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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窗

2016-03-02陈柳金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2期
关键词:媳妇

小 暑

跨出那扇窗时,蜷缩在地上的安全绳缓缓蠕动起来,像一条响尾蛇。郭震牛紧了紧套在腰间的绳,扳住窗棂,一个俯身和猫腰,便钻进了窗台下面的凹槽里。

果真是排水管出了娄子,地板上已洇湿了一大片,一段白色管子如蜕变的蛇皮软不拉耷地散落着。背上濡湿的郭震牛抓在手里一扔,“蛇皮”晃悠悠地从八楼往下飘,眼神跟着下坠、下坠,却冷不丁停住了。一张结实的蛛网挡了去路,蛇皮躺在上面,像躺在吊床上一样悠闲。而一只蜘蛛,不知从哪里爬出来,对这个不明飞行物作试探性的访问。

郭震牛就是在这时接到王庭磊电话的。

“兄弟,往你卡里打了两千元,带杜琳去把孩子做了,剩下的钱给她装台空调,狗日的,那屋子比微波炉还热!”

——这缺德鬼,拉下屎橛子却要我帮他擦屁股,我哪辈子欠他的。尽管郭震牛一万个不情愿,但硬是把心里的气话咽了下去。

“怎么说你好呢,舒服的事自己占了,遭罪的事甩给别人!”

“兄弟,我也是被逼的。你放心,嫂子这边我会管住嘴,谁叫我们是铁哥们呢!”

——这狗日的,又拿这事要挟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郭震牛心里忿忿的,要不是蜷缩在凹槽里憋闷,准会把他的破事一件一件抖出来。

“你先管住下面的嘴,回去娶了媳妇就要对得住人家闺女!”

“兄弟,以前是满草地放牛,见草就啃。以后有人管着,只能吃她那垛草了!”

——这狗改不了吃屎的,哪怕用牛绳拴住,心也还是野的。郭震牛早就看穿了这小子,总爱往女人堆里蹭的娘泡,哪有不擦出火花的道理?

“兄弟我先恭喜你,礼我就不随了,帮你把这摊破事摆弄好,以后好好过小日子!”

王庭磊一个劲地道谢。郭震牛收了手机,热劲一下子蹿了上来,浑身热烘烘的,背上、胸前、腰间已是黏糊的湿。换好了排水管,又用仪表测了雪种,明显低于标准刻度。征得主人同意后,接上那只煤气瓶似的雪种瓶,刚加好,天上就乌云压顶,越积越重,终于撑不住破了个大洞,洒下气势汹汹的雨来。

郭震牛定睛看了看对面楼顶,刚才那股袅袅上升的气体不见了。好像嘶啦一声,身上火辣辣的灼痛被雨浇灭,一阵清凉的风伸出轻柔的手指,在他厚实黝黑的皮肤上只轻轻一抚,他便感觉所有毛孔都张开了,饥渴地呼吸着这突如其来的问候。

郭震牛很想伸一下腰,但不行,他只能匍匐在这不足一平方米的逼仄空间里,只要一个闪失,就可能滚出这个窗台之下的凹槽,成为八楼飞坠而下的一颗雨滴,在一声声悲悯的叹息之后,很快就被这座城市和这些城里人所忘记。探头看那张蛛网,在窗台和树木之间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被风撕破的危险。那只蜘蛛正仓惶地逃离命悬一线的网,沿着连接树枝的蛛丝步步惊心地过独木桥。而蛇皮似的白塑料管,却还躺在吊床上晃荡着。

郭震牛的心悬在嗓子眼上,风卷着雨袭来,心咯噔一声,蜘蛛倏地掉了下去,一张残破的网在风雨里飘成一面白色的旗。

就在那一刻,郭震牛决定跟曹娟娟买一份保险。

这天早早收了工,在电话里推掉了几个客户,半路上买了一大摞东西。

大约八点,曹娟娟打开房门,眼睛被一种青绿的颜色俘获了,脸上的笑如溪流之上伸展开的树叶,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她感到了一阵柔曼的凉意,正从四面墙上沁出来,轻抚着被汗水濡湿的衣服。她微闭上眼,很享受这种怜爱的抚摸,仿若溪水漫过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开成了一朵久旱逢雨的花。比郭震牛要轻柔多了,他总是粗犷、焦灼地占领她。这不是她理想中的爱的方式,但她知道郭震牛这人不坏,这就够了。在人来人往的城市里,要找个可靠的男人还真不容易,何况是他们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感情呢!

