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皇帝宫廷娱乐特征述论
2016-03-03谢贵安
谢贵安
(1.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贵阳孔学堂,贵州 贵阳 550025)
明代皇帝宫廷娱乐特征述论
谢贵安1,2
(1.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2.贵阳孔学堂,贵州 贵阳550025)
作为社会生活史重要组成部分的明代宫廷娱乐,对明代历史的方向和进程有直接的影响。从整体上来看,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经历了从明初的严格管控到明中叶以后逐步放松的过程,其间因个别皇帝如武宗的特殊追求而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与其他朝代亡国之君耽恋娱乐不同,明朝末帝崇祯则刻意节制娱乐,但仍然无法摆脱亡国的命运,这说明某个君主娱乐行为的节制对整个国运衰势的扭转难以产生立竿见影的效应,而整个王朝君主欲望的节制和娱乐生活的健康发展,才是政风不致破坏、世风不致陵夷和国家不致衰亡的根本因素。
明代;宫廷;娱乐;特征
朱明皇帝的宫廷娱乐,是明代社会生活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影响到明朝历史的方向和进程。宫廷娱乐包括所有宫廷成员发生在宫中的各种娱乐活动,本文仅拟对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的特点作一概论。明代皇帝宫廷娱乐特点的研究,目前学术界尚未见有系统的阐述,似只有笔者的《天理与人欲的动态平衡:明宣宗宫廷娱乐生活特征》[1]《明宣宗宫廷娱乐生活特征与影响述论》[2]等为数不多的成果。因此,这一领域的研究有加强和扩展的必要。根据笔者的观察,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既具有丰富性又有差异性,既有承传性又有时代性,既有生活性又有政治性。
一、明代皇帝宫廷娱乐具有丰富性与差异性特征
人性具有好奇性、追求丰富性和多元性的特点,明代皇帝对娱乐的追求正是如此。从开国君主朱元璋到亡国之君崇祯帝,无不在娱乐上追求丰富多样,以适应不断变换的玩好口味。然而,明代16朝君主,在娱乐上又各有自己的偏好和喜爱,使得整个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史又呈现出差异性的特征。
明代皇帝宫廷娱乐具有丰富性特征。丰富性可以从娱乐形式的五花八门上看出来,也可以从每个皇帝娱乐活动的多样性中显现出来。
第一,明代皇帝整体上宫廷娱乐的形式五花八门,丰富多样。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形式之丰富,花样之奇巧,足以令人眼花缭乱。这些娱乐活动,归纳起来,有文艺娱乐,有体育娱乐,有陆上娱乐,有水上娱乐,有节庆娱乐,有家庭娱乐,有正常娱乐,有荒唐娱乐,有色情娱乐,有宠物娱乐。这些娱乐有些呈现静态性,如文艺娱乐的诗文、书画;有的呈现动态性,如体育娱乐。
明代皇帝既从事文艺娱乐,也开展体育娱乐。文艺娱乐包括诗文、书画、音乐、舞蹈和戏剧娱乐。明代皇帝多有文艺娱乐的情怀。如宣宗朱瞻基就从小受到良好的艺术熏陶和教育,故在书法、绘画、写诗、填词、撰文、鉴赏等方面有深厚功力和浓厚的兴趣,成为他上朝和批阅公文之余的主要娱乐形式。崇祯帝也常与爱妃田氏一起从事书画娱乐,欣赏田贵妃带有锺繇、王羲之楷法的晋味书法和她在宫中写生而成的“群芳图”画作,置于御几,时时展玩。视觉艺术外,明诸帝也重视听觉艺术的享受。如成祖特别欣赏朝鲜进贡的美女权妃吹奏玉箫,“窈渺多远音”,闻后“大悦”。明武宗曾“命天下选乐工送京师”,喜欢在豹房中观赏演奏靡靡之音。与文艺娱乐相对的是体育娱乐,包括击球、蹴鞠、射猎、马术、角抵、弈棋等。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少不了这些比较刺激的项目。成祖、英宗、武宗等都喜欢击球。击球包括打马球和“步打球”。传世的《明宪宗行乐图》长卷,就曾描绘过宪宗观赏侍臣踢球的场面。爱动的武宗更是喜欢“击球走马”[3]。蹴鞠就是踢足球。武宗时有会踢球的人被“引入豹房,侍帝蹴鞠”*《明史·宦官张忠传》。。明熹宗爱好骑射,常在宫苑内狩猎,御厩养了紫骝马、雪花骢、青飞龙等众多宝马。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既有陆上举行的,也有水上举办的。陆上娱乐是指在宫中和禁苑的陆地上举行的游猎、观景、赏花等活动。明宣宗就在宫中陆地上荡秋千、蹴鞠、投壶、弹琴、观舞等,以及在紫禁城中观赏花木、动物、风云、雨水等物象。与陆地娱乐相对的是水上娱乐,即在明代禁苑内的太液池(今北海、中海和南海)中游玩嬉戏。宣宗、世宗、神宗、崇祯等帝都比较痴迷水戏。宣宗经常荡舟太液池,神宗也喜欢乘龙舟游弋水上。崇祯则着迷于过锦水嬉(也称水戏),常到玉熙宫中观赏在水中表演的傀儡(木偶)戏。该水嬉是用木头雕成海外异民及先贤、文武、男子的像,上施彩绘,下用竹板承载,置于盛满水的方木池中。操纵木偶的人在纱帐后一边为木偶配音,一边做着转动、游移和翻腾的动作,使水面上的木偶人表演出各种动作和姿态。吴伟业曾作《琵琶行》一首,咏叹其事:“先皇驾幸玉熙宫,凤纸佥名唤乐工。苑内水嬉金傀儡,殿头过锦玉玲珑。一自中原盛豺虎,暖阁才人撤歌舞。插柳停搊素手筝,烧灯罢击花奴鼓。”
明代皇帝既从事国家礼仪性的娱乐,也开展家庭式的娱乐。礼仪性娱乐,是明代皇帝在国家礼乐制度下从事的娱乐形式,如参加国家大庆典和出席节庆娱乐,这种娱乐适合像朱元璋这种从社会底层升入上流社会的皇帝,在活动中能够感受到快乐和愉悦,但对于从小深居宫中、参加过繁文缛节的礼乐活动的嗣位之君来说,常常是一种负担。与此相对的是家庭娱乐,是皇家举行的家庭性娱乐活动,如生日宴会、与宫嫔戏耍等。皇帝本人的万寿圣节一般都要举办家庭聚会,或观剧庆贺,或游园赏花。如崇祯帝每年的四月三日过万寿节,其宫眷、内臣都要换穿纱衣,在花园中开宴观赏芍药花。家庭娱乐中,较有情趣的是皇帝在后宫与妃子和宫女们的戏耍及嬉游。如熹宗曾与宫女们玩触铃游戏。夜至,在筵前悬一银铃,命宫女们用锦帕蒙住头,在银铃下盲行,如果宫女们相互碰触,就要罚出局。如果有哪个宫女碰触到银铃,便将银铃赐给她。周而复始,终夜不倦。有人作《宫词》咏其事:“锦帕蒙头月影昏,宫庭嬉戏笑声喧。银铃触着忙开系,灯下更番谢至尊。”
