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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战争文学综论

2016-03-04王俊杰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战争

王俊杰,刘 敏

(河北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石家庄 050024)



[文学艺术研究]

《史记》战争文学综论

王俊杰,刘敏

(河北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石家庄050024)

《史记》在战争文学发展史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司马迁在战争文化精神、战争史料、战争描写艺术等方面对先秦文学既有继承更有超越。《史记》战争文学有如下特征:有比较系统的战争观,在战争叙事上有三种特殊形态,可与兵法互相印证,“春秋笔法”得到广泛运用,“以兵驭文”的文章风采,成为战争集体记忆的心灵化石。《史记》战争文化精神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史记》是后代战争文学重要的题材来源,它叙写战争的艺术方法及美学风格泽被千秋。

司马迁;《史记》;战争文学;继承;特征;影响

《史记》在中外战争文学发展史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它像一座高高的丰碑,矗立在世界战争文学之巅。《史记》是中国古代战争文学的成熟形态,它奠定了中国古代战争文学的基本风貌,它不仅是对先秦战争文学的集大成之作,更是后来战争文学的楷模,是任何人都不能绕过的标杆。从横向来看,大致与《史记》处于同一历史阶段的西方战争文学作品有古希腊希罗多德的《希波战争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古罗马凯撒的《高卢战记》,普鲁塔克的《比较传记集》,《史记》与它们相比,绝无丝毫逊色,甚至在许多方面《史记》取得了更为瞩目的成就,代表着那个时代战争文学的最高成就。《史记》是世界战争文学的经典之作,是中国战争文学的泰山北斗。

一、《史记》对先秦战争文学的继承与超越

中国战争文学源远流长。甲骨文中已有关于战争的记录,《尚书》保存了不少用于征伐的誓文,《诗经》中的征战、行役诗作共有四十余首,《楚辞》中的《国殇》更是战争文学中难得的佳作,《左传》《国语》《战国策》在叙事性历史散文中为战争文学开拓出了广大的发展空间,《史记》就是从先秦战争文学肥沃的土壤里汲取营养而长成的参天大树。《史记》对先秦战争文学既有继承更有超越,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对战争文化精神的继承与超越

中华民族是一个早熟的民族,在民族的童年期就已经对战争有了深刻的认识。“中国人在对待战争的基本态度上,主要是反对穷兵黩武,提倡以战止战。”[1]28“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形成的军事战略,也不能不是守成大于进取,守土重于拓疆,防御先于进攻,同化优于分异,重谋贵于尚战。”[1]29先秦时期形成的这种军事战略思想自然也会反映在对战争的文学性叙写上。《诗经·大雅》中的《江汉》《常武》、小雅中的《出车》《六月》《采芑》等诗,歌颂周天子的正义之师,充满乐观精神,表现了强烈的自豪感;秦风中的《小戎》《无衣》也表现了同仇敌忾、共御外侮、斗志昂扬的战争情怀;《诗经》表现战争徭役的诗中,则流露出浓厚的厌战思乡之情。屈原的《国殇》颂扬了坚定的爱国主义精神,热烈歌颂了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英雄气概与壮烈精神。《左传》则充分体现了以民为本、以政为先、以谋为上、以和为贵的战争文化精神。司马迁对先秦战争文学作品中所体现的战争文化精神充分吸纳,并融会诸子战争思想,形成了自成一家的战争观。它以儒家仁义为体、以兵家谋略为用、以道家无为为归,是兵儒合流、以儒统兵为内核的杂家。司马迁的战争观是其“一家之言”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从表达形式还是内在的思想理路,它都表现出史家所特有的理论化与系统化,实现了从感性经验到历史理性的升华。

(二)对先秦战争史料的沿袭与改造

司马迁撰《史记》有“作”与“述”之分。大致说来,百年秦汉史主要是“作”,战国以前的历史主要是“述”。所谓作,就是没有文献依傍而自己独立撰写;所谓述,就是沿袭旧史材料并对之熔铸剪裁。司马迁在对先秦战争史料的加工改写过程中,实现了对原有素材的超越,这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司马迁对先秦典籍做了一次大规模的系统整理,做了大量的辨伪工作,特别是对战国时的伪史进行了一番大的淘汰。其次,司马迁对先秦战争史料的“创造性”采编渗透进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已经有了文学再创作的成分。司马迁对旧有的战争史料“夺胎换骨”,使原有史料又焕发出新的生机。

