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供词
2016-03-04张爽
1
三条歪着头,身后跟着笑嘻嘻的小迷糊。
正是中午,外面太阳很毒,满院子亮展展的阳光。三条又高又瘦,他十五岁,看上去快一米八了,他迈进我家的门槛,甚至要弯下腰歪着头。他歪头弯腰的样子和小迷糊倒像一对亲兄弟。
家里只我一人。他们进来时,我正对着帖子上的一个字较劲,我觉得自己很笨,怎么也写不好它!
我看上去专注,内心却很烦。
这是我小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暑假一开始,天天逍遥。我少年老成,喜欢像珍三爷那样背着手走路。昨天早晨,我背着手走到三条家门口的时候,看到珍三爷也背着个手正看三条家大门上的那副春联。珍三爷如果不看,我也不会注意——春联是春节前我给三条家写的。那个场景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三条爸爸专门来请我,三条妈举着个盛墨的大碗,大条二条三条四条众星捧月一样围着我……
现在,那副对联还在。经过半年的风吹雨打,当时鲜红的对联早已像人到中年的女人的脸,斑驳灰暗,颜色尽褪,可那些字看上去还清晰。我在珍三爷身后看了半天,以为珍三爷会点头或夸我几句。村里过去写春联只有珍三爷,所以珍三爷的一句夸就显得尤为重要。
珍三爷看了半天的字,不知他看到身后的我没有,反正他最后冲着那些字摇摇头,又摇摇头,摇摇头就走了,什么话都没说。珍三爷不说话,比说了什么还让我难受。
珍三爷走后,我再看那些字。那些字过去让我骄傲。字很大。能写这么大墨字的人在整个四顷地除了珍三爷也就属我天才了吧?现在再看那些字,就觉得那一个一个字都伸胳膊拉腿的难看,随着风雨的侵蚀,那些大字已经发灰发白也发虚了……
那天走过三条家,到了双岁家,到了小群家,到了二丫家,我看到他们几家的大门上残存的字,那些字都是珍三爷写的。和珍三爷一比,我真为自己羞愧。发誓要利用这个暑假好好把自己的字再练一练,至少不能让珍三爷再摇头了。
“天才,你的字真是越来越好了。”三条说。
我开始变得扭捏不安,把腿伸开,盘上,盘上,又伸开。三条的恭维话,今天听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刺儿,一下扎到我虚荣的心窝上了。
三条把身子探过来,小迷糊也爬上了炕,眼睛几乎和我练字的废报纸平行。某些时候,我喜欢小迷糊超过三条。他的痴迷表情更像个懂行的鉴赏家。小迷糊不说话。多一个人的场合他都不说。三条又算个什么东西?他就是个小公鸡、小流氓。我们每次在小队的场院玩“藏猫”“转圈”和“骑驴”,只要前面是个女孩子,他总会紧紧贴上去,屁股一拱一拱的。女孩子都躲他,骂他,他不羞不恼,每次还嬉皮笑脸。
“天才,我到的工夫,你已经写了十几个‘之了。”
我白了眼三条,说:“你懂什么。”因为写书法的都知道,只有“之”字练好了,别的字才能练好。
“我怎么不懂,”三条说,“我知道你写这么多‘之,是因为你想‘芝了。”
三条说:“你是想杜凤芝的‘芝了吧?还说我不懂。哼!”
“你懂个屁。”
三条说:“刚才在路上就碰见了杜凤芝!她那么骄傲,见我们就像没看见一样,她的胸又鼓了,屁股也变大了……她和小马老师在一起,杜凤芝在前面,小马老师推车,在后面。小马老师看到我还老远打了声招呼,他过去可是从来不和咱们招呼的……”
“两个人在一起像两口子!”三条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说,“她好像和小马老师搞对象了!骚货!”
“骚货!”小迷糊抬头跟了一句,很快又把头低下去了。
“小马老师不是东西……他还打过咱们。”
那时小马老师刚来学校,我们去偷听。小马讲课时的口音很可笑,三条笑出了声,小马出来轰我们,踢了三条一脚。当时我也在边上,他踢完三条紧跟着也踢了我一脚。那一脚让我记住了他的样子:他很黑,像电影里的黑人;眼很大,眼一瞪,像一对铜铃铛;他爱喝茶,没事手里就捧着一个特大号的茶缸子……他就是捧着茶缸子追出来的,他追到三条,把一口茶吐到地上,地上泥点子小蚂蚱一样蹦上了我的新裤子。他踢了一脚三条说:“小流氓,别跑。”他又踢了我一脚,说,“还有你。”
2
他们叫我天才。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叫我。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一个天才吧?谁能给天才一个明确的定义呢?
