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天地之心”与理气的关系
——以唐君毅、牟宗三的不同诠释为中心
2016-03-03乐爱国
乐爱国
(厦门大学 哲学系,福建 厦门 361005)
朱熹的“天地之心”与理气的关系
——以唐君毅、牟宗三的不同诠释为中心
乐爱国
(厦门大学 哲学系,福建 厦门361005)
唐君毅、牟宗三从朱熹理气论的角度对于《仁说》所谓“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作出了不同的诠释。唐君毅认为,朱熹所谓“天地之心”,统摄生物之理与天地之气以生物;人之心得夫“天地之心”而统摄仁之理与生命之气以爱人利物。与此不同,牟宗三认为,在朱熹的理气论框架中,“天地之心”只是“虚说的心”,所谓人之心得夫“天地之心”也只是“类比地虚笼着说”。他们的诠释,与理气论相结合,虽然相互冲突,但对于当今学术界多从朱熹仁学的角度而进行的诠释,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同时也为朱熹理气论乃至心性论的研究提出了新的问题。
朱熹;《仁说》;天地之心;唐君毅;牟宗三
朱熹于乾道八年壬辰(1172年)43岁时撰《克斋记》。其中说道:“盖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为心者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七《克斋记》,四部丛刊初编。稍后又有了《仁说》。开宗明义便是:“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仁说》,四部丛刊初编。对于其中所谓“天地之心”,唐君毅、牟宗三从朱熹理气论的角度作出了不同的诠释。唐君毅认为,朱熹所谓“天地之心”,统摄生物之理与天地之气以生物;人之心得夫“天地之心”而统摄仁之理与生命之气以爱人利物。与此不同,牟宗三则认为,在朱熹的理气论框架中,“天地之心”只是“虚说的心”,所谓人之心得夫“天地之心”,也只是“类比地虚笼着说”。当今学术界对于朱熹《仁说》多有讨论,并大都只是从仁学的角度诠释所谓“天地之心”,以为最重要的是“朱子以‘仁’定义天地之心,把天地之心作为仁说的基础”[1]。唐君毅、牟宗三对于朱熹“天地之心”的诠释,与理气论相结合,虽然相互冲突,但对于当今学术界多从朱熹仁学的角度而进行的诠释,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同时也为朱熹理气论乃至心性论的研究提出了新的问题。
一、问题的提出
朱熹《仁说》明确讲“天地之心”,而且还在《中庸章句》中指出:“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8页。《中庸或问》也说:“盖人生天地之间,禀天地之气,其体即天地之体,其心即天地之心,以理而言,是岂有二物哉?”*(宋)朱熹:《四书或问·中庸或问》,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95~596页。此外,朱熹对《周易》“复卦”《彖》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作了注释:“积阴之下一阳复生,天地生物之心几于灭息,而至此乃复可见。”*(宋)朱熹:《周易本义》,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95页。应当说,“天地之心”是朱熹学术思想中重要的概念。
与此同时,朱熹以“理”“气”概念解释天地万物的形成,所谓:“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答黄道夫》(一),四部丛刊初编。因此,《朱子语类》以“理气”卷为首。需要指出的是,《朱子语类》“理气”卷在收录有关理气关系的语录之后,在进一步讨论理气化生万物的宇宙论时,还收录了朱熹有关天地之心的一些语录*(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5页。。主要内容有四。
其一,天地之心与人之心存在着差异。问:“天地之心亦灵否?还只是漠然无为?”曰:“天地之心不可道是不灵,但不如人恁地思虑。”
其二,天地之心即天地之理。问:“天地之心,天地之理。理是道理,心是主宰底意否?”曰:“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谓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别有个理,理外别有个心。”
其三,天地化生万物既有心又无心。道夫言:“向者先生教思量天地有心无心。近思之,窃谓天地无心,仁便是天地之心。若使其有心,必有思虑,有营为。天地曷尝有思虑来!然其所以‘四时行,百物生’者,盖以其合当如此便如此,不待思维,此所以为天地之道。”曰:“如此,则《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又如何?如公所说,只说得他无心处尔。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又却自定。……他这名义自定,心便是他个主宰处,所以谓天地以生物为心。……”问:“程子谓:‘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曰:“这是说天地无心处。且如‘四时行,百物生’,天地何所容心?至于圣人,则顺理而已,复何为哉!所以明道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说得最好。……今须要知得他有心处,又要见得他无心处,只恁定说不得。”
