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妙绝伦的神奇之线
——《线》的多元解读
2016-03-01唐林飞
唐林飞
(浙江育英职业技术学院, 杭州 310018)
英国著名作家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的《线》是一本用平常的语气讲述一群平凡小人物经历的不平凡的故事。故事主要讲述了一位在战乱中与亲人失散的女孩卡捷琳娜如何在乱世中生存的故事。最令读者惊奇的不是主人公卡捷琳娜传奇式的一生和书中大环境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的离奇遭遇,而是作者精巧的构思,从题目到内容、情节的安排,乃至行文的技巧,无一不向读者展示了“线”这一特定意象的深刻含义。
一、精湛缝纫技艺的谋生之线
文中的人物大多都和“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里,“线”更多的是成为他们在乱世中填饱肚子、安身立命的谋生手段。
卡捷琳娜由于战乱同母亲和妹妹失散的时候,只有五岁,尽管身上带着流弹的灼伤,她却没有慌乱。她被列奥尼达斯所救之后,幸运地碰到出色的纺织工寡妇尤金妮娅和她的双胞胎女儿。从此她成为尤金妮娅家庭的一员,经过辗转取得联系的母亲却无法承担抚养她的责任。于是卡捷琳娜自从展现出杰出的缝纫天赋以来,主要就靠“线”来谋生。
邻居莫雷诺太太不遗余力、毫不保留地教授卡捷琳娜精湛的刺绣和女红,并接纳她在自家的缝纫厂工作。“进来她在给椅罩、桌布和枕套织蕾丝边……这些织品制作精美,物超所值……卡捷琳娜的一双巧手从没让她们饿肚子。”[1]“她的针线功夫更为惊人,她对针线也更为痴迷。”以至于后来她成为塞萨洛尼基最好的裁缝,这使她不仅在战乱中安身立命,并且成为她一生的谋生手段。
文中多次提到卡捷琳娜精湛的缝纫技艺和对线的偏执热爱。她的妈妈泽尼亚就是一名裁缝,战乱中她逃到雅典城,也是靠缝纫谋生。尤金妮娅尽管带着双胞胎女儿和卡捷琳娜抵达塞萨洛尼基的时候身无分文,可是她靠着政府、邻居的接济,和用羊毛线织毛毯养家糊口,没有抱怨绝望,而是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邻居莫雷诺家族也是靠着缝纫谋生,他们开办缝纫厂的家族,丝毫没有有钱人的势利、冷酷与刻薄,不仅技艺精湛,还乐善好施。奥尔加也是住在伊里尼街上的富太太,她的丈夫经营布匹生意也和“线”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文学构思绝对不是拼凑碎片,而是作家围绕自己的中心意念,以心智的功能加工、改造许多旧材料,使之揉合成一个能够体现自己意图的完整的有机的艺术形象的过程。”[2]这些线的巧合,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物社会关系网。这估计是作者为小说取名为《线》的最初的安排。读者在这里体会到了别具一格的“线”的世界。
二、灾难战争串起的悲情之线
“作家在创作过程中,要把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环节,每一种关系都当成复杂的原因造成的结果,把每一个结果后面隐藏着的一系列多层次的原因找出来,在多数的任务环节中找出多系列、多层次的原因还不够,还不能让它们各不相干,而要把它们互相联系起来组成一个统一的结构。”[3]
《线》中充满了各种灾难和悲情。从小说伊始的毁灭性的火灾,到惨绝人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的入侵、灭绝人性的犹太人大屠杀、妻离子散的政府军和共产党之战、二战后的内乱,左倾与右倾,以及天灾——地震。在这些天灾人祸面前,人物的命运就显得分外凄惨。在书中,小人物被灾难战争织就的大环境之线紧紧地拉在一起。
五岁的卡捷琳娜由于战乱与母亲和妹妹失散,幸运地被列奥尼达斯所救,进而遇见同样因战乱被迫迁徙的养母尤金妮娅,由于形势所逼来到塞萨洛尼基的伊里尼街,和犹太人莫雷诺一家相识,相处,互帮互助。
