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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寸草心

2016-03-02王玉根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2期
关键词:刺耳奶奶母亲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母亲出生在民国十六年,没有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母亲姓张,但从没人叫她张姨、张大姐、小张、老张什么的。人们总是冠以父亲的姓或名来称呼她。奶奶叫她大山(父亲的小名)家,与父亲同龄的称她老王家、王嫂、他(她)王婶儿,小辈的称她王(大)娘、王婶儿。

听我姥姥说,那年月,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的老家呆的那个村儿,今天来了穿黄马褂子的军队明天走,后天又来了砸明火(土匪)的,弄得老百姓不得安生。我娘出生的那天,是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下得有一尺多厚,北风一个劲儿地吹,命苦啊……那年月没有“计划”,有了就生。姥姥养了大舅、二舅、大姑、二姑的十几个,我娘出生时,我大舅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都一岁多了,大人让我的表哥叫我娘“老姑”,表哥硬是不肯,觉得我娘比他还小,不应叫姑,应该倒过来。大人说:“别看她比你小,可人家长在辈儿上。”

那年,我的三妗子难产,生下孩子后就没活过来。没多久,日本鬼子扫荡,吓得老百姓都躲到地窨子里,不敢出声。为了掩护大伙儿,我娘抱着三舅家刚出月壳儿没几天的孩子硬用棉被捂着孩子的嘴不出声。日本鬼子在村里挖地三尺,躲在地窨子里的老百姓都听到上面鬼子挖地窨子的喘气声了,差那么一丁点儿就挖到了,可是在地窨子里的老百姓一起憋住呼吸,不出声,日本鬼子在上面,左打打、右敲敲,愣是没找着地窨子。等日本鬼子走了,大家才深出了一口气。我娘打开被子一看,那孩子小脸儿憋得铁青,已经断了气。我娘心疼地哭了三天三夜,眼睛红肿得像两个大灯泡,愤愤地说:“都是日本鬼子造的孽!”

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我娘和老家的乡亲们高兴地到大马路上载歌载舞,庆祝胜利!共产党土改队来了,分田分地、减租减息,姥姥家分得了土地,一家人高兴地种瓜点儿豆,精耕细作,汗往地里洒……可没多久又来了国民党、还乡团,烧杀抢,弄得老百姓不得安生。他们逮住我的姥爷,说他是农会干部,叫他供出其他干部,他不依。结果当众把他五花大绑地拴在村头的大榆树下,活活地烧死了。共产党解放军来了,我娘一家才幸免不测。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那年,我的姥姥要给我娘裹小脚,说要是不裹小脚,将来嫁不出去,没人要。姥姥叫人用白布带子,把我娘的四个小指头弄到一起裹到大拇指周围,几乎把小指头都裹断了,疼得我娘只叫唤。姥姥看着也心疼,说:“孩子挺挺吧,你看我的脚挺小的,多好看呀。”我娘说:“你看你的小脚,走路都不稳当,摇摇晃晃。”姥姥说:“没办法,裹吧。”我娘等裹脚人走了,她背着姥姥把裹着的白布带子里面剪开,外面还假装裹着,糊弄姥姥。最后姥姥知道了,也没办法,只好依了我娘。我娘常常对我们说,幸亏没有裹成小脚,要是裹了,什么活也干不成了。

我娘刚16岁那年,就和父亲结了婚。结婚前没和父亲见过面,只是听媒人介绍,小伙子长得怎么怎么样。直到入洞房掀起盖头时,才见到父亲的模样。我娘结婚后,先后生了两个孩子都夭折了。

那年,父亲听说刚解放的山区修建铁路需要人,他跟我娘一商量,我娘支持父亲的想法,于是父亲走了。没曾想,这一走就是三年。父亲回来后,把我娘带到了他建铁路的地方,这才有了我们兄妹几个。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听我娘说,刚解放那阵儿,恶霸、土匪、特务总搞破坏,明着不敢,总来暗的,炸工矿、毁铁路、毁桥梁,烧仓库,抢劫物资,暗害干部,就想颠覆新政权。特别是美帝侵略朝鲜后,他们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因此弄得更凶了。听广播里说,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春天到秋天的半年多时间内,新解放地区就有四万多干部和群众积极分子遭到反革命分子的杀害。那时,老百姓到了夜里都不敢出门,就是白天在家也是提心吊胆的,没有安生的日子。后来全国开展了镇压反革命运动。这样一来,揪出了一大批反革命分子和国民党特务。咱们家后院老张家的男人就是个大特务,平时看他挺老实的,没想到从他家里搜出了电台,好几个干部、党员被害,都与他有关系。后来在公审大会上,判了死刑,拉到刑场上枪毙了。