明代皇帝既与女色和男宠发生欢娱,也与动物产生娱乐行为。前者是在对人的宠幸和性事活动中发生的娱乐活动,后者则是在对动物的宠爱和嬉戏中形成的娱乐生活,一般称为宠物娱乐,包括对大型动物狮、虎、长颈鹿、犀牛、大象等动物的观赏与挑逗,对小型动物猫、狗、鹦鹉、猎鹰等的饲养与宠爱。如孝宗就喜欢各种动物,异兽珍禽,网罗一尽。武宗在豹房中也养了不少宠物。据宋荦《筠廊随笔》载,对外臣失去信任的崇祯帝,寄情宠物,不仅养猫饲狗,而且封赠其官名,按品给俸。
明代皇帝既开展成人娱乐活动也常保有童趣游戏。成人娱乐多是成年皇帝从事的性事娱乐,追求与后妃和宫女共度良宵时的欢娱。与此相对的是童趣游戏,以童年的玩好为娱乐活动,不仅冲龄即位的皇帝充满童趣,而且有些成人皇帝,也童心未泯,玩蟋蟀、打弹弓、掏鸟窝。熹宗有玩童的天性,捕鸟为乐,某日见禁苑内树上有一个鸟巢,便爬上树去掏了鸟窝。他还好用弹弓射鸟取乐。崇祯皇帝在游园时,也喜欢打弹弓。一次,他在西苑游玩,见几只鸟在树间鸣叫,一时性起,举起弹弓连射数发,两只鸟应声而落。从以上的列举可见,明代皇帝的娱乐活动堪称丰富多彩、五花八门。
第二,明代每位皇帝的宫廷娱乐节目也都丰富多彩,花样繁多。从开国皇帝朱元璋到亡国之君朱由检,每位皇帝的娱乐活动都毫不贪乏。对娱乐严格管控的明太祖朱元璋,个人的娱乐活动相对单调一些,但也对上层社会的礼乐制度及其庄严华丽的娱乐形式充满兴趣,喜欢朝仪大典、郊庙祭祀、节庆宴享时的礼乐演奏,同时也十分喜欢观赏南戏和弈棋游戏。明成祖朱棣的宫廷娱乐活动较其父要丰富一些,爱好出游、游猎、骑射、射柳、击球和弈棋等活动。多次与夏原吉等大臣一起出外打猎。他还喜欢击球活动,此乃唐代风行一时的马球运动,参与者分两队,骑在马背上,手执曲头长杆,相互竞赛,看哪一方先将球击入球门,或看哪一队击入球门的次数最多。射柳则是分两队比赛射箭技艺,以柳枝为射击目标。宣宗的娱乐活动更加丰富多彩,既形成了书法、绘画、写诗、填词、撰文、鉴赏收藏、观舞、弹琴等文艺娱乐,又爱好游乐、荡秋千、蹴鞠、投壶等剧烈的体育性娱乐,还常常超越礼乐规范,玩斗蟋蟀、斗鸡和飞鹰走狗的游戏。查继佐称,宣宗“斗鸡走马,园情鹢首,往往涉略。尤爱促织,亦豢驯鸽,万姓颇为风俗,稍渐华靡”*查继佐:《罪惟录》志卷32《宣德逸记》,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30页。。英宗的娱乐形式,有观武、游苑、击球、诗文和音乐等,也比较丰富。他即位时年仅8岁,喜欢观武和阅兵,常到演武场和将台观赏军事性表演,也常“驾幸南海子”游玩,还“与小臣击球”*《罪惟录》列传卷29下《宦寺列传下·王振传》,第2617页。。宪宗的娱乐项目包括游幸、演练火器、蹴鞠、击球、绘画、女色之娱等。以游幸为例,每行,必令身着褶裙的万贵妃作为前导;或者带着太后,“躬导宝舆,尽欢忘倦”*《明宪宗实录》卷293,成化二十三年十二月壬午,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传世的《明宪宗行乐图》长卷,描绘了宪宗观赏侍臣踢球的场面。孝宗的玩乐花样令人眼花缭乱,有宠物娱乐、观赏杂剧、弈棋、诗文书画之娱等多种形式。武宗的娱乐花样百出,如好骑射、喜操练、观献俘、弈棋、蹴鞠、击球、角抵、渔猎、观剧、乐舞、诗文书画、好色之娱等。他演练军队时,“每团练大内,间以角抵戏”*《明史·韩文传》。。宦官们“日导帝狗马、鹰兔、歌舞、角抵,不亲万几”。世宗注重君臣同游,追求诗文书画的“篇翰游娱”和长生不老的修醮宴娱。穆宗朱载垕继位后,其娱乐项目层出不穷,如宝石玩好、斗蟋蟀、游幸、骑射、宴饮、女色之娱、鳌山灯戏等。神宗朱翊钧的娱乐活动,有书法之娱、鳌山灯戏、游宴别宫、便服驰骑、长街走马、奇巧戏玩、酗酒唱曲、纵情声色、女色之好与男色之娱、夜放囊中流萤、与宫女在洛阳殿中鸳鸯戏水、马术表演“走骠骑”和划龙船等游乐活动。明熹宗朱由校对政治不上心,在游乐戏耍上却孜孜以求。在他7年的帝王生涯和短短的生命里程中,留下了斗鸡、捉鸟、走马骑射、弄舟、水嬉、观剧、做工木活、与宫女戏耍等娱乐生活的众多记录。处在风雨飘摇中的崇祯帝,其宫廷娱乐内容仍然比较丰富,如游园、蹴鞠、观剧和宠物娱乐等。他常在玉熙宫与后妃一起看戏,还常与后妃一起游园,在水殿中置酒欢娱。当西苑的鲜花盛开时,崇祯皇帝有时便带着后妃行幸西苑赏花。
从上可见,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的确具有丰富性特征。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虽然具有丰富性,然而也具有差异性特征。每个皇帝的生活环境、年龄、个性和爱好不同,其娱乐形式也各有偏重。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活动,常因生活环境不同形成差异性。朱元璋早年胼手胝足,登基后已感十分幸福,因此不再刻意追求其他的娱乐活动。成祖与极肖其人的宣宗,有着相似的生活环境和经历,祖孙二人常居北京,出击蒙古,又都受到良好的宫廷教育,因此都是文体兼修,既以诗文为娱,又以巡游、狩猎、驰射为乐。神宗皇帝即位时10岁,应该是爱动尚武的年龄,但由于处在李太后和张居正的严格管束下,不敢随意娱乐,只得以书画为娱。有些皇帝因生活环境的改变,其娱乐活动随之发生变化。如明宪宗朱见深在其叔父代宗时代屡受惊吓,当时根本不敢尽兴娱乐,及至登基后,深感人生无常,于是拼命玩乐。明穆宗朱载垕也是如此,在其父世宗在世时,深怕触怒父亲而地位不保,因此在娱乐上极为低调,等到即位后,便大肆娱乐,穷奢极欲,以致引起大臣们的强烈批评。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活动,还常因年龄原因而形成差异性。成年皇帝的娱乐爱好,与童年皇帝的娱乐偏好各不相同。有些冲龄继位的皇帝,喜欢阅武观兵、巡游狩猎等军事体育娱乐。英宗朱祁镇继即时年仅8岁,偏爱军事娱乐,曾在将台召开比武大会,命诸将比试骑射,在万人参赛的京军中,只有驸马都尉井源三发三中。英宗大悦,将手中酒杯赐之。正统十四年,蒙古瓦剌部入侵,英宗兴奋地率王振等御驾亲征,体验带兵的乐趣,不想全军覆没,娱乐变成了郁闷。武宗即位时年仅15岁,也酷好军事体育娱乐,常以御驾亲征为乐,到宣府、大同、太原和延绥巡游。熹宗也是15岁即位,因此也像英宗和武宗那样喜欢尚武和骑射,以演练军队、阅武观操、耍刀射箭、施铳放炮为乐。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活动,还因个性的原因出现差异性。如同是15岁即位的武宗和世宗,因为性格的不同,娱乐上形成很大的差异。武宗因为个性好动,因此偏向军事体育娱乐,世宗由于个性喜静,因而倾向于青词诗文娱乐。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活动,亦有因爱好的不同而产生差异的。明宣宗对绘画、书法、诗词等艺术形式比较偏爱,因此在其娱乐活动中,便增加了许多这方面的内容。明世宗偏爱道教,喜欢通过娱神以娱己,常与大臣们讨论青词的写作和技巧,并痴迷不倦。木工本是劳作行为,但明熹宗偏喜欢以做木工活为娱乐活动。身为九五至尊,却酷爱锯、刨、凿、削,以制作梳子、妆匣、砚盒、床几、聚光的灯屏和精美的漆器为乐,《明史》称“帝性机巧,好亲斧锯髹漆之事,积岁不倦”*《明史》卷305《宦官二·魏忠贤传》。。