朱熹还说:“万物生长,是天地无心时;枯槁欲生,是天地有心时。”“苍苍之谓天。运转周流不已,便是那个。而今说天有个人在那里批判罪恶,固不可;说道全无主之者,又不可。”
其四,人与物得天地之心而为人之心、物之心。问:“普万物,莫是以心周遍而无私否?”曰:“天地以此心普及万物,人得之遂为人之心,物得之遂为物之心,草木禽兽接着遂为草木禽兽之心,只是一个天地之心尔。”
显然,朱熹阐述天地化生万物,不仅讲天地之间有理有气,而且还讲天地之心,还讲人得天地之心而为人之心,因此,“天地之心”是朱熹宇宙论阐述理气化生万物、心性论阐述心性与理气关系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概念。
1934年出版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对于后来中国哲学史研究具有重要影响。该著作虽然在阐述二程之修养方法时,引述了二程所言“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一日之运,即一岁之运”[2]894,但是在对朱熹哲学的阐述中,并没有涉及“天地之心”这一概念,只是较多地讨论“性即理”及其与“心即理”的不同。而对于朱熹的“心”,则指出:“盖朱子以心乃理与气合而生之具体物,与抽象之理,完全不在同一世界之内。心中之理,即所谓性;心中虽有理而心非理。故依朱子之系统,实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2]939强调朱熹的“心”为“理与气合而生之具体物”,因而与“理”完全不同。
当然,与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同时代的一些著述,曾有过对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的讨论。1933年出版的陈钟凡《两宋思想述评》在阐述朱熹宇宙论中引述了《朱子语类》“理气”卷所收录的朱熹有关天地之心的语录,并且指出:“天地只以生物为心,其目的至简,不如人类思虑之繁,故有似无有。然观于生物之演进,均依一定之系统,秩然有纪,各不淆杂;则谓成于目的之关系,未为不可。”[3]193高名凯于1935年发表的《朱子论心》引述了朱熹所言“天命流行,所以主宰管摄是理者,即其心也;而有是理者,即其性也,如所以为春夏,所以为秋冬之理是也,至发育万物者,即其情也”,并且指出:“朱子的性即是他所说的理,朱子的情就是他所说的气。在个体方面说,人有性、有情。在整个宇宙说,宇宙有理、有气。宇宙有‘心’,这‘心’就是主宰宇宙的东西,宇宙之所以能运行,宇宙间理气之所以能结合都是因为有‘心’。这‘心’也可以说就是整个的宇宙本身。‘心’就是能够使性(理)与情(气)结合的主动力。”[4]张岱年在1937年完成的《中国哲学大纲》中就朱熹《仁说》所谓“天地之心”指出:“所谓天地之心即天地之主宰的准则之意。”[5]3591947年出版的李相显《朱子哲学》对朱熹的仁学作了阐述,其中说道:“仁为天地生物之心,而人物又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故天地人物所同者非心也,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天地人物所贯通者非心也,乃心所具之仁之理也。……天地人物所同者为心之理,即其所同者为仁之理也;天地人物所贯通者为心之理,即其所贯通者为仁之理也。”[6]517遗憾的是,这些关于朱熹“天地之心”的讨论并没有在后来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深入探讨。
二、唐君毅论“天地之心”统摄理气
唐君毅在1968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中对朱熹《仁说》所谓“天地之心”作了阐释。他说:“自朱子之宇宙论言,所谓天地之心,乃表现于天地之气之依此生物之理而流行以生物上;人之心则当自人之生命之气,依此仁之理而流行,以爱人利物上说。此中之心,乃一理气之中介之概念,亦一统摄之概念。此文尤重在以天地之心之一名,统天地之生物之理,与此理之流行于天地之气二者,以言其以生物为心。又以人之心之名,统摄人之心之具此仁理为性德,及此理之流行于吾人生命之气而为情,乃言其以爱人利物为心。故此仁说之根底,仍连于其理气之论。”[7]258-259在这里,唐君毅把朱熹理气论看作《仁说》的基础,把《仁说》所谓天地之心与理气论联系起来,并且认为,朱熹所谓天地之心,是就“天地之气之依此生物之理而流行以生物”而言,因而统摄生物之理与天地之气。
