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知道我是谁
2016-03-04刘浪
我现在要说的这个村子,就像一摊垃圾似的,被胡乱堆在涧河的北岸。村子里说了算的那个人,姓王。村民当面都叫他王书记,转过身去,就都叫他王大牙。
村子不大,有一百零几户人家吧,村民五六百个。书记王大牙很是有些威风,他在村东头跺一跺脚,村西头茅草屋的泥渣渣就会慌里慌张地掉下来,甚至直接掉进村民豁了口的饭碗里。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子的五六百个村民,他们认识的字加在一块儿,也没有王书记一个人认识的多。除了王书记家,这个村子的一百多户人家,差不多都出过这样的乱子:过年贴春联时,把“抬头见喜”和“肥猪满圈”贴串了位置。
这是一九七六年左右的事。当时,村子还不叫村子,叫生产队;村民也不叫村民,叫社员。
一九七九年,我就出生在这个村子。
与那些村民不同的是,我五岁的时候,就敢当面管王书记叫王大牙。我叫他王大牙的时候,那些村民就哈哈地笑,嘻嘻地笑,嘎嘎地笑,哇哇地笑。这些笑,让我备受鼓舞。
我十岁那年,会查字典了。有一天,我把“发”和“庆”这两个字的繁体,七扭八歪地写在掌心,伸到王大牙眼前,问他这两个字念什么。
王大牙拿过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戴上,围着我的手掌正转一圈儿,又反转一圈儿,还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他说,不知道。
我指着王大牙的鼻子,一蹿一跳地笑着大喊,笨猪!你这头笨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笨猪!
王大牙说,这孩子,你这孩子。他一边这样嘟哝,一边想象以往那样摸一下我的冲天小辫,但他只迈出一步,就像一摊烂泥似的堆在了地上。他戴的那副老花镜掉在了地上,老花镜唯一的一条腿,“嘎”一声,也断了。与此同时,王大牙的嘴巴倔强地喷吐着白沫子,就像我后来在城市里见到的那种旱地喷泉。
半年后,王大牙死了。
埋葬王大牙那天,我妈、我姐都哭了。我没哭。几只乌鸦呱呱的鸣叫声中,我在心里大致作了一番统计。如果把被王大牙称为洋字码的0、1、2、3……也算上,王大牙认识的字,差不多有一百个呢。
可我的眼泪,不会为认识差不多有一百个字的人死了而流。这划不来。
王大牙有个女儿,叫王秋玉,是我至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王秋玉的眼睛是带钩的,笑声是带钩的。甚至,就连她的影子也是带钩的。钩住的,当然是男人的心。
我是真的有点儿瞧不起王大牙。但是,我崇拜他的女儿。
我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村子里的很多村民都说我和我姐长得很像王秋玉。说完这样的话,这些村民通常就长叹一口气。个别人还会擦拭一下眼角,长长的眼屎就会在他们的手指上拖来拽去的。
这个时候,王秋玉在村子里消失已经整整五年了。我想她,偷偷地想,狠狠地想。每一个村民都知道,王秋玉是跟一个来村子里采风的画家私奔了。这没什么。这是迟早的事。就像总有一天,你我都会死一样。
但是我还是想她。
据说王秋玉一出生,她的母亲就死了。那时候,她的父亲王大牙还不是王书记,而是大队王会计。这个身份,使得村子里正处于哺乳期的女人,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给王秋玉喂奶。王秋玉吃饱了,王大牙就龇着我后来在动画片中看到的那种老鼠牙,说,俺早饭还没吃呢,俺也饿了。
王秋玉一岁半的时候,可以断奶了。就在这个时候,王会计成了王书记。王秋玉就顺理成章地继续吃奶,一直吃到了六岁。
六岁的王秋玉问,爸,到底哪个是我妈?
全是,她们全是。王大牙鼠牙一龇。
时间的流逝,总是不经意的。王秋玉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对王大牙说,爸,姥姥让我去她家过生日。王大牙说,去吧,我今晚上去公社开会,恐怕得开一宿。
不知什么原因,会议临时取消了。带着一个曾经给王秋玉喂过奶的女人,王大牙回到了家。一进屋,王大牙就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去姥姥家过生日的王秋玉,在家呢。在家的,还有同村的一个男孩子。而更加奇怪的是,王大牙看到,王秋玉和这个男孩子的衣服,胡乱堆在椅子上和地上,毫无章法和布局。
王大牙龇着的鼠牙,就把他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了血。
王大牙就猛地转过身去,给了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一个大耳光。
接着,王大牙就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这之后,王大牙再没有带哪个女人回家,也不再去哪个女人家里。他的女儿王秋玉,却让村子里的近半男人,陆续成了酒徒。
接着就到了一九七九年。四十几岁的王大牙,头发多半都白了。
还好,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一个叫严凤青的小伙子,流浪到了这个村子。
严凤青很瘦,扔到锅里炸三天,也炸不出二两油来。王大牙收留了他,让他娶了王秋玉。
同一年的秋天,王秋玉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女儿叫严颜颜,小女儿叫严妍妍。是王大牙给取的名字。
妍妍和颜颜出生后不久,土地就承包到户了,王大牙这个书记也顺风顺水地落选了。
落选的王大牙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种庄稼,他就给王秋玉带孩子。
王大牙说,大宝不哭。颜颜就不哭了。
王大牙说,二宝不哭。妍妍说,那你给我买糖糖。
夕阳毛茸茸的光线里,名正言顺的村民(而不是社员),眼睁睁地看着王大牙的腰弯了,更弯了。然后,月牙出现在天边。
时间的流逝,总是不经意的。颜颜和妍妍十岁那年,有一天,王大牙问了她们的理想。
王大牙说,大宝,你长大以后干什么?
