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没有红蜡烛
2016-03-02彭曙辉
波澜不惊的小县城里,似乎每天司空见惯的生活让人有几分麻木的感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光阴并不会产生多少轰动的社会见闻,可是,正是在这样的平淡和平庸里,透过人与人交往的帷幕,透过心灵同心灵的碰撞,我们认识了更深一层的社会,认识了透过细微的生活画面看到了许多人或美丽或丑陋的面目。这些看似很明显的东西,我们有时候却并不能一眼就透视出来,情感的波动是在从这些细微的思想深处,通过许多具体的事实而一点点剥离出来的。从这点说来,主人公刘杨的遭遇是令人同情而又值得沉思的。在今天社会发生着深刻变革的时期,巨人的观念和以往道德的尺度不可能不受到强烈的冲击和审视,我们称赞刘杨的豁达和担当,自然也包含着对于那些违背道德伦理的行为给予的无情鞭笞,作家没有能力去制止这一切,作家却有良知将这些东西通过艺术的升华,去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和观念的改变,我想这也许就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吧。
在人口仅有40万的北方这个小县城,刘杨还是挺有名的,因为她担任县广播电台播音员已有20多个年头了。在这期间,她收到过不少听众来信,一封封来信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向她提供新闻素材的,有向她咨询棘手问题的,有向她表达真诚谢意的,甚至还有向她示爱的。在这20多年里,刘杨也有选择地给听众回了不少信,直到她身体出了状况为止。
刘杨虽已近中年,可在县城那些熟悉她的人眼里,她还依然是个多才多艺而又相貌出众的知性女人。不过在她45岁这年的夏天,她发现自己经常腹痛,下体也时常流血,有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这样反复折腾着、煎熬着。刘杨起初以为是更年期提前了,就没当一回事,后来有一天发现自己有些挺不住了,就害怕了,去医院一检查,结果是子宫大面积肌瘤,一着急嗓子就封住了,说不出话来了。
刘杨的女儿甜甜是个18岁的高二学生,看到刘杨难受,便心疼地跟她说,“妈,把我爸找回来照顾你吧,要不上大医院看看也行。”刘杨摆摆手,甜甜知道母亲的脾气,就不再往下说了。刘杨服了一阵子药,症状没有好转,她感觉自己好像马上就支撑不下去了,怕自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甜甜怎么办。这样一想,刘杨这才下决心将女儿托付给妹妹,只身去了省城医院。
省城里有刘杨的同学,他们知道后,便开始各显神通,给刘杨联系医院,找大夫,安排手术时间。而在家的甜甜惦记着远在省城医院的母亲,于是背着刘杨找到了父亲邵天,哭着让他去看看病中的母亲。可邵天的态度却模棱两可,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对不起刘杨,也没脸见她。
要做手术了,可术前要有患者的直系亲属签字。不过刘杨坚持自己签,她跟大夫说:“自己的病自己做主。”大夫说:“经检查整个子宫布满了大小肌瘤,建议全部切除。”刘杨说:“自己这年龄,单身已10年了,留着它也没有用,同意切除。”
可是术后,病床上的刘杨经常偷偷地流泪。有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医院停电,连ICU重症病房都用上了医院自备的发电机。在一支燃起的红蜡烛前,刘杨想了很多,平日里处处要强的自己,这一次终于被病魔给打倒了。失败的婚姻,就像被这支红蜡烛照着钻进了一条胡同,可为了甜甜能有个健康的成长环境,我还要咬牙从那里走出来。而眼下身体的病痛使自己又钻进了一条胡同,看样子这支红蜡烛点不长了,让我看不清前面的道咋走了。刘杨这样想的时候,整个病房唰地被顶棚上的双排管灯照得如白昼一般,红蜡烛燃着的那豆光,一下子就忽略不计了。
刘杨在病房失而复得的明亮中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甜甜,还看到了躲在甜甜身后的一个男人。刘杨看到邵天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便发起怒来,顺手把桌上刚刚吹灭的红蜡烛抓起来,向邵天撇了过去。
“我一身的病都是因为你,我照顾着你们家老小,还得拉扯孩子,你在外吃喝嫖赌,给我和孩子造了那么多的孽。这些年你也不给孩子生活费,我真想去法院告你。你还有脸来见我。”“我……我不是人,可甜甜毕竟是咱俩的。”邵天胆怯地说。“她与你没关系,她也会恨你的。”“可甜甜她非要我来看你啊。”
“你滚出去,一看见你我就长气。”刘杨说完侧过身,给自己从头到脚蒙上了毛巾被。
夜更深了,不知名的夏虫贴在纱窗上在看病房里的风景。甜甜挤在刘杨的病床上睡着了,邵天则坐着椅子靠在小桌旁睡着了。刘杨没有一丝睡意,手摸着身边的甜甜的脸,斜眼看看那靠着小桌睡着的邵天,觉得那睡相既可恨又可怜。
刘杨不愿意想过去的事情,那样会使自己的心理压力更大。她心疼女儿甜甜,怕自己真的离开人世,她怎么独立生活,因为她那个仅仅应了名的父亲实在是个靠不住的男人。刘杨也时常怨恨自己,一个平时精气神十足、经常抛头露面的公众人物,人生咋就这么不如意呢。离婚的痛,患病的痛,让自己一次次地遭受折磨,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吗?