唐君毅认为朱熹的天地之心统摄生物之理与天地之气,是与他对朱熹“心统性情”的诠释联系在一起的。朱熹曾说:“‘性、情’字皆从‘心’,所以说‘心统性情’。心兼体用而言。性是心之理,情是心之用。”*(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6页。“性者,理也。性是体,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统之。统,如统兵之‘统’,言有以主之也。”*(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七)卷九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13页。为此,唐君毅认为,朱熹的“心”有体用二面,心之体“寂然不动”,心之用“感而遂通”。他说:“朱子之言心,实以心为贯通理气之概念。心乃一方属于气,而为气之灵,而具理于其内,以为性者。心之具理以为性,即心之体之寂然不动者。心之为气之灵,即心之所赖以成用,心之所以能感而遂通,性之所以得见乎情者。故依朱子,心之所以为心,要在其为兼绾合理气。”[8]310在唐君毅看来,朱熹的心贯通理气,因而统摄性情。他还说:“唯本‘心体之寂’一面,言其内具性理于其自身,而以心之用之感一面,言此性理之表现于气,而见于情;于是性情二者之有隐显内外之相对者,乃全赖此心兼有寂感两面,以为之统。”[7]248在这里,唐君毅通过“心兼有寂感”,强调心内具理而外表现于气,并由此统摄性情。他还说:“心乃以其未发之寂,上通内通于性理,而主乎性;以其已发之感,外通、下通于气,而主乎情。性之见乎情,即理之形于气,即吾人之依理以有其身体之行为。故心主乎性情,即主乎此身,而心主此身,以在此腔子里,即心主性情而统性情、统理气。”[7]249显然,在唐君毅对于朱熹“心统性情”的诠释中,性属理,情属气,心贯通理气,因而统摄性情。
朱熹讲人之心,与《中庸》“未发”“已发”联系在一起,明确指出:“心有体用。未发之前是心之体,已发之际乃心之用。”*(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0页。“性是心之体,情是心之用。”*(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七)卷一百一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867页。显然,朱熹讲心有体用。与此同时,他又将心之体用与理气结合起来。朱熹《大学章句》解“明明德”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页。这里讲人之心“虚灵不昧”“具众理”,显然是指心之体而言。朱熹还明确说:“夫心之体具乎是理。”*(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16页。至于《大学》所谓身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朱熹说:“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页。此外,朱熹还讲“所觉者,心之理也;能觉者,气之灵也”“心者,气之精爽”*(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5页。。
对于朱熹讲人之心,强调心有体用,既讲心具众理,又讲心为气之灵,唐君毅于1975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指出:“朱子言心之为一虚灵明觉,乃兼有寂然不动之体,与感而遂通之用者。自心之寂然不动之体上看,心既有超拔于气质之昏蔽之外之义,亦有超越于天地万物之境相之上,以虚涵性理之义。……自此言心,即更不得滥于气。然朱子又有心为气之灵之说,则又似使心属于气。……然此气之灵之一语,可重在‘气’上,亦可更在‘灵’上。重在灵上,则心即气之灵化,亦即气之超化,而心亦有超于气之义。心之所以有超于气之义者,固非以其是气,而实因其具理以为性。”[9]323-324在唐君毅看来,朱熹讲心有体用,心之体在于具众理,心之用在于超于气。
朱熹曾由人的心性情而言天地的心性情。他说:“天命流行,所以主宰管摄是理者,即其心也;而有是理者,即其性也,如所以为春夏,所以为秋冬之理是也,至发育万物者即其情也。”“春夏秋冬便是天地之心;天命流行有所主宰,其所以为春夏秋冬,便是性;造化发用便是情。”*(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六)卷九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23页。如前所述,在唐君毅之前,高名凯已经由此而认为,宇宙中除了有理、有气,还有作为主宰的“心”内在于宇宙之中。应当说,唐君毅关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统摄生物之理与天地之气的观点,与之有某些相似之处。
三、牟宗三论“天地之心”只是“虚说”
与唐君毅不同,牟宗三于1969年出版的《心体与性体》(第三册)在对朱熹《仁说》进行分析时,明确认为,朱熹所谓“天地之心”,“实是虚说的心,而非实说的心”。并且指出:“虚说,则心是假托义、象征义,而并非是实体性的心。”[10]217