轻轻转身,这才看到光着膀子的郭震牛坐在墙角的饭桌旁,朝她咧嘴笑着。桌上,摆着酱鸭脖、卤鸡翅、炒上海青和番茄蛋花汤,还有两杯冒泡的啤酒。都是曹娟娟喜欢吃的菜。她灌了铅似的腿一下子轻盈了,迈前几步,把脸贴在他古铜色的背上,那里有残留的汗渍和酸腐的汗味,而她却像伏在一根散发芬芳的檀香木上。

他说:“墙,好看吗?”

她说:“好看。感觉屋子一下子凉快了,像吹着空调!”

他说:“早跟你说要买台空调的,这大热天……”

她说:“这租来的屋子,装了不合算。哪天回老家了,你把它拆下来背回去啊?”

他说:“我决定了,省下来的钱跟你买份保险!”

她一时语噎,把手伸进右裤兜,掏出时手紧攥着,待挨到桌面时,一放手,哐当当,一堆硬币散落开来。有一枚向郭震牛那边滚去,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手边。一握,便被他攥在了掌心里。

而郭震牛,也把手伸进裤兜,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邮票大小的纸片,放在啤酒杯面前。他们相视而笑,两只杯子用力一碰,白沫吸进嘴里。

曹娟娟每喝一口,便从右边那堆硬币里移出一枚,摆在桌面的左边。就像她每天上班前往左裤兜里塞进二十五枚硬币,按培训老师的要求,每见一个客户或打一个业务电话,便从左裤兜掏一枚硬币到右裤兜。培训老师说,业务员每天至少要见十个客户,打三十个电话。真的照此去做,还不把人累死!

郭震牛也效仿了曹娟娟的方法。他喜欢收藏火花,就是那种贴在火柴盒上邮票大小的装饰画。每安装或修理一部空调,便从裤兜的塑料袋里掏一枚火花装进钱包里。他给自己定的任务是每天至少安装、修理十部空调。

他每喝一杯,就从那叠火花里抽出一张,放在另一边。

待硬币垒成高高的一摞时,曹娟娟的脸已红成了桑葚。而郭震牛,却还往杯里咕噜咕噜地倒,仰起脖子,一杯转眼又见了底。那叠火花,整整十张,是郭震牛像蜘蛛侠一样攀爬在高楼之间把生命塞进裤裆换来的。

他指着硬币说:“你是高楼,我这台空调只能攀附在你身上!”

她笑得有点放荡:“你这空调,把凉风都给了别人!”

他说:“今晚我要把清凉全都给你!”

两个肉体翻滚在溪水和密林之间,清风抚摸着他们,鸟鸣愉悦着他们,一声紧接一声的粗喘和娇吟,带着山的厚重和水的轻柔。这床垫好似铺缀上了绿叶与鲜花,带他们沿着时光的倒流河步入了舒适的春天,草长莺飞,春烟杨柳,明湖泛舟,天地相合。然后,他们又逆着这条河往前跑,看到了山的逶迤和水的壮阔,两人朝茂盛的林荫奔去,那里开着火红的簕杜鹃花。忽然一只鸟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他们欢快地大喊一声,寻踪追去。那只鸟却飞进了溪水那边的深林里,两人又是一声高喊,转眼间一切又复归寂静。

两人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好像刚从溪流里探出身体。一阵紧接一阵的热浪裹卷而来,似乎连鸿运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看着四面壁上的墙纸——绿林、山岚、溪水、野花,简直把这十来平米的空间放得无限大,他们躺在了清凉大自然的假想之中。

大 暑

郭震牛磨破嘴皮,道理说了一箩筐,好话软话硬气话磨叽话轮番攻击,杜琳就是不松口,非得把孩子生下来不可,哪怕一路讨饭也要带上孩子去安徽找王庭磊。郭震牛便在电话里责问他:“你是不是许诺她什么了,人家缠着你不放!”王庭磊说:“那是逢场作戏的话,谁不知道现在厂里的男人都有几个女朋友?”郭震牛说:“问题人家是刚从农村出来的,还是个嫩丫头!”王庭磊说:“要不是看她长得俊俏,我还不想跟她处呢!”