我从不在女孩子面前耍流氓,更不像三条那样用屁股一拱一拱欺负人家。而且我会写毛笔字,会用毛笔字给自家和三条家写春联,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本事,就是会写诗,尤其擅长写“藏头诗”。
三条的意思我明白,是让我想办法写藏头诗报复一下杜凤芝和小马老师。三条很聪明,我也很高兴,说到藏头诗,我的灵感就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出来了。我先写了杜凤芝,又写了小马,写完了他们意犹未尽,又写了校长刘红旗。
“刘红旗是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三条复述他妈的原话说。
我家和三条家其实都和刘红旗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刘红旗第一个女友高俊梅是三条的亲老姨,而我的姐姐却嫁给了刘红旗的大哥刘红军。就是这么回事。刘红旗现在的身份是四顷地小学的校长。但无论他是不是校长,都改变不了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个现实。因为刘红旗靠着高俊梅的爸爸高大全当上了四顷地的代课老师,考上师范学院转正后,看高俊梅的爸爸不再任四顷地的支书后竟然抛弃了高俊梅,他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呢?
我不能手软,必须给他写首藏头诗。
三首“藏头诗”写好。三条说:“天才,你真棒。”
三条还说,藏头诗一定要放到学校让老师们看到才有意义。我说,可是学校已经放假了啊。三条说,办公室有老师值班,值班的老师看到后,肯定会给他们看。他还建议我每个人都写个信封,信封上写刘红旗收,小马老师收,杜凤芝收,这样一来,他们肯定看会得到了。
我觉得三条的建议很好,于是开始找信封,在上面写了三个人的名字。我还在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上了“亲启”两个字,意思是让他们亲自打开看。
我写完,对三条说:我写,你送。三条转了一下眼珠,说,我下午有事,让小迷糊送。
小迷糊正用手擦我刚才溅到他脸上的墨点子,擦了半天没擦下去,因为墨点子已经干了。小迷糊歪着脑袋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三条一眼,说了三个字:我,不,去!
三条眼一横,道:小迷糊,你个傻货,不去也得去。
谁知小迷糊把脑袋一梗,又说了三个字:就,不,去!
小迷糊是我同学大迷糊的弟弟,大迷糊比我大一岁,小迷糊比我小一岁。大迷糊和我是小学同学一直读到小学毕业,小迷糊念完一年级后就再也升不上二年级。小迷糊智力发育迟缓,身子发育却一点儿不迟缓,他和他哥大迷糊一样高,只是没他哥壮,因此小迷糊呈现出来的是一具极具特色的身体,除了生殖器,小迷糊全身大部分器官都比较长,我们一到河滩洗澡,就会笑他裆下那个几乎从不发育的状如蝌蚪的生殖器。
小迷糊还喜欢看电视,他对电视的着迷到了令人生畏的地步。最初,四顷地只有一台电视机,放在公共的放映室里,那放映室只要开着门,你就会看到小迷糊的身影。他永远坐在离电视最近的一排,长长的身子向前探着,长长的眼睛眯着,只要电视一直开着,他虔诚的姿势就永远不会改变。
后来,我家有台从京城姥姥家淘汰下来的14英寸的彩色电视,小迷糊又成了我们家的常客。电视放在靠墙的柜子上,柜子旁边有把椅子,我们看电视都在正对着电视的炕上坐着,小迷糊却喜欢坐在那把离电视不到二十厘米的椅子上。在那里能看电视么?我曾经像小迷糊一样,挑战过那种看电视的姿势,像他一样歪着身子,探着脑袋去看电视屏幕。结果我只看到了一团模糊翻滚的令人恶心呕吐的雪花。
小迷糊在四顷地不受人待见,去谁家玩,谁都往外轰。他哥大迷糊都嫌弃他,不肯带他一起玩。我却常在自己家里看到他,看到他静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即使电视是关着的,他也是那样。时间长了,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我家的一个分子。
小迷糊在我家,母亲没撵过他,不但不撵,还让我带着他一起玩。母亲对我说,小迷糊呀,他只是看起来傻,其实呢,他脑袋里什么都明白。按母亲的说法,不傻,什么都明白,就算得上聪明人了。对于聪明人,我总是高看一眼。
我看着小迷糊说:“小迷糊,帮帮忙,你把这封信送到学校去——行不行?”