牟宗三把朱熹的天地之心看作虚说,与他对于朱熹的心和理的诠释密切相关。在牟宗三看来,朱熹讲“理气二分”,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动”[10]214,“理只是静态地在‘气之然’背后以超越地定然之与规律之,但不能动态地创生之、妙运之、鼓舞之”[10]437,人之心只是“实然的心气之心”[11]93。他还说:“照朱夫子的工夫所了解的心,是属于‘气之灵’之心;心属于气,是形而下的。……他一说心,便属于气,是形而下的。但什么是形而上的呢?就是理。性是形而上的,性即是理。所以在这里,心与理为二,是分开的,合不到一起去。因为心是属于形而下的,而性是属于形而上的,性即是理,所以理里面就没有心的活动成分。道体也是如此。所以朱夫子所了解的性体、道体,以现代的词语说,是‘只存有而不活动’,也就是所谓‘只是理’(mere reason)。”[12]341这实际上是把朱熹的心与理截然分割开来,与唐君毅以为朱熹的心贯通理气,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牟宗三特别将朱熹《仁说》所谓天地之心与《朱子语类》“理气”卷所收录的朱熹有关天地之心的语录结合起来考察,认为朱熹所谓天地化生万物既有心又无心,其意在于“气化之自然是无心,理之定然是有心”[10]467。牟宗三还说:“无心有心两面以观,‘天地生物之心’被融解而为理气,其自身遂成虚脱,是即成虚说之心。‘天地生物之心’,若从此正面‘有心’之义而观之,心只是理之定然义,心被吞没于理(此非“心即理”义)。‘天地无心而成化’,若从此反面‘无心’之义而观之,心只成气化之自然义,心被吞没于气(此不是本心呈用之自然)。在朱子之义理间架中,心实未能自持其自己而成为一实体性之本心天心”[10]217。也就是说,在天地间,万物之生完全是气化而自然的过程,因而是“无心”,而所谓“有心”实际上只是就理而言,而在牟宗三看来,朱熹的“理”是静态的“只存有而不活动”,并不具有心的含义,当然不可能成为气化生万物的主宰,所以,在天地间只有理气,并不存在“实体性的心”,“以理气为主,心是虚说”[10]467。显然,这与唐君毅以为朱熹的天地之心统摄生物之理与天地之气,截然不同。
需要指出的是,牟宗三在诠释朱熹“心统性情”时认为,在朱熹那里,“心与情为一边,性为一边。实只是性情对言,‘心统性情’并无实义”[10]431,也就是说,心属于气,而与情相同,与性相对,心不能主宰性情。牟宗三还针对朱熹所言“性者,心之理。情者,性之动。心者,性情之主”,指出:“‘心之理’是心认知地所摄具之理,此是横说。……‘性情之主’,‘主’是绾摄义,是管家之主,而不是真正的主人之主。真正的主人之主当在性,不在心。”[10]429显然,牟宗三认为,朱熹“心统性情”中“心”对于性情只有摄具作用,性才是心的真正之主。应当说,牟宗三在诠释朱熹“心统性情”否定心对于性情的主宰作用,与他将朱熹的天地之心归为虚说是一致的。
牟宗三不仅认为朱熹所谓天地之心实是虚说的心,而且还进一步认为所谓“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亦只是行文时如此说而已,恐并无实义可言”,只是“类比地虚笼着说”,并不表示“天地以生物为心”与人以仁为心二者之间一定有“原委关系”[10]219。牟宗三还说:“在天地处,天地之心成虚脱,是虚说;在人处,心是实,未虚脱,……然虽是实而未虚脱,却亦不是实体性的心,而只是‘随形气而有始终’之实然的心,经验的心,气之灵之心,此只可说是心理学的心,而非道德的超越的本心也。”[10]220在牟宗三看来,朱熹《仁说》所谓“天地以生物为心”与人以仁为心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虚说的天地之心与实然的气之灵之心的关系,而人的气之灵之心并非“道德的超越的本心”。
如上所述,唐君毅把朱熹的天地之心与人之心对应起来,以为天地之心与人之心都贯通理气。与此不同,牟宗三并没有由朱熹的人之心是“实然的心气之心”推出天地之心属于气,而是讲“心被吞没于气”,同时又讲“心被吞没于理”,因此,“‘天地生物之心’被融解而为理气,其自身遂成虚脱,是即成虚说之心”。问题是,朱熹既讲天地生物而无心,又明确认为有天地之心的存在。正如《朱子语类》“理气”卷中朱熹所说:“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又却自定。……他这名义自定,心便是他个主宰处,所以谓天地以生物为心。”也就是说,牛之所以生出牛,而不会生出马,桃树之所以开出桃花,而不会开出李花,是由于有天地之心的主宰。
四、余论
唐君毅、牟宗三对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的诠释,与理气论相结合,不同于那些只是从仁学的角度所作的诠释。但是,他们的讨论存在着冲突。唐君毅认为,朱熹的宇宙论,除了讲理气,还讲统摄理气的天地之心,正如唐君毅讲朱熹的心性论,讲心贯通理气,统摄性情。与此不同,牟宗三认为,朱熹的宇宙论只讲理气,并不存在“实体性的心”,朱熹的天地之心是“虚说”,正如牟宗三讲朱熹的心性论,讲心属于气,而不能主宰性情,“‘心统性情’并无实义”。应当说,唐君毅、牟宗三对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的诠释,虽然存在着冲突,但对于深入理解朱熹的天地之心及其与理气论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与此同时,他们的讨论所涉及的心与理的关系,对朱熹理气论乃至心性论的研究提出了新的问题。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明确认为,在朱熹那里,心与理是完全不同的,“心能有具体的活动,理则不能如此也”[2]915。他还说:“依朱子之系统,实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也。”[2]939牟宗三也说:“朱夫子不能说‘心即理’,只能说‘性即理’——心和理是两回事,属于两个范畴;性是理,属于形而上的范畴;心是气,属于形而下的范畴;两者不同,必须分开。”[12]341