这浪荡鬼,到处惹狐狸骚,自己倒好,一拍屁股溜之大吉,留下个烂摊子给郭震牛收拾。要不是为了堵他那破嘴,谁有闲工夫帮他擦屁股?这杜琳也够犟的,说:“王庭磊答应过要娶我的,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就是钢镚,他怎么能在我怀下孩子时灰溜溜地跑了呢!”

“王庭磊是被家里逼着回去结婚的,听说还是一个小老板的千金。这娘皮,注定是个吃软饭的货色。”

曹娟娟站在女人的立场上也跟她道理长道理短,但杜琳愣是不服软,郭震牛意识到了问题的棘手。这就像半空中的蛛网,高高地悬着,如蜘蛛巴望着有虫飞来,眼望穿了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客户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郭震牛总不能丢下生意不管,依然习惯性地给客户亮出身份证。

身份证俨然成了他的活广告。他想,如今哪个行业不是削尖脑袋地人挤人,客户要的是质量。你不博得他们的信任,生意就做不起来。郭震牛想到了亮身份证这个办法,咱没有工作证,身份证总还是有的吧,敢把身份证给客户看的人至少是可信赖的。客户看了身份证后,很郑重地收下了他的名片。然后他把工具袋和安全带系在腰间,工具袋里装着螺丝刀、管刀、活动扳手、压力表、雪种表、电笔、铁锤、胶带……安全带的另一头固定在房间的床脚上,确认牢靠后,便像一名勇士般跨出窗户。每次做出这个动作时,他都有一种自豪感,好像奔赴属于他的战场,简直有点壮怀激烈了。

这大暑天,温度一下子蹿高,感觉身上潜藏着无数条火蛇,横冲直撞地寻找出口,热气便在体内汇流成一条滚烫的河,要融化掉五脏六腑。郭震牛早已适应了,他多年前便炼就了抗热神功,汗水比任何人都排得多、排得快。一大片湿漉漉的衣服简直要嵌进皮肤里,而有些地方却已烘干,远远看去郭震牛身上像挂着一张世界地图。

一枚枚火花从裤兜掏到钱包里。哪怕生意再好,郭震牛也还是放不下杜琳那事。他觉得好像是自己鼓捣出来的,真有点替人背黑锅的滋味,但撒手不管的话,王庭磊那边也是一个大问题,毕竟自己有把柄被他抓在手里,要是捅了出去,准会和稀泥似的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该说的话都说了,该用的法子也用了,杜琳还是咬紧牙关,说:“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肚子里的血肉就是最好的见证!”郭震牛没见过这么硬气的女人,心里有点犯怵,好像真的是自己成了负心汉,不但亲手横刀斩断了一段感情,还要狠心地掐死肚子里那个鲜活的生命。他听到哇的一声哭,尖厉地冲击着耳膜,碎裂了坚硬的心,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郭震牛感到温度骤然下降,像掉进了冰窟窿。

头顶,太阳炙热地烘烤着这个城市,郭震牛就是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日子里煎熬着。

晌午,郭震牛蜘蛛侠一样趴在十八楼高空上修空调,接到杜琳的电话,声音很微弱,“牛哥,我摔跤了,孩子……”郭震牛喊道:“你别动,我马上回来!”风风火火地赶回去,杜琳软塌塌地趴在出租屋的楼梯上,一股鲜血沿楼梯往下流,如一条变异的蛇,延伸至门前的臭水沟,一群苍蝇嗡嗡哄哄地飞舞着。

郭震牛赶紧抱起脸色苍白的杜琳,拦了的士直奔医院。孩子流产了,杜琳的命保了下来。目的阴差阳错地达到了,但郭震牛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打电话给王庭磊说:“孩子流了,你可以跟那个老板千金高枕无忧地睡大觉了,但杜琳现在身体虚弱,医生说至少要住院半个月,我不是说钱的事,就是我自己垫几千元也愿意。她为你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你好歹过来看看人家,毕竟你们曾经好过!”王庭磊狠心地说:“跟我好过的女人多了去了,哪有像她那么固执的,就认一个死理。我要是去看她,肯定连回家的路都被她堵死了!”咔一声,电话挂了,郭震牛愣愣地站着,他早知道王庭磊会这么绝情,但孩子说没就没了,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啊。郭震牛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到底怎么了,不是一直希望杜琳把孩子做掉吗,这当儿咋又心软了?

