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体叙事中的自我欺骗：个体的自我认同策略*

朱艳丽 席思思 吴艳红

(1郑州大学教育系,郑州 450001)(2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北京 100080)

1 自我欺骗研究：困境与解决

自我欺骗(self-deception,self-deceit)是指认知主体(agent)迫使自己相信与自己确信的命题相矛盾的命题(Demos,1960;鞠实儿,赵艺,傅小兰,2003)。1978年,Sackeim和Gur(1978)描述了自我欺骗的充分必要条件,即个体同时持有两种相反的信念,但只意识到其中一种信念,至于到底哪种信念能被意识到,则是由个体的动机所决定,并且只在个体面对自己难以接受的自身的某些方面时出现。von Hippel和Trivers(2011)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认为,自我欺骗是指个体拥有多个关于自我的非真实信念。因此,在自我欺骗过程中,自我欺骗者所关心的并非是哪一个信念被意识到,而是欺骗的对象,也就是说,自我欺骗的必要内容是哪一个关于“自我”的信念被提取或被压抑。那么,在自我欺骗中,自我的角色是怎样的？自我不仅是欺骗的实施者,更是被欺骗的对象(Holton,2001;李艺敏,2007)。根据人们以往接受的逻辑,这种情况似乎是不可能存在的,由此,引发了人们的争议。争议的焦点在于,研究者认为,自我欺骗者同时相信存在两个矛盾命题会导致自我欺骗的两个困境:其一是心理状态困境(static puzzle),即相信命题P的心理状态和相信命题非P的心理状态共存的矛盾状态不可能存在,该困境质疑自我欺骗存在的可能性;其二是心理过程困境(dynam ic puzzle),即认知主体在知道欺骗实施的情况下不可能实现自我欺骗,该困境质疑自我欺骗的可实现性(M cLaughlin&Rorty,1988;Mele,1997,2001)。

围绕自我欺骗的困境,学者们提出各种解决方案。有研究者从研究方法角度提出解决途径,例如通过文献综述和实验设计说明自我欺骗的心理机制(陆慧菁,2012;Chance&Norton,2015),或运用心理学概念构造解释模型(赵艺,2004),或通过逻辑分析和心理实验相结合的方法证明自我欺骗发生的心理机制(鞠实儿等,2003)。以上研究为自我欺骗的困境提供了某种程度的合理解决,但研究中对自我欺骗心理机制的探讨更多是逻辑推演或概念分析的结果,采用的实验方法也无法区分实验中的欺骗行为是否有自我欺骗的参与,因此,研究结果无法解决自我欺骗的心理状态困境和心理过程困境。

还有研究者尝试从个体生存适应意义理解自我欺骗,采用人际间的角度(interpersonal)和个体内的角度(intrapersonal)进行阐释(von Hippel,2011)。Triver(1976)从人际间的角度理解自我欺骗,认为自我欺骗产生的根本原因是,在人际压力下,个体为了应对他人探测欺骗的能力,只有采取策略成功地将自己欺骗之后,才可以“诚实地”向对方传递错误信息而不被察觉,从而更好地欺骗其他个体。类似地,有研究者将自我欺骗定义为误导其他个体,使自我以某种方式受益的行为(von Hippel,Shakarchi,&Lakin,2003)。近几年研究采用诸如二次记忆、策略启动等研究方法验证了人际压力下的自我欺骗是通过自我欺骗以更好地欺骗他人,证明了从人际间角度理解的自我欺骗的存在(Lu&Chang,2011a,2011b;Mead,Baumeister,Gino,Schweitzer,&Ariely,2009;Mehl&Buchner,2008;Trivers,2009;von Hippel&Trivers,2011)。总之,持此理解角度的研究者支持这样一种观点,自我欺骗首先作为人际间交往压力的适应产物,之后才被借用到个体内部,可以视为个体在群体生活中向外界展示正面自我形象的持续策略。在某种程度上,这些研究解决了自我欺骗的心理状态困境和心理过程困境,即从人际间的角度理解自我欺骗,可以视为个体将错误信息自我欺骗地当成正确信息,并“诚实地”传递给外界去欺骗他人的过程。但这种观点仅适用于群体环境,无法解释在没有人际压力时的自我欺骗,例如在自传体叙事(autobiographical narratives)中,即使不存在人际压力,人们的记忆也经常会发生“错误”或“遗忘”而呈现出不同的自我形象,导致叙事自我与真实自我之间出现距离和差异,即产生自我欺骗现象(Currie,2010)。那么,以此角度理解的自我欺骗是否能够解决以及如何解决自我欺骗的研究困境呢？