问题是,在朱熹那里,性即理与心即理是否就完全对立?朱熹在讲性即理的同时,又讲“心具众理”。朱熹《孟子集注》指出:“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9页。朱熹还说:“心虽是一物,却虚,故能包含万理。”*(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8页。而且,朱熹还讲“心与理一”。他说:“心与理一,不是理在前面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一)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5页。并以此与释家相区分,指出:“儒、释之异,正为吾以心与理为一,而彼以心与理为二耳。”*(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答郑子上》(十四),四部丛刊初编。重要的是,朱熹还明确讲“心即理”。他说:“圣人之心,浑然一理。”*(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2页。“圣人之心,即天下之理。”*(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七)卷一百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13页。又说:“仁者心便是理。”“仁者理即是心,心即是理。”*(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三)卷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85页。另据《朱子语类》载,朱熹门人在解《大学或问》时说:“千言万语,只是欲学者此心常在道理上穷究。若此心不在道理上穷究,则心自心,理自理,邈然更不相干。……今日明日积累既多,则胸中自然贯通。如此,则心即理,理即心,动容周旋,无不中理矣。……此谓格物,此谓知之至也。”朱熹说:“是如此。”*(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二)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08页。显然,朱熹不仅讲性即理,而且还讲圣人之心、仁人之心、知之至之心,即是理,所以,不是所谓“只能言性即理,不能言心即理”。当然,朱熹讲“心即理”是特指,并非就所有人而言。
如前所述,在《朱子语类》“理气”卷中,朱熹在讨论天地之心时,既认为人得天地之心而为人之心,又讲天地之心与人之心存在着差异。朱熹还讲过“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七)卷一百一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73页。,而“圣人之心,浑然一理”,因此,天地之心与理的关系应当较人之心更为密切。如前所述,朱熹在论及天地之心时指出:“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谓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别有个理,理外别有个心。”明确讲天地之心即天地之理。朱熹还在解张载《西铭》所谓“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时,指出:“吾之体即天地之气。帅是主宰,乃天地之常理也。”*(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七)卷九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20页。又说:“吾所得以为形骸者皆此气耳。天地之帅,则天地之心,而理在其间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八《答黄道夫》(二),四部丛刊初编。这里既讲天地之帅“乃天地之常理”,又讲“天地之帅,则天地之心”,实际上是讲天地之心即天地之常理,但是又讲理在天地之心间。朱熹还说:“天命流行,所以主宰管摄是理者,即其心也;而有是理者,即其性也,如所以为春夏,所以为秋冬之理是也。”“春夏秋冬便是天地之心;天命流行有所主宰,其所以为春夏秋冬,便是性。”*(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六)卷九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23页。应当说,朱熹既讲天地之心主宰管摄理,又讲天地之心即理,二者并不相悖。