此刻刘杨歪倚在病床上,那支被摔断了的红蜡烛就在窗台上,她盯着它,盯着盯着,就朦朦胧胧地看着多年前的自己,像是又走进了一条叫不出什么名字的胡同。胡同依旧是乌突突阴沉沉的,许是曲里拐弯的缘故吧,她都看不清前面的路是什么样子了……
在学生时代,刘杨始终是个被同学们关注的人物,她在高二时就与邵天处起了对象。处对象的时候,她曾面对着一支红蜡烛,给自己许了个愿。这个愿她从没示人过,就连邵天都不知道,他仅仅知道刘杨喜欢红蜡烛而已。其实这么小的年纪处对象,对刘杨影响可不小。高中毕业后的那年夏天,本来能考上本科的刘杨,却考取了省城的一个艺专,挑了个自己感觉还不错的播音与主持专业。许多同学对她报考的学校和专业都挺惊讶的,可刘杨却说她打小就喜欢演讲,学这个专业正对自己的路子。入学不长时间,学校便注意到了她,很快让她进了学生会,负责文体宣传等工作。而邵天却在那年的冬天,应征入伍去了黑龙江边防某部队。
有一天,刘杨收到了邵天的来信,告知自己在新兵连的三个月,很苦很累,又患感冒十来天,说特别想念刘杨。刘杨看完信哭了,她是心疼男友的苦累和身体患病,也开始检讨自己过去处于压力而没更多地接触他、关心他。分开这么长时间,她知道相思是个什么样的苦滋味了。刘杨从小就羡慕当兵的,也曾幻想当一名女兵,可上中学后眼睛就近视了,就不再抱有希望。当邵天参军后,刘杨感到将来做个军嫂也挺骄傲的。
3年过去了,刘杨和邵天几乎同时回到家乡。那个年代还包分配,刘杨分到了县广播电台,邵天则分到了县贸易公司。因他有军人的雷厉风行作风,也很能干,不到一年就提拔成了科长。除了接待客户,还经常外出购货、谈生意,很忙碌,连两人在一起逛街看电影的时间都少了。两年后,邵天又被提为贸易公司副经理。这回他开始牛哄了,有点好摆架子了,穿着打扮也讲究了。一天,刘杨主动对邵天说,“你看我都27了,你也28了,抓紧把婚结了吧。同学都结婚了,要不然咱俩都成大男大女了。”邵天听到刘杨这样一说,就抱着她乐得原地转了个圈。
婚礼办得挺简单的,两个人也没想太张扬,主要是刘杨的同事和邵天的战友,还有他们俩的同学前来捧场。接下来孩子出生了,这让刘杨好一阵闹心。因为生个女孩,邵天父母都明着暗着抱怨刘杨不争气,因邵天是三代单传,盼望能生个男丁接续香火,可是却偏偏来了女孩,所以刘杨越来越受到冷落,在家里干多少活都捞不着好。
邵天也跟着父母一起抱怨刘杨,两个人有时就吵嚷起来。邵天接待客户开始经常去饭店、歌厅,有时还在旅店陪客人不回家。刘杨电话打爆了也唤不回,她渐渐地对邵天产生怀疑了。
刚结婚时的新房是平房,入冬的暖气不太好,孩子小怕冷,刘杨自己用塑料糊住窗户保暖。这天正在干活,家里闯进一个20来岁的女孩。那女孩进屋就大大咧咧地喊:“你是邵天媳妇刘杨吗?”刘杨愣了,仔细看看这女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便问:“你谁呀,找我有事吗?”“你就是刘杨呀,那我该叫你嫂子呢还是姐姐呢?”女孩的语调忽高忽低。刘杨皱着眉头问:“你啥意思啊?”