可见,皇帝的生活环境、年龄、个性和爱好,都是使明代皇帝宫廷娱乐各具特色的重要因素。
正是在上述因素影响下,明代皇帝各有自己的宫廷娱乐特色,在丰富性之中,蕴含着差异性。
明太祖善于将娱乐限制在礼乐制度的规范之内。明成祖则文体兼修,动静相宜,既有强健的军事和体育娱乐,也有优雅的文艺游戏,不仅将娱乐与武功相结合,而且将娱乐与文治相联合,故其娱乐生活总是与其文治武功相协配,但无论是文是武,都遵循娱乐有度的原则寓教于乐、寓工作于娱乐之中,其娱乐风格雄健而不恣肆,文静而不亵玩,既不似武宗那样铺张扬厉,又不像神宗那样郁积生玩,可以说既遵循了大明礼制,又张扬了真我个性。这样的娱乐风格,是成祖个性与国家使命的完美结合。宣宗是个动静相宜的人。静的时候,可以书房静读,松亭独坐,月下听萧;动的时候,可以斗鸡走狗,驰骑围猎,惊天动地。英宗的娱乐活动前后有异,前期好军事体育娱乐,“夺门之变”复辟后,觉得人生无常,对许多娱乐行为都十分耽恋,如游苑、击球等。武宗皇帝的娱乐特征更加鲜明,在位期间,一举突破了朱明王朝开创者利用儒家思想所建立的礼乐规范和娱乐围城,用他31年的短暂一生,实现着他快乐至死的人生目标,成为明代皇帝中最肆无忌惮地从事娱乐活动的帝王,为玩乐不惜动用廷杖、监狱来镇压反对的大臣。与先祖宣宗动静相宜、文体兼具的娱乐相比,武宗的娱乐活动具有鲜明的特点,那就是重武轻文,特别钟意于军事和体育娱乐,而不太着意于诗文书画的游艺。少年老成的世宗,前期励精图治,后期人生目标开始转向,一意追求长生和享乐,长达二十余年不上朝。与前任武宗相比,他比较遵循礼乐规范,注重君臣同游,不喜欢军事体育娱乐,追求诗文书画的“篇翰游娱”和欲达长生不老的修醮宴娱。穆宗对待娱乐,在即位前后判若两人,此前一直处事唯谨,在娱乐上不敢稍有放纵,据《明穆宗实录》卷1载:“世宗久不视朝,上(穆宗)常以岁时入问安,不辄见,顾小心敬畏,执子道惟谨。起居出入,动遵礼法,居潜邸中十余年,未有游娱弋猎之幸。”此后则如火山爆发,游逸无度,什么宝石玩好、斗蟋蟀、游幸、骑射、宴饮、女色之娱、鳌山灯戏等无不遍尝。神宗的娱乐特点也是前后相异,前期在太后与首辅严管夹缝中的童年娱乐以诗文书画为主,“一切嬉游无益之事,悉屏去不御”,亲政后则为所欲为,用滥派矿监税使搜刮来的钱财,大肆挥霍。其孙熹宗皇帝的娱乐更是离奇,以做木工活为人生之最大娱乐。明代末帝崇祯的宫廷娱乐生活特点可用四个字概括:“欲乐还忧。”在位期间试图力挽狂澜、扶危救倾,因此在娱乐时忧心忡忡。崇祯八年二月,“流贼”犯凤阳,焚毁皇陵,消息传来,崇祯下诏罪己,宣布减膳撤乐。可知,明代16位皇帝的宫廷娱乐活动,既具有丰富性,也具有差异性。
二、明代皇帝宫廷娱乐的高端性与普通性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具有高端性与普通性的特征。
中国古代的皇帝以天下为己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拥有全国主要的财富并掌握所有人的命运,因此在娱乐上有着任何人所不具备的条件和设施。第一流的诗人、散文家、画师、乐师、舞蹈家、魔术师、围棋国手、蹴鞠者、相扑健将等纷纷进入宫中,最美的女色、男宠集中内廷,最稀罕珍贵的大象、长颈鹿、犀牛、狮子、孔雀贡入皇家动物园,最壮丽的建筑和华丽的禁苑掌握在皇帝手中,因此,皇帝的宫廷娱乐形成了高端性的特征。然而,身居九重禁城的皇帝,又向往普通人的生活,在娱乐中又能像普通人那样,随时随地从事简单的娱乐,同样能获得无限的快乐。
明代皇帝宫廷娱乐的高端性,表现在其娱乐条件的高级和珍贵,其娱乐具有民间所无法具备的独特性和不可取代性。明代皇帝从事的一些娱乐活动,是普通人无法模仿和复制的娱乐形态。如皇帝的动物娱乐,与一般人的动物娱乐就存在天壤之别。民间的动物娱乐,顶多是养猫溜狗,逗画眉和鹦鹉,而明代皇帝的动物娱乐,则观赏的是万里之遥的各朝贡国进献的“方物”和祥兽瑞鸟。成祖至宣宗初期,明政府派郑和下西洋,怀柔远徕,大量南洋和西洋的方国入朝贡献,大象、长颈鹿、犀牛、狮子等动物进入皇家苑囿,这些动物为中原所无,百姓无由得见,只有皇帝及其周围的臣、妾才能观赏。孝宗便在宫中广集异兽珍禽。弘治三年春,土鲁番“偕撒马儿罕贡狮子”。秋天,他召集各位番使,入大内观看戏狮子。大学士刘吉指出:饲养狮子每天要用2只羊,十年则需7 200只羊;守狮子每天役使校尉50人,一年则用18 000人。如果“绝其喂养,听其自毙,传之千载,实为美谈”*《明史·土鲁番传》。。但孝宗哪里舍得将心爱的狮子饿死?他还令地方官员“寻访鹧鸪、竹鸡、白画眉、紫山鹕等禽鸟”进贡以为玩赏*《明孝宗实录》卷207,弘治十七年正月甲申,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于是代王进献海青猎鹰*《明孝宗实录》卷19,弘治元年十月庚戌。。显然,这种娱乐形式是常人所无法举行的。再如明帝玩赏古物和收藏宝器的娱乐,也属于高端性。明宣宗一方面派人到全国各地去搜集各种文物和古玩,另一方面也在皇家手工作坊制造宝器,如著名的宣德炉,其形制像圆鼎,上有几个耳眼,炉腹有雕镂精巧的花纹和云龙纹,样式仿宋代的瓷炉,但比瓷炉更精致。这种玩好之乐,非民间力量所能备。
明代皇帝娱乐的高端性,亦表现在利用国家机器兴办的大型娱乐活动上。如明英宗、武宗等人的阅武观兵,便是民间所不具备的娱乐形式。武宗有操练军队和大阅兵的娱乐癖好,在宫中演练放炮,声震京城,同时检阅军队,让军人装饰成不同扮相,从皇帝眼前走过,只见军士“组练成群,五色眩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1“禁中演戏”,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98~799页。,形成“过锦戏”。熹宗在宫内开练内操,演兵习武,亲率300宦官,旗帜绘龙,列于左边;张皇后统率300宫女,旗帜绘凤,列于右边,真是“龙凤旌旗左右分,广场排列阵如云”。皇后称病不来,他便选出三名宫女共为统帅,率众宫女参练[4]673。熹宗还在南海子观赏大型水上演武操练。只见水面清波粼粼,碧天倒映,魏忠贤传令在水上操演军队,千军齐出,百将敬听,五方悬帜,彩光夺目。一声“开操”,炮声震耳,倏绕御舟之前,忽分队伍之次,鼙鼓震动,波光闪烁,旗枪密布,云影交驰。不断变幻“天门阵势”“梅花阵势”“长蛇阵势”“乌鸦阵势”“八门阵势”,熹宗圣意大悦,犒赏三军,千骑飞来,齐叩天恩,皇帝不禁感叹“今日之游乐矣!”*朱长祚:《玉镜新谭》卷5《弄舟》,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70~71页。