我听到小迷糊毫不含糊的一声:“嗯。”
我和三条都笑了。三条说:“这个傻逼,他居然答应了,他居然听你的不听我的。”
小迷糊也跟着我们笑了。他笑着对三条说:“我不是傻逼,三条你是傻逼。”
3
小迷糊刚要走,小群儿和双岁来了。
双岁进来就说:“天才,你真在屋里猫得住,大热天的,也不去洗澡?”
小群儿眼尖,一下从小迷糊手里抢过那几封信,从信封里拿出就念:“杜家出女一丫蛋,凤凰今变大母鸡,芝山有路你不走……”小群儿还没念完,就被双岁抢了去。双岁说:“好啊,天才,你们在家背着我们干这坏事?”
三条就把他如何遇到杜凤芝和小马老师,又如何找到我,然后我们如何一起写“藏头诗”的事儿说了。
听三条这样一说,双岁也觉得很好玩,很刺激。当即决定,这几封信我们应该一起送去才有意义。
说走就走,立即行动。中午的马路空空荡荡,我们这支五个人的队伍走得浩浩荡荡。双岁和小群儿走在前面。他们晃着身子,端着肩膀,走得大大咧咧。三条和小迷糊走在背后,我走在中间。像被四个轿夫抬在轿子上受用。
四顷地小学建在一个三岔路口,学校的前面是大队部,大队部的前面是供销社。我们几个先是去了供销社。供销社里有一高一矮两个瘦子,高瘦子年轻,矮瘦子年老,我们进去时年老的矮瘦子正在打瞌睡,脸上的皱纹沙皮狗一样垂到脖子上,而且他还龇着牙,张着嘴,睡相十分恐怖。
在里面转了一圈儿,又悄悄出来了。我们没钱,什么都买不起。
大队部的几间房子都上着锁,我们趴着窗台,顺着玻璃窗,挨个往里张望。在有一部放手摇电话机的那个窗户前,我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用那个黑色的家伙打个电话就好了。
学校的铁栅栏门上着锁,双岁上前晃了晃,小群儿作势要抬脚踹,看到三条和小迷糊顺利地从两根铁棍中间钻了进去,他也就放下脚。纵身一跃,轻松过去了。跳跃的身子像个猴子一样灵活。
校园里空空荡荡。操场上,两个破篮球架像被晒蔫了丝瓜架,显得无精打采。三条、小群儿进去后就跳上操场台阶上,嘿嘿哈嘿冲对着小迷糊比画,小迷糊捂着脑袋躲来躲去。
双岁像个老大,进来后,把两个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尖利的口哨,招呼他们下来到办公室门前聚齐。
双岁说,信呢,信在谁手里?我们都去看小迷糊,小迷糊也歪着脑袋前后左右看自己。信不在他身上了。小群儿说,信一定让这个傻货弄丢了。双岁看到三条在笑,就问是不是在三条身上。三条说没有,但他的表情越来越令人怀疑。他最终还是泄了气,把信从口袋里拿出来了。三条说,我怕小迷糊给弄丢了,半路上给顺过来了。
三条不但是个小公鸡,还是个惯于偷猫偷狗的小偷。双岁说他晚上经常到瘸子吴二狗家,把偷了别人家的鸡拿去炖着吃。
把信放好,从学校的后墙翻过去,到学校后面的龙脊岭上去玩藏猫或打仗。
我一玩起来,就变得非常投入。我每干一样事情都很投入,一投入就把原来干过的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根本没想到这几首藏头诗即将给自己带来的噩运。就像刘红旗当我母亲面,说我像熊瞎子。他管母亲叫庆娘,说庆娘你是在北京读过大书的人,你一定知道熊瞎子掰棒子的故事吧,你儿子就是个熊瞎子,它总是掰了这个,忘了那个,最后手里还是一根棒子。当时母亲脸红一下白一下,刘红旗一走,她就用她手中的鞋底子往我脑袋上一下一下拍。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龙脊岭上打仗。我们的冲杀很激烈,在糟蹋了数不清的小米、高粱和玉米秧子后,我们每个人变得热气腾腾,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一道一道的脏汗。
傍晚回来时,经过小队场院,我看到夕阳的余晖中,三条一家正在盖房,大条正在和泥,二条正在搬瓦,小群儿的爸爸疤瘌眼正在架子上为房上的人铲泥,他们干得非常专业,和泥运泥,搬砖运瓦简直一气呵成。
“兔崽子,我看你又是肉皮痒痒了!”疤瘌眼看到小群儿,扔下锄泥的工具,跳下脚手架就直奔我们过来。小群儿一看形势不妙,转身就跑。他跑得像是一只被猎人追赶的猴子,很快不见了踪影。疤瘌眼看追不上,不追了,恨恨地说:“小兔崽子,他跑得倒快,看我晚上回去咋收拾他……”疤瘌眼这样一说,我耳朵里立刻传来小群儿惨绝人寰的恐怖叫声,听到了疤瘌眼用一巴掌宽的皮带抽在小群儿皮包骨头的小身子上的啪啪响声。
大条也在骂三条,他像个女人那样骂道:“三条啊三条,你这个惹祸的妖精,你不给我盖房帮忙还到处惹是生非,你就等着王贵回来揍你吧。”王贵是他们的爸爸。他这样说三条,三条一点儿都不恼。三条说,我怎么了,他打我?