“告诉你吧,我叫娇娇,邵天现在是我爷们知道不?”“你……你瞎扯,你是不是来讹人的?”“不信啊,我肚子里都有他的孩子了。”说完女孩挺下肚子,又用手拍了几下。
刘杨脑袋嗡地一下,她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个女孩。这时女孩接着说:“大姐,我和邵天都好了快一年了,他对我好,我不嫁给他都不行了,再说这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干呀。”
刘杨瘫坐在床上,当着女孩的面,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半夜零点左右,邵天回来不声不响地就躺在了沙发上,直喘着粗气。刘杨走下床,坐在沙发对面的小木凳上,问:“知道今天谁来了吗?”邵天点头叹着气说:“知道,她缠着非要和我在一起,我是昏头了。”“是你招惹的,你还冤啊?”刘杨说完走进里屋,蒙上被子抽泣着。不一会儿,邵天推门进来,冲着被子里的刘杨说:“咱们离吧,我那边真没办法了。”
现在,刘杨终于从那条叫不上什么名字的胡同里走出来了。看着窗外的满天星子,其中有一颗流星嗖地一下从眼前划了过去,我难道不是这样的一颗流星吗?刘杨暗暗地问了声自己。
医院花坛里的各种鲜花开得煞是好看,每天一大早就有能走得动的患者三三两两地来赏花,呼吸着新鲜空气。刘杨本想在新的一天让女儿甜甜扶着自己出去看看,可当她看到还趴在小桌上睡觉的邵天时,心情又乱了起来。
刘杨又猫在了毛巾被里。阳光从窗户射进病房,照在还躺在病床上的甜甜的脸上。许是阳光足了的缘故吧,甜甜用手遮着光线坐了起来,她左右环视一下,见父亲邵天双肘垫着头还睡着,就下床走到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邵天抬起头,用手擦了一下嘴边的口水,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儿,又转脸看看病床和整个病房。
“妈,我爸昨晚还没吃饭呢。”甜甜回到床前轻声对毛巾被里的刘杨说。“是吗?那就带你那不是人的爸到外面喝粥去吧。”刘杨掀开毛巾被没好气地对甜甜说。正在这时,科主任查房见病房内多了两人,就问了起来。刘杨赶紧说是我女儿和女儿她爸。
科主任听了有点纳闷,不过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正好,有事需要和家属交待一下。”说完指着邵天说:“你跟我来一下。”
邵天战战兢兢看着刘杨,见刘杨用下巴向上挺挺示意了下,他这才跟科主任走出病房。过了不到10分钟,邵天慌慌张张地回来,把化验单递给甜甜,“你看,你看看。”然后就靠在小桌边双手捂住了脸。甜甜一把接过化验单,瞪大一双眼死死盯着上面的内容,没说什么就哭了起来。刘杨慌了,“你们都怎么了?”