(三)对战争描写艺术的继承与超越

先秦文学在战争描写上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在艺术上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史记》就是在这一基础上取得了新的辉煌。司马迁对先秦战争描写艺术的继承与超越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战争叙事方面。其一,叙事角度。《左传》《国语》《战国策》三部历史著作,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第三人称全知叙事。采用何种人称叙事并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实则是由历史著作的特质决定了的。史书要通览古今考察天人,“一个史家,无论他对历史全局的了解事实上达到什么程度,但在理论上必须假定,他对历史全局是完全了解的,唯其如此,他所选择的事实才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史家的这种理论上的假定,使他不再有采用限知叙事的权利。”[2]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知道,中国的正史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不只是个写作技巧问题,更是一个根本性的叙事原则问题。然而,司马迁的与众不同就在于:他既遵守了这个史家叙事的根本原则,又勇于突破这个习焉不察的“潜规则”。《史记》虽然也像《左传》等历史著作一样主要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但同时也有了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受《左传》“君子曰”影响而产生的“太史公曰”,表面看似第三人称,其实它起的是第一人称的作用。司马迁在“太史公曰”里直接出场,从后台走向前台,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寓论断于序事之中”,而是按捺不住亲自言说的欲望直接对历史“评头论足”,司马迁的思想、个性与情怀在“太史公曰”中也表现得最为集中、最为直接。这也是《史记》为什么会渗透进司马迁那么多深刻的人生体验而能震撼人心的重要原因。这样一来,《史记》既保持了史家“全知全能”的叙述权威,又拓展了文学家言情抒怀的表现能力。其二,详略剪裁。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很多,史家对历史的记录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像镜子那样原封不动地照搬,如何在有限的篇幅里容纳更多有价值的信息,这是任何一个史家都需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这就需要对历史事件进行剪裁,有详有略。以《左传》为代表的先秦典籍对战争叙事的详略处理,形成了鲜明的民族特色。它们不是孤立静止地描写战争,而是把战争放在政治、经济、文化、外交、地理等历史大背景下去描写,对战争的背景与起因作详细交代而不吝笔墨,重点写战前的谋划,而对战争的具体过程则往往是惜墨如金。《史记》继承了这些叙战的传统,同时又有新的创造。司马迁不仅有总结战争经验成一家之言的抱负,还有形象地再现战争场景的自觉意识,如《田单列传》对“火牛阵”的生动描写,《项羽本纪》“东城快战”的摹写,《李广列传》李广箭退上万匈奴骑兵的叙写,都是龙吟虎啸,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这些都是司马迁倾注心力之作,而不像《左传》那样对战争过程的描写只是一笔带过。其三,战场自然环境描写。以叙写社会重大问题为己任的《左传》等史书,对不关人事的自然环境是不留意的,司马迁在这方面也有所突破,如《项羽本纪》“彭城之战”中对狂风的描绘,《卫将军骠骑列传》“漠北决战”中对大漠风沙的渲染,都是战场自然环境描写的成功范例。虽然这样的描写屈指可数,但却有开创之功,其文学史意义不容低估。[3]其四,史家战争叙事的特有笔法。《史记》“以言叙战”“以文存史”的叙战手法,以及战争叙事中“春秋笔法”的大量运用也都是对先秦战争文学既继承又发展的结果。

其次,战争人物塑造方面。先秦战争文学中虽然也有不少让人印象深刻的战争人物,但与《史记》相比终究还是小巫见大巫。《左传》是编年体,《国语》《战国策》以记言为主,司马迁开创纪传体史书体例,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人的觉醒”。司马迁在写人中叙事、在叙事中写人,《史记》达到了叙事如画、写人如生的艺术境界。《史记》战争人物呈现出显著的系列化特征,仅在列传中,司马迁就用了54篇为战争人物立传,这些传记中的人物形成了“帝王系列”:黄帝、夏桀、商汤、商纣王、周武王、齐桓公、秦穆公、晋文公、郑庄公、楚庄王、赵武灵王、燕昭王、阖庐、夫差、勾践、楚怀王、陈胜、项羽、刘邦、冒顿等,“谋臣系列”:管仲、文仲、蔺相如、范睢、萧何、刘敬、晁错、中行说等,“军师系列”:姜太公、范蠡、孙膑、范曾、张良、陈平等,“武将系列”:伍子胥、庞涓、廉颇、赵奢、赵括、李牧、乐毅、田单、白起、王翦、韩信、黥布、彭越、曹参、周勃、周亚夫、窦婴、李广、程不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军事学家系列”:司马穰苴、孙武、孙膑、吴起等。此外,还有几组“战争边缘人物”,如商人、刺客、女性等,他们虽然没有处在战争漩涡的中心,但却因为种种机缘而卷入战争并对战争进程产生独特的作用。[4]以上所说大都是被司马迁写得有血有肉、堪称“文学形象”的战争人物,那些虽有历史地位但司马迁却着墨不多因而形象不够突出的人物,还未计算在内。司马迁写人重在写其心,注意在战争叙写中揭橥人性。司马迁对战争人物的塑造不但是历史“实录”,而且具备了文学“典型化”的特征,其中有些塑造得特别成功的人物甚至已经达到了“原型化”的程度,成为承载战争文化精神的“历史原型”。