2 自传体叙事中的自我欺骗：存在与途径

人际间角度理解的自我欺骗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前提：人们具有探测欺骗的能力,因此,为了应对他人这种能力,自我欺骗者必须在某种程度上使自己相信自己的非真实信念是真实的,才能更好地欺骗他人。但个体内角度理解的自我欺骗发生时,个体并不需要考虑他人探测欺骗的能力,而需要确认的是记忆中哪一个自我信念被优先提取,以及如何使自己相信自己的非真实信念,也就是说,个体意识到并认同关于自我的哪一个信念。因此,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的叙事过程实现着自我的重新建构和重新认同,在这个过程中自我是否可以真的被欺骗,又是如何被欺骗的呢？

2.1 自我是否真的被欺骗？

正如前文中提到的,这是关于自我欺骗的争议性问题。有研究者从自我的多重性进行分析,认为个体同时存在着不同的自我,这些不同的自我选择性地提取和加工不同的信息(Kenrick&White,2011)。在自传体叙事中,叙事自我是个体在叙述人生故事与回忆自传体记忆的过程中建构和发展的自我,包括叙事的自我(叙事者)和叙事中的自我(主角)(Zahavi,2005)。叙事的自我是指进行叙事行为的主体,是“此时此刻”讲述故事的个人。而叙事中的自我则是被叙述的对象,是故事中的主角。假设叙事的自我和叙事中的自我两者的记忆和行为方式各自独立,自我欺骗便会发生(Fernbach,Hagmayer,&Sloman,2014)。两者之间的动态关系可以通过叙事距离(或认同距离)来考察。

叙事距离(narrative distance)是指叙事过程中叙事者与叙述事件之间的距离,即叙事者如何重新排列叙述事件(Andringa,1996;Lothe,2000)。从不同的角度可以区分出不同的叙事距离,如视角距离(第一人称视角/第三人称视角,first-person perspective&third-person perspective,又称自我沉浸视角或自我反观视角,self-immersed perspective&self-distanced perspective)、评估距离(叙事者的评估)、时间距离(远期过去/近期过去/近期未来/远期未来)、解释学距离(叙事者的解释)等(Bedwell,Gallagher,Whitten,&Fiore,2011;Gallagher&Cole,2011;Kross,2009)。一些研究采用各种研究方法考察叙事距离、自我欺骗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例如,有研究发现,相比于没有自我欺骗的自传体叙事,有自我欺骗的自传体叙事中存在更多的叙事距离(Bedwell et al.,2011)。视角距离的研究发现第一人称视角所产生的叙事距离小于第三人称视角所产生的叙事距离(Kross,2009),个体运用第三人称回忆自我时会产生更多的自我变化和自我提升(Libby,Eibach,&Gilovich,2005)。有研究通过实验考察时间距离对于未来自我的影响,发现个体在思考过去自我时比思考现在自我和未来自我时有更强的动机进行自我欺骗(MacLeod&Saunders,2008),时间距离越远个体越倾向于产生更积极和更稳定的自我(Heller,Stephan,Kifer,&Sedikides,2011)。解释学距离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记忆的准确性和选择性以及叙事语言特征。Bedwell等(2011)通过语法结构的对比分析发现,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性的叙述含有较多意向性动词,较少语言复杂性和指称连贯。叙事的自我通过叙事距离构建一个符合理想的自我形象,便发生了自传体叙事中的自我欺骗。