明代皇帝爱好的某些惊险的娱乐活动,只有皇帝动用国家机器才能举行。如宣宗在宣府的打虎娱乐,常人便无法嬉玩,后者若遇虎豹,一定是殊死博斗,绝不会是尽情娱乐,而宣宗则硬是将这种惊险的行为,变成了刺激性的游戏。宣德三年九月十七日,车驾入喜峰关,守关指挥奏报附近有猛虎,宣宗前往围捕,一箭射去,老虎应声倒地,遂被壮士所擒。显然,这是一次由守将为皇帝布置的捕虎娱乐行动。武宗也有这样的经历,“一日,帝捕虎”,老虎直逼武宗,江彬扑上前去,为武宗解围*《明史·江彬传》。。这种娱乐,一般人是无法开展的。
明代皇帝宫廷娱乐的高端性,还表现为娱乐活动规模宏大,为民间难以企及。像元宵观灯,民间亦常有之,但宫中的灯火,规模之大,花费不赀。万历三十三年元宵,神宗举办大型的鳌山灯戏,“宫内三山、台基二厂正在鸠工运材,起架鳌山,以备游赏”*《明神宗实录》卷405,万历三十三年正月丙子,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只见千百个灯笼,争奇斗艳,大放异彩,变幻的灯光映射在神宗的脸上,时明时灭。这是民间所无法达到的规模。
明代皇帝宫廷娱乐的高端性,还表现在游戏对象的国家级水平。像围棋、踘鞠、魔术等活动,在游戏时需要有对手,这对手的水平高下,直接导致娱乐水平的高下和满足程度的高低。明代皇帝可以动用各种手段,征召国手入宫陪玩。据《宁波府志》载,太祖曾召围棋高手相子先和楼得达二人入宫比赛,特准驰驿前来。太祖事先令宦官取纸笔画了一些图样,放置棋盘下,然后令二人对弈,规定胜者才能取纸观看。楼得达连胜数局,于是把画纸打开,发现上面画的竟是荣誉制胜冠带的图样。太祖则作壁上观,欣赏了一次国家级水平的表演。据《青田县志》载,太祖曾令围棋名将相子先陪燕王朱棣下棋,燕王竟“赢”了两局。
然而,明代诸帝也追求普通人的娱乐生活,或微服出游,或采集民女,尝试深入民间的快乐体验,使明代皇帝的娱乐又具有普通性的特征。明武宗游幸宣府、大同、太原、延绥和南京时,常微服私游,抢占民女民妇,遍尝青楼妓女,这些娱乐行为虽然普通,但给武宗带来的愉悦,超过其在宫中的享受。
在皇帝的各项娱乐中,有许多都十分普通,如诗文娱乐、书画娱乐、弈棋蹴鞠、赏花观景等,都比较普通和常见。仍以弈棋为例,朱棣曾与国手相子先过过招,属于高端性娱乐,然而他也曾与一般人下过棋,或观赏过普通人的棋艺,又呈现出皇帝娱乐的普通性一面。燕王朱棣曾与刘基的儿子刘璟下过围棋,燕王不能胜,竟要求对方“稍让”*《明史·刘璟传》。。朱棣称帝后,一日突然驾临太医院,当时御医盛寅正与同僚在御药房下围棋,“两人敛枰伏地,谢死罪”,但成祖却“命终之,且坐以观,寅三胜。帝喜,命赋诗,立就。帝益喜,赐象牙棋枰并词一阕”*《明史·方伎传》。。显然,这次朱棣的观棋娱乐是突发性的,并未进行精心准备,因此所观赏的弈棋,是一种普通性的娱乐活动。另以斗蟋蟀为例,民间都比较流行这种娱乐活动,因此明宣宗、穆宗对斗蟋蟀的爱好,只是一种普通性的娱乐形式。即位时年已27岁的宣宗,日夜在宫中用草棍挑逗蟋蟀,令其互斗以取乐。穆宗也深谙斗蟀之道,拔掉蟋蟀的胡须,致其恶斗。这些娱乐都具有普通性。
不过有些时候,明代皇帝硬是可以将这些普通性的娱乐,变成了高端性的娱乐。仍以斗蟋蟀为例,这是极平常的民间游戏,到宣宗那里,则不断追求极致,将之变成了高端性娱乐。他“精益求精”,嫌北京一带土质瘠弱,养不出好蟋蟀,便特地派宦官到地力肥沃的苏州去采办优质蟋蟀,还密令苏州知府况钟协助办理:“敕苏州知府况钟:比者内官安儿、吉祥采取促织,今他所进数少,又多有细小不堪的,已敕他末后运自要一千个。敕至,尔可协同他干办。”*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31《国朝丛记一》,载《四部禁毁书丛刊》史部第49册,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607页。况知府只得向下民摊派任务,结果江南百姓不得不到处翻墙倒瓦,铲草挖土以寻蟋蟀,不能亲自找寻的,便纷纷出钱抢购,导致蟋蟀的价格猛涨十倍。上好的蟋蟀甚至要十几两黄金才能买到。吕毖《明朝小史》称“宣宗酷好促织之戏,遣取之江南,价贵至十数金”。皇甫录在《皇明纪略》卷二十一中也有相同的记载:“宣庙好促织之戏,遣取之江南,其价腾贵至十数金。”宣宗对盛斗蟋蟀的笼盒也追求精美和极致,并不断更新换代,日臻化境。苏州出产的蟋蟀盆上还有精致的人物浮雕,宣宗在宫中所用的则是戗金黑红混漆的蟋蟀盆,盆底铺的是带有锦香气息的褥垫。蟋蟀的伙食待遇则是皇家宫廷内的高级食品,“玉粒琼浆”,为常人难以想象。
就效果而言,明代皇帝普通的娱乐形式未必比高端的娱乐活动要差。像熹宗的上树掏鸟窝,崇祯的弹弓打鸟,其给皇帝带来的愉悦,不亚于高端性的娱乐。
三、明代皇帝宫廷娱乐具有承传性与时代性特征
明代是中国社会开始向近代转型的时期,是一个新旧交替、传统与新变交织的时代,皇帝的娱乐自然会受到传统的影响,并打上时代的烙印。
事实上,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活动,不少都来自传统,具有很强的承传性。如节庆娱乐、文艺娱乐、体育娱乐、宠物娱乐、情色娱乐等,都毫无创新。像英宗和武宗热衷的击球,便盛行于大唐;武宗参与的蹴鞠游戏,更来自西汉;而弈棋活动,甚至可能源自春秋战国。
在明代宫廷流行的娱乐形式中,最具有承传性的仍属节庆娱乐。节庆是中华民族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全民狂欢的日子。皇宫中自然也不忘庆贺,并推动普天同庆。自太祖时期,宫中便制定了节日娱乐的制度,使娱乐限定在特定的日子,合乎礼乐规范而不致蔓延无际。春节宴享是明代皇帝最重要的节庆娱乐之一。永乐四年正月一日,成祖驾临奉天殿,接受群臣朝贺,然后大宴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贡使和四夷酋长起舞庆贺,称“获睹天朝太平乐事之盛”,死而无憾。成祖抚慰道:“朕为天下主,使天下之人皆同享此乐,朕之心也!”除春节外,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也是明代宫廷娱乐的重要节庆。成祖令宫中盛陈灯饰,并赐群臣入宫观灯,同时上演“百戏”,包括俳优、角抵、杂技、魔术等节目。其中的压轴戏是鳌山灯火。夏原吉写诗描写道:“焰吐鳌峰星万点,光揺凤阙月三更。千官纵翫班频越,百戏争呈艺绝精。”孝宗过元宵节,宫苑大张灯饰,盛陈酒宴。吴宽撰文称:“恭惟皇帝陛下,巍巍乎居上不骄,皥皥如与民偕乐。华灯齐放,光辉照耀于千门;玉醴毕陈,和气薰蒸于六合。”*吴宽:《家藏集》卷46《元宵节皇上宴致语》,四部丛刊景明正德本。五月五日是端午节,明宫举行划龙舟、射柳和击球游戏。孝宗驾龙舟游太液池,大宴群臣,在禁苑校阅军队,“张弓挟矢,争脱辔以如飞;伐鼓摐金,兼击球以为戏”*吴宽:《家藏集》卷46《端午节皇上宴致语》。。神宗也造龙舟巡弋太液池。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孝宗奉太后泛舟太液池,沐风赏月,并观拔河比赛。九月九日重阳节登高,也是宫中盛行的娱乐活动。成祖常带着群臣到郊外登高过节。金幼孜为此赋《九日侍从车驾出南郊登高》的诗:“京华此日逢重九,扈跸登临荷圣情。”