本来科主任交待过家属,尽量别对患者说明,以免受到刺激,可邵天和甜甜的举动就相当于直通通地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这时病房里一下乱了。甜甜的哭声很大,邵天则蹲在墙角发呆,过了一会儿,甜甜停住抽泣对刘杨说:“妈,这几天你要准备化疗啊。”
刘杨这时显得异常坚定,说:“甜甜,你去找大夫说,我化,我不能死,我还有你呢。”甜甜一下扑进刘杨怀里,哭得更伤心了。一直蹲在地上的邵天凑上前来,想靠近一下刘杨,被刘杨一下推开。邵天说:“我今天回家借钱去,给你治病。”“不用,我不稀罕你的臭钱。”
听到父母对话,甜甜抬起头,看见泪眼中的双亲说:“昨天来时,我爸还想跟你要俩钱花呢,没想到这样了。”
“我,我不要,我欠你妈太多了。我回去借,马上就送过来。”说完转身就快步走出病房。
化疗的日子,甜甜请假一直在医院陪护。刘杨一个劲儿催她回校,可她真舍不得离开。从小就没了父亲的疼爱,母亲是自己这10年间唯一的亲人,现在她又得了重病,自己应尽孝在身边。学校那边可以休学,母亲的病却不能耽搁。
甜甜在刘杨面前,天天以笑脸给她讲开心的事,逗她乐呵,又特意去市场买了随身听,放歌给她消磨那寂寞和心焦的化疗期。这段时间,邵天一直没来,借钱给刘杨治病的事也就没影儿了。其实,穷困潦倒的邵天哪还有钱去帮助前妻,就是去借钱,凭自己臭了一条大街的名声也没人理会他的。想当年,邵天曾占着一个好好的职位,就因为赌博喝花酒闹离婚,花了公家的钱堵不上那个窟窿,到后来才被单位辞退的。邵天没了工作和收入,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女孩更厌烦他了,没办法,他最后跟那女孩摊牌,只要不离婚,你在外面干啥都行。他不想再离婚,那样自己真的没法呆在这个世界上了。
化疗那段时间,刘杨没过多地去想自己的病情。大夫开导说成年女人患子宫肌瘤是常见病,大多妇女早发现、早治疗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刘杨拖的时间太长了,成了多发性的,不仅个头大而且还多,再不手术切除真的挺危险。好在刘杨下定决心全部拿掉了,只是变成了一个现在缺少了重要部件的女人。
当甜甜笑嘻嘻地出现在刘杨面前时,刘杨的心多少能安静一会儿。女儿打小就跟自己相依为命,乖巧、懂事,脾气随自己。刘杨心疼孩子这么小就开始承担父母离异、照顾母亲的生活担子,就不想给甜甜带去太多的阴影,影响孩子成长,所以每次甜甜依偎在身边时,她都乐呵呵地跟甜甜说:“你妈有老天保佑着,一定陪你过60岁生日呢。”
在省城医院住了四个月后,刘杨出院了。
甜甜刚回家就开始收拾,这回她要把家装饰一番,彩色拉花、彩灯、红枕巾、床罩、沙发垫全换鲜艳的,在客厅的斗厨上,还摆了一支刘杨喜欢的大大的红蜡烛。县城的同学同事们陆续来探望她,有的还开玩笑说:“刘杨,你这是布置新房准备第二次当新娘吧?”
刘杨知道甜甜的心思。女儿是让自己忘却过去,一切重新开始,所以家要有新气象。刘杨对甜甜的做法很满意,但还是心疼钱,她非常清楚,若不是亲属和同学们给自己一些经济上的帮助,是无论如何也挺不过来的。
转眼进入冬季供热试水,楼房上户人家的暖气坏了跑水,楼下刘杨家遭淹,快成水帘洞了。母女俩着急,甜甜马上想到了一位和自己不错的男同学丁小辉,于是打电话求助。不一会儿,丁小辉领着他父亲来了。刚进屋,刘杨跟丁小辉的父亲都愣住了,一看竟是同年不同班的中学同学,刘杨当时就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丁军。”
这个叫丁军的男人有些谢顶,看上去岁数很大,其实他比刘杨还小一岁呢。丁军是企业转制下岗,打工时做电焊工,后来劳动部门检查没有上岗证就不干了。现在帮弟弟开面馆,日子过得一般,主要是供孩子读书。今天儿子的女同学来电话说帮收拾暖气跑水,这才同儿子一起来学雷锋,不承想学雷锋奉献的却是自己老同学刘杨家。在修暖气管子的过程中,丁军对刘杨的身体和她的家境状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便非常同情刘杨,突然就产生了想帮帮她的念头,而且还把这个念头当面说给刘杨听了。