这两天,客户把电话打爆了,郭震牛有什么办法呢,只得先把生意撂下,成天在医院照顾杜琳,端汤喂药,梳头抹脸,像对待自己的女人一样。后来情况好了点,他和曹娟娟轮流着照看杜琳,郭震牛才能腾出时间去修空调。

第五天,杜琳坚决要出院,她知道自己出不起住院费,王庭磊寄的两千元已用完,郭震牛给自己垫付了三千。尽管郭震牛说身体要紧,不要计较钱的事,但杜琳硬是不肯,那股犟劲上来了,就是十头牛也拉不住。只得办了出院手续,回家慢慢调养。

当蜘蛛侠郭震牛又一次趴在高楼上时,意外接到了老家村委会打来的电话,催他交超生罚款,一个月内女人结扎的话交一万,不结扎两万,两个月内四万,超过两个月移交法院强制执行。悬在眼前的那根丝断了,他像失去依附的蜘蛛,一颗心从高空跌落,痛得满地打滚。郭震牛媳妇三年前生了个儿子,去年又生了个女儿,第二胎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得交罚款才能入户,他一直拖着没去办理。上个月村里打电话说年底全国都要放开政策了,超生的先登记,不用交罚款就能入户了。郭震牛为此高兴了好几天,没想到村委会来个先斩后奏,登记入户之后再叫你交罚款。这就由不得郭震牛了,不交的话法庭上见。法官可不是吃素的,可以封你的房子,冻结你的银行账户。

真是牛事未了,马事又来。这天当郭震牛从裤兜里掏出第五枚火花装进钱包时,手机响起杜琳的声音,“牛哥,我好冷!”蜷在凹槽里的郭震牛怔住了,这大暑节气,干坐着还会冒汗。他哽着心说:“我马上回!”

路上买了阿胶和乌鸡,赶回去炖了。推开房门,一阵热浪袭来,杜琳猫在床上,脸苍白如纸。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郭震牛拉着她的手,竟是透心的冰冷,一股寒气沿着他的手传遍全身。神昏气散的杜琳吃力地端着碗,总算把汤喝了下去。嘴角残留着汤渍,顾不上擦,便又躺下了。郭震牛拿了纸巾,帮她轻轻擦拭干净。杜琳冲他笑了笑,带着几分牵强和无奈。

这些天,郭震牛一早起床去买乌鸡,和阿胶一起炖了给杜琳喝后,便攀爬于高楼之间不要命地干活。没办法,为了早点凑够钱,他只能出卖自己的体力和技能。

这晚,当郭震牛回到出租屋时,曹娟娟正在厨房里忙活,桌上摆着一瓶红酒。菜摆上桌,曹娟娟说:“去叫杜琳过来一起吃!”杜琳的目光被墙上的绿林、山岚、溪水、野花吸引住了,她徘徊于墙纸之间,似乎在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凉风,她用手揩了揩额上的汗,背后的衣服隐隐地濡湿了。

三张脸在红酒和灯光的映衬下泛着红晕,鸿运扇呱啦呱啦地吹着风,却感觉风也是热的。郭震牛这次破例没有光着膀子,反正身上的衣服在他眼里形同虚设,早已成了皮肤的一部分,成天湿乎乎地黏在身上。

曹娟娟高举起酒杯,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今天签了个大单!”

杜琳举起酒杯一碰,说:“祝贺娟姐,能拿到好几万吧?”

曹娟娟一笑,卖了个关子,说:“国家机密,不便泄露!”

郭震牛却迟缓地跟曹娟娟碰了一下杯,耷拉着头说:“我想跟你买保险的事要泡汤了,家里出了点事!”