“刘红旗刚才从学校回来了,问你们都谁去了学校。”二条说,“他气得脸都白了。”
“刘红旗脸是黑的,白不了。”三条说。
“犟嘴!你们就等着挨收拾吧!”
没想到刘红旗这么快就知道了。刘红旗知道了,那么小马老师肯定也知道了,小马老师知道,杜凤芝也就知道了。我想到杜凤芝生气的样子,以及她读到我写给她藏头诗的表情,心里既害怕又有点儿好奇。我在学校里几乎没和杜凤芝说过几句话。但我一直暗中喜欢她。三年级那年冬天,我们每个人带干柴轮流生教室的炉子,结果我因为在家听评书,忘了生炉子这件事,想跑回家去拿,可时间已经不允许了。正在我抓耳挠腮之际,杜凤芝把她提前存放在她桌斗里的劈柴拿出来给我。她还说我:你说你那脑袋每天都想些什么呢?把老师布置生炉子这样的大事都忘了?她说的时候口气冷冷的,像个严肃的大人。她是班长。她好像还替别的男生生过炉子。我不管别人,反正自从那次她拿自己劈柴帮我生炉子,我就开始喜欢她了。后来我才发现,我喜欢人家,人家却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小马老师。自从小马老师到四顷地教书后,杜凤芝经常往小马老师的办公室跑,小马老师也经常叫杜凤芝到他办公室干这干那。
快到双岁家后门口时,我碰到了刚分配到四顷地的小孙老师,小孙老师笑眯眯地告诉我,刘红旗校长让她通知我明天上午必须去学校报到,说有事找我。
4
父亲从马圈子煤矿休班回来,提了两大尼龙网袋的油条、馒头和面包。都是他下井时的班中餐,他自己舍不得吃,省下来拿回家给我们。
母亲很高兴,又是热馒头、油条和面包,又是打鸡蛋汤。
“他成绩咋样?”父亲指着我,问母亲。
“这不还没下来吗,不知能不能考上镇里的重点呢。”
父亲就把眼睛一瞪:“考不上重点看我不剥他皮。”
我吓得一口面包堵在嗓子眼里。母亲递给我一碗汤,我喝了口鸡蛋汤,忙从家里溜了出来。
三条家正有一群帮工在喝酒划拳取乐,要是平时,我也就进去了,在他们家,比在自己家还自在。我天才的名字,就是王贵给起的。有一天我在他家里写大字被从外面喝酒回来的王贵看到了,王贵看到就睁大了眼睛,说:“不得了,咱们四顷地出了个天才!”
我没进三条家,去了场院。不想他们比我还早到。我问小群:“你爸没打你?”
小群儿嘿嘿乐,说他顾不上,忙着在三条家喝酒呢。
他们又问我,家里知道这件事不。我说不知道。
三条说,刘红旗这么一说,用不了几天整个四顷地都知道了。
双岁说,知道怕什么?明天我们都去,看他能咬掉谁鸡巴。
三条说,说是让天才一个人去。
双岁说,那就天才一个人去?万一天才挨揍怎么办?你不去?