颜颜说,当作家。
妍妍就撇嘴。妍妍知道颜颜的一首诗歌发表在报纸上了。那诗只有两行,第一行好像是“小鸟关在笼子里多可怜呀”,第二行好像是“我把它放了”,诗的题目叫“姥爷笑了”。妍妍至今不知道,这首诗好在哪里,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诗。但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扬了颜颜,还奖励了颜颜一本稿纸。趁颜颜不注意,妍妍把那本稿纸塞进了炉子。
王大牙又问妍妍,二宝,你呢?
妍妍说,我去做钳子。
王大牙说,钳子?
妍妍说,对,掰掉你的大板牙。说完,妍妍就笑着跑开了。
这孩子,王大牙说,这孩子呀。
现在,我回过头来说说王大牙的葬礼。那葬礼,隆重得有些不像话。
当初那个流浪汉严凤青,这个时候已经想着怎么减肥了。他给王大牙扎了纸人纸马纸楼房,还请来了念经的和尚、唱戏的草台班。
王大牙被葬在了涧河的北岸。
谁也没想到,哭得最惨的那个人,居然是吴老二。其实我也不认识吴老二,但我听说过他的媳妇,就是王秋玉十六岁生日那晚,被王大牙扇了个耳光的那个女人。
吴老二哭昏又醒来,醒来又哭昏。几个来回之后,他说,如果他死的时候,也能有这个排场,他宁愿少活十年。
我只能笑笑。
葬了王大牙,严凤青回了趟老家。老家有他的一个姐姐,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系了。
再回到村子时,严凤青把王秋玉捆成了一个大粽子。严凤青拿过一把笤帚打王秋玉,边打边哭,边哭边打。
很显然,是老家的姐姐让严凤青明白了这样一个常识:他在春末和王秋玉结婚,王秋玉就不该在当年的初秋生下孩子,并且是两个。
王秋玉不哭也不喊,只是忍着,汗淋淋、血淋淋地忍着,不哭,也不叫喊。
打完王秋玉,严凤青把颜颜和妍妍找了回来。
严凤青说,大宝,叫我爸爸。
颜颜说,爸爸。
严凤青哭了,又说,二宝,叫我爸爸。
妍妍说,爸爸。
严凤青又哭了。
王秋玉也哭了。
严凤青迅速滑入了酒徒的行列,喝醉了就打王秋玉,酒醒了就哭,就哄王秋玉,之后又喝醉。这很没劲。
王秋玉一直忍着,不哭,也不叫喊。
后来有一天,王秋玉终于哭了。这天夜里,她就和一个来村里采风的画家走了。村民管这叫私奔。
颜颜十八岁那年,妍妍当然也十八岁。
这一年,妍妍认识了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子家住涧河的南岸,二十岁。妍妍爱上了这个男孩子,而这个男孩子却爱着了颜颜。
接下来的一个傍晚,很多事同时发生了。妍妍让颜颜去看太姥。妍妍让严凤青去了村口的小酒店。妍妍捎信给那个二十岁的男孩子,说颜颜找他有事。妍妍换上了颜颜的衣服。
我早就说过,妍妍和颜颜是双胞胎,自然长得极像。
颜颜去看太姥了。严凤青去了村口的小酒店。男孩子来了。
男孩子来了,妍妍什么都不说。男孩子也没有说话,因为他有别的事情要做。
后来,男孩子说话了。他的声音洪亮又颤抖。他说的是这样五个字:你不是大宝!
男孩子话音刚落,严凤青回来了,一步三摇的,手里拎着一个酒瓶子,里面还有少半瓶酒。像王大牙当年遭遇的那幕一样,严凤青也看到应该穿在人身上的衣服,这会儿堆在了沙发和地板上。
严凤青抢前一步,一酒瓶子砸在了男孩子的左太阳穴上。男孩子就死了。严凤青被判了十二年徒刑。
不要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
被严凤青打死的男孩子的父亲认为错不在严凤青身上,而是在妍妍身上。男孩子的父亲就揣着一把刀子,一把杀猪的刀子,偷偷跟踪妍妍。
我早就说过,颜颜和妍妍是双胞胎,长得极像。
男孩子的父亲,就一刀捅死了颜颜。
作者简介:刘浪,生于70年代。诗歌、小说作品发表于《山花》《作品》《青海湖》《四川文学》《飞天》《鸭绿江》《山东文学》《文学界》等数十家期刊,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精选》等报刊转载,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2短篇小说》等选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