再次,风格方面。先秦典籍对战争的描写各有特点,形成了各自的风格,如《尚书》的古奥厚重,《春秋》的谨严简练,《左传》的曲致婉转,《国语》的辩丽隽永,《战国策》的纵横恣肆,《诗经》战争诗的质朴雄浑,《国殇》的悲壮刚猛,这些都在无形中滋润着司马迁。司马迁不囿门户、兼容并蓄,他又纳天地之气、得江山之助,《史记》战争叙写形成了自己鲜明的风格:英雄传奇、阳刚悲壮。《史记》战争文学的风格与整部《史记》的风格有其相一致的地方,又有其作为“战争文学”而风格独具的一面。即使把《史记》战争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其内部各篇风格又有差别,如《项羽本纪》的悲壮雄浑就与《留侯世家》的奇诡迷离不同;即使同一篇文章,前后风格也会不同,如《曹丞相世家》前半截一味威武刚猛,后半截则清静淡远。

二、《史记》战争文学的独特性

《史记》战争文学的独特性只有与其他作品相比较才能谈得明白,那么,哪些作品可以作为《史记》战争文学的参照对象呢?参照对象有史传、战争小说、战争题材的散文。《史记》战争文学某种特征只有与某一类作品相比较才会凸显,通过比较我们发现,《史记》战争文学有以下特征:

(一)有比较系统的战争观作指导

司马迁在战争领域也有“成一家之言”的雄心。司马迁博览兵书,处在汉匈连年征战的年代,对战争有感性的体验,这些都有助于司马迁形成比较系统的战争观。司马迁的战争观涵盖了战争的基本方面,对战争起源、战争定义、战争性质、民族战争、[5]战争人才、作战指导原则、战争归宿都有独到的见解,呈现出鲜明的层次性与系统性特征。[6]虽然任何战争文学作品都是在一定的战争观指导下进行创作的,但像司马迁这样系统的厚重的战争观并不多见。司马迁的战争观是《史记》战争文学的统帅与灵魂,战争观支配对战争人物的立传,战争观又影响战争叙事。

(二)《史记》在战争叙事上有三种特殊形态

其一,策士谋臣的滔滔说辞。《史记》中的长篇说辞随处可见,人物语言所占的篇幅是惊人的,《苏秦列传》《张仪列传》《范睢蔡泽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张耳陈馀列传》《淮阴侯列传》《黥布列传》《郦生陆贾列传》《留侯世家》等与战争相关度较高的篇目里边,都充斥着策士谋臣们大段的长篇说辞。这些说辞往往具有很浓厚的文学色彩,或讲寓言或打比方,或虚张声势或揣情摩态。司马迁之所以这样写,一方面是让纵横之士们自言心声、自我表现;另一方面是这些说辞本身就具有丰富的历史信息,司马迁让这些人代作喉舌,借他们之口间接叙写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地理、外交、后勤等天下形势,这样就省却太史公自己的许多“麻烦”。司马迁根据史料对这些长篇说辞进行“设身处地” 串连的过程,也显出了其高超的本领。其二,采录军用文书以叙战。《史记》继承了以《尚书》为发端的“以文存史”的史学传统,大量采用有关军事的文章或书信代为叙战。司马迁采录的文章体裁丰富多彩,有盟誓、檄文、书信、诏书、表章等。《乐毅列传》几乎就是为《乐毅报燕惠王书》做注脚,洋洋洒洒上万字的《过秦论》也被充作《秦始皇本纪》和《陈涉世家》的论赞。这充分表明司马迁作为文章家好奇文的本性,这也是司马迁“好奇”的重要表现。同时司马迁采用文书也有以文代叙,借他人之文章表明自家观点的用意。其三,军功简牍。《曹相国世家》《绛侯周勃世家》《樊郦滕灌列传》《傅靳蒯成列传》对传主战功的记录形同军功簿,从中可以看出这些篇章取材于军功档案,当时的军功记录制度已相当谨严完备。虽然同是记录军功,司马迁又能紧贴传主身份,各有一套笔仗,文法各异。《史记》与战争小说和战争散文相比,上述三种战争叙事特殊形态才能成立。与《左传》等史书相比,就几乎没有“特殊”可言了,充其量是在程度与高下上有区别。