开展了镇压反革命运动,老百姓又有了安生日子。

那时候,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紧接着又开展了反贪污、反浪费……三反、五反运动,又镇压了一批贪污犯。广播里说,天津市委书记张子善是大贪污犯,被枪毙了。

那年,母亲带我回老家,看望姥姥。没曾想,老家成立了人民公社,一家人吃饭都要到人民公社大食堂打饭。到了打饭的时候,母亲一手领着我,一手拎着个酱色的陶瓷罐子,排着老长的队伍,等着。排到时,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拿大勺子往陶瓷罐子里倒了几大勺,而后母亲拎起罐子往家走。回家后,把罐子里的粥往外掏,稀得米粒依稀可见。为了填饱肚子,母亲只好再把家里的红薯洗净切成块儿放在里面熬熟当饭吃。

那年,大炼钢铁,公社干部让把家里的废铁拿出来上交,母亲把家里的仅有的铁锅、铁钉拿出来上交到炼铁厂。露天的炼铁厂,上面烟筒一个劲儿地冒着黑烟,下面的人光着膀子拉着大风箱,呼——呼——呼地叫着,炼出来的都是些不成材的废铁。

姥姥说:“大食堂不好,吃不饱;铁炉子炼铁,炼不成材。”这话叫上面人听到了,说:“看你是老农会干部烈士的家属份上,不把你打成右派,但你要管好你的这张嘴。”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地施工,一年只有12天的探亲假。平时,母亲就靠父亲每月寄来的40块钱拉扯着我们几个孩子过活。

那时,我家住在塞外一座边远小城。古老的车站前面一条从东到西的马路和两边参差坐落的房子便是城里最热闹的地带。我家住在这条马路西端的一片住宅区内。家里屋子也就长4米、宽3米,后带一个3平米大小的厨房。屋里西北角盘着一个约两米长宽的火炕,火炕上铺着一条灰色并且两边带有粗细相间的红条线毯和一个铺盖卷儿;西南角放着一个黄箱子,黄箱子下面是用砖头垒起的架子;黄箱上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像框,像框里有爷爷、奶奶和我们全家的照片。这就是我家的全部家当了。虽说家里贫寒,倒也过得快活,因为我们有一个爱我们、疼我们的母亲。

那年冬天,天气格外的冷,我家住的塞外小城更是冷得难挨,雪下得有一尺多厚,出门都很困难,吃水也成了问题。我家住的地方离水井有一里多地。平时吃水都是母亲往回挑。桶是用一条一条的木板制成的,上下有两个铁腰子围着,桶底也是木制的,时常漏水,母亲就用废棉花塞住漏水的地方,对付着用。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就难了。井口周围都是冰,只留有比水桶大一点儿的井口。冰很滑,稍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井里。母亲每次挑水都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井口,打满水后,将桶拎到没冰处再挑。

这天,我跟母亲挑水,快到井口时,母亲不让我过去,叫我在没冰的地方等着。我看着母亲拎着桶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井口(井上没有辘轳把),然后用绳索把桶耳朵儿捆住,两手一上一下地往井里送桶,等井上的绳索快完了时,母亲两脚站在井沿儿,弯腰用右手将绳索由上向下很快地擓了一下,而后左右开弓一下一下吃力地往上拽,一会儿就见桶从井里出来了。这时,她才歇一口气,向我这边望了一眼。我赶紧向母亲那儿跑,却不料刚跑两步就摔了个“仰马趴”。母亲见我摔了,忙把桶一扔,朝我这边奔来,将我扶起:“叫你别来别来,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了,摔了吧?”说着,给我拍打身上,而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孩子,等你长大了再来吧。”

