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谎言

董红云

小弟于去年腊月初九晚上八点半发病，连医生都没来得及请，几分钟后就去世，当时因手机关机，我得到消息已是第二天早上的六点多钟。

设定的是六点开机，六点刚过手机突然响起，爱人接起来，我隐隐约约听手机里传来小弟媳急促的声音，她先叫了声“姐夫”，接着说：“出了大事，玉龙（小弟）不在了……”惊愕像一块儿石头把我砸蒙了，这怎么可能？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浑身发麻起不了身。也许是过了一分钟，也许过了更长的时间，手机里又传来大伯家大哥的声音，他证明了这塌天的大事的确发生了。我“噌”地坐起身，一把夺过爱人手中的手机，哆哆嗦嗦地按到耳朵上，可我觉得大哥的声音在手机里离我越来越远，他说什么一点儿也听不清楚。我已近昏厥。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念头旋转着撞击我的头骨，那就是回老家，必须与小弟进行人世间的最后道别，如果不见，将会成为我人生的一大憾事。还是爱人清醒，他说这事不能让娘知道，你回老家，娘知道了怎么办？是啊，娘怎么办？我恢复了理智，巨大的悲痛紧紧地包裹住我，我浑身抽搐，眼泪“哗哗”地流，压抑的哭声，把与母亲在同一个屋子里休息的儿子引过来。此刻儿子已是小脸灰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呼吸急促。

一看儿子过来，吓得我低声问他姥姥听到了没有，儿子摇头。真庆幸母亲耳聋，她没有听到。于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时间达成一致，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事。儿子懂事地点点头，说了一句让我心酸，让我再一次泪流喷涌的话：“一定要姥姥过好这个年。”

谎言开始了。

当天早上，母亲疑惑地看我红肿的眼睛，我说：“有点感冒，晚上没睡好。”母亲这才低头吃饭。而我一点儿都吃不下，可为了骗母亲，硬咽下两口，胃便开始狠狠地搅着疼，痛得难忍。母亲气恼地说我：“饿死你拉倒！”

接下来，我便坐卧不宁，心一直悬着，就那么没着没落地难受着，头也“嗡嗡”直响。必须找点活干，否则我都不能喘息了。虽然离乙未年的春节还有二十天，我便开始收拾家里的卫生，用身体的劳累舒缓我精神的痛苦。

母子真的连心，我偷偷地观察母亲，那日她也是坐立不安，竟自言自语地说：“要有大事发生。”我一听心跳不已。她还说自己胸闷，可能是看到我担心的目光，竟宽慰我说：“可能是早上吃的东西没消化好。”

接下来的那几天，我不能吃饭，不能睡觉，人在沈阳，心已回到老家。小弟下葬的那天，我就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一个人躺在那里，把近50年来，记忆中有关小弟的所有事情都想一想，再把自己远在他乡，小弟两次大手术，现在又突然离世，而作为姐姐的我却不能在他身边的悲哀与懊悔，深深地自责一番，哪怕这样会让我大病一场。可我不能，那天该干什么，一样也没少。有谁知道我那天的心是什么样的呢？万箭穿心、心似油烹、痛彻心扉，以及说不尽的悲凉与忧伤等种种情绪一起折磨着我，真是难以用词汇形容。

为了排解悲痛，小弟下葬后，我只能利用买菜的机会，在彻骨的寒风中与姐姐通电话，听到姐姐的声音，我们姐妹在远隔三千里的电话两头哭成一团，哭弟弟的可怜，哭母亲的可怜，哭老人家将来知道了怎么办！