曹娟娟并没生气,说:“出啥事了,钱够不够?”

郭震牛没说话。

吃完饭,曹娟娟去厨房刷碗。杜琳坐在郭震牛对面,低声说:“牛哥,再过段时间我要搬回厂里去了。厂里把几个旧车间隔成一个个小房,免费供我们住,八成是想留住人,听说还会装上空调!”

郭震牛说:“也好,以后当心自己的身体!”

杜琳说:“牛哥,我会想你的!”说完便扭着屁股水蛇一样闪了出去。

曹娟娟擦着手走过来,说:“听过空窗期吗?像杜琳这样的失恋女人,就处在空窗期,直到她的下一段恋情开始,空窗期才算结束。”

郭震牛笑着说:“那像我们这样的,是多窗期吗?”

曹娟娟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嘴角。

在进入火山爆发的轰动时刻前,曹娟娟说:“深圳有个保险大咖,专门签那些大老板的保险单,几万元的保单他是不做的,起点都是十万元以上。他有一架私人飞机,为了节省时间,每次都开着直升机出去跑业务,年薪能拿到好几千万。经过京基100大厦时,很多窗户都打开了,那些女人频频向他飞吻。他突发奇想,要是能开设一种‘空窗期险种,也许会有卖点。这是培训老师在上课时给我们讲的,里面也许有些虚构的成分,但这个城市‘空窗期女人的确很多。”

郭震牛说:“空窗期的男人也不少!”

闷热的小屋子里开始了大汗淋漓的床笫之欢,两人却感觉清风和溪水从身上漫过,山岚和野花把两人裹卷了起来,他们循着浓郁的香气奔向高山之巅。

处 暑

晚饭后,杜琳走过来,说:“今晚我请你们放荷花灯!”

曹娟娟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杜琳手里的纸扎荷花,中间插着一根蜡烛,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兴趣。三个人打了辆的士,直奔十公里外的东江。

原来今天是处暑,按杜琳老家的风俗,处暑节气的晚上家家户户到村前的河里放荷花灯,听说是为了普渡那些在地狱里不得托生的孤魂野鬼,要是这天有个死鬼托着一盏荷花灯,就能重新来到世间。

曹娟娟和郭震牛不信这些神鬼之事,眼看着三盏亮着烛光的荷花灯在江面上闪闪烁烁地飘远。杜琳忽然掩面而泣,说:“我为三个月大的孩子放一盏荷花灯,愿孩子能托生回到我的怀里!”

郭震牛愣怔了,杜琳的这个伤疤,也许会伴随着她的一生。她心里到底还是忘不了王庭磊,孩子可是俩人的血肉啊。杜琳的这盏荷花灯其实是为王庭磊放的,她在他心里已经死去,但她却还期盼他能托生回到她的身边。

郭震牛说:“杜琳,把那些事都忘了吧,你还年轻,以后找个好男人!”

杜琳说:“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掉的。我对他多好,那段时间他被厂里炒了,我供他吃住了几个月,晚上还陪他开心。他却脚踏几只船,在外面的厂里还有相好的。我知道现在厂里的男人都有几个女朋友,她们白天上班累死累活,晚上需要男人消除寂寞。但王庭磊也太绝情了,一句话也没说就悄悄离开了我,好像我是站街女,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我怀下了他的孩子,他倒好,一转身回安徽娶媳妇去了,甩下两千元叫我去把孩子做掉。我怎么会碰上这样狠毒的男人!”

曹娟娟抚着她的肩膀,说:“杜琳,想开点,其实我跟牛哥也是……”

杜琳打断她的话:“娟姐,你和牛哥是好人,过几天我就要搬回厂里去住了,以后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那天晚上,曹娟娟到保险公司参加培训,十点才回来的郭震牛坐在房间里看那台二手电视。处暑节气,广东这地方热浪还是一拨接一拨地涌来。这租来的窄小房间,闷得像个蒸笼,郭震牛只得把房门打开,光着古铜色的膀子。鸿运扇调到最大档,风如无头苍蝇在房间里翻滚,似乎反而把温度掀了上去,连裤裆都是湿的,能闻到一股异味。