2.2 自我如何被欺骗？

自传体叙事的过程实际上是个体自我认同的过程(Ibarra&Barbulescu,2010)。M cAdams和M cLean(2013)将叙事认同(narrative identity)定义为个体不断内化和发展而形成的故事,这个故事源于个体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选择性提取,将重构的过去和想象的未来进行整合,提供给生命一定程度的一致性和目的性。Maruna和Copes(2005)则认为叙事认同可以理解为一个积极信息建构的过程,在社会互动中形成和调节。人们建构故事是为了解释他们所做的事情及原因,在这个过程中“旧我”(old me)往往与“新我”(new me)不一致,因此否认“旧我”及过去的行为是为了支持“新我”产生,促进产生新的适应性认同(Blagden,Winder,Thorne,&Gregson,2011;Vaughan,2007)。Stokes(2012)认为叙事认同包括三个基本主题：连续性、叙事性和生命一致性。因此,叙事认同可以理解为自我在叙事过程对“旧我”及过去行为的否认,产生“新我”和新的适应性认同的过程,最终达到自我的连续性、叙事性和一致性。

个体通过语言叙述人生故事并建构自我,在运用语言重新组织人生经验的过程中拉开叙事自我和叙事中自我的叙事距离,自我欺骗地调节“新”“旧”自我之间的不一致,实现对“新我”的叙事认同。一些研究考察自传体叙事过程中自我欺骗的语言特征,如有研究发现在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性的叙述含有较多意向性动词,较少语言复杂性和指称连贯(Bedwell et al.,2011)。有研究将自我欺骗视为个体的内部互动过程,是自我的欺骗性声音与真实性声音之间的对话,尤其心理治疗过程中的语言交流是通过展开那些隐藏的自我反对声音来促使自我欺骗的再现(Vizgina,2013)。有研究者将内隐真实性(自动化的真实性评价)和外显真实性(自我报告式的真实性评价)作为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有意与否的指标,运用自传体内隐联系测验(autobiographical Implicit Association Test,aIAT)(Sartori,Agosta,Zogmaister,Ferrara,&Castiello,2008)测试内隐真实性,研究结果显示,即使确切地知道想象事件并不真实,人们想象一件事情也会像亲身体验这件事情一样增加内隐真实性评价,并且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会比采用第三人称视角产生更多的符合自我想象的现实表现(Shidlovski,Schul,&Mayo,2014)。

3 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的心理机制：动机型认知偏差与情绪一致性需要

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包括对自我和他人心理与行为的认知加工,存在很多认知偏差。那么,它们与自我欺骗的区别是什么？首先,认知偏差是无意识的认知过程,而自我欺骗则是一种动机型认知(motivated cognition),是个体为了欺骗自己或他人,在互相矛盾的两种自我信念中提取一种,而哪种信念被意识到则是由个体的动机所决定(Lauria,Preissmann,&Clément,2016)。自我欺骗的过程包括有偏差的信息搜索过程、解释过程和记忆过程,因此,基于某种动机的认知偏差是自我欺骗的心理机制之一。其次,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中的认知偏差表现为,个体更优先记忆和解释那些确认正性自我的信息,这些偏差必须满足其维持自我概念和自我提升(self-enhancement)的动机,情绪体验和情绪评价一致性的需要,使个体在叙述自我的人生故事时通过自我欺骗实现新的自我认同。此外,还有研究者将自我欺骗视为一种具有较低认知负载的防御机制(Echarte,Bernacer,Larrivee,Oron,&Grijalba-Uche,2016),或者一种情感应对方式(Lauria etal.,2016)。因此,自我欺骗包含认知、情绪情感、动机等心理内容,而认知偏差则只是一种认知过程,两者概念内涵有着性质上的差异。具体而言,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的心理机制包括以下内容。