除节庆娱乐外,明宫流行的其他娱乐形式,也多半来自传统,具有很强的承传性。如音乐娱乐,明宣宗能够自己创作,亲自吹拉弹唱。崇祯帝也能够自己谱曲,曾创作了《崆峒引》《烂柯游》等五支访道曲,然后让田贵妃弹奏。这显然属于传统的娱乐活动。先秦以来的君主都未放弃音乐娱乐,而自己作曲、自娱自乐的典型,当属唐玄宗,其所作《霓裳羽衣曲》则由杨贵妃演唱和表演。崇祯作曲而让田贵妃弹奏,可以称得上是对玄宗与贵妃娱乐模式的模仿或承传。再如宠物娱乐,明孝宗、武宗、神宗都特别重视此种娱乐方式。武宗不愿居住皇帝正寢之所乾清宫,而另建偏殿于豹房,该地便是原皇家动物园所在,尚有许多珍奇动物饲养其中。神宗在禁苑中畜养虎豹奇兽,还建有百鸟房,“海外珍禽,靡所不备”*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1“内廷豢畜”,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12页。。后人有《宫词》叙述此事:“奇兽珍禽贡异方,内廷廪禄附貂珰。等闲百鸟房前过,未见梧桐集凤凰。”*史梦兰:《全史宫词》卷20“明补遗”,清咸丰六年刻本。然而这也是一种传统的游娱形式,早在汉武帝时,便在长安郊区广修上林苑,放养珍禽奇兽于其中,不仅自己观赏,而且定期开放,令长安市民纵观。至于明代皇帝的闺中之乐和男宠之娱,更是专制皇帝历来的保留娱乐节目。明世宗在西苑诵经时,动手击磬,偶误击他处,众侍女低头忍笑,只有一位年少宫女,失声大笑,世宗循声望去,见其美貌异常,当即召其侍寝承幸,此即后来的尚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3“封妃异典”,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7~78页。。嘉靖四十年,世宗酒后与尚美人游戏,在貂帐中试放“小烟花”,结果失火延烧宫殿,但皇帝丝毫不怪。崇祯帝与其爱妃田氏,也有可圈可点的闺房之乐。田贵妃喜着江南服饰,体有蘅芜香气,就是盛暑天气也不流汗,崇祯经常嗅其肌肤,誉为天香。这种后宫之乐,与汉代成帝与飞燕、唐代玄宗与玉环的闺房之乐是一致的,因此具有承传性特征。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不仅具有承传性特征,而且也具有时代性特征。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也有新的娱乐形式和因素加入进来,给明宫娱乐带来了新鲜感。
明宫娱乐的时代性,表现在娱乐活动融入了当下的新元素,与时俱进。如明宫观剧,具有承传性特征,因为历代帝王都曾以观剧为娱乐,但是,明代皇帝对戏剧的欣赏,是与时俱进的,对于过时的戏剧和过于程式化的剧目,比较厌倦。朱元璋建立的礼乐规范,使戏剧形式程式化、说教化,导致后嗣皇帝不愿观赏。如经常上演的以劝农为目的的“打稻剧”就是如此。《椒宫旧事》载,太祖与孙贵妃登上香云阁,观赏后苑的宫人割稻表演,但此后的皇帝对此兴趣渐衰。明代后嗣皇帝开始追求新鲜的戏剧形式和唱腔;在内容上,则喜欢观看现实题材的政治讽刺剧和活报剧。
明帝观赏的戏剧,有不少以讽刺时事为内容。宪宗经常在宫中举办活报剧表演,由太监阿丑扮演酗酒醉汉横卧路中,路人为使醉汉让路,先后以府尹、皇帝将至来吓唬醉汉,醉汉都置之不理。当路人低声道“汪太监来了”时,醉汉连滚带爬地让出了道路。阿丑还扮演汪直,操两把钺直趋宪宗跟前挥舞,旁人问其何为,阿丑答:“我带兵,依仗两钺!”以此讽刺汪直的心腹王越和陈钺*《明史·汪直传》。。这种时事剧,对宪宗刺激很大。正德三年戊辰科取士,主考者少傅大学士王鏊和吏部尚书学士梁储取舍不惬士心,于是有人编排了政治活报剧,“大内演戏,优人为主司问答状,或讥其不公,则对曰:‘王良天下之贱工也,安所得佳文字?’盖以良为梁(储)也”。“王良”二字分别是对王鏊和梁储的影射*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2“士子谤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62页。。
明宫戏剧还注意融入流行元素。明前中期,民间戏剧已呈流行之势,蔓延到上层社会。孝宗不满足于礼乐制度下的程式化表演,于是教坊司“与时俱进”,在礼乐仪式中杂入民间娱乐元素。孝宗亲耕耤田时,“教坊司以杂剧承应,间出狎语”,引起保守的都御史马文升的愤怒,“厉色斥去”*《明史·乐志》。。然而,孝宗仍然每天都是“教坊杂剧呈技于左右”。神宗时,对戏剧娱乐的内容和形式有了较大的革新。此前,内廷诸戏剧都归钟鼓司负责演出,是沿袭金元以来的传统剧本,所演出的内容多与教坊司相类似。神宗开始在玉熙宫上演各种戏剧,主要是学习和演出宫外的流行戏剧,如弋阳、海盐、昆山各派等,其演员以300人为准,不再隶属于钟鼓司。演出的内容,都是外面的传闻和佚事,插科打诨,形式活泼,有很强的时代性*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1“禁中演戏”,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98页。。崇祯对由钟鼓司的宦官们组成的宫廷戏班所表演的金元时期流传下来的院本渐失兴趣,因为钟鼓司表演的内容属于礼乐制度规定的节目,过于老旧,太监们的演艺水平也止步不前,不能满足崇祯的口味,便也将宫外的民间戏班召进宫中献艺。在周皇后生日时,曾召沉香班优人入宫演出《西厢记》和《玉簪记》。