三条说,我去不了……明天在家帮大条盖房子。
双岁说,算了算了,你不去拉倒,什么事都是你挑头,什么事到最后都是你最先当缩头乌龟。
三条也急了,说,大条盖房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明天你替我和泥,我就和天才一起去。再说,刘红旗让天才去天才就去?他可以不去啊……
夜里回到家,一家人都睡下了,我却眼睁睁看着黑漆漆的屋顶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双岁、小群儿和小迷糊就等在我家门外了。我们唧唧喳喳商量了会儿,最后统一到一个点上来,去还是要去,去了就给他们来个死不认账,四顷地藏龙卧虎,会写藏头诗的人多着呢,连珍三爷都会写,难道他们还赖珍三爷去?
我们商量一路,刚转过大队部,就看到学校门口站着的刘红旗和小孙老师,他们在说笑,两个人脸上喜滋滋的。一见我们,刘红旗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刘红旗说:“王双岁,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回去!”
双岁一梗脖子:“不回,我们陪天才来的。”
刘红旗说:“没你的事,你们都回去。今天就叫傅雷一个人来。”
孙老师也过来了,低声地劝双岁他们回去。她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我只看到了她含着笑意的大眼睛,那大眼睛上面的睫毛又黑又长,像两帘小瀑布。
跟着刘红旗进了办公室,办公室还坐着小马老师。还好没有杜凤芝。刘红旗突然对我翻了脸:“谁让你这么进来的?进老师办公室不知道喊报告?出去,滚出去!”
我只好出来,站在门口喊“报告”。再进屋后,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刘校长,马老师,你们找我有事吗?”
小马老师黑着脸,没吭声。刘红旗也没吭声,他站了起来,绕过我去关门,我听到身后的门响了一下。原来他不是关门,而是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刘红旗再次坐回到他的办公桌前,突然笑了。他对小马老师说,小马,他还和我有亲戚呢,他大姐是我大嫂子。小马老师没说话。
刘红旗让我往前站,离他近点。看他和颜悦色,我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
“二哥……”我叫了刘红旗,这是在家里过年过节碰到他时才有的称呼。
刘红旗拉开了抽屉,把几张纸和信封重重地拍在桌上:“这个,是不是你写的?”
“不……不是。”
“写都写了,还不承认?”刘红旗站起来,上前朝我前胸打了一掌。这一掌打得我猝不及防。歪歪斜斜地后退好几步,晃了几晃,才站稳。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刘红旗没费什么口舌,就一掌我就全招供了。
小马老师在一张纸上哗哗地记着什么。他记什么呢?无疑是我的呈堂证供。那是天才的供词。我感到屈辱。我是个经不住严刑拷打的叛徒,我想多亏双岁他们没跟着进来,如果他们也在,那我只有用脑袋钻地缝的份儿了……
我想我都招了,该没什么事了,他们会放我走。让我没想到是,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把整个事件重新描述一遍后。刘红旗上来又给了我一个耳光,踹了我一脚……这一脚真狠,我一下趴在地上,等我清醒时,地上已有了一摊血。有一股甜甜的咸咸的浓稠的液体正顺着嘴角流下来。我从地上爬起来,说你怎么打人!结果他又上来踹我,说我打死你个小坏蛋,打死你个小流氓,我不但要打你,还要把你捆起来,送你到派出所送你坐监牢吃黑窝头……
刘红旗说完又让小马老师找绳子。小马老师从一个柜子里找出一卷绳子来。那绳子我很熟悉,是全学校跳绳比赛那种粗绳子,尼龙的。要被这样的绳子捆上,我真是插翅难逃了……
刘红旗说,这时候捆他还早,再审审他。
接下来,他们继续审问我,还让我背我写的藏头诗。本来以为被他们这一打一吓会全忘了,谁知道,他一让我背,我居然就全背出来了,简直是出口成章,过目成诵。我心里想的是赶紧交代,说不定因为态度好他们会放过我。当我背到写给小马老师那首,只念出了第一句:马失前蹄为凤芝……小马老师就又冲了过来……
5
没想到父亲会跑来。他是和小迷糊一起来的,后面跟着双岁和小群儿。小群儿对父亲说,你快去吧,他们在打天才,他们要把天才打死了。我父亲他们冲进学校,见办公室门又从里面死死关上。小群儿就说,完了,天才一定是让他们给打死了,他们打他有半个小时了。我父亲就“嗷”的叫了一声,开始踹门,门踹不开,又去砸窗户。他像个草莽起义的矿工,什么都不管不顾。最后,他用他沾染了煤尘的硕大拳头,一拳把办公室的窗户砸了个稀巴烂。
刘红旗和小马老师被突然伸进屋里的那只拳头吓坏了,因为那不是一般的拳头,那拳头上还扎着锋利的闪光的玻璃碴,那拳头在流着血。然后他们听到那只愤怒的拳头在大声骂:“我操你妈刘红旗,你这个白眼狼,我操你妈姓马的,你这个小流氓……”他骂的居然合辙押韵。
小群儿冒着被碎玻璃划破的危险从窗户里钻了进来,把门打开,像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把我父亲迎接进来。
我父亲进来就大吼一声:“是哪个王八蛋打我儿子的?”