3.1 有偏差的信息加工方式

自传体叙事过程中叙事者知觉、评价和回忆自我相关的信息,当多个认知因素之间不一致或相互失调时,个体倾向于按照自己的意愿和需求选择性提取有利于维持自我概念的信息,压抑甚至歪曲不利于维持正性自我的信息。个体通过对信息进行有利于自我概念维持的解释和记忆,使自己确信这些偏差信息是真实的,进而将正性自我信息合理化后产生新的叙事认同(Balcetis,2008;MacLeod&Saunders,2008;Pieters,Baumgartner,&Bagozzi,2006;von Hippel&Trivers,2011)。Festinger和Carlsm ith(1959)的经典实验说明了自我欺骗中的认知平衡,研究要求被试在完成重复性的单调任务后对实验进行评价,有趣的是得到高报酬的被试认为实验无聊至极,而得到低报酬的被试却认为任务是有趣和有价值的。得到低报酬的被试之所以自我欺骗地认为乏味的任务有趣,是因为如果认为实验真的无聊,那么自己就经历了一件无聊又无意义的事件,会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自我的无意义感。因此,在感知自我的过程中,个体会选择性地知觉、提取和保持自我相关的积极信息,抑制让自己感觉痛苦的消极信息(Balcetis,2008;von Hippel&Trivers,2011)。

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对有偏差的信息加工过程进行了理论解释。社会认知理论基于交互记忆的角度认为(Ward,2013),人们容易模糊自我思维和云端思维的边界,将诸如处理加工、记忆、定位查找等计算机特征整合到自我概念里,误以为是真实自我擅长思维、加工、记忆等自我加工过程而导致自我欺骗。进化心理学的认知系统模块说认为(Kurzban,2010,2011),自我欺骗是负载不同信息的认知系统之间以不同方式表征信息的竞争结果,其中只有那些有利于适应的信息模块才实现了表征,而实现了表征的信息模块是多个模块所组成的“我们”的其中一个,自我欺骗就是这一被表征的信息模块与其他信息模块之间不一致的结果。

并非所有的有偏差的信息加工过程都是自我欺骗,只有那些反映了个体某种需求或目标的自我信息被优先提取时才被认为是自我欺骗。例如,如果个体希望增强自我形象,那么会更倾向于搜索关于自我的正性信息,对自我的负性信息优先回避。因此,那些以维持自我概念为动机的信息加工方式即自我欺骗(Trope&Neter,1994;von Hippel&Trivers,2011)。

3.2 维持自我概念的动机

人们欺骗自己首先通过阻止编码那些不希望被提取的信息,这体现了有偏差的信息加工方式,但是,这种方式只有受个体维持自我概念的动机所驱动才是自我欺骗,如果这种有偏差的信息加工过程不是受该动机所驱动,那么就不是自我欺骗(von Hippel&Trivers,2011)。叙述自我的人生故事或描述自己的能力表现时,人们使用自我提升策略,并自我欺骗地相信自我提升故事或夸大自我的能力(A licke&Sedikides,2009;Chance,Gino,Norton,&A riely,2015)。有研究认为,人们有计划地改变自我形象的行为具有自动化地积极自我指向功能(Epley&Whitchurch,2008)。那些各种条件一般的人们会认为自己高于一般人,也就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的自我提升故事(A licke&Sedikides,2009)。即使在更加崇尚谦逊与和谐,更加回避个人主义和自我扩张的东亚社会,人们也会在突出自己的集体主义特质时产生自我提升(Sedikides,Gaertner,&Toguchi,2003;Sedikides,Gaertner,&Vevea,2005)。一项关于晚期疾病患者的研究认为,自我欺骗比接受事实需要更少的认知努力,是一种具有较低认知负载的防御机制,目的是为了保持自我的信念系统(Echarte et al.,2016)。而为了维持积极自我概念,自我欺骗个体往往在真实事实多次重复出现时才减少自我欺骗,并且在未来类似情景中仍会出现自我欺骗(Chance etal.,2015)。概括而言,研究者主要从积极自我知觉动机和奖赏动机来考察动机因素在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的作用(MacLeod&Saunders,2008;Mazar,Am ir,&Ariely,2008)。