我的小弟就这样死了。他的死，除了给亲人带来无尽的痛楚与悲伤，更把一个天大的难题留给了我们。那就是，怎么给母亲交待？唉，当下只能用谎言来欺瞒母亲了。

正直善良、通情达理又刚强的的母亲，她73岁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一辈子吃尽生活的艰辛与悲苦，在她有生之年，至今已失去3个儿子。1964年她只有8个月大的非常漂亮的二儿子得急病夭折了，1980年的腊月二十二日，她各方面都优秀异常的19岁的大儿子又因病去世。如果说，前两次的失子之痛她还能承受得住，除了其他子女能慰藉她之外，关键是那时的母亲年轻，身体健康，能承受这些无妄之灾。可如今，她步入人生晚景，又得了肺间质纤维化，今年还查出了心脏病，就在疾病折磨她的时候，小儿子离世，又让老人遭逢“人生三大悲”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灾，这让她何以承受？难道刚强的人，就应该遭受这些磨难吗？我只要看到母亲，想起这些，心就刀剜似的疼，泪在心里流，替母亲哀叹，替母亲悲惜，一种人生的绝望就会攫住我苍白的心。

肺间质纤维化是一种难以治愈，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的加重，人会愈来愈痛苦的病。这是去年春天确诊的。其实，从前年她就经常咳嗽，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肺部有炎症，吃了药也管点儿用，但不时还会咳嗽，我们以为这是她年轻时受了劳累，又上了年纪的原因。没想到，去年春天，她咳嗽加剧，上几层楼便咳嗽不止，喘息急促，吃治肺炎的药不管事，到医院做CT才检查出她得了肺间质纤维化。这种病的确痛苦，感冒、受累、生气，即使吸点凉气都会咳。前些时日，母亲在晚上咳得非常厉害，她不能睡觉，连续的有如疾风骤雨般的咳嗽过后，她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震得胸腹痛，食欲也骤减，痛苦状让人揪心。

刚强的母亲很豁达，最烦有事瞒着她，这可能是她看多了人生的生离死别，也可能是经历了过多的悲欢离合，更是她性格使然，她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能瞒她。所以，小弟离世后，我们姐弟很矛盾，但权衡再三，也只能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愿了，试想，这晴天霹雳猛然间炸响在她头上，即使她再坚强，她羸弱的身躯能承受得了吗？

我们已失去一个亲人，再也不能让母亲有什么闪失了，而泉下有知的小弟更不希望因他而让母亲有三长两短。

从此，悲痛与焦灼，忧伤与无助，开始没完没了地煎熬着我、姐姐和大弟。为了母亲，无奈的谎言，在我们和所有的亲戚们之间开始了。姐姐和大弟都说，不愿意给母亲打电话，可不打不行，只要听到母亲的声音就勾起了小弟，更让他们接受不了的是，母亲对于小弟的问询，他们还得心平气和地、娓娓地说着谎言，这是难耐的煎熬。小弟去世已半年多了，可这难耐的煎熬，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小弟的去世与车祸有关。2013年农历十月初二晚上，他下班回家，因为天黑没看到一辆因故障停靠在路上的大货车，修车的司机没有打开后尾灯，致使骑摩托的小弟飞速地撞到车上，右额被撞碎巴掌大的一块头骨。等身后的同伴赶到，摔倒在地的他已成血人，头上还在“汩汩”地冒血，场面恐怖得让人断魂。

若不是随后赶来的家人和朋友把他送往医院抢救，他会当场毙命。时过一年的2014年的闰九月，小弟又做了补颅手术，当时手术很成功，可没想到，两个多月后他竟突然辞世。小弟媳描述那晚的情景时说他发病极快，当时小弟吃过晚饭去睡觉，在厨房的小弟媳就听他“嗷”地叫了一声，待小弟媳赶到卧室，见他裤子都没来得及脱，直挺挺地面朝上躺在床上，脸发黑，两眼大睁，嘴也张着，不时地叫一声，非常痛苦，吓坏的小弟媳先是掐人中，又给他用针放血，可他叫了几声就再无声息。在这期间，小弟媳不停地打110，又给姐姐和大弟打电话。等接到电话的姐姐和她儿子小冰，还有大弟的二女儿咪咪冒着雪，踉踉跄跄赶来后，无论几人如何救治，如何喊叫，小弟就那样睁着眼睛，张着嘴，再无动静，直到稍后赶来的医生，检查后摇头说没救了，几人还不相信小弟就这样没了。