我用手指了指刚才还对我又打又踢现在已经躲到办公桌后面的小马老师。等着父亲冲过去教训他,把这个成天捧着个大茶缸子喝茶的黑小子胖揍一顿,打完他再打刘红旗。
结果父亲没打着小马老师,也没打刘红旗。因为小马老师一见父亲冲进来,就躲出去了。刘红旗则一口一个亲叔亲叔地叫着。
“亲叔,你先别生气,”刘红旗说,“你还是看看你儿子都干了些什么吧。”他说完就把我那几首藏头诗给我父亲看。
刘红旗说:“他不但编排我和小马老师,还写了他同学杜凤芝……”
父亲认真看着桌子上的纸,他当然看不懂,因为他不识字。
他看了半天,皱皱眉,问刘红旗:“杜凤芝是谁?”
“是他女同学!”
刘红旗说:“小马老师已经通知杜凤芝家长,他们用不了多久就要来了……”
“谁来了我们也不怕!”父亲说。
但父亲是个聪明人,听到刘红旗这样一说,立刻就把我从学校带出来了。学校大门口围了一群人在那里,他们都是附近来看热闹的。
他们看着我父亲,说:“听说你来大闹天宫了?”
父亲哈哈大笑,他们也跟着哈哈大笑。
一家人正吃饭,三条妈慌里慌张地跑来了。她的屁股很大,一跑起来屁股就像两盘磨一样飞快转动。她是来通风报信的,说杜凤芝和她妈找上门来了。父亲不放心,问:他们来了几个人?三条妈说:人不多,就两个,一个丫头,一个丫头她妈。父亲就继续低头吃他的饭了。三条妈说,不过,看样子,她们可是来者不善,尤其那个丫头,走路风风火火,小辫子一撅一翘。
三条妈正说话,我一歪头,外面的院子里果然进来了两个人。杜凤芝确实风风火火,小辫一撅一翘,显得十分招摇;她的脸蛋红红的,鼓鼓的,鲜艳的嘴唇微微向前撅,好像每走一步都在运气,在用力呼吸。
气呼呼进了屋,杜凤芝率先开口,说今天她是来找我当面对质的,她说我写藏头诗骂她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件,没想到我“小小年纪思想会如此复杂”,说她和小马老师是正当的师生关系,她要我当面向她道歉,在社会上消除不良影响,否则引起的一切后果由我自负……
杜凤芝语速极快,砰砰砰,像机枪扫射,说完,还当着一屋子人念了那首我写给她的“藏头诗”:“杜家出女一丫蛋,凤凰今变大母鸡……”
母亲听着我的大作被当众朗读,脸立刻红了又白了,一个劲儿地赔不是。父亲却有滋有味吸着旱烟,眯着眼,仿佛听人念儿子的顺口溜比自己喝二两老白干还享受。
三条妈又是眨眼又是招手,我大赦一般飞快地爬下炕,穿上鞋,看都没敢看杜凤芝一眼就溜出来了。
院门外,三条妈用她过来人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怎么说呢,居然有点妩媚。我很奇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了,怎么会有那种眼光呢?然后又冲我露出了一个暧昧的微笑:天才,跟大妈说实话,那个黄毛丫头好看?
不好看!
不好看给人家写情歌?
不是情歌!
可我听着像情歌。三条妈说,那丫头不好,张牙舞爪的。咱不和她搞对象。
我急了,说,我没和她对象!