(三)《史记》与兵法互相印证

《史记》记载了上下三千年的战争,其中的战例不胜枚举,许多战例蕴含着丰富的兵学思想。李之春曾评《左传》曰:“孙、吴所言,空言也;左氏所言,验之于事者也。”[7]李之春的话同样适用于《史记》,甚至可以说,《史记》所体现的军事思想要比《左传》更为丰厚,称之为“史记兵法”也并不为过。《史记》中的用兵方略异彩纷呈,有围魏救赵、假途灭虢、背水一战、暗渡陈仓、火攻、水攻、游击战、用间以及军事外交方面的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等等。这些谋略几乎都能与《孙子兵法》相关篇章一一对应,只不过两者形式不同。《孙子兵法》阐述兵理,舍事而言理,词约而义丰,具有高度的哲理色彩。《史记》则是在战例中蕴含兵理,举一而反三,具有极强的文学色彩。这种特征只有《左传》《三国演义》等极少的战争文学作品才真正具备,可以说《史记》滋育了后世无数的战争风云人物。中国历史上也确实有人把《史记》与“权谲之谋”的兵书等量齐观。[8]

(四)“春秋笔法”在《史记》战争叙事中得到广泛运用

司马迁对孔子有一种特别的崇拜,心中有一种浓郁的“春秋情结”,他撰《史记》也自比孔子作《春秋》。司马迁与孔子的人生都具有悲剧性,孔子因四处碰壁退而整理“六艺”作《春秋》,司马迁则是“发愤”著《史记》。孔子运用“春秋笔法”,通过对历史的褒贬企图为世人确立文化准则,司马迁的“寓论断于序事之中”则是对“春秋笔法”的继承与发展,实现了从“春秋笔法”到“史迁笔法”的飞跃。“春秋笔法”在《史记》战争叙事中表现出多种形态,如体制破例寓褒贬,编排次序蕴微义,互见法里辨人事,委婉曲笔明是非,只言片字别战绩。“春秋笔法”在战争叙事中的广泛运用,是与司马迁的修史宗旨密不可分的,这就是他对历史裁决权的坚守。《史记》中有司马迁的身世之叹、生命寄托、命运感悟和对历史的理解,我们透过历史文本能够寻绎到生命的诗性意义与普适价值。

(五)“以兵驭文”的文章风采

以兵法比喻文法,古已有之。“‘以兵喻文’是我国古代文论中值得重视的一种现象。它借助于类比,从用阵、用器、用人等方面引入军事理论与战争经验,以阐述行文之法、习文之道、著文之境,体现兵法与文法的殊途同归,加深了人们对于文艺规律的认识。”[9]以兵法论《史记》,也是代不乏人,笔者把《史记》因此而具有的这种艺术特征概括为“以兵驭文”的文章风采。《史记》每篇必有一主宰,有一主心骨,如同每军均须有一主将。司马迁调遣文字,发号施令,非常讲究字法、句法、章法。《史记》无论五体宏观结构,还是单篇结构,乃至篇与篇之间的照应,都如同“常山之蛇”。太史公用伏笔如兵家设伏兵,欲擒而故纵。[10]