尤为需要指出的是,朱熹赞赏二程所言“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吾之理,即万物之理;一日之运,即一岁之运”,指出:“这几句说得甚好。……向编《近思录》,欲收此段,伯恭以为怕人晓不得,错认了。程先生又说:‘性即理也’,更说得亲切。”*(宋)黎靖德:《朱子语类》(七)卷九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83~2484页。据《河南程氏遗书》载,二程说:“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一日之运即一岁之运。”[(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3页]可见,在朱熹那里,既要讲“性即理”,又可以讲“吾之心,即天地之心”,朱熹只是担心讲“吾之心,即天地之心”容易引起误解,并非在于与“性即理”相互对立。
心与理的关系问题是朱熹心性论中的重要问题,既要考察人之心与理的关系,又应当考察天地之心与理的关系。唐君毅、牟宗三从理气论角度对于朱熹的天地之心的诠释,不仅对于理解朱熹的天地之心及其与理气论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而且还有助于辨析朱熹心性论中心与理的关系问题。
[1]陈来.宋明儒学的‘天地之心’论及其意义[J].江海学刊,2015(3):14.
[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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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10]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下[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3.
[11]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3.
[12]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0.
(责任编辑孔凡涛)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u Xi's "Heart of the Universe" and Li &Qi:Centered on th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f Tang Junyi and Mou Zongsan
LE Ai-guo
(School of philosophy,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Fujian, China)
Tang Junyi and Mou Zongsan mad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f "Heart of the Universe " in the Humanity Theory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Zhu Xi's Li &Qi theory.Tang Junyi believed that Zhu Xi's so-called "Heart of the Universe" is to unify both the moral principles and physical images in molding a man and to make him possess the benevolence to the world.In contrast,Mou thought that,in the framework of Zhu Xi's theory,the "Heart of the Universe" is just a suppositional expression with analogy.Their interpretations,although contract to each other,are of the same academic value and lead to a new research direction to Zhu Xi's theory in Li &Qi or Mind &N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ty Theory.
Zhu Xi;HumanityTheory; Heart of the Universe; Tang Junyi; Mou Zongsan
2016-03-21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百年朱子学研究精华集成”(12JZD007)的阶段性成果
乐爱国(1955- ),男,浙江宁波人,厦门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中国哲学史学会理事,中华孔子学会理事,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百年朱子学研究精华集成”首席专家,主要从事宋明理学、朱子学研究。
B244
A
1674-3571(2016)05-00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