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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赤鹄之集于汤之屋》与古小说源流
——兼论相关出土文献

2016-03-03谭若丽

关键词:伊尹清华文献

谭若丽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长春 130012)



【文学艺术研究】

清华简《赤鹄之集于汤之屋》与古小说源流
——兼论相关出土文献

谭若丽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长春130012)

新公布的清华简《赤鹄之集于汤之屋》篇不但是研究伊尹事迹的新材料,而且以文学角度观之,亦已经具有相当高的水平,与先秦小说可能有很大关系。本篇与另外三种出土文献一起,为小说起源和早期小说面貌的研究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原始资料。

清华简;伊尹传说;古典文学;小说源流

2008年,清华大学入藏了两千多枚战国楚竹简,其中包括多种前所未见的重要先秦佚籍,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近年陆续出版的前两册清华简对古文字、儒家经典和先秦历史的研究已产生了有目共睹的影响,迅速成为学界瞩目的焦点。今年新出的《清华大学藏战国楚竹书(三)》[1]中公布了一篇自题为《赤鹄之集于汤之屋》(以下简称《赤鹄》)的先秦古书佚文。全篇共15支简,800余字,记述商代名臣伊尹的故事,其事未见于旧籍,且故事情节奇幻,行文富有文学色彩,颇值得注意。

清华简的整理者对本篇做了很好的考释,虽仍有少数难解之处,但文意已可通释无碍。简文略谓:有一只赤鹄落于商汤的屋上,为汤所射获。汤令小臣伊尹烹之以作羹,以供自己享用。谁知羹做好后忽生变故,商汤的妻子纴巟威逼伊尹,欲尝此羹,伊尹被迫答应,并分享了纴巟的余羹。商汤归来后追究此事,伊尹“乃逃于夏”,途中受汤之诅咒,以致“寐而寝于路”并“视而不能言”,几乎为众乌鸦所食。幸而为乌群中的灵乌(整理者释巫乌)所识而获救,并由灵乌之口得知夏后(即夏桀)正在生病,其病因乃是天帝所派遣的“二黄蛇”“二白兔”和命令后土所为“二陵屯”居其床下,刺其身体所致。伊尹遂前往夏桀之处,自称天巫,依灵乌所言为夏桀治病,杀死两只黄蛇和一只白兔,并斩杀陵屯。另外一只白兔逃脱,伊尹又设置措施以防白兔重来。

《赤鹄》所载故事情节曲折奇诡,与其他先秦文献中散见的伊尹故事虽亦有联系,但总体上大相径庭。如《墨子》与《史记》皆有伊尹曾为庖人之记载,但其目的则为接近商汤,以烹饪之道喻治国之道,并从此成为汤的宰辅。这种典型的君臣际遇美谈,绝不是简文中似不甚光彩的“失和”。又如其他文献亦载伊尹来往于夏商之间,如《孟子·告子》之“五就汤、五就桀”,清华简尚书佚篇《尹至》之“自夏徂亳”,以及情节颇曲折的《吕氏春秋·慎大》:

(汤)欲令伊尹往视旷夏,恐其不信,汤由亲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亳,曰:……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2]

此段中伊尹的第一次离开似可与《赤鹄》相联系,唯现有材料无法确证简文中盗羹、诅咒的情节是否同为取信于夏的苦肉计。与清华简时代地域相近的《天问》中有“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之语,王逸注云:“言伊尹始仕,因缘烹鹄鸟之羹,修玉鼎,以事于汤。汤贤之,遂以为相也”。[3]是整理者释读简文“鹄”字的重要依据,但是此后故事发展方向又不相同。 由此可见,《赤鹄》与典籍所载伊尹故事显然不属于同一体系,而是如整理者所指出的具有较“浓厚的巫术色彩”。重要人物“灵乌”是能人言的先知神鸟,商汤与伊尹的行为也近于巫觋。这种巫术色彩,固然有可能是来自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汉书·地理志》)的精神信仰,但亦不排除另一种可能。