(六)《史记》成为中华民族关于战争记忆的心灵化石

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不仅记录历史人物的功状作为,还要写出活生生的血肉丰满的人,不仅写出他们的个性,更要揭橥他们的灵魂。司马迁在战争的特定语境中尽情揭示人的灵魂。首先,战争是死亡的代名词,在死亡的炙烤下,生命蒸发掉“水分”而显示出本来面目。死亡就是显影液,在死亡的浸泡中本真的人性得以成像。司马迁写出了战争人物“五彩缤纷”的死亡类型,有战死沙场、为奸佞小人所害、兔死狗烹而死、自杀、自然死亡,等等。司马迁很注意挖掘濒临死亡时的特殊心态,他往往通过人物的自我表白揭示其中透露出的人性,太史公是写死亡临界使生命定格的高手。[11]其次,以泪水浸泡人性。太史公不仅“好奇”,而且“好哭”,司马迁自言常哭,他为历史人物而哭,也写了许多战争人物“精彩”的哭。泪水中有真情,也有假性,哭泣成为真情与假性的复杂交织物。司马迁写哭,有时是为了刻画性格曝光人性,有时则是借死人之眼泪浇自家胸中之块垒。《史记》中的写哭笔墨不知又赚得多少泪水,打动了古今无数读者。再次,以史家笔法书写烽烟中的儿女风情。以写天下兴亡为职责的正史,对仅仅停留于个人人生层面的男女私情是不感兴趣的,这也就注定史传文学中的爱情叙事成为稀有产品。但《史记》的不同在于司马迁没有完全拘泥于这样的史家家法,他把笔触指向欲说还羞的男女私人空间,在烽火狼烟中展现人间性情。[12]虽然这些叙事在司马迁笔下还大都是“点到为止”,但这为战争与爱情成为日后战争文学的一个经典主题奠定了基础。《史记》对于战争人物灵魂的拷问,已经沉淀为中华民族关于战争记忆的“心灵化石”。

三、《史记》对战争文学的影响

《史记》对中国战争文学的影响是深远而巨大的,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战争文化精神

《史记》写了三千年的战争,其中蕴藏着博大深邃的战争文化精神,如民为邦本,仁君贤相良将,慎战又备战,天下一统、慎动干戈,称力更尚谋,偃兵息民等思想至今仍有生命力。《史记》中的众多战例,成了后世军事家学习兵法的重要教材,《史记》中许多良将也成为后人的楷模,《史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军事人才。《史记》中的战争文化精神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塑造着民族精神,影响着战争的形态。战争文化精神的影响,表现得最为隐蔽,但其穿透力也最大。

(二)战争题材

《史记》是后世战争文学重要的题材来源,《史记》中许多人物及战争成为后人咏史怀古的对象,据宋嗣廉搜集的“咏史记人物诗”可知,历代涉及《史记》的诗歌约有535首,相关诗句1 300余条,被吟咏的《史记》人物有174人。[13]当然,这只是“挂一漏万”的统计,我们相信历代与《史记》相关的诗歌远不止这些。唐代诗人经常以《史记》所载汉代“故事”与唐代“时事”进行类比,“以汉喻唐”的模式便在唐诗中应运而生,这在边塞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史记》也成为元、明、清三代戏曲家寻宝的重要矿藏,仅元杂剧取材《史记》的战争剧目就有《楚昭王》《赵氏孤儿》《赚蒯通》《伍员吹箫》《冻苏秦》《气英布》《马陵道》《周公摄政》《萧何追韩信》《圯桥进履》《渑池会》《范蠡归湖》《汉张良辞朝归山》等。当代取材于《史记》的战争文艺作品同样不少,如取材于《史记》的京剧剧目就有《渭水河》《文昭关》《战樊城》《浣纱记》《渑池会》《未央宫》《孙庞斗智》《霸王别姬》等。[14]