从小弟出车祸到他突然离世，对我们家人来说，绝对是大灾难，同样，灾难也考验了亲情的难能与可贵。

当时拉着他送医院抢救时，焦急害怕又晕血的大弟，一看血人一般的小弟，一下子支撑不住，冷汗横流，脸色蜡黄，倒在车上，还得别人救他。姐姐浑身哆嗦，在医院得人架着走。小弟媳泪人一般，手足无措地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只是哭。小冰为了救他的舅舅，在医院差点动手打了看起来好像无动于衷的医生，更多亏那些个乡人的帮忙，出钱出力，总算把小弟送上了手术台，就在上手术台和随后的几天里，家人又连续几次收到病危通知书。

我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景是多么可怕，多么紧张，多么折磨人。

重症监护室中的小弟，浑身插满了管子，挣扎在死亡线上。当他从重症监护室中出来，家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总算把他从阎王殿里给抢回来了。

小弟的救治过程，漫长而可怕，他的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而陪伴他的家人，在遭受身体劳累的同时还得备受精神的折磨，只要给他从肺中抽痰，姐姐都会跑出病房，她实在看不了那个可怕的痛苦的场景，对于小弟抽痰不亚于是一次次的地狱之行。手脚被捆着的小弟，实在太痛苦了，不知怎么就把那些管子拔出来，这增加了亲人的看护责任。小弟媳跑前跑后，还得张罗昂贵的医疗费，姐姐给他按摩，大弟有时会“责备”他，但“责备”后，又得哄他。大弟只比他大两岁，而兄弟俩都已是年过四旬的中年男人。

我伯父家的哥哥弟妹，以及他们的子女，还有姑姑家的表姐和表妹，都给他筹钱，与我们一起挽救了小弟的性命。更让我甚感欣慰的是外甥小冰，还有他的媳妇小静，从小舅出车祸开始，到安葬小舅，小冰一直冲到最前面，小静全力支持他。小冰的重情重义，获得了村人的一致赞许，成了他表弟、表妹注重亲情的楷模。侄女咪咪对叔叔的关心，让没有女儿的小弟得到女儿般的安抚，连只比我儿子大一岁的大弟的儿子冲冲，只要有时间就给手术后的叔叔挠痒。小弟去世后，大弟的大女儿毛毛用清雅灵动的笔触，写了篇布满忧伤与无奈的纪念叔叔的博客文章，我的儿子也在日记中用“晴天霹雳”，记下了小舅离世的突兀对家人的打击……

生命是顽强的，也是脆弱的。小弟便是如此，他能被救治过来，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生命再无虞的时候，却突然亡故，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小弟去世后，不能给再母亲打电话了，我们姐弟商讨对策，也更为日后让母亲知道真相做必要的铺垫，便说小弟现在智力有问题，反应迟钝，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医生说这是头部受过重伤的人不可避免的。母亲痛苦又无奈地相信了。其实，敏感的母亲偶尔也会想到不好的后果，但作为母亲，她在心底不愿意想罢了。她经常会对我谈论小弟现在的状况，最后总会说：“玉龙的头撞得那么厉害，有些臆症（发傻）也正常，我也不挂挂（牵挂）了，挂挂也不顶事。好歹有爱红（小弟媳），咋着也得管他。”我的心疼着，却赶忙随声附和着。她这是在说服自己。可怎会说不牵挂就不牵挂呢？有一次，母亲突然问我：“你说，玉龙还会好不？怕不怕……”母亲没说完，停顿一会儿，接着说：“好了更好，好不了也没法，保住命就行了！”我一下子眼睛发热，嗓子发堵，借着干别的，逃也似的去了一旁。

今年清明节前，我骗母亲说：“小弟做了两回手术我这个姐姐也没回去，正好利用回去看他的机会，再给父亲上坟。”母亲高兴地连连说我做得对，回去看看玉龙的情况，她就放心了。

我知道，母亲离不开我。自从身体不好后，刚强的母亲就异常依恋我，脾气也变得怪起来，一点儿事就生气。她这是在生自己身体的气，生不能替我干家务、还得花钱的气。我虽然只回去几天，于她来说也是很不适应的。但她还是高兴，有什么比子女间互相关心会让她这个母亲更感欣慰的？我更明白，母亲十分地牵挂她的小儿子，我回老家，正好能给她探明小儿子如今到底是什么状况。