打那儿之后,我再也没有跟母亲挑过水。

后来下起了大雪,把井口都封住了。母亲只好到房后的雪地里,找干净的白雪弄回家,放在一个大瓷盆内,等雪化成水后再用。

那年的冬天可真冷啊,我们姊妹几个每天都不出屋,守在屋中央的火炉旁。火炉是母亲用参差不齐的半截砖头垒的,样子不怎么好看,倒也挺好烧。

母亲仍在不停地忙碌着。白天在一家煤场装卸煤车,一天能挣8毛钱;晚上回来,拆洗缝补。忙了里头,忙外头。可当她缝补衣裳时,常和我们坐在火炉旁,给我们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她说:“小时候每到夜晚,总躺在姥姥的怀里。姥姥抱着她,望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数着,数着,就睡着了。睡着了,就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好不容易熬过寒冷的冬天。

春天来了,可又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母亲带着我们好难啊。冬菜吃完了,青菜又没下来,市面上有点芹菜、菠菜什么的,贵得买不起。母亲只好带着我,到人家食堂倒出的垃圾堆里,拣人家择剩下的芹菜、菠菜疙瘩和叶子,拿回家洗净剁碎和上包谷面蒸着吃。虽说是拣人家不要的东西,但我们吃起来倒也有滋有味儿。

那年月不仅没菜吃,就连供应的粮食也不够吃。家里常常是寅吃卯粮,快到下个月买粮的日子时,已经断顿了。只好东拼西凑对付几天,到下个月有了赶紧还上人家。因为缺粮,常常是到下个月买粮日子的头天晚上就去排队,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午8点钟才开始卖粮。

这天,我跟母亲排队卖粮,就见买粮排队的人山人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买粮的队伍在屋内盘旋了几圈儿,一直排到了外面老长老长的。由于是后半夜了,人们东到西歪地依坐着,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儿。大概是熬夜,抽烟的人多,屋内烟雾弥漫。我也不知是多会儿倒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一泡尿把我憋醒,就见屋里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挨着我们身后的老爷爷变成了小伙子。原来他家是“倒班”排队,一个人盯不下来。而母亲与谁换班呢?与我、与小妹、与姐姐,可能吗?我想,我快快长大,等长到像身后的小伙子那么高,就能顶替母亲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8点了。开票的小窗口围满了人。排队买粮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挨一个地紧贴着身,恐怕有人加楔。有人不时地喊着:“都站好,一个盯一个,别让人加楔。”

母亲怕我被人挤着,让我拿着粮袋站到人少的地方等着。她在排队的人群里,举着粮本儿和钱,拼命地往开票的小窗口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母亲拿着粮本儿出来了,领着我到粮柜取粮。取一种粮又得排一次队,不过这个队排的不长。白面、小米、玉米面、油……等把这些都买齐了,已经是上午10点半了。母亲把盛小米和玉米面的袋子口捆在一起,叫人帮着抬一下搭在肩上,正好胸前一袋,背后一袋;左右手分别拎着两个小面袋。叫我拿着油壶,因为油壶最轻,只有1斤六两,每人每月供应4两。

等我们把粮食背到家,已是做午饭的时候了。这时,只见小妹蓬头垢面地依偎在炕上等我们。她没有哭,她知道今天能吃上白面馍了。因为每个月初买上粮的第一天,母亲都要给我们解解馋。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不知怎么回事,粮食越少人是越能吃。面对仅有的口粮,母亲也像有6个儿子的邻居马大娘家那样把仅有的一点白面蒸成馒头、花卷,到自由市场卖了,换成钱再买山药;把山药洗净蒸熟、捣碎,和着玉米面蒸窝头、贴饼子或烙饼。1斤白面能蒸10多个馒头,卖1块多钱;1块钱能买四五斤山药。这样算来还是划算的。山药能顶粮,抗饿。

母亲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我们。然而我们却不理解,嫌母亲把白面馒头都给人家了。一次,我见母亲蒸了两大笼屉馒头,不让我们吃。我偷着拿了一个,被母亲发现,不仅夺走了馒头,而且还打了我一巴掌。我一气之下,跑了出来……等我回去时,馒头都不见了。

小妹跑来,瞪大眼睛告诉我:“哥哥、哥哥,咱娘把大馒头全卖了。”

不懂事的我一听,“哇”的一声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母亲见我哭了,忙把我抱起,眼里噙满泪花地对我说:“孩子,娘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呀!”