积极自我知觉动机理论认为(Ross,1989),那些对积极自我知觉动机越强的个体进行自我欺骗的可能性越大。在自传体叙事自我欺骗的研究中,研究者将积极自我知觉动机放在叙事过程中的不同阶段理解自我欺骗出现的可能性,发现个体在思考过去自我时比思考现在和未来自我有更强的动机进行自我欺骗,研究者认为这是由于对过去自我的否定看法可以提高对当前和未来自我的积极认知,使自我概念得以维持(MacLeod&Saunders,2008)。

从奖赏性动机角度看,自我欺骗的发生与自我概念密切相关。研究者(Mazar etal.,2008)将奖赏分为个体内在奖赏机制和外部奖赏机制,以诚实作为内在奖赏机制,行为获益作为外在奖赏机制,提出自我概念的保持理论,即人们在叙述自我人生故事时倾向于寻找各种理由使自我概念不受到影响。因此,个体自我叙事时会采取一定程度的自我欺骗并因此获利,同吋不影响对自己作出正性评价。研究进一步发现,两种机制导致了正性自我概念的维持：1)对所叙述事实进行重新解释归类;2)忽视道德标准。其中对事实进行重新解释归类是指个体虽然知道这种行为是自我欺骗,但不会定义为欺骗,而是尽可能找一个充分的理由进行合理化解释,产生自传体叙事中的自我欺骗。

3.3 情绪体验与评价一致性的需要

情绪可以作为个体评估所叙述事件意义的指标。在自传体叙事的过程中,如果叙述者不能够在新旧自我中建立联结,便会产生情绪上的不适,为了避免或消除不适,常常会在情绪体验和情绪评价之间自我欺骗地寻求一致。Lauria等(2016)从情感过滤角度探讨了个体如何对自我信息选择性注意而实现自我欺骗,以认知神经和心理学实证研究为基础解释了自我欺骗的情感机制,尤其是情绪评估在自我欺骗中的作用,认为自我欺骗是人们为了避免伤害性事件带给自己打击而采取的一种情感应对方式。Damn(2009)提出了情绪自我欺骗的一种解释模式,该模式认为,如果个体可以有意识并且精确地知觉自己的情绪体验,并认为情绪体验很好地反映了自己对事件的评价,便不能对自己的情绪体验进行自我欺骗。但事实上,个体对自己情绪的体验或评价都是不确定的,于是产生了自我欺骗的两种情绪变式：情绪体验变式和情绪评价变式。在自我欺骗的情绪体验变式中,个体的情绪体验不能准确地反映对事件的评价,但个体却认为两者之间不存在冲突,导致情绪体验的自我欺骗。在自我欺骗的情绪评价变式中,个体的情绪体验与情绪评价一致,但个体却认为两者之间存在冲突,导致情绪评价的自我欺骗,例如个体与同事交往的情绪体验是愤怒,但为了维护良好的人际关系便说服自己并不是真的愤怒。Sahdra和Thagard(2003)的研究表明,即便高强度动机促使个体保持理性,仍有自我欺骗现象的发生,认知和情绪因素相互作用,在自我欺骗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4 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对自我的影响：自我意识与自我改变

4.1 自我意识

自我意识的一个关键建构模块是自传体自我。如何建构一个完整统一的自我？个体自传体叙事的过程是一个重新认知自我和建构自我的过程,基于维持自我概念动机和情绪一致性需要,叙事者以有偏差的信息加工方式认知自我和建构自我,由此自我欺骗发生并在自我意识过程中发挥作用。