一场毁灭性的大火使富商康斯坦丁诺斯濒临破产,他不得不将妻儿安置在伊里尼街,自己一个人自信满满地侍机东山再起。正是战乱和灾难将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们集中到同一个地方,仿佛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从四面八方牵引他们到同一个地方,成为邻居,并开始了不同种族、不同家庭的悲情故事。
卡捷琳娜显示出惊人的缝纫天赋,在莫雷诺夫人的无私教授之下并最终进入莫雷诺家的制衣厂工作。这些经历成了牵引她不断穿插在康斯坦丁诺斯家和莫雷诺家族之间,是见证两个家族的悲情故事的“线”。于是,卡捷琳娜见证了奥尔加日益憔悴、抑郁、无能为力;康斯坦丁诺斯日益贪婪无耻、卖国求荣;见证了迪米特里的坚韧不拔和坚定信仰,见证了迪米特里被镇压、被隔离,被迫签悔过书,见证了他被迫背上终生的政治污点;见证了德军入侵希腊的残暴和血腥;见证了纳粹如何巧取豪夺莫雷诺家族的工厂和财产;见证了德军如何诱骗希腊犹太人迁徙,并一举毒杀;见证了犹太种族的毁灭、宗教信仰的毁灭、人性和人类文明的毁灭。
因此,这根灾难战争串起的悲情之线,还牵引着男女主人公相识相知并相爱,牵引着迪米特里去参军抗战,反对纳粹,并在二战之后陷入政府军和共产党的纷争,被镇压,被禁锢,即便最终签了悔过书可以重返家园,但是却因为这个政治“污点”使子女入学教育受到限制。
这些悲欢离合错综复杂,连成了一个沉重的“线”的世界。
三、人物悲欢离合的温情之线
《线》中的讲述一直在压抑痛苦之下散发着淡淡的温情。这从侧面体现出作者希斯洛普的精巧谋篇布局,总是在人物在濒临绝境之下境遇突然峰回路转,正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书里特有的温情,包括邻里之爱、陌生人之爱、亲情之爱、情人之爱和人间大爱。这些脉脉温情,不仅使人物的形象更加的丰满,而且使故事情节更加曲折动人,催人泪下。
奥尔加在压抑的家庭氛围里抑郁终日,唯一的儿子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的力量和动力。卡捷琳娜濒临走失的绝境,却能得到渴望灵魂救赎的列奥尼达斯的救助。尤金妮娅一无所有,独自抚养两个女儿,却毫不犹豫地收留并养育素不相识的卡捷琳娜。邻居莫雷诺家族的友好帮助使他们渡过了难关。卡捷琳娜在莫雷诺夫人的教授下学会了赖以谋生的精湛缝纫技艺。她甚至在莫雷诺夫人的影响下找到了缝纫与爱的深层次联系。她精心绣制的手帕给予尤金妮娅一丝温暖,使她从战乱、迁徙、夫亡的伤痛中振作起来。奥尔加在邻里友爱的关怀之下日益开朗快乐。奥尔加主动借钱给尤金妮娅买了织布机,使她能够养家糊口。德国入侵时,莫雷诺家为了工人的生存坚持开业。卡捷琳娜在陷入如同奥尔加相同的遭遇时,能够机智地除掉敌人,并执着地等待爱人的归来。
故事总是给人“家”的感觉,家这个词在书中反复出现。尤金妮娅在迁徙的途中用彩线在帐篷上绣制的家的单词,“至少对于孩子们来说,背井离乡的创痛开始在记忆中减弱,睡梦重新变得香甜”。也只有在在伊里尼街才能感受到家的感觉,在那里多种族的邻里相亲相爱守望互助。
莫雷诺夫人在被子上绣图案,她说的“哪怕我再活一百年,也永远没有完工的那一天。有开始,但永远不会结束”使“爱和缝纫从此在她(卡捷琳娜)心中关联了起来”。人间大爱体现在莫雷诺一家和邻居们齐心协力将犹太教堂的珍宝(经卷、手稿、幕帘)隐藏在绣品之中,使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免遭纳粹的洗劫。犹太人被迫害时,卡捷琳娜为他们隐藏珍宝,收留他们并提供衣食,并终其一生为犹太邻居保存这些抢救下来的珍宝,时时准备他们的归来。
这是在动荡动荡残酷的大时代下开出的绚丽之花。在这里,善良的人们由一根友爱互助的线紧紧牵连在一起,这根线看似脆弱易断,实则韧性十足。人们在灾难和战乱面前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随波逐流,正是温情的力量使人们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拥抱成团,像家一样幸福地生活。
“本文不时唤起读者期待视野的预定积累,同时又在不断设法打破读者的期待惯性,以出其不意的人物、情节或意境牵动读者的想象。读者既会因旧有经验的重温而快适,又会因期待视野得以丰富补充而欣慰。”“文学作品,只有通过引起众多读者的共鸣,才能真正发挥认识、教育、审美之类的社会作用。”[2]《线》能很好地调动读者的共鸣情绪,他们关注故事中人物的各种曲折的命运,为他们感动、流泪、同情、快慰,犹如身临其境,达到思想情感上的强烈共鸣,这正是作者铺设的温情之线的巨大魅力。