母亲一哭,使我感到莫大的委屈,哭得更厉害了。

小妹见母亲哭了,她也跑到母亲跟前,哭了起来。

母亲将我和小妹紧紧地搂在一起,哭作一团。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一天,突然接到父亲的来信,说爷爷死了。爷爷是在浇地时,被井边的辘辘把打倒的。打倒以后抬回家,再也没起来,10多天后就死了。为了省钱,也怕母亲着急,所以没告诉母亲。只是料理完后事才来信告诉母亲。

信是姐姐念给我们听的。信上还说,爷爷死后,奶奶身体也不行了,常咳嗽气喘,需要人来照料。因此,叫母亲回老家一趟,把奶奶接出来。

母亲接到信的第二天,把姐姐托靠给邻居(因为姐姐在上学,怕耽误功课),带着我和小妹就登上了回老家的路程。

俗话说,穷家富路。这回母亲可大方了,上车前烙了一大摞烙饼,足有十大几张。

车上人多,我们都没座。这时,有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和母亲搭讪:

“大嫂,你这是去那儿?”

“到北京。”

“我也到北京。”

“那好,咱们一路,可以互相照应。”

“谁说不是哩。来,你坐这儿。”说着,那个男人把身边的男孩儿抱起,让出一个边座。

“谢谢啦。”母亲忙把小妹抱起坐在了那个男人的旁边。

也许是为了表示感谢,或许是为了一路相互照应,母亲从包裹里拿出一张烙饼,给那个男人的孩子掰了一块,剩下的给我和小妹分了。

火车仍在“嘎哒哒、嘎哒哒”地行驶。

到了夜间行车,母亲拿出个包袱皮铺在座席的下面,让我钻进去睡觉,她仍抱着小妹坐在边座上似睡非睡地熬着时间。

待我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只听火车上的喇叭里传来“旅客们,前方就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站了。请大家整理好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下车。北京站前方就要到了。”

随着播音声,车里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拿包裹的拿包裹、背行李的背行李、拎提兜的拎提兜……

母亲叫小妹站起,从行李架上取下我们带的三个包裹。

那男人见母亲吃力地拿着三个包裹,就主动地说:“大嫂,我帮你拿一个,出站后再想办法。”说着,他把有烙饼的包裹背在了身上。

母亲毫不介意地答应,嘴里还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待我们下了车跟着拥挤的人流走出站台时,母亲却发现那个男人不见了,急得直跺脚,因为那个包裹里有十几张大烙饼,那可是我们路上的干粮呵。

也许是那个年月人们都饿急了,见了吃的就眼红,尤其是白面做的。

好在母亲装在内衣兜用线缝起来的钱和粮票还在。我们又坐了一天的火车和一上午的汽车到了老家。

老家的房子是用土坯垒的,窗户上都没有玻璃,而是用白麻纸糊着的。母亲告诉我,这是窗户纸。屋里的墙壁也没有粉刷,再加上没有玻璃,因而光线很暗。老家不通火车,没有电,晚上点煤油灯。

我们在老家只呆了两天一宿,收拾了收拾,第二天晚上就把奶奶接走了。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把奶奶接来后,又多了一张嘴,无疑我们家的生活更艰苦了,母亲肩上的胆子更重了。她既要照料奶奶,又要顾及我们。真是一天从早到晚不失闲。

奶奶身体不好,整天躺在炕上,很少下地。下地时都要母亲搀扶着,特别是奶奶那双小脚(过去缠的小脚),没病时走路都不太稳当,何况有病呢。

奶奶接来后,母亲就做开了两样饭,把家里仅有的细粮都给奶奶吃了。开始奶奶说啥也不吃,要和我们吃一样的。母亲却劝她:“娘,你老有病,和我们不一样,你得养身子呀。”

“大山(是父亲的小名)家,叫你吃苦了。”说着,奶奶的眼泪流了出来,“你来到俺家就没享过一天福,委屈你了……”奶奶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娘,看你说哪儿去了。俺这不挺好的吗?跟着大山,俺坐过火车、到过北京、住上了砖瓦房、用上了电灯……这不比老家强多哩。俺还有啥不知足的哩?”

母亲的一番话,说得奶奶不呜咽了,她用衣袖擦了两下眼窝,望着母亲,用手抚摸着母亲的头发:“多好的媳妇呀,大山真有福啊!”