自我是心理时间旅行的载体,而情景记忆(episodicmemory)使心理时间旅行成为可能。情景记忆是唯一指向过去的记忆系统,其内容包括个体过去的主观经历。进行情景记忆提取时要回到过去的自我(Tulving,1999;隋洁,吴艳红,2004)。人们在对过去自我回忆和评价的基础上形成了现在自我的概念系统,然而两者往往并不一致,因此,个体便通过自我欺骗形成过去自我与现在自我之间统一的叙事认同。有研究者提出,心理距离的建构理论可以解释人们对不同心理事件的认知加工和行为反应模式,其中高水平建构是抽象而图式化的及从有效信息中抽取要点的去背景化表征,低水平建构是具体而未经组织的及对事件次要特征的背景化表征(Liberman&Trope,2008;Trope&Liberman,2010)。高水平或低水平的建构是人们对心理事件的不同认知加工过程,可以视为自我欺骗的不同类型。有研究发现,被试对远期过去自我的正性行为更倾向于高水平建构,对近期过去自我倾向于负性表征,显示了对未来自我提升的心理期待(申之美,蒋赛,钟丽丹,牛忠辉, 张锋,2010)。

4.2 自我改变

叙事认同是指个体有新的目标追求并得以实现(Blagden etal.,2011;Singer,2005)。自我创造故事,故事反过来创造自我(M cLean,Pasupathi,&Pals,2007)。有研究考查了自传体记忆中自我故事的意义转化与自我转化的关系,认为个体通过摈除自我故事中与自我记忆不一致的信息、维持其中有价值的信息而建构当前自我(Josselson,2009)。重新建构并内化一个生命故事解决了认同的关键问题,即“我是谁？”。个体建构一个展示出因果一致性、主题一致性和良好结构的叙事认同故事,通过与其他个体多次互动,关于自我经历的故事得以重新讲述和重新解释,并经过一系列的社会影响,故事的讲述者逐步发展出一个更宽广和更综合的叙事认同,产生自我改变。Blagden等(2011)在研究中对11名曾否认但后来承认犯罪行为的性侵犯者进行访谈,结果分析显示三个高级主题,即保持现有身份、拒绝接受现实和希望改变。当被试“重述”侵犯行为且拒绝接受事实时,并没有表现出冷漠或评价中立,而是表现出改变的愿望并试图建构和传达一种新的叙事认同。在访谈中否认侵犯行为的 “旧我”被一个适应性的“新我”所取代,被试也以新的认同重新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最终由此实现理想自我。研究者认为,被试的侵犯行为反映了他们试图通过某种经历达到特定目标或获得特定益处,努力表达的是自己是谁和自己想要成为谁的目标。因此,对侵犯行为的否认,是侵犯者自我欺骗地拒绝接受现实和认同自我,并试图通过某种方式去进行改变。这也启示人们,有效地心理治疗应该提供个体实现人生目标的可替代的选择。

5 思考与展望

5.1 自我欺骗的临床应用

自传体叙事中的自我欺骗可以用以评估个体的生命质量、社会适应和临床症状表现,适度的自我欺骗与个体的自我意识、自我发展和自我改变以及精神健康水平相关(Lopez&Fuxjager,2012;Ramírez&Marshall,2015;Sloman,Fernbach&Hagmayer,2010;Surbey,2011;Triandis,2009,2013;Whitson&Galinsky,2008)。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的临床应用主要探讨其与精神健康的关系。已有研究发现,适度的自我欺骗可以导致积极的自我知觉促进心理健康,对缓解抑郁症状和合作行为具有预测作用(Lopez&Fuxjager,2012;Surbey,2011)。不适度的自我欺骗则有碍个体提高自身适应性,甚至将自我与现实隔离,出现精神障碍的症状,而自我欺骗者往往又会努力否认自我欺骗,导致心理表征和实际行为相分离(Chance,Norton,Gino,&A riely,2011;Fernbach et al.,2014;Martínez-González,Vilar López,Becoña Iglesias,& Verdejo-Garcí,2016;van Leeuwen,2007)。