明代是世界从冷兵器走向热兵器的时代,明宫娱乐也打上了这一时代烙印。皇帝们不仅喜好冷兵器时代通过骑射捕获动物的狩猎娱乐,而且很多时候更喜欢热兵器时代施放枪炮、玩弄火枪的娱乐形式。宪宗不喜游猎,但却喜欢玩弄新奇的火器。成化三年,宪宗“退朝之暇”,玩弄火炮,“炮声数闻于外”,惊得朝臣心胆俱裂,认为是“非禁城所宜有”。宪宗当时施放的火器是中国制造。武宗也喜欢在宫中演练火炮为乐,“晨夕操练呼噪,火炮之声达于九门,浴铁文组照耀宫苑”*《明武宗实录》卷134,正德十一年二月壬申,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到了正德末年,葡萄牙的佛朗机炮开始传到中国,明政府的军器、兵仗二局和各边加以仿造和改进了一系列的西式火器。这些西式火器,有些则成为宫廷娱乐的重要内容。喜欢奇技淫巧的工匠皇帝熹宗,便将施放马铳和演练火炮作为娱乐活动。他曾让近侍宦官王进手持马铳射击取乐,不想铳身被高温烧断,砸中了王进的左手,熹宗险些遇难,但却玩兴不减。天启三年,熹宗派人到澳门,将葡萄牙人缴获的英国最先进的30门加农炮买下,运回北京试放,然后才发往山海关和宁远御敌。
明代是西方逐渐兴起、探渡海洋的扩张时代,西方凭着文艺复兴、技术进步和工业革新,逐渐在发展中占据优势。西洋的工艺技术显然领先中国。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引进西洋奇器,使其娱乐打上了时代的烙印。除了前面提到的西洋火器,明宫中还流行玩赏西方制造的钟表、日晷、地球仪、天球仪、原始钢琴等奇巧玩艺儿。神宗长期不朝,但在宫中摩挲玩赏“大西洋国”(实际上是意大利)利玛窦进贡的自鸣钟、自然乐、万国图、耶稣像等西方器物。时人指出:“欧罗巴国利玛窦,入中国。……所贡耶苏像、万国图、自鸣钟、铁丝琴等,上启视嘉叹。”*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5“利玛窦坟”,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303页。利玛窦等人将准备送给皇帝的那座大钟放进一个合适的柜子里,而给“那座小钟找到了一个雕花涂金的盒子”,“这座钟放进了一座有四根柱子的罩子里。柜子四面都装有可折门。时刻在钟面上用中文大写字示出,有一只雄踞的鹰,鹰嘴对准时刻。钟顶形成美丽的拱形,有各种各样的花叶纹雕刻作装饰,还刻有十分精致的龙”,并“有相宜的黄金和中国雄黄即硃砂的装璜作装饰”,即使在欧洲也是一件能够“很好展出的装饰品”[5]383。1601年1月24日,利玛窦一行到达北京,通过宦官马堂之手将礼品进献给了神宗。皇帝特别钟爱那两架大小自鸣钟。对于利玛窦送来的西洋乐器,神宗也十分痴迷。据《续文献通考·乐考·夷部乐》载:“万历二十八年,大西洋利玛窦献其国乐器。……所为琴,纵三尺,横五尺,藏椟中。弦七十二,以金银或炼铁为之,弦各有柱端,通于外,鼓其端而自应。”神宗为了观赏西洋乐器的演奏,特地派宦官到利玛窦居所接受弹琴方法和技艺的训练,利玛窦乘机写成《西琴曲意八章》,由宦官在宫中为神宗演奏,神宗深为这异国音乐所陶醉。
明宫娱乐的时代性,还表现在皇帝们在娱乐上的创新和发明上。这些帝王在玩乐上的创造力惊人。明武宗为了玩耍,经常发明一些刺激性的玩乐项目,曾让美女与和尚同车而载,相戏为乐。某年立春,武宗在宣府“饬大车数十辆,令僧与妇女数百共载。妇女各执圆球,车既驰,交击僧颐,或相触而堕。上视之,大笑以为乐”*《明武宗实录》卷157,正德十二年闰十二月丁亥。。在与宫女和宦官的游乐中,神宗发明了一种具有赌博性质的“豆叶戏”,又叫掉城戏。豆叶戏的玩法,分大、小两种规模。小规模的玩法是用一块彩色罗绢,绣出井字,划分成九营,中间一营为上营,四方四营为中营,四角四营为下营。玩时,让宫女用银钱或小银球投掷,掷中上营的赏银9两,掷中中营的赏6两,下营的只赏3两。如果同时抛掷两枚银钱而掷中的,双倍奖赏。如果抛掷时银钱落在营外或者压着井字的,罚银6两。豆叶戏大规模的玩法是,在皇帝前面十余步开外,画一座方城,城内用数个十字划成八个部分,即八城,每城分别写上银10至3两。玩的时候,让太监用银豆叶(即豆叶大的银子)或八宝投掷,落在某城就照数赏赐,落在城外或压线则收其所掷物。显然,这种豆叶戏只是一种赌博,宦官常称之为掉城戏。这些娱乐创新为前代所无,因此也具有一定的时代性。
四、明代皇帝宫廷娱乐具有生活性与政治性特征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当然属于生活内容,但在传统社会中,皇帝是全国的统治者和道德标杆,因此其宫廷娱乐牵扯到全国政治的走向和民风的厚薄,又具有政治性。皇帝身边有两种臣子,一种是外朝大臣,一种是内朝宦官,分别负责皇帝的政治治理和起居生活。然而二者并非因分工明确而互不相干,而是互相缠斗。这是因为,在外朝的儒臣看来,皇帝的娱乐生活实际上是具有政治性和示范性的,因此也必须纳入政治范畴加以管控;而内朝的宦官在服侍皇帝时认为皇帝虽尊亦人,有娱乐的必要。更严重的是,有些宦官并不安于担任服侍皇帝生活的角色,而是想通过导帝游乐,以达到掌管政治的目的,这就与外朝的大臣发生了激烈的争斗[6]。
明宫娱乐的生活性,是显而易见的。在皇帝上朝之余,处理繁重公务之外,从事一些游苑活动、书画娱乐、歌舞观赏和蹴鞠运动,无疑有调节之功和休息之妙。同时,皇帝从事娱乐活动,还可以增进太后与皇帝、皇帝与后妃的感情交流,使家庭生活变得更有滋味和更加幸福。明宪宗侍奉皇太后,每五日一朝见,“有游乐,必躬导宝舆,尽欢忘倦”*《明宪宗实录》卷293,成化二十三二月壬午,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如果不通过娱乐与太后和后妃沟通感情,则会带来内宫的争斗。明宣宗“好游戏,一旬不谒皇太后。且后宫争姤,宫人所出,潜相杀之”*《李朝世宗实录》卷54,宣德六年十二月癸巳。。因此,许多皇帝都注重与太后和后妃同游同乐。万历三年,小皇帝神宗就想通过元宵观灯、举行鳌山灯戏娱乐太后,但圣母太后告诉他:“毋用此娱我,向我已见之矣。”*《明神宗实录》卷45,万历三年十二月辛未。神宗特别重视通过娱乐增进与太后的感情。据《彤史拾遗》载,他曾设置四斋近200人的戏班,盛演百戏,以博两宫太后的欢颜。每遇节庆,先在乾清宫大殿内设两宫太后的座位,派贵嫔为先导,神宗亲立云台门下迎候两宫太后。两宫太后驾至乾清门时,王皇后和郑贵妃分别前趋扶仁圣太后和慈圣太后之轿,导引入座。神宗则亲自捧玉杯置于几上,献上精美的酒馔。然后始演戏剧,侍候两宫太后尽欢而散。后人作了一首《宫词》,说:“龙楼弦管一时鸣,令节承欢奉辇行。初命四斋陈百戏,君王先已候乾清。”*史梦兰:《全史宫词》卷20“明”。这场景颇有生活情调。明武宗亲临皇店酒肆,扮着消费者买酒为乐。他来到宝和店,令太监头戴瓜拉帽,身着商贩服,在门口摆摊贩卖。武宗则与太监做买卖,讨价还价,事先又令人扮演市正来调解买卖双方的纠纷。武宗又逛至太监开的永巷酒店,里面筝琴琵琶声嘈嘈杂杂,宫女扮演的卖酒女郎群坐柜前,将光顾的武宗簇拥而入,实行三陪服务[7]13。平常威严的至尊,此时成了一个平易的客商,这种游戏,增加了宫中的生活气息。