三条妈说,没和她对象好,成了对象也受欺负。
这时候小群儿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小群儿说,杜凤芝是和小马老师搞对象。
三条妈说,那她就是没看上天才呗,她没看上天才还上什么门,还闹什么闹?
6
傍晚,双岁领我去吴二狗家,说三条晚上要给我弄野味吃。
吴二狗一看到我们来了,很高兴。还和我打招呼,说天才也来了啊,少见。快坐,快坐。
街上传来一个女声喊换豆腐。这个用女声换豆腐的人并不是个女的,而是个长得很胖的男人。听到换豆腐的来了,吴二狗就更高兴,说你们几个崽子有口福了,换豆腐的也来了,晚上我请你们吃豆腐。
吴二狗是个残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走起来身体就要晃,一走快了,身体就晃得厉害。他跳着脚走到院子外,邻家一个女人也端着碗玉米正好出来。女人看到吴二狗就开玩笑:二狗,你端着个碗这是要上哪里去浪张?吴二狗坏笑着答说,正等着换了豆腐去你家吃,怕你一个人忙,好过去帮你淘把米。
吴二狗算得上四顷地最会做豆腐菜的人了。豆腐买回来后,他或煮或炸,或煎或烹,虽是一样的豆腐却会做出多种花样,吃出不同的味道。
吴二狗对我们说,晚上吃豆腐就是垫补一下,都别吃饱,半夜还要吃野味呢。
吴二狗也说野味,和双岁说的一模一样,可究竟是什么野味?野味又是怎么来的呢?
小群儿神秘对我说,知道吴二狗说的野味是什么吗?我就问是什么。小群儿故意说,等三条来了你就明白了。
吃完豆腐,我们在吴二狗的炕上横七竖八地躺下了。半夜时分,我被人摇醒,一看,三条来了。三条特意过来查看了一下我脸上的伤,说,天才你受委屈了,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野味,好好给你补补。我本来对三条很有意见,但他这样一说,又让我感动。我问是什么野味。三条说,先保密,回头你就知道了。
三条不让我和他们去弄野味,让我和吴二狗在家里等。可我被他们神秘的举动搞得来了兴致,说什么也要和他们一起去。三条只好答应了。不过,三条说,这件事以后无论碰见谁都不能说,不能别人一问,自己就竹筒倒豆子都坦白出来。
我脸一红。三条这是在暗示我在学校招供的事。
那晚阴天,路上黑得伸手不见指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本来我就不习惯黑夜走路,这次就更是走得摇摇晃晃,像个醉汉。我的心还怦怦跳个不停。
黑暗中,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最后来到一个小土墚上的玉米地里。三条说到了。他让我和小迷糊在玉米地里等,他和双岁小群儿三个去打野味。
我很久才适应了玉米地的黑暗,也隐约看到了小土梁下高低起伏的几户人家。我看到他们三个像兔子一样跳跃消失的身影。我的心紧张得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们居然神出鬼没回来了。回去时三条带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一路上,只听到玉米叶片刮在身上发出的哗哗巨响。也不知在玉米地里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个高岗上。我认出这是学校后面的龙脊岭。
回到吴二狗家,三条他们把尼龙袋里的野味弄出来,我听到了野味的咕咕叫声,才明白他们说的野味,原来是去偷人家的鸡。白天刚成了个辱没师长调戏女生的小流氓,晚上就成了偷鸡贼。我很后悔。知道三条他们过去就和吴二狗合伙干过这类缺德事。可今晚,三条说他这样干的理由居然是为了我!这就更让我无地自容了。
我问三条,他偷的究竟是谁家的鸡?
三条说,谁家的,能是谁家的?“凤凰今变大母鸡”家的啊!