众所周知,商代社会一向以极端迷信鬼神而著称,所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礼记·表记》)。从出土的甲骨卜辞亦可看出,晚商的商王与其亲族、重臣犹可达到无事不卜、一事多卜的程度。商王主持卜筮并似乎是众巫(贞人)之首,有以“王占曰”的形式对卜兆吉凶做出决断的权威。同时藉由对甲骨文中祭祀的研究,我们可知伊尹虽非商代王族,却与商的历代先公、先王一起受祭,祭礼之隆亦在先公与先王之间。准此推想,在更早的夏商之际,作为重要辅臣的伊尹在巫术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甚或本就拥有大巫的身份皆不意外。所以《赤鹄》的巫术背景容或有着比较悠久的源头,未必尽属楚人向壁虚造。但即令如此,揆诸上古传说的通例,在形成清华简《赤鹄》篇这一严格意义的写定本前,作为故事载体的文学文本在流传演变过程中经过的加工与修饰,则是不难想象的。

不过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所见到的《赤鹄》文本本身,其语言虽稍显质朴,但情节曲折、内容丰富,叙述故事时已经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已经能做到松紧适度,详略得当,有相当程度的艺术水准。如开头叙述汤吩咐伊尹作羹时,专门写了汤所说的话“脂羹之,我其享之”,脂通旨,《诗经·邶风·谷风》毛传训“美也”,以语言描写体现了商汤对美味汤羹的期待,文笔陡显生动。后文在描写纴巟对伊尹威逼时,二人对话也颇有趣味。纴巟先要求说:“尝我于尔羹。”伊尹不敢,推辞说:“后(即汤)其杀我”。纴巟则进一步威胁:“尔不尝我,吾不亦杀尔?”伊尹遂被迫屈服。二人的语言冲突中,紧张的现场情境直令人呼之欲出,甚至不免联想《三国演义》中孙夫人怒斥追兵:“你只怕周瑜,独不怕我?周瑜杀得你,我岂杀不得周瑜?”那样的唇枪舌剑。至于后面灵乌相救的情节,读之也甚令人有柳暗花明之感。对于这些情节和叙述手法的安排,我们很难想象不是为了故事的更加精彩、更吸引读者而有意识设置的,因为如果本着一般叙事时语言经济性的原则,完全可以节约很多篇幅而对故事主线无伤。篇中天帝对夏桀的惩罚方式,在后世志怪小说中也能得其仿佛,如《搜神记》中载魏晋数术大师管辂故事四则,其一云:

信都令家妇女惊恐,更互疾病,使辂筮之。辂曰:“君北堂西头有两死男子,一男持矛,一男持弓箭,头在壁内,脚在壁外。持矛者主刺头,故头重痛,不得举也;持弓箭者主射胸腹,故心中悬痛,不得饮食也。昼则浮游,夜来病人,故惊恐也。”于是掘其室中,入地八尺,果得二棺。一棺中有矛,一棺中有角弓及箭。箭久远,木皆消烂,但有铁及角完耳。乃徙骸骨,去城二十里埋之,无复疾病。[4]

《三国志·方技传》虽属正史,但受时代影响,亦多涉神异,颇近志怪作品。传中亦载此事,情节略同,裴注引《辂别传》亦有类似记载,可见流传甚广。《赤鹄》篇中夏桀之病因与禳除方式的描写与引文神似,但在故事描写的奇幻色彩上《赤鹄》比《搜神记》有过之而无不及。

故而,当我们以文学作品的角度来审视《赤鹄》时,可发现其已经十分接近乃至超越了数百年后的很多魏晋志怪小说,即使与《搜神记》中一些名篇相比,亦未遑多让。诚如黄德宽先生所指出的,《赤鹄》篇具有叙事文学的审美功能,基本具备了纯文学意义上小说的特点。清华简整理者亦曾指出《汉书·艺文志》著录小说家著作中恰有《伊尹说》27篇,并云“其语浅薄,似依托也”。[5]班固之言“浅薄”,“依托”可能与司马迁“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史记·五帝本纪》)之意相近,揆诸“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义,班、马之语当有言其怪异离奇、荒诞不经的意思在焉。所以《赤鹄》能否与《汉书·艺文志》中所谓“小说”相属同一类作品是很值得猜想的。无论如何,本篇可视为深入研究古代小说起源与早期形态的珍贵史料,体现了原汁原味的先秦出土文献对古代文学研究、尤其是古代小说研究的重要价值。