屋内的水排净了,地面、卫生间也收拾干净了,刘杨要留他们吃个饭,丁军说:“你们娘俩都累成这样了,就不在你这儿吃了,改天吧。”
在刘杨的印象里,老同学丁军当年很老实,不太爱说话。刘杨就半开玩笑地对跨出门外的丁军说:“上学时没怎么注意过你,还是前几年教师节请老师会餐在酒桌上见到的,低调人物啊。”“你在学校名人啊,人漂亮,学习好,大小场合经常发言啥的,活跃分子呀,”丁军顿了下,接着又说,“只是——”
刘杨凭着女人的直觉,马上就知道丁军接着想要说什么,于是忙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的老同学,你别给我只是了,留不下你吃饭我就不留了。”刘杨看出了老同学丁军的心思,自己的身体情况真得需要有个人帮帮、照顾一下,起码端水送药也方便。可又一想,自己是个缺少了女性重要部件的人了,那方面的要求已经退化,所以自己需要的是养病健身能多活几日,别给他人再带麻烦了。
自那儿以后,丁军时常来刘杨家里给送点水果和面食什么的,水电器开关的修理,液化气罐的更换,家具的挪移,门窗的清洁,每件事都是他主动来做。刘杨省了不少心,但她没有动心,只是不断地跟丁军说着谢谢、受累了之类的客套话。
临近高考前的那些日子,班级里乱糟糟的,谁都静不下心来学,甜甜就和她的同学丁小辉一商量,约丁小辉到自己家里复习,他们两个做了不少高考模拟卷子,看上去很有效果。丁军定点接送自己的儿子,还做些夜宵送过来,让孩子们补充营养。那阵子,两个家庭四口人很融洽,就像一家人一样。最后,两个孩子也挺争气的,都考进了省城的大学,只是不在一个学校而已。
甜甜对这段高考时光感到很开心,很放松,所以考试发挥正常,成绩也比较理想,她要特别感谢母亲和同学父亲这么精心和细心的照料。
甜甜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夜里,照常依偎在刘杨身边,悄声对她说:“妈,我同学丁小辉他爸那人挺好的,对你也挺照顾的,要不就让他来咱家吧,他家两口人,咱家也两口人,我们一上学,一家就剩你们一口人了,多孤单呀。”
刘杨听了女儿的话,并没有多大反应。因为这事她想好多天了,她主要是怕给人家添麻烦,再说真要是在一起,能行夫妻之事吗?人家要是有要求,自己做不到也做不好,怕人家最后瞧不起自己。刘杨顾虑很多。甜甜见刘杨没说啥,就没再提这个话茬,想必是妈妈心里早就有谱了呢。
送走女儿最初的几天里,刘杨心里空荡荡的,身体的不适,内心的不安,指望丁军过来看看他,却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到了第5天头上,丁军的突然到来让刘杨喜出望外,她情不自禁地上前拥抱了丁军,这也是刘杨离婚10年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男性。丁军有点慌,他压根没想到刘杨会这么主动,把两人的情绪一下子就弄到了沸点,都省略掉预热的过程了。
两个人冷静下来后,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床头,交谈的内容都是眼前的琐碎事情。半个多月后,两个人开始生活在了一起,刘杨起初有点担心,怕自己伺候不了丁军,不过几天下来,感觉还挺适应的,也就放下心来,有那么一刻,刘杨忽然感觉自己后半生的伴侣,就这样轻易找到了。
刘杨供养甜甜上大学一年的花费也不少。前夫邵天不顾法院判决根本不履行抚养责任,每月500元给女儿的抚养费也做不到,自己又不想要求法院执行。就这么忍着过着,变卖家底似的供女儿念书。刘杨有一户5年前动迁安置的80多平米楼房,15平米小库房,一间低价车库,这些固定资产就是刘杨留给女儿的嫁妆,自己有生之年也只能为甜甜作这些贡献了。