“娘,你老要觉得俺好,就听俺的。你老的身子骨硬实,就是俺们的福气。”

奶奶点点头。

从此,奶奶吃一碗,都是母亲盛一碗。

即使这样照料奶奶,可奶奶的病还是每况愈下。到了冬天,咳嗽得更厉害了。后来饭都不能自己吃了,是母亲一口一口地喂。母亲找大夫给奶奶打针吃药,但已病入膏肓的奶奶,终于没熬过寒冷的冬天,离开了我们。

在奶奶弥留之际,母亲就找人给父亲写信、发电报,可直到奶奶病故了,父亲也没回来。

在邻居的帮助下,母亲给奶奶买了一口棺材。棺材是棕黑色的,就放在屋里的炕上,棺材前摆放着点心和香火。母亲衣着一身白洋布孝衣,头上扎着白洋布带子,腰间系着麻绳守在棺材旁。

等了四天四夜,父亲也没回来。到了第五天的头上,刚盖棺准备出殡时,父亲回来了。可按规矩,盖棺封顶后,就不能再打开了。就这样,父亲也没见上奶奶最后一面。奶奶也没见着父亲,她带着遗憾走了。

原来电报发到父亲的单位时,父亲正在外地出差。单位领导几经周折告诉父亲时,奶奶早已病故。父亲急忙坐车从千里之外赶来,已是奶奶死后的第五天了。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奶奶病故的第二年秋天,我到了上学的年龄。

明天,是上学的第一天。从没进过课堂的我,心情很不平静,一宿也没睡好觉。天刚蒙蒙亮,我就醒来了。看看炕上,母亲的铺盖已叠得整整齐齐,人不见了,只听得从厨房传来“咕当咕当”的拉风箱声。知道了,母亲为了我在烧火做饭。我叫了声“娘——”,也不知是她没听见,还是风箱的“咕当”声太大,压过了我的叫声。她没应声。我也没在意,便在炕上翻来覆去地乱想了起来,我的老师是什么样,她能讲些啥?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小儿,小儿,起来吧,快到点了。”睡梦中听到了母亲的呼唤。睁眼一看,果真是母亲坐在我身边。炕边的黄箱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条。我赶紧起身下地,在洗脸盆里“咕噜咕噜”地洗了把脸。母亲给我递过毛巾,我擦了两把,于是操起筷子如久饿的小鸡见到可口的食物似的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母亲见我吃得这样香,便得意地笑着回厨房去了。

当我吃完一碗,到厨房盛第二碗时,看到母亲背对门,坐在离门有一步远的凳子上,抽搐着身子,像似偷悄悄地吃什么。

我毫不介意地走到锅台前,刚要揭锅盖儿,突然被母亲按住:“小儿,饭不在这儿。”说着,她从碗柜里端出一碗,“饭在这儿哩,锅里的凉了。”

我有些纳闷儿:刚才我摸锅盖儿时,盖儿还热着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凉了?母亲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就在这一刹那,我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母亲的周围。母亲的前面是锅台,锅台的左下角不起眼的地方放着一个碗,碗上摞着一双筷子,里面还有半下玉米面掺灰灰菜(当地的一种野菜,叶子挺薄,正面绿色,背面灰紫色且有光泽。少吃尚可以,但不能多吃,多吃人的皮肤会浮肿、中毒)和着的糊糊。

啊,我明白了,全清楚了!娘啊娘……你……你为我……吃的是……我不顾一切地扔下碗筷,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衫。

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笑了。笑得是那么坦然:“小儿,别哭。”她抚摸着我的头,“娘吃点这算啥。娘这辈子大字不识几个,天生也没识文断字的那份福气。只能给你们做做饭,洗洗涮涮。要不你吃不饱咋念书?娘不能也不愿意再叫你和娘一样——没文化。你要好好念书,只要念好了书,为娘俺就是再吃点苦、受点累,也心甘情愿。”说着,她眼前一亮,“往后日子富了,咱就不吃两样饭了……将来俺老了,不中用了。你成了有文化的人,能做些有益事儿,也算俺没白吃苦。到那时,娘还要给你做饭、看俺的孙子哩……”

我被母亲的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不由地停止了啜泣,抬眼望着母亲,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望着她: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告诉我,她极度缺乏营养;深邃的炯炯有神的目光告诉我,她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年秋,母亲生下了小弟。小弟是夜里降生的。那天夜里,是姐姐到接生婆家叫来接生的。可是,当接生婆到我家时,小弟已“哇哇”地来到了人间。