门口圆溜溜地滚进一个东西,刚好停在郭震牛脚边,他弯腰捡起来,是清凉油。接着出现了杜琳的身影,她穿着薄薄的睡衣,一副慵懒的样子,说:“牛哥,有没有看见那盒清凉油,刚才不小心掉地上滚走了。”

郭震牛伸出手,亮出圆盒子。杜琳娇嫩的手按在他坚实的手掌上,还用手指轻轻挠了挠,抛去一个媚眼。

一股电流从郭震牛的手指传遍全身,浑身酥麻。鸿运扇的风像空调主机吹出的热风,身上无比焦热,郭震牛从来没有过的躁动。他的眼睛却越过杜琳,盯在了墙纸上。他说:“杜琳,清凉油也不能抹多了,有些人能抹,有些人不能抹!”

然后手一抽,郭震牛重又把眼睛瞄向电视。杜琳孤兀地站在那,手里攥着清凉油,却感觉握着一只烫手山芋,赶紧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翌晨起来时,对面的门敞开着,房间里空空荡荡。郭震牛走进去,那张床只剩下坦胸露骨的木板。郭震牛仿佛听见了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么凄厉,像一把匕首戳进了他的心脏,他抚住腹部,急急地抽身退出,却冷不丁看到四面墙上的十几朵荷花。青绿的湖面上,一片大莲叶中间托出盛开的粉红花朵,一边是袅娜的荷叶、荷蕾、莲蓬,一边是一只扇着薄翼的蜻蜓。

墙纸,又是墙纸!整个房间好像浮荡在莲湖之上,清风拂来,凉意袭人,满眼的莲叶荷花赏心悦目,隐约从湖的深处传来悠扬的采莲歌。杜琳什么时候贴上去的?王庭磊走后,她心里到底还是挂念着他,孤独的心,总是为他留着一池的碧水清莲……

桌上还有一截蜡烛,郭震牛掏出火机点燃,驱走了房间朦胧的暗影,墙纸的一角印着杨万里那首再熟悉不过的诗——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见到杜琳,是半个月后。虽说节气已转入处暑尾,但秋老虎正虎视眈眈地蹲守着,这种热相比之前还带上了一股辣劲。那天,郭震牛接到杜琳的电话,声音低弱:“牛哥,我好冷!”郭震牛颤了一下,这几个字又一次如炮弹击中了他。正蜷缩在凹槽里的郭震牛没多想,跟主家说了一大堆软话,便急匆匆地赶去。

厂子就在郭震牛租房的前面两条街,他第一次看到这么窄的房间,除了仅能摆一张床外,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还好,每个房间有一部空调,都是二手的,郭震牛一看就明白了。杜琳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手脚冰冷。郭震牛二话不说抱起她,拦了的士跑去医院。还好,是感冒,医生说病人身体弱,要多休息和进补,不然身体会垮掉。

郭震牛叫杜琳住院,杜琳哪里肯,说回去休息一天就好了。

打了针,拿了药,郭震牛只得又把杜琳送回那间窄房里。

村委会又催命鬼似的催交罚款了。哪能一下子凑够钱?只得往家里打电话。

“已经俩孩子了,以后咱就不生了,去扎了吧,扎了交一万!”

“结扎要动刀子,少说也得在床上躺几天,老的老,小的小,谁来照顾我?过年回来后到现在连个影都没见着,你就不想回家看看孩子?”

“整天拿命换钱,这空调生意现在是高峰期,一过中秋就转入淡季了,我也是想趁天热多挣几个钱!”

“我知道你为这个家没日没夜地忙,但我一个人怎么去结扎?”

“你,你就忍着点,我给你卡里转一万五,一万交罚款,剩下的钱多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第二天,接到媳妇的电话,说:“已扎了,痛!”

郭震牛心里也痛了一下,只能说:“忍忍吧,中秋我看能不能回来!”

“不到一个月就是中秋了,你不回的话到时我去看你,你住的地方我都跟王庭磊打听明白了!”

“他没跟你说什么吧,他对他媳妇好不好?”

“好着呢,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常常带媳妇过来串门,老是给我讲东莞的新鲜事!”