红蜡烛静静地立在客厅斗厨上,这是自己出院后甜甜从礼品店里买来放上去的。甜甜知道自己的母亲喜欢红蜡烛,可为什么喜欢,她却不知道。其实红蜡烛对刘杨来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意义,她喜欢红蜡烛燃烧的味道,喜欢那上面一道道的红泪,喜欢静止和跳跃的火苗。因为刘杨从小有喜欢红蜡烛的嗜好,邵天就送过她红蜡烛,到了自己念艺专的时候,学生会的学长们也送过她红蜡烛,在广播电台主持播音工作时,因她写了一篇有关红蜡烛的散文,有听众还给她寄过红蜡烛呢。可是,红蜡烛在她的生命里到底是什么呢?她却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邵天听说那个其貌不扬的同年部同学丁军与刘杨掺和在了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丁军上学时在年部是无名小卒,现在怎么也轮不到你蹦跶出来和刘杨一起过呀,你小子当年铅球比我撇得远呀还是篮球比我打得好呀,你小子当年跳高比我跳得高呀还是足球比我踢得强呀。其实邵天现在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是因为他一直想和刘杨复婚,虽被刘杨多次拒绝,可他还是想靠时间来缓和矛盾,让两个人重新走在一起。可是眼下凭空出来个丁军,邵天越想心里越堵得慌,于是就有了想教训一下丁军的念头。
那天,邵天躲在刘杨家楼门口,计划等丁军来刘杨家时喝住他跟他说道说道,要是不服就揍他。不巧,那天丁军是搀着刘杨从楼门口出来的。邵天躲在楼角处看着刘杨病歪歪的样子,便不忍心去教训丁军了,怕给刘杨再带来伤害。邵天迟疑了,眼瞅着丁军刘杨两个像一对夫妻一样走远了,自己那个垂头丧气的样子,连自己都懒得看了。回家的路上,邵天没了精神头,自己现在落魄成这样,总拿自己上学时那点辉煌给自己壮胆,不好使了。可是他不想放弃和刘杨重新生活,要达到目的,第一个要清除的障碍就是丁军。
过了3天之后,邵天实在忍不住了,借着喝两杯小烧壮胆,在刘杨家楼门口堵住了丁军。丁军是干苦力出身,是个肌肉发达身强力壮的型男。两人一见面,丁军反倒先训上邵天了,“上学时你拼命追人家刘杨,让我们好多男生没得机会,后来你却在外面瞎扯,背叛了刘杨,你还来找我,我正想找你呢。”邵天没想到眼前的丁军这么历害,一下子把自己的气势给压了下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盯了丁军一会儿,语调放轻放缓了,“你要是对不起刘杨,到时我就对你不客气。”丁军瞪着一双眼睛说:“不客气应该对你才是,今后你别再找刘杨麻烦了,让她安心养病吧。”
邵天在来的路上想了不少的话,到这时却说不出来了,想必是自己心虚理亏说话没底气吧。“好了,今天把话放到这儿,啥时听说你对刘杨不好了,咱们新帐老帐一起算。”邵天假装强硬了一番后,转身走了。
丁军目送着走路摇摇晃晃的邵天,倒觉得他挺可怜的。在学校多神气牛逼的一个人啊,现在混到这个地步,看来人不走正道早晚会跌得很惨。
打这以后,邵天几乎天天往刘杨住的楼群绕上一圈。他感觉丁军有好几天没露过面,是不是出什么情况了,得找时间看看刘杨直接问问。但他又想怎么让刘杨接受自己呢。邵天想起前几天找他商量事的一哥们说的话,这回他下决心做一件一生中最大的事。邵天鼓足勇气来找刘杨,面对刘杨时更是一把鼻子一把泪,最后跪在了刘杨面前,说:“你住院我没能给你张罗来一分钱,我真不是人呀。”刘杨看着邵天的狼狈样子,却一点儿都同情不起来,10年前他也是这样跪过自己,结果还是跑去和别人过上了。
夜已经很深了。刘杨见邵天还不走,就独自进卧室睡觉,邵天也进卧室上了床紧靠着刘杨躺下来。愤怒的刘杨手术后第一次发了全身的力气,一脚把他踹到了床下。可邵天爬起来又上床钻进了刘杨的被窝。此刻,刘杨已没了心情和力气再与他计较了,一切随他便吧。