自我欺骗导致两种相互竞争的需求之间的两难困境：一方面是保持自我概念稳定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接受现实的需要(Greve&Wentura,2010)。心理障碍需要进行治疗,但个体在自我叙述过程中的自我欺骗和对自我欺骗的否认,无疑会给治疗带来阻力,增加时间、经济和技术成本,并且影响最终的治疗效果。在临床咨询与治疗实践中,洞察来访者的自我欺骗策略,对于临床评估与治疗具有重要意义。有研究列举出临床实践中来访者可能表现出的自我欺骗行为,比如对困境真实性的逃避和否认,对自我改变的矛盾态度,缺乏自我理解等(Westland&Shinebourne,2009)。了解来访者的自我欺骗行为可以帮助治疗师更好地理解来访者并采用相应的治疗措施。未来研究可以考虑在临床咨询与治疗情景下,更细致地探讨来访者自我叙事时自我欺骗的发生过程,临床表现与现实特征以及应对策略。还有研究将“自我欺骗”作为干预方法应用于临床矫治和治疗,如一项历时六年的追踪治疗,心理治疗师引导被试采用“自我欺骗”的措施使被试相信自己是一个心理与生理健康的人,结果证实对躁狂症的矫正与治疗有着积极的效应(汤启萍,2014)。这些以不适度的自我欺骗作为适应不良者的心理特征,或者以自我欺骗作为心理干预方式的应用研究尚处于尝试阶段,未来需要更多的实证研究进一步深入探讨。

5.2 自我欺骗的认知神经机制

随着认知神经科学技术的进步,越来越多的研究对欺骗行为进行神经影像研究,用功能性核磁共振fMRI、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PET、功能性近红外成像fNIRS探究欺骗的中枢神经机制(Abe,2011;Christ,van Essen,Watson,Brubakcr,&M cDermott,2009)。在一项研究中研究者使被试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生成两种类型的欺骗行为：一种是自发的,一种是经过记忆的,脑成像结果发现这两种行为发生在前额叶前部(the anterior prefrontal cortices)、海马旁回(the parahippocampal gyrus)、右侧楔叶前部(the right precuneal)和左侧小脑(the left cerebellum)(Ganis,Kosslyn,Stose,Thompson,&Yurgelun-Todd,2003)。但以往这些研究考察的是欺骗行为,并没有区分欺骗行为和自我欺骗行为,未来可以尝试将前述研究手段和研究方法运用于自我欺骗主题,探讨自传体叙事中自我欺骗的认知神经机制。

5.3 自我欺骗的社会文化背景

研究者认为(张镇,张建新,2008),言语交流和叙事特征是文化影响记忆的中介因素。个体依据特定文化内容感知和解释自我经历以及自我与环境的多元关系(M cLean et al.,2007;Garro,2003)。因此,对自我欺骗的认知不仅仅是由事件、目的和信念等语义特质所定义的认知结构,也是一种社会-文化结构。跨文化研究发现,西方人认为适度地表达愤怒是可以接受的,而在更强调社会等级制度的东方社会,人们则认为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表现负性情绪是不恰当的,因而会刻意地隐藏自己的情绪(Tsai,Levenson,&M cCoy,2006)。中国人崇尚礼仪,又重视“面子”,面对自己与他人,为了维护人际和谐和自己的面子,人们常常会自我欺骗地认知自我与他人,同时又否认这种自我欺骗,比如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那么,文化中的哪些因素影响了中国人这一特点,又是怎样的社会-文化结构影响着自我欺骗的形式和过程？已有一些研究探讨了与自我欺骗相关的文化变量,包括简化与复杂化、紧密与松散、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水平与垂直(Triandis,2011),对于未来深入研究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假如自传体叙事中的自我欺骗是个体的自我认同策略,而在人际交往压力下的自我欺骗是通过欺骗自己去欺骗对方的策略,那么就会在现实交往中造成双方的信任问题。因此,在当前构建和谐社会过程中,人际信任问题凸显,自我欺骗及其社会文化因素是一个具有现实意义的研究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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