郭震牛一时接不上话来,惴惴地挂了机,心里如十五只桶吊水,马上拨了王庭磊的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咬牙骂道,这嘴上不长毛的鬼,要是说漏了嘴哪天回去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又转念一想,要是媳妇真的来了,住哪好呢?他甚至想着租下对面那个单间,但一想到一个月要五百元租金,便收了这个心,何况媳妇还没确定过来呢!

晚上回到房里,曹娟娟呆坐桌旁,桌上摆着两碗泡面。

郭震牛说:“怎么了?”

曹娟娟没回答,摆着个苦瓜脸。

郭震牛说:“出什么事了,天塌下来有人顶着!”

曹娟娟终于说话了:“我家男人在老家处了个相好,跟我闹离婚!”

郭震牛说:“他十有八九只是嘴上说说。”

曹娟娟说:“他开了个半死不活的园林公司,大半年前就开始闹了,这次他是撕破脸要跟我离!”

郭震牛不知说什么好,曹娟娟直愣愣地盯着他,郭震牛心里一阵发毛。

曹娟娟说:“我离后就成了空窗女人,你愿不愿意跟你老婆离婚?”

郭震牛僵住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秋 分

天气好像一夜之间凉了下来,郭震牛也不像之前那样忙得脚尖碰脚背。曹娟娟没有再提离婚的事,也许他老公回心转意了。这晚,郭震牛又买回了她爱吃的酱鸭脖、卤鸡翅,两个人就着啤酒边喝边啃。

曹娟娟每喝一口,便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硬币。郭震牛每喝一口,也从钱包里掏出一枚火花。

郭震牛说:“我答应过跟你买保险的,等过了中秋一定买!”

曹娟娟说:“我又没催你买。”然后感叹道,“这个社会有太多的隐患,就连婚姻也随时会出现危机,我很后悔当初没有买婚姻保险。”

郭震牛说:“你俩现在怎样了?”

曹娟娟说:“没有回头路了,明天他送离婚协议书过来!”

郭震牛正不知怎样劝慰她,手机忽然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打开一看,是杜琳发来的——

牛哥,你看到这条短信时,我已经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厂子说倒闭就倒闭了,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领到。出来打工真的不容易,我很幸运认识了你和娟姐,你俩都是好人,我会一辈子记住你们,代我向娟姐问好。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提前祝你们节日快乐!

郭震牛心里很堵,说:“杜琳回老家去了,她很想念你!”

曹娟娟仰起脸,眼睛久久地闭着。

一摞硬币和一叠火花不知不觉垒了起来,几瓶酒喝光了,天上的那轮明月也已经圆了,雪亮的月色洒满这个城市的上空。而他们的这间屋子却照不进一丝月光,曹娟娟只能用自己身上的月色照亮饥渴的郭震牛。他们又一次在绿林、山岚、溪水和野花之间一路狂奔。虽然他们注定不能一辈子这样走下去,也许明天,他们就成为了路人,他们却很快乐地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彼此不用海誓山盟,不用花言巧语,不用口是心非,不用拖泥带水,但毕竟这样的感情,是见不得光的,哪怕月色,也是不属于他们的。

一阵狂风骤雨后,两人沉默地躺在床上。

曹娟娟说:“明天中秋节,他会过来,你看找个地方对付一晚!”

郭震牛心里像被什么绞住了,有点痛。对面那个房间,已经租了出去,听说又是附近厂里的一对男女。郭震牛想好了,明天,他给自己放一天假,晚上去公园闲逛,困了就在座椅上躺一个晚上。

中秋节这天,街上好像一下子从哪里冒出了很多人。工厂都放假了,那些年轻的打工仔打工妹手挽手走在街上,过节的欢快写在他们脸上。看着他们成双成对,自己却孑然一身,忽然很想家。其实他也想回去看看父母、媳妇和孩子,但火车票前几周就订不到了,而且一来一回得花多少钱,给媳妇卡里转了一万五后,兜里就剩下几百元了,吃喝拉撒哪样离得开钱?