然而,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又具有政治性特征。儒臣以儒家思想为依托,认为皇帝的娱乐关乎国计民生,不能随意进行,必须限定在礼乐制度的规范之内。开国皇帝明太祖从长治久安的立场出发,接受了儒家的娱乐观念,大规模地建立礼乐制度,为明代宫廷娱乐修筑了坚固的伦理围城,不仅自己沉浸和陶醉其中,而且试图把儿孙们的娱乐活动也限定在内。此后,只要是有皇帝在娱乐上超越了礼乐规范,都会遭到儒臣们的强烈反对。显然,明代皇帝虽然居于九五之尊,在娱乐上并不能随心所欲,而是受到帝国意识形态的制约。明朝处在程朱理学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强劲的正统思想和道学观念无情地笼罩着整个明代社会,无论是民间还是宫廷,人们很少怀疑“存天理灭人欲”的正当性,不幸的是,娱乐正成为“天理”要灭的“人欲”。人们将娱乐当成考验志向和判断品德的试金石,常说“争细娱者不可与图远利,怯小害者不足与蹈重危”*计六奇:《明季北略》卷21(上)《金铉传》,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48页。。毫无疑问,娱乐成为贬义概念,常与杀人放火、贪赃枉法、奢侈浪费相提并论,成为正统意识形态封堵和剿杀的对象。刑科给事中顾济明确指出“淫巧杂剧之伎,伤生败德之事,一切屏去”*《明武宗实录》卷195,正德十六年春正月癸酉。。即使不将娱乐斥之为“伤生败德”之事,亦将之称为“无益之事”:“凡游戏、燕乐、鹰犬、玩好无益之费,无名之赏,一切罢止。”*《明武宗宝训》卷2《戒宗室》,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
当然,并非所有的儒臣都要绝对地禁止宫廷娱乐,而是倡导娱乐有度,正如弘治间礼科给事中王纶所说的那样:“伏望皇上丙枕不寐,平旦有为。狮子可观也,勿纵观以防[妨]政;灯节可乐也,勿贪乐以害政;龙船可游也,勿慢游以荒政。”*《明孝宗实录》卷46,弘治三年十二月戊辰。然而,不少皇帝特别是深宫禁院中长大的后世君主,他们之于娱乐犹如喜好毒品,一旦沾染上便无法自拔。身负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身为帝王师的使命,使得儒臣干脆尽量地挤压皇帝的娱乐空间,让他们在业余时间也学习经史和处理奏章,在学习和工作中获得乐趣,最好是将全部精力都用在政事和国事上,以工作为娱乐。弘治间礼科给事中王纶希望孝宗“远宗帝王,近守家法,目不接优伶之戏,耳不入淫哇之声。听断之余,惟事诗书,燕闲之际,不忘义理”*《明孝宗实录》卷46,弘治三年十二月戊辰。。正德元年,南京六科给事中任惠、十三道御史姚学礼等引益告舜的话“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批评武宗“颇喜逸乐骑射之事”的娱乐行为,要求皇上“退朝之暇,玩习经史,讲求治道。凡有所得,见诸躬行,一切逸乐之事即皆禁止”*《明武宗实录》卷17,正德元年九月辛巳。。大学士刘健等也要求武宗“屏去玩戏,放逐鹰犬。万几之暇,将旧日所进讲章直解不时省阅,以开广聪明,穷究义理”*《明武宗宝训》卷1《听纳》。。万历时,南京吏部右侍郎赵志皋也引用宋儒真德秀的话“惟学可以养此心,惟亲近君子可以维持此心”,建议神宗白天临讲幄与二三儒臣讲究义理,或者在常朝时召三公九卿商量诸政,“退则将所讲经史,所上奏章,覆玩而遍阅之,则圣虑日清,而圣躬无不强固矣”*《明神宗实录》卷212,万历十七年六月乙酉。。 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右侍郎岳元声等曾要求熹宗“视朝勤政,讲学不懈,并闻宫中不迩声色,不事逸游,不贵玩弄难得之物,不厌披阅章奏”*《明熹宗实录》卷44(梁本),天启四年秋七月丁丑,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显然要求皇帝在退朝之后以经史或奏章为玩好而保持浓厚的兴趣。
通过儒臣的教育和政治实践的启示,明代皇帝认识到娱乐的政治性特征,不再单纯从事“逸游”,也注重发展娱乐的政治功效,注重君臣同乐,加强政治同盟。他们让儒臣也参与宫廷娱乐之中,以期在君臣同乐中建立政治联盟关系。成祖常率夏原吉、胡广等人同游山川,并相率和诗。英宗于天顺四年四月“与诸大臣同游”,驾至南薰殿,召尚书王翱、李贤、马昂,学士彭时、吕原五人入侍。英宗命内侍三人鼓琴助兴,并在大臣面前谈论音律,称“琴音和平,足以养性”。李贤等众大臣接谈道:“愿皇上歌南风之词,以解民忧,则天下幸甚!”世宗也深知孟子所说的独乐与众乐的关系,经常与臣同游,以加强政治联系。嘉靖十年,他召大学士张孚敬、尚书李时前往西苑考察建蚕坛的用地,并宣称今年春天奉两宫春游后,再与卿辈一同游玩。到时会有宴乐活动。嘉靖十五年五月,世宗向大学士李时提议端午节时君臣一起赏节,“足寓交泰之意”。并考虑到“宴礼必得乐歌”,要求教坊司预备。端阳节至,世宗在奉天殿赐文武百官宴,宴毕,巡幸西苑,预命侯爵郭勋、大学士李时、尚书夏言在崇智殿等候,派遣中官赍赐他们艾虎、花绦、百索、牙扇等物。世宗驾临崇智殿,向众臣解释道:“今日之宴,一以赏节,一以酬前月山中扈从之劳。”郭勋等顿首致谢。来到水边,世宗御龙舟,召郭勋等各乘舟,赐给酒馔,命船夫将三位大臣的舟船靠近龙舟同行,从蕉园迤逦划到澄碧亭,登岸,复宴于无逸殿,郭勋等各举杯祝寿,君臣尽欢而散。嘉靖十九年七月,世宗与群臣在金海中一同泛舟游览。通过君臣同游,皇帝与大臣们的关系变得融洽起来。神宗甚少举行君臣同游活动,因此他亲政后一直都是孤家寡人,在立太子的“国本之争”和“争矿税”中,孤立无援,只好与内阁众臣进行“冷战”,十分凄凉。
明代宫廷娱乐的政治性,还表现在娱乐中渗进了儒家的伦理规范,无论是戏剧还是音乐,很多都成为表达礼乐规范的载体。宪宗时阿丑扮演酗酒醉汉讽刺汪直专权,还扮演汪直手持两把斧钺讽刺汪的心腹王越和陈钺,武宗时伶人讽刺取士不公的王鏊和梁储,都是宫廷娱乐具有政治性的表现。天启时,熹宗有时也对魏忠贤有所不满,曾驾临懋勤殿观戏,专点“宋岳武穆”一出。戏文演到疯和尚骂秦桧的时候,魏忠贤避而不观,其他的文臣多窃笑之。天启末,熹宗观戏时,钟鼓司佥事王进朝,在戏剧中讽刺时政,公然称赞惜薪司怎样轸恤商人,内务府怎样积米天高,东厂怎样除奸剔弊,宝和殿怎样裕国通商,真是内修朝政,外镇边疆,并一口一个“好个魏公公”“好个魏太监”,对当时的政局全面讽刺,可惜魏忠贤和熹宗都不能领会,还自以为美,“圣颜亦为喜悦”*刘若愚:《酌中志》卷16“内府衙门职掌”,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08~109页。。