父亲不在,姐姐和我自然成了伺候“月子”的了。我俩一个上午、一个下午轮流伺候。其实母亲也没叫我们怎么伺候,生下小弟的第三天头上就下地了。

我看着母亲憔悴的脸庞,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只想给母亲找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可又无奈没钱。于是动了“弄钱”的心。

在我上学的路上,有个电务段的废料场,废料场堆着不少废铜烂铁。这天,在放学回家时,我看四周没人,于是走进废料场,拿了一小卷约有半斤重、长着“绿毛”的废铜丝,到收破烂儿的那儿卖了1块钱。拿这1块钱又到农贸市场买了14个鸡蛋(7分钱一个),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先给母亲煮了2个,满以为母亲会高兴的。不料,母亲见了鸡蛋忙问:“哪儿来的?”

“同学给的。”我这样说,因为母亲知道我在班里有几个要好的同学,并且他们家的生活条件都比我家强。他们之所以跟我好,是因为我学习比他们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满以为这样答复,母亲会相信的。却没想到母亲又问:

“是谁,叫啥名?”

“我……”

“今天,你不说清楚,”说着,母亲操起扫炕的笤帚,“快说,不说俺揍你!”

母亲的笤帚疙瘩,我是不怕的。因为从小淘气,不知挨过多少次了。我是怕母亲在月子里生气,有个好歹。于是,我向母亲说了实话。

母亲听后,说:“俺说哩,谁家就是再富,也不能天天吃鸡蛋,何况你那几个同学家里也不是十分富的。”说着,母亲从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块钱给我:“这么着吧,你明天到收破烂儿的那儿,把那废铜丝换回来,再给人家送回去。”

“娘,就饶了我这回吧。我拿铜丝的时候,谁也没看见,真的。”我睁大眼睛,认真地说,“下次再也不了。”

母亲沉思了片刻,说:“不行,你就听娘的。”她嗔了我一眼,“要不,俺不吃这鸡蛋。”

无奈之下,第二天我照着母亲说的做了。

待我把那废铜丝送回废料场告诉母亲时,母亲说:“孩子,这就对了。人穷要有志气,人穷不能志短。”接着,她给我讲述这么个故事:

从前,有个孩子聪明伶俐,谁见了都喜欢。他娘也可喜欢他哩。有一天,他从外面拿了人家的东西。他娘夸他有本事。后来,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人家的啥都往家拿,小到针头线脑,大到手表、自行车……最后,偷了公家银行,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天,就要枪毙他呀。他娘来为他送刑。快毙他时,他要吃口娘的奶。他娘答应了他。可当他吃他娘奶的时候,一口咬掉了奶头,嘴吐鲜血地对娘说:是你害了我,今天我死,我也叫你死!

听完母亲讲述的故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母亲,你虽然没有文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但是你却教会了我怎样做人,怎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虽然没有高大的身躯、健壮的体魄以及多大的本事和能耐,但是你却以你的无私、正直和勤劳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家里的整个生活。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我升初中那年,学校闹罢课。一时间,学校贴满了大字报,老师不讲课了,今天这个老师被揪出来了,明天那个老师被戴上高帽子到大街上游街示众。一些同学参与到里头,高喊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打倒‘臭老九”的口号。我母亲知道后,告诉我,你可别掺和,不要做昧良心的事。我点点头,听了母亲的话。

同学们开始大串联了,每个人带上了红卫兵袖章,坐上火车去北京,到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检阅。我也兴奋地跟着同学去北京,到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检阅。

去北京的火车上人山人海,车厢风挡处、过道上都站满了人。不知是火车晚点的过,还是人多的原因,火车每到一站都停好长时间才走。我们在火车上熬了一天一夜,本应第二天上午到北京,结果下午快天黑的时候才到。接受毛主席检阅的那天,我们头天夜里两点多就早早地到天安门广场等着,一直等到第二天的上午10点多。毛主席出来时,我们一直喊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都把嗓子喊哑了。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我们离得老远,根本看不清楚,但也激动不已……