他掏出手机,拨了媳妇的手机,却总是不通。满大街地瞎逛,如一只流落街头的丧家之犬,渴盼着有谁收留他一天。曹娟娟那肯定是不能去的,说不准寅时卯刻那个男人就出现在眼前。虽说他和曹娟娟的感情已走到头了,但在还没有离之前,他们还是夫妻,一个外人夹在中间算哪门子事!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忽然手机响了,是媳妇的声音,她说:“我到了你住的那条街,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手机没电了,快来接我!”郭震牛一惊,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感觉有点眩晕,也有点冷,这是入夏以来第一次出现不适感。之前哪怕再热,他都能抵挡得住,身上不停地排汗,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就像酒喝高了的人一样,虽然热烘烘的,但整个人有脚不着地的飘然感。郭震牛每次出工面对高温时,就是想着自己喝了高度酒,在高楼之上的窗台下,望见刺啦啦的楼群,脚下飘飘然的,有种飞翔感,耳畔响起飒飒的风声,即使汗水排得再多,他都感觉凉爽舒泰。这也许就是他的抗热秘诀。

郭震牛是在一个便利店门口看到媳妇的,她提着个青绿色的帆布旅行包。郭震牛接在手里,嘴里嗔怪道:“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媳妇嘻笑道:“给你个惊喜!”郭震牛带她进了一个小饭店。

媳妇说:“晕车,没胃口,来两碗米粉吧!”

郭震牛说:“今天中秋节,怎么也得像个过节的样子啊!”

媳妇说:“我带了老家的梅干月饼,这节,过的就是家的味道!”

郭震牛像被什么电了一下,媳妇大老远赶来给他送家里的月饼,而他,却在别人的城市里跟别人的老婆同居一屋。他握住媳妇的手,她的脸上多了一层风霜,他说:“还痛吗?”

媳妇摇了摇头,说:“再痛,也没有想你的时候痛!”

草草地吃了米粉,住宿倒成了问题。郭震牛掂量着兜里的钱,忽想起杜琳的那个厂子,便拉着媳妇出去。把媳妇扶上厂子的平移滑动门后,郭震牛攀住猛一用劲,跨了过去抱下媳妇。月光里,他们打开一间窄小的房间,还好,床还在,而墙上的空调不见了。这中秋的夜晚,有几分凉意,空调已没有多大意义。他抱住媳妇,两个人疯狂地吻在一起。郭震牛看见了老家环绕的梯田,金黄的油菜花和翠绿的树林,还听见了哗哗的溪流、清脆的鸟鸣和沙沙的风声。当郭震牛要进入的时候,媳妇挡住了,说:“医生说扎后一个月不能做这事!”郭震牛一下子蔫了,如霜打的茄子。

媳妇拿出家里的梅干月饼,俩人走到月色里坐了下来,相对无言地品尝着家乡的味道。她给他说安徽,他给她说东莞。她给他说孩子,他给她说日子。她给他说王庭磊,他给她说杜琳。她给他说哪家新娶了媳妇,他给她说哪个厂子倒闭老板人间蒸发。她给他说庄稼一年的收成,他给她说一天修了多少台空调……一个晚上他们几乎就是这样磨蹭着过来的。天上的月亮,陪着他们度过了一个特别的节日。

清晨,当郭震牛睁开眼时,媳妇还在熟睡。他意外看到了墙上那扇敞开的窗,窗外有阳光和树叶,还有一只扑棱掠过的飞鸟。爬起来伸手一推,回应他的却是坚硬的墙壁。墙纸,又是墙纸!

床角,有一张纸状物,郭震牛捡起一看,是身份证,上面写着“杜琳”!他走出去,拨了个电话,好久才接通。郭震牛说:“怎么把身份证忘在了厂里?”杜琳打着呵欠说:“是过期的身份证,送给牛哥留个纪念!”郭震牛说:“窗户,那窗户,是你贴的吗?”杜琳说:“那么窄的房间,没有窗人会憋死的,哪怕空窗也好!”

郭震牛抬起头,那轮月亮黯淡地挂在天上,所有的光亮抽离而去,只留下一个苍白的外壳,空得让人不忍直视……

作者简介:陈柳金,男,广东梅州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居东莞。近年主要从事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作品》《短篇小说》等文学期刊。有作品入选多省高中语文试题,2015年出版小说集《行走的房子》。曾获台湾第四届桐花文学奖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五届桐花文学奖短篇小说佳作奖和散文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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