在程朱理学盛行的明代,宫廷娱乐不可能只具有生活性,而是渗透了儒家的政治观念和伦理思想,因而具有强烈的政治性,这也使得明代皇帝的宫廷生活,总是难以完全尽兴和释怀。
五、结语
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是明朝社会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拥有整个社会资源的最高统治者,明帝娱乐形式和内容具有丰富性的特征,由于各帝的环境、年龄、个性和偏好的不同,又使明代宫廷娱乐具有差异性特征;作为金字塔结构顶尖的明代皇帝,能够征召最顶级的娱乐高手入宫陪侍,动用国家机器和所有手段举办娱乐活动,使明朝宫廷娱乐又具有高端性特征,然而深处皇宫的皇帝,向往民间生活,常有微服出游之举和吸收民间娱乐形式,又使其宫廷娱乐具有普通性特征;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和皇权中央集权制的代表,明代皇帝自觉不自觉地沿袭了传统社会和宫廷文化中的娱乐形式,使其娱乐具有明显的承传性特征,然而,明代又是世界从分散走向统一、从传统趋向近代的时期,西方效力威猛的热兵器、工艺精湛的钟表仪器等“西洋奇器”,随着西方商船和传教士的东进而传入中国,成为明代皇帝痴迷的娱乐形式,与此同时,明代社会内部亦出现趋新之势,时尚因素的融入和某些君主在娱乐形式上的创新,使明宫娱乐又具有了时代性特征;尽管明代宫廷娱乐只是“虽尊亦人”的皇帝的私人生活,具有不言而喻的生活性特征,然而在中国传统社会,皇帝作为最高统治者,其娱乐生活从来都不是单纯的个人生活,而是关乎国计民生、政治理乱和社会时尚的政治行为,具有强烈的政治性特征。
从整体上来看,明代皇帝的宫廷娱乐,经历了从明初的严格管控到明中叶以后逐步放松的过程,其间因个别皇帝如武宗的特殊追求而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与其他朝代亡国之君耽恋娱乐不同,明朝末帝崇祯则刻意节制娱乐,但仍然无法摆脱亡国的命运,说明某个君主娱乐行为的节制对整个国运衰势的扭转,难以产生立竿见影的效应,而整个王朝君主欲望的节制和娱乐生活的健康发展,才是政风不致破坏、世风不致陵夷和国家不致衰亡的根本因素。对明代皇帝宫廷娱乐特征的分析,有助于更深刻地认识中国的传统社会,加深对明史、社会史和宫廷史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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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孔凡涛)
On the Imperial Entertainment Features in the Ming Dynasty
XIE Gui-an1,2
(1.School of History,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Hubei, China;2.Kongtang of Guizhou, Guiyang 550025, Guizhou, China)
As an important part of social life history, the imperial entertainment of the Ming Dynasty had a direct impact on the developing direction and process of the history of the Ming Dynasty.From the overall point of view,the imperial entertainment developed from the strict controls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to the gradual relaxation in the middle period and experienced the dramatic fluctuations due to the special pursuit of some individual emperors such as Wuzong.Unlike the other emperors,the last emperor Chongzhen deliberately controlled the entertainment, but still cannot escape the subjugated fate.It revealed that the temperance of a specific empreror's entertainment behavior cannot reverse the entire fortune of the country.Therefore the overall abstemious appetite to the entertainment and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it are the fundamental factor to avoid the political destruction, public immoral and the national decline.
Ming Dynasty; court; entertainment; characteristics
2016-02-03
谢贵安(1962- ),男,湖北襄阳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湖北科技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彩虹学者,贵阳孔学堂驻堂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和明清文化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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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3571(2016)05-003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