等我回来告诉母亲我见到毛主席时,母亲高兴地说:“你见到毛主席了,好啊好啊。你比娘强,娘这一辈还没见过毛主席哩。”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长大成人的我,经历了上山下乡、返城务工等磨练,后来到了省城工作。因此,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少了。

生活的艰辛,使母亲一天天地苍老起来,她的头发都白了,手脚也不像从前那么伶俐了。

那年冬天,我出差在家多呆了两天,可把母亲忙乎坏了。她把平时积攒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我用。

晚上,我在屋里赶写一篇稿子。她专门换了个大灯泡,把炉子捅得旺旺的,炉筒都烧红了,并且给我沏好茶,铺好被褥,时不时来我房间瞧瞧:“孩子,别写得太晚了,要注意身子。”

那天,我写得很晚,到后半夜两点多才入睡。在入睡前,我看了一眼母亲的房间,发现灯还在亮着。走近一瞧,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戴着老花镜纳鞋底呢:“娘,快别纳了,你也该歇歇了。再说现在谁还穿这呀。”我上前夺过母亲的鞋底。

母亲摘下老花镜:“咳,俺不是在等你哩?闲着没事儿纳两针。”母亲抬眼望着我,“你写完了?”

我点点头,只觉眼眶灼热。

“你从小就穿惯了俺纳的鞋。这鞋样子不好,可穿上舒服,不捂脚。俺在你走前纳好,你带走。要是嫌不好看,就在家里穿。”

第二天,我就要走了,是晚上11半点的火车。

夜里风很大,把前两天下在地上的积雪都刮起来了,并且还打着刺耳的“呼哨”。母亲步履蹒跚地出来送我。

我说:“娘,你老不要送了。风这么大,天这么冷,别冻着。”

母亲执意把我送出道口:“路上慢点,小心滑倒。”

“娘,回去吧。你放心,我没事。过些日子,我再来看……”大风把我的声音打断了。

我走出很远、很远了,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母亲的手电筒还在亮着。

我不由得鼻子一酸,喊了一声:“娘,回去吧——”也不知她听见了没有。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雨不停地下着……夜已很深了,只听得躺在病榻上的母亲“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这已是母亲昏迷不醒的第六天了。六天来,她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滴水。我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望着母亲憔悴的脸庞,心里不住地流泪……

天渐渐地亮了,雨仍在不停地下着,天空依然阴沉沉、灰朦朦。

母亲的喘气越发笨拙而吃力了,而且嗓子眼儿好像有痰堵着吐不出来,呼噜呼噜的。

小弟过来,让我歇会儿,他守着。

我说:“快去找大夫,咱娘的嗓子眼儿有痰。”

大夫过来,翻了翻母亲的眼皮,说:“老人已经不行了,瞳仁已经扩散。她的嗓子眼儿根本没有痰,那是从肺部发出的最后的呼吸。”

母亲渐渐地停止了呼吸。她走完了她的人生旅途。

小弟打电话叫来姐妹们。我们一起含泪给母亲梳了梳她的白发,擦了擦脸和身子,换上了装老衣。

母亲走了。在把母亲放入存尸体的冰箱时,我在她未寒的前额上深深地吻了一下:永别了,娘!是你给了我生命,把我带到了人间;是你用吃野菜挤出的乳汁把我养大;是你用质朴的言行教我怎样做人。虽然你没有文化,但在你的身上我体会到了东方女性文化的丰富内涵和无穷魅力。我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啊,正是有了千千万万个为后嗣甘愿奉献,不求回报的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母亲,才使你延续至今,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不屈不挠,不卑不亢,前赴后继,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支撑起伟大的民族之魂。请允许我冲着苍天、冲着大地、冲着万山纵壑,喊一声:娘,一路走好!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雪花漫天飞舞,狂风打着刺耳的呼哨,我想念母亲……

作者简介:王玉根,男,汉族,1956年12月出生。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自1984年以来,先后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诗歌以及新闻消息、通讯等200余篇,累计近百万字。其报告文学《情洒芳草地》在中国劳动就业企业协会与新华社联合举办的全国“征文征歌”活动中获鼓励奖,并被收入新华社主编的《多彩的就业之路》一书;报告文学《丹心耿耿写春秋》在《人民铁道》报举办的征文活动中获三等奖;中篇小说《理解万岁》获“呼铁·铁马杯”内蒙古自治区第三届职工文学创作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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