不管那晚邵天对刘杨做了什么,她打心里都没原谅过他,根本不想和他再去维持一个伤心、累心的夫妻关系。等邵天走时天已经快亮了。刘杨刚起床,感觉身上有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心想一定是邵天身上带过来的,她发现自己的大腿根处也脏兮兮的,便来到卫生间,打开太阳能用不凉不热的水,一遍一遍地冲洗着自己。洗完了澡的刘杨,坐在茶桌旁倒一杯开水准备喝,忽然见上面有一个信封,封面上写着“刘杨亲启”四个字。这几个字刘杨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没良心的又跟老娘耍老一套,什么检讨呀、抱歉呀、赎罪呀、复婚呀,刘杨已经烦透了,心想你他妈跟老娘老玩儿这样的把戏还有意思吗。
刘杨没理睬那封信。做早餐,吃饭。头晕一阵,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没有喜欢的节目,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觉醒来11点多,刘杨睁开眼睛又看到了茶桌上那封信,伸手拿起来,心想,就最后一次看看这个没良心的耍的老把戏吧。打开信刚看了一半时,刘杨开始将身子往一起佝偻了起来,她表情紧张,眼睛用劲儿眨几下,紧闭嘴巴,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杨杨,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前些日子通过朋友联系南方有人要换肾,昨天我去做检查了,匹配合格,答应去卖肾,价钱20万。我想用卖肾的钱给你治病用。上次在省医院我答应过你的。希望你把病治好,过上好日子,也抚养好女儿。这也是我这10年对你的补偿,一生的补偿。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这回卖完肾,钱到手就给你汇过去。我就在那儿打工,不再给你添麻烦了。我总想找机会和你再做一次夫妻的事,了却10年的心愿,而这最后一次就是诀别。对不起了,我做错的我自己承受报应,但我希望你和女儿好。邵天即日。”
刘杨的心一阵一阵剧烈抽搐。想昨晚他疯狂的举动,想他身上的消毒水味,他一定是下了决心,把要做的事情做到底。刘杨突然间有些可怜他,也心疼他了。
刘杨不希望邵天去卖肾,不想要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换钱。希望他找个好老婆终老一生,自己没机会了,说不定啥时候就不在了。刘杨马上把电话打到了邵天那里,可是他已经关机了,她又紧接着把电话打给了甜甜。甜甜不一会儿回电话哭着说:“我爸他电话打不通了。”
刘杨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顺手将斗厨上的红蜡烛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在刘杨眼前消失了近1个月的丁军回来了。回来后的丁军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行为举止很是跟以往不同。面对丁军的性情变化,刘杨怀疑他是否更年期提前了。在家里,刘杨因化疗搞得耳朵听力有所下降,看电视需要将声音调得大点,丁军说声大了心烦,让小点声。刘杨喝粥喜欢热热的,丁军说热粥烫嘴,要凉些的才行,总之是跟刘杨拧着劲儿。有一天,丁军在外喝酒回来已经快半夜了,正赶上下小雨,身上、鞋上沾了不少泥,估计是摔了,可进屋泥衣服往沙发上一扔,鞋随便往地上一甩,倒在床上就睡。刘杨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第二天早上,丁军来了精神,非要和刘杨做夫妻的事。刘杨说昨晚休息少胸闷气短,没答应他,丁军就连喊带嚷的,说自己就是个拉帮套的,用你你是个人,不用你你啥也不是。刘杨听后很生气,丁军这样不解人意,发脾气欺负人,这日子还没真正过到一起呢就这样了,要是以后真过到一起,可怎么行呢。
不过刘杨还是忍了,人家发点脾气是因为自己欠人家的。刘杨的心很痛,便想起了邵天,他此时挺着一个缺了肾的腰正在做什么呢,难道也像丁军这样乱发脾气吗?