回到老家，远远看到黑瘦憔悴的姐姐和满脸肃穆的大弟，我忍了一路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姐弟三人泪眼相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随后的几个小时，大弟很少说话，就那么沉默地坐着，姐姐也是问着路上的情况，我们都有意不提及小弟。随后，小弟媳来了，我们又是泪水长流，小弟媳向我详细地叙述了小弟去世前后的过程，当我转述母亲“好歹有爱红，咋着也得管他”的话，小弟媳又开始不停地擦泪。

清明节那天，风刮得很大，气温很低，当看到墓地里小弟新鲜的坟包，我怎么都不能接受他孤零零躺在里面的事实。巨大的悲伤让我浑身发麻，气噎咽喉，连痛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侄儿棱棱和侄女咪咪哭咧咧地叫着我，把我架起来，我手哆嗦地连给小弟的烟都点不着。从小弟去世，就一直沉浸在悲痛中的姐姐，哭诉着小弟的可怜，哭诉着该怎样给娘交待，听着让人断肠。

此刻，我彻底领会了什么是阴阳两隔，什么是生离死别……

物是人不在，我的小弟啊，你让我们情何以堪！

泪水长流，神思恍惚，成了我那几日的状态。虽然我努力让自己认真仔细地听别人说话，可是我听着听着思绪就不知飘哪儿去了，脑子里来回飘荡着小弟的影子，以及母亲的样子。

所有的亲戚都没有挽留我多在家待些日子，所有人都让我赶快回到母亲的身边。我理解他们的用意。

回沈阳的路上，我便开始头晕，但见到母亲，马上打起精神，向母亲汇报起来。母亲先问小弟还知道不知道给我这个姐姐亲，她这是在判断小儿子的智力。接着，我心跳着却面不红地说起了谎言，说小弟的情况尚好，小弟媳如何照顾他，姐姐和大弟也好，也都照顾他……母亲听得津津有味，甚是高兴。爱人和儿子用复杂的眼光看我。随后的几天，我就这样一直说着谎，意犹未尽的母亲怎么都听不够。

可能谎言说多了，恍惚间，我竟觉得小弟真的没死，看到的坟包只是个梦境。直到有一天晚上，刚朦胧入睡的我，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说：“玉龙死了！”霎时，我的头皮发紧，睡意全无，唉，我的小弟真的离家人而去了！那个晚上一夜无眠。

现在最让我痛心的是侄儿棱棱。棱棱是小弟唯一的儿子，从小就听话懂事，更不会说谎，可他每一次与奶奶打电话，都得从谎言开始，到谎言结束。只要打电话，母亲首先问他父亲的情况，我明显听出孩子话语间的嗑绊。而疼孙子的母亲，竟安顿孩子不要生气，不要怪他父亲。棱棱木木地答应着，我体会得到，孩子的心有多痛，多复杂。

小弟和小弟媳对儿子希望极大，棱棱也很努力，学习一直不错。小弟出车祸后，我们都给读高二的棱棱宽心，他虽口气平静地答应着，但成绩还是出现了波动。小弟去世后，读高三的棱棱从学校赶到家，默默地流泪，接纳了父亲离开他的事实，外表看着还平静，可今年高考却一败涂地。孩子可能预感到考得不好，高考结束后，便与人结伴到太原去打工。如果小弟还活着，一个已经18周岁的男孩出去见见世面，未尝不可，可如今他没了父亲，高考又失利，孩子的心理负担会有多重，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会有多彷徨！唉，可怜的棱棱，你这样，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如何安心，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亲人如何面对？

生活就是块粗冽的石头，把你的心磨破，等结上血痂，接着再磨；亲情就是把双刃剑，在滋润你的同时，也在深深地刺痛你；子女就是穿过父母心脏的一根永远解不开的线，这根线只要颤动，就会扯疼父母的心。

我的母亲啊！你的心还禁得住拽扯吗？

无奈的谎言，我们还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