关于小说的起源问题,学界历来众说纷纭,迄未定于一尊,其中较有影响的有:(1)稗官说。班固《汉书·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所造也。”鉴于汉志在学术史上的权威地位,其说影响深远,“稗官”已成了小说的代名词。但是“稗官”之性质语焉不详,亦颇引起学者争议。[6](2)方士说。张衡《西京赋》谓“小说九百,本自虞初”。其说略谓以西汉虞初为代表的方士们将各种方术相关的故事、资料等纪录下来,所产生的作品便是小说的源头。有学者“小说起源于巫”之说虽主张有所不同,但与此说思路相近,似可视为其一种发展。中国自古便有巫与史的文化分野,于是又有了下一个说法。(3)史传说。马端临有“正史之流而为杂史也,杂史之流而为类书、为小说、为家传也”(《颍水遗编·说史》)之论;冯梦龙也谓“史统散而小说兴”(《古今小说序》)。近年亦有学者阐发此说,并讨论《尚书》《左传》等与小说的关系。(4)神话说。鲁迅先生曾倡之,谓:“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传说。”[7]此说为西方文学观念传入后,学者审视传统文化的产物,从者亦不少。除此以外,还有诸子说、劳动休息说等。近年不少学者重新思考小说起源问题,主张“多源说”。杨义先生直接称之为“多祖现象”,[8]石昌渝先生之说相近,近出的《中国文学史》主要版本也多认为多种文学形式均影响过小说的文体和著作。

诸说皆有理据,然细审之却不难发现其困扰皆在于缺乏早期作品的有力支撑。古籍散佚不知凡几,经史犹不能免,何况正统观念下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家言?《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小说家言十五家无一存者,方士巫官类文献亦已难觅。仅剩概念的“小说”一词与文学文本的脱节,总会使论者不免感到难于自证。史传和诸子中的寓言故事与小说虽或不乏相互影响,但毕竟本非一物,差异是明显的,据后世小说的特征去反推和寻找,未必能尽得古时之本真。至于多源说弥合诸家、尽可能全面考虑,是通人之论,但仍须受限于可资利用的作品范围。

鉴于传世先秦典籍中小说类文献的缺失,有学者乃否认先秦小说的存在。亦有学者不以为然,或主张重视魏晋时汲冢出土的先秦古籍《穆天子传》和《琐语》。[9]《穆天子传》旧视为“起居注”,实则颇多传奇色彩,真幻杂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其乃“小说之最古者”。《琐语》宋时已佚,为“诸国卜梦妖怪相书”(《晋书·束皙传》)。二书性质虽仍有探讨余地,但视为先秦小说源流的重要研究资料必无问题。同时它们还能够给我们这样的启示,即当传世典籍“文献不足征”、无能为力时,不可忽视出土文献对小说源流研究的意义。

事实上,除了清华简《赤鹄》之外,已见出土文献至少还有三种可能与早期小说源流有密切关系。

1986年天水放马滩秦M1:14墓出土的简牍中有6支简记载一个名叫丹的人的故事,丹是战国时魏国将军犀武的舍人,曾在韩国将人刺伤,然后自刺,被判弃市。埋葬三年后,丹因罪不应死而复活,其过程乃是司命的下属公孙强派白狗将丹掘出坟墓,三天后又随公孙强北行至赵国的柏丘,呆了四年才能听到鸡狗之声和正常饮食,但四肢仍不能转动。丹还讲述了很多鬼世界的习惯,并告诉人们应如何祭祀才能得到鬼的歆享。李学勤先生曾考释此篇简文,称之为志怪故事,并谓其与《搜神记》等书中常出现的复生故事可相比较,但时间上早了五百年,宜视为此类志怪故事的滥觞,其说很值得重视。[10]这则故事情节离奇,已不下于魏晋志怪小说的一些篇章。

北京大学近年入藏而尚未公布的秦简牍中有一枚木牍,亦记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的事迹,整理者以篇首语题篇,命名为《泰原有死者》,其内容大致是讲泰原这个地方埋着的一个死人,三年后复活,被送到咸阳。此人讲述了一些死人所好恶的事情,如助葬衣物一定要让其死前看到,否则会被鬼卒没收到另一个世界的少内(府库)。死人喜欢黄圈(大豆),以黄圈当黄金,以黍粟是当缗钱,白茅当丝绸等等。[11]此故事勾勒出了当时人观念中地下世界的不少细节,与放马滩秦简志怪故事和魏晋以来的复生故事可相对读,其与早期小说的关系也是值得考虑的。

