五等书,皆与梁章钜所记相同。
和珅有才也不可否认,早就由乾隆帝亲口言出。乾隆五十三年平定台湾,和珅作为二十功臣之一绘像紫光阁,弘历亲撰像赞,“承训书谕,兼通清汉,旁午军书,惟明且断”,欣赏他的才华,称誉为国家干城。五十七年击退廓尔喀入侵,和珅再次列名图像,“清文汉文,蒙古西番,颇通大义”,其语言才华似乎又有长进。乾隆帝曾不止一次夸奖和珅明练勇为,夸奖他兼通四种文字,说满朝中只此一人。颙琰读衣带诗后的短短评语,也承认和珅“小有才”,别处还说过他“小忠小信”,至于说他“未闻君子之大道”,也是对的。
帝王之心也如秋天的云。和珅被赐死后,嘉庆帝开始想起他的一些好处,想起其对父皇的多年侍奉之劳,或也能想起其为自己效过的力,心情有些复杂。外地将军督抚的议罪奏折仍纷纷来到,自是无一例外地吁请严惩,御批则变了口风,开始找各种理由,诉说苦衷。如正月十八日山西巡抚伯麟奏折朱批:
已施恩赐令自尽矣。朕不得已之苦衷,天下臣民当共知耳。又二十二日,御批湖广总督景安奏折,曰:
已赐令自尽矣,实出于不得已之苦衷也。
明明是去除一个大贪官,究竟有什么不得已?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二十三日,颙琰在江西巡抚张诚基奏折上略有流露:
朕若不除和珅,天下人只知有和珅,不知有朕,实出于万不得已。是非公论自有定评,无庸置辩也。
不知是说和珅功高盖主,还是说他狂悖恣纵。然若说亲政后其也会如此,大约没几人会相信。又同日批漕运总督梁肯堂折:
此人不除,天下人心不正,所以必行,后世自有公论。
说的是和珅败坏了朝政乃至社会风气,很有些道理,却又不能深追,一旦刨根便到了父皇身上。二十七日,广东巡抚陈大文折御批:
天下至大,兆民至众,近年皆为和珅所蒙蔽,诸务废弛,若不速办,几不可问矣!不得已之苦衷,惟上苍昭鉴耳。(以上五条皆见于《和珅秘档》第九册)
措辞也觉夸张。天下和兆民都不是和珅能蒙蔽的,其所蒙蔽的主要是太上皇,有此一人做靠山,也就足矣。所有这些相同和微有不同的批语,都能透露出颙琰的心绪难安。和珅的聪明,其借衣带诗传递的遗意,似乎也得到一些回应。
和珅长已矣,却长期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梁章钜所记,起因于某河员的来访,讲起当年睢口合龙的一些怪异情景,引起他联想到和珅的绝命诗。至于睢口合龙时有如神助、和珅死后化为河神一说,应是该诗流行后的虚妄之辞,章钜在笔墨间已含游戏之意。
作为历史人物的和珅是复杂的,死后却同许多反面人物一样,经历了一个妖魔化的过程,众恶归之;而早期的传播中,似乎还不无同情。这个版本的价值,在于为纠正“水泛含龙”的讹误提供了确证,也对和珅形象的再认识,提供了一个史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