(三)司马迁叙写战争的艺术方法流播甚远

其一,战争主题。《史记》为后世战争文学开辟了许多主题,如复仇战争主题、反抗暴政揭竿而起主题、战争加情爱主题、军事变革主题、抗击游牧民族侵略主题、统一战争主题,等等。其二,战争人物。《史记》战争人物已达到“历史原型”的高度,《三国演义》中曹操有刘邦的影子,诸葛亮、徐茂公、吴用、刘伯温等“军师”有张良的影子,小霸王孙策之于西楚霸王项羽,不服老的黄忠、赵云之于廉颇,纸上谈兵的马谡之于赵括,牛皋之于樊哙,小李广花荣之于飞将军李广……后来许多战争人物典型如追根溯源大都能在《史记》中找到他们的前辈。其三,故事情节。后世作品中有不少情节是对《史记》的模仿。《三国演义》郭嘉论曹操与袁绍各自为人以预见将来之胜负,几乎与韩信纵论刘邦与项羽一模一样。《三国演义》中张飞喝退百万曹兵,显然是对项羽斥楼烦使之避退数里的翻版。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以及刘备欲杀刘璋,分明也是“鸿门宴”。《晋世家》中齐女大义凛然劝重耳莫要贪恋安逸,《三国演义》里孙夫人劝刘备与此如出一辙。刘邦临终时吕后问政事可托付于谁,诸葛亮病危时李福问孔明百年之后谁可继之。《杨家将》里王钦、潘仁美逼死杨继业的手段,与李广被逼而死很相似。《说岳全传》里伍尚志大摆火牛阵分明是从《田单列传》学来的。其四,章法结构。《史记》名为长篇,实为短制,它是由130篇既相互联系又各自独立的篇章组成。《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说唐全传》俱得《史记》结构之真传。金圣叹认为《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有两三卷为一篇者,亦有五六卷为一篇者。《说唐全传》结构亦如《水浒传》,第一至十三回写秦琼,十八至二十回写伍云召,二十八至四十四回写程咬金,四十五至五十三回写尉迟恭,五十四至六十二回写罗成。《水浒传》《说唐全传》这两部战争小说在结构上同师《史记》,都深得太史公章法之妙。

(四)美学风格

司马迁是一位具有浓重悲剧意识的历史家,《史记》中透射出苍凉雄浑的历史气息。特别是有关战争篇目,弥漫着浓郁的英雄传奇气息,鼓荡着阳刚悲壮之气,这种美学风格牢笼千载,泽被万世。《三国演义》《水浒传》是英雄的传奇,也是英雄的赞歌与挽歌,作者心仪的英雄都以失败告终,历史又陷于苦难的轮回,但文字里又透出一种百折不挠、愈挫愈奋的精神,它们在美学风格上与《史记》是一脉相承的。[15]

[1] 军事科学院.中国军事通史·总序:第1卷[M].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

[2] 陈文新,王炜.传、记辞章化:从中国叙事传统看唐人传奇的文体特征[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5,(2):188-201.

[3] 王俊杰,丁万武.论《史记》中的战争场面描写[J].佳木斯大学学报,2013,(1):92-95.

[4] 王俊杰,赵金广.多维透视中的史记战争边缘人物[J].长春大学学报,2013,(5):579-583 .

[5] 丁万武,王俊杰.司马迁的战争观(一)[J].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28-33.

[6] 丁万武,王俊杰.司马迁的战争观(二)[J].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57-62.

[7] 黄朴民.中国军事通史·春秋军事史[M]. 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336.

[8] 王俊杰.《史记》中的战争谋略[J].甘肃联合大学学报,2013,(2) :38-41.

[9] 黄鸣奋.论以兵喻文[J].文学遗产,2006,(3):32-41.

[10]王俊杰.论《史记》“以兵驭文”的文章风采[J].长江学术,2009,(3):36-43.

[11]丁万武,王俊杰.论司马迁在战争视野中的“死亡叙事”[J].甘肃联合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6):32-36.

[12]丁万武,王俊杰.论《史记》中的“烽火爱情”叙事[J].北京教育学院学报,2009,(5):1-4.

[13]韩兆琦,张大可,宋嗣廉.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Z]. 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619.

[14]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304-305.

[15]王俊杰.论战争及战争文学的审美品格[J].湖南工程学院学报,2013,(2):25-27.

[责任编辑朱小琴]

Review of War Literature in Historical Records

WANG Jun-jie,LIU Min

(SchoolofInternationalCultureExchange,HebeiNormalUniversity,Shijiazhuang050024,China)

SI Ma-qian and his work of Historical Records hold unprecedented position in war literary history of China. War literature inHistoricalRecordsis characterized by a systematic view about war, three narrative forms, inter-checking with military strategy and tactics, extensive use of writing techniques of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style of using military rules in writing as well as serving as the soul fossil of war memory. As an important writing resource of military theme of the later war literature, Historical Records and it’s narrative and aesthetic styles a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later generations.

SI Ma-qian;HistoricalRecords; war literature; inheritance; characteristics; influence

2015-10-20

2015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战争文学视角的《史记》研究(HB15WX019);河北师范大学博士基金课题:基于战争文学视角的《史记》研究(S2012B19)。

王俊杰(1973—),男,河南鄢陵人,河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讲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7.41

A

1008-777X(2016)02-00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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