丁军时常来刘扬这儿住两天,两个人吃饭、睡觉很自然,但语言交流越来越不和谐,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刘杨拖着病体为几个学生辅导播音演讲类的科目准备艺考,刚到晚上9点,丁军就开始轮起了脸子,几次吓得孩子们连忙收拾书本离开。刘杨几次解释,丁军根本不听,说他心里就是烦。一天,刘杨实在憋不住了,对丁军说,“看来咱们不是一家人,还是各过各的吧。”丁军不说什么,到卧室看看,又到厨房看看,最后看了眼客厅斗厨上的红蜡烛,转身就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句话,“啥时候需要我,我会立马回来。”就这样,丁军硬生生地将刘杨一个人扔在了家里。
有一天,刘杨接了个邮局送过来的特快专递,撕开来一看,里面装着一张银行卡,包裹这张卡的纸其实是一封短信。刘杨的心砰砰直跳,这就是说他人已在南方了,他已经把肾卖了,把钱如数装在这张卡里寄过来了呗。他今后生活怎么办?他还能打工吗?他是不是现在爬着沿街乞讨、嘴里喊着我和甜甜的名字呢?他是不是掉进了护城河?他——刘扬不敢再想下去了,此时她需要邵天回来,可是他在哪呀?刘扬哭了,这多年来,她头一次哭得如此伤心。
刘杨好几天缓不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槽糕,靠药物维持,只等甜甜放寒假回来,把所有的事告诉她。同学们不了解刘扬这个时候的心情,以为她跟丁军再组建家庭顾虑很多呢。可他们不知道刘杨怎么想的,其实她在想:甜甜都念大二了,再两年就毕业了,就业是个大问题。如果在外闯不下去就得回来,可自己的唯一财产就是房子,我要靠这个财产为甜甜尽量支撑着过得好一点,少受一点生活的苦与累。自己身体不好,说不定啥时候就撒手人间,我不能给甜甜留下个难收拾的烂摊子呀。
刘杨强拖着病体,终于等到甜甜放寒假回来了。她带甜甜去公证处办理了财产赠与手续。甜甜不理解,只听刘杨这样跟她解释,“这是你妈我为自己的二婚做一下财产清理。”甜甜听到这话,一想到母亲能有个伴儿也就顺从了,可她哪里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呀。
甜甜又上学去了。每天,刘杨趁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走出户外接受清晨的新鲜空气,任凭阳光照在脸上和身上。面对所有认识自己的同学、同事、朋友、亲属,她总是面带阳光般灿烂的微笑,使大家忘记了她是个重病号。刘杨穿戴举止既大气又高贵,看上去还是那么知性十足。
初春的一天早上,刘杨接到甜甜打来的电话,“前几天,丁叔在丁小辉学校与我学校距离正中间的位置租了间房,让我们俩都少走回家的路,丁叔天天给丁小辉和我做饭洗衣什么的,这几天我都觉得自己吃胖了。”刘杨一听感觉挺奇怪的,马上追问了一句:“那你丁叔不回来了?”甜甜说:“听丁叔说家里的房子都卖了,把钱存在了一个账户上,说是给一个人专款专用。”
刘杨攥着手机想,这丁军是怎么了,他要干什么呢?于是果断挂掉甜甜的电话去拨丁军的电话。不想恰在这时,丁军的电话打过来了,还没等刘杨发问,电话那头就说话了,声音弱弱的。丁军告诉刘杨,“自己的房子刚卖掉,钱一到手我就给你立了个专户,30万元给你治病用,要到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吃最好的药,一定要把病治好。记住,甜甜需要你,我也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
刘杨边听边流泪,心想丁军那段时间性情的变化,说明那时他在做着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呀。刘杨没想到自己的病会牵动着两个男人的心,一个男人卖了肾要给自己治病,一个男人卖了房要给自己治病,自已真那么重要吗?自己若是重要的话,怎么会一个人遭了这10年的罪呢。刘杨突然间似乎无法理解自己这大起大落的人生了。“我现在是悲呢还是喜呢,我这是走进了胡同呢还是走出了胡同呢,谁能给我个回答呀?”刘杨薅着自己刚刚长出来的头发,不停地自言自语。
现在,最让刘杨放心不下的就是邵天和丁军这两个男人了。邵天的身体状况怎样,他的那20万元还是让它在那张卡里放着吧,丁军省吃俭用照顾孩子们的学业,他的那30万元将来就给孩子们专款专用吧。
刘杨将红蜡烛捧在了手上,想起自己还是个怀春的少女时,就曾对它许过愿:红蜡烛呀红蜡烛,你一定能让我这辈子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可是眼下,刘杨的这个愿可怎么还呢?她知道自己就快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真真走进一条死胡同了,那里没有红蜡烛,她甚至都看不清窗外不远处返青的柳条在轻柔地摇曳了,看不清紫燕剪着清明的雨丝在自由自在地飞翔了。
那天,刘杨在自己最后清醒的时间里,给女儿甜甜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甜甜,你去找找你爸和你丁叔,看他们能过来一下不,我要跟他们说说话。”
作者简介:彭曙辉,笔名杂家窝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北票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现任中共北票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兼市档案局长、档案馆长。近30年来,文学作品、新闻作品先后刊登在国家级报刊杂志,部分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