外面突然一声炸雷,紧接着,一道白光离弦的箭一样刺进了窗棂,把吴二狗家的一面墙壁照得惨白。那一刻,大家都傻了似的呆在那里。
噼里啪啦的雨点响起来了。像密集发射的机关枪子弹,倾刻间把我打了个千疮百孔。
7
大雨不歇气地下了三天。那三天,我家院子里成了一片泽国,院子外面那条小路几乎成了水胡同,发起的大水像一条暴躁的黄龙,丁当作响,一路狂奔而下。
三天里,我非常老实,和一家人待在一起。他们早已不再谈论我的事,突发的大水,让他们忧心忡忡,说这么大的雨几十年没见过了,定是老天爷发了怒,要往回收人了。为什么老天爷会发怒呢?是因为有人干了缺德事,引起老人家龙廷震怒。说得我胆战心惊。
大雨初停,小雨淅沥,村里人都披着塑料布或麻袋片子跑出去,到马路上看山前的大河套的大水,据说五队的什么地方打了水泡儿(泥石流),冲下了几户人家,王贵正率领着他的四个儿子等着打捞大水冲下来的檩条和椽子,疤瘌眼已经从水库下面捞上了一只死狗和两只死鸡……
听到死鸡,我就不想去看大水了,猫在家里看小人书。大字也不写了,因为写大字的毛笔被母亲一气之下给藏了起来,练字的报纸也送给了三条妈用来糊她家老屋。我看了三天小人书,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小人书都看了个遍,后来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就把小学课本拿过来看。
三天后,雨停风住。太阳开始加倍地炫耀它的光芒。大人们都忙着出去看田地里的庄稼。我家又成了孩子窝。双岁、小群儿、小迷糊,三条也偷懒跑来了。三条一点儿都不在乎,还在炫耀那天自己偷鸡的本事。我说,这几天下大雨你就没心惊肉跳?三条说,跳什么,我都乐死了,老天爷这是帮助咱们呢,刚偷完鸡就下了场大雨,很多人家的鸡笼子都在雨中给浇塌了,没人想到他们的鸡是被偷的,还以为被大雨给冲走了呢,你没看这几天冲下来多少只鸡……
不想听三条继续说了,我想中午去洗澡。他们就说洗澡好,洗澡好。这三天不洗澡,身体一搓一手泥。
小群儿提议到水库上游去洗。那里被大雨冲成了一块沙滩,沙滩边上有一条狭长的沙沟,沙沟由浅而深,浅处清澈,深处蓝幽幽的。除了小迷糊,我们几个人的水性都还不错,在水库里最差也能游上半圈。
双岁和三条首先下去了,然后小群儿和小迷糊也下去了,我脱光了却不想下去,在沙滩上晒太阳。那件事一出,我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人,心事沉沉地压着我,再也不能像原来一样无忧无虑了。
我先是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半躺着,感到晒得舒服就像大条他们那样仰面躺着,偶尔睁开眼,看到四个人在打水仗,激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银一样地闪烁。又过了会儿,三条和双岁也上了岸,他们躺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躺了一会儿,双岁又问三条他大嫂是不是因为大条家伙大受不了才跑的,三条就恼了,就和双岁抓沙子相互打起来。
他们扔起的湿沙子弄了我一身,我站起来想走开,却发现小迷糊正在我眼前的水流中奋力游,我很奇怪,因为小迷糊不会游泳,他顶多是到肚脐深的水里划拉几下水,或趴在水里学几下狗刨。
这时候小群儿也上了岸。小群儿也看到了小迷糊。小群儿说,小迷糊什么时候学会游泳了呢?
很快就都发现小迷糊的不正常了。小迷糊不是在游泳,是在挣扎。他的动作缓慢,扁长的脑袋使劲往上探,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他的动作看上去轻松,像水面上浮动的蜻蜓,其实是溺水者的无力挣扎,脸上呈现出一种濒死前的轻松与愉快……
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想先拉一把小迷糊,然后游到他后面推他上岸,没想到刚碰到他的手,反倒被他给拉住了,小迷糊拉住我,借着水势继续下沉,我喝了一口水,接着又喝了一口水……
我的头发也被小迷糊抓住了,我想用另一只手打掉他的手,可每打他一下,自己的身子就更深地沉下去一截。我想,完了。我感到害怕。想趁着挣扎冒出水面时向岸上喊一声“救命”!可我根本来不及喊,头就又被小迷糊拉着沉到了水里……
后来,我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还在水里。我好像已经死了。我发现死原来是这么偶然的一件事。我发现死在水里是这么好的一件事。这里的水很轻,很柔,很软。我看到我的手和脚,小迷糊的手和脚,全都生长在水里,像水生植物一样地缓缓飘动,飘动……
作者简介:张爽,本名付文顺,北京平谷人,新锐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10年后专事小说写作,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清明》《山花》《大家》《芒种》《北方文学》《鸭绿江》《四川文学》《飞天》《雨花》《边疆文学》《黄河文学》《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星火中短篇小说》《小说林》《滇池》《文学港》《当代小说》等多种期刊,有小说入选《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