北京大学所藏西汉简牍中,又发现了一篇自题为《妄稽》的文学作品,可能与同批其他简文一起抄成于汉武帝时期前后,篇幅竟达100多枚简,共计有近3 000字之多。原简未公布,何晋先生曾著文介绍本篇时讲述了故事的梗概。[12]故事中说荥阳名族青年周春品貌俱佳,妻子妄稽却是丑女兼恶妇。周春厌恶之,经父母同意买了美妾虞士,二人感情很好。妄稽十分妒恨虞士并虐待她。虞士欲躲避而未遂,反遭折辱。最终妄稽大病, 临死前对自己的“妒”遗言忏悔。文中二女的名字“妄稽”与“虞士”似正隐含了“无稽”“无是”之意,不能不令人想起著名的“子虚”“乌有”“亡是公”。果若如此,则本篇故事虚构寄托的性质可不言自明,属有意识的文学创作。兼以部分文句有韵,则有学者提出的早期小说与部分汉赋间的关系似乎也值得进一步探讨。[13]何先生又指出,“篇中以人物为中心进行叙述的段落最多”,内容亦极精彩,如对“貌可以惧魅”的妄稽之“丑”和美女虞士之“美”的表现皆用了很大的篇幅和较高的艺术手法,极尽描写夸张之能,故事情节和场景烘托上也有巧妙的安排。据此,何先生直接称之为“古小说”,显然是当之无愧的,其篇幅之大、水平之高,也足超出了我们对彼时小说的想象。

统观包括《赤鹄》在内的四种出土文献,我们可以相信,先秦秦汉时代的文学创作,尤其是与小说密切相关的部分发展程度之高、形式之丰富多样,皆可修正先前凭有限的记载和传世作品得到的认识。四篇中《赤鹄》与《妄稽》本身就是首尾完整的故事,很可能属于《汉书·艺文志》所载的“小说家言”,其与后来纯文学分类中的小说文体,在许多方面的特征有着极密切的联系,或者进一步讲,它们本身已可被视为文学性的小说。另两篇亦至少与后来所谓小说文体有着密切的关系。目前发现的此类出土文献相对于其曾经的存世量来说虽然肯定仍属只鳞片甲,但在当今“地不爱宝”的时代,我们有理由期待更多令人惊喜的发现不断丰富我们的文学史。

[1] 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M].上海:中西书局,2012:167-170.

[2]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9:354-355.

[3] 洪兴祖,白化文.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105.

[4] 干宝,汪绍楹.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5:34.

[5]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44.

[6] 潘建国.“稗官”说[J].文学评论,1999,(2):76-84.

[7]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J].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6.

[8] 杨义.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原则[M].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版,2004,(5):92-99.

[9]冯维林.王恒展.论所谓先秦小说[J].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3):54-58.

[10]李学勤.放马滩简中的志怪故事[J].文物,1990,(4):43-48.

[11]李零.北大秦牍《泰原有死者》简介[J].文物,2012,(6):81-84.

[12]何晋.北大汉简《妄稽》简述[J].文物,2011,(6):75-77.

[13]廖群.汉代俗赋与中国古代小说发生研究[J].理论学刊,2009,(5):116-120.

[责任编辑石晓博]

Tsinghua Bamboo Slip of The Large Swan on the House Topof the King Tang and the Origin of Ancient Novels—And on the Relevant Unearthed Literature

TAN Ruo-li

(ReseachInstituteofLiterature,JilinAcademyofSocialSciences,Changcun220100,China)

The newly published bamboo slip of The Large Swan on the House Top of the King Tang collected in Tsinghua University is of high literary level and is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Pre-Qin novels. This bamboo slip, together with the other three unearthed documents, provide first-hand materials for researches on the origin of novels and early fictions.

the bamboo slip collected in Tsinghua University; Yiyin legend; classical literature;the origin of novels

2016-12-21

谭若丽(1984—),女,山东莱芜人,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东北文学研究。

I206.2

A

1008-777X(2016)03-002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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