四、历史与虚构的精巧之线
“小说中人物的活动和事件的发生发展,都不能离开时代的、社会的和自然的环境。”[2]《线》毫不例外地展现了这种“艺术真实”。
这是一部跨越百年的希腊塞萨洛尼基城的史书,更是一部小人物在政治、经济、军事大环境下生存的传奇。作者巧妙地将历史加入到虚构的情节中去。正如作者自己所说的那样:“书中的人物、许多街道和场所纯属虚构,但那些历史事件都曾真实发生。希腊附近仍保留着许多相关遗迹。”
书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卡捷琳娜和迪米特里生活在塞萨洛尼基最为动荡的时期。一系列的政治灾难和人为的祸事贯穿全篇,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从王权到民权、从战乱到和平、从苦难到平静的历史图景。这一点,也充分证明了“文学是一种社会性话语活动。……是人与人之间的话语沟通活动,这种话语活动是社会的产物;它或隐或显地代表着超个人的阶层、阶级、民族或人民的利益”。[2]读者在书中阅读到火灾、二战、迫害犹太人、地震、内战等一系列的历史事件,这些都是希腊历史中真实地发生了的。
“艺术是一个假定性的东西,不是一种绝对的真。”[3]小人物们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的悲欢离合、情感体验,是作者赋予的,她为了表达特有的思想或观点而虚构的。“读者期待视野形成的特定历史处境如果与一定作品所反映的历史状况有某种相同相似之处,也会引起强烈的共鸣。”[2]读者从这部书里既可以了解希腊历史始终真实的一面,也可以从书中人物的人生境遇中领悟到人生的真谛,引起他们对书中情节、人物的际遇的共鸣。
作者行文的绝妙之处在于,在她的笔下,希腊的历史并不如历史书一般枯燥乏味,而是书中的人物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在喝杯茶的功夫,将她在历史中所经历的故事向读者娓娓道来。这样显得既不枯燥晦涩,又亲切感人。作者对战况和政治的精巧的处理使读者感同身受,潸然泪下。故而,此书既引人入胜又发人深省,既淋漓尽致又刺痛人心。
五、不抛弃不放弃的希望之线
书中最令人感动的是主人公卡捷琳娜和迪米特里的隐忍和坚强。这种隐忍和坚强正如线一般看似柔弱纤细却有一种延绵不绝的力量。
卡捷琳娜五岁与母亲走散,居然“表现出不可思议的镇静”。[1]因为她觉得“这是她的故乡,她明白自己一定能找到人帮她”。
她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妈妈,“每一天她都在裙子的下摆绣上一个小小的‘十’字,盼着在绣满一圈前与妈妈重逢”。[1]她终于与妈妈取得联系之后欣喜若狂,却在得知妈妈无法将她接到身边养育时默默接受,并用缝纫和女红的技能谋生。
卡捷琳娜的坚韧不拔感染了她周围的人。卡捷琳娜送给尤金妮娅精心绣制的手绢,不仅慰藉了她沧桑疲累的心灵,更使她看到刺绣的完美和刺绣手法的纯真。“人只要有冲动凭直觉去创造这样的美,就有希望去实现。”[1]
德国入侵时,她被迫缝制德国人规定犹太人戴的星星,并在犹太人撤离时,精心保存那些藏珍宝的绣品。一辈子不曾动摇,心中总有一种希望,盼望犹太邻居们归来。
她在被迫嫁给古尔古利斯时,失去了缝纫的工作,却“每天出去买菜做菜满足丈夫惊人的食量,余下的时间她就一头扎进刺绣里,忘记一切”。[1]她将对朋友们的思念融入缝纫中,加上对母亲的回忆和对亲人邻居的关爱。她在隐忍地度日。当她发现自己的爱人迪米特里没死时,更是坚定地等待。她发现自己陷入奥尔加相同的困境时,并没有逆来顺受,而是积极地想办法解决,只为自己的爱情和信仰争取机会,尽管这个等待充满了痛苦,却还有一线希望。
迪米特里的坚韧和倔强,使读者明白什么是信仰。他为了自己的信念坚决和父亲决裂,参加抗击德军的战斗,并在二战结束后的内乱中坚守自己的信仰。“我一生中真正不幸福的岁月,就是离开这里的那些年。那时候我盼啊盼,盼望恐怖赶快结束,好回到这个城市,同你奶奶结婚。”[1]
他们这种不抛弃不放弃的人生态度,冥冥之中将二者紧紧地联系起来,相濡以沫,共同面对生活的挑战,共同坚守承载他们太多回忆和过去的城市,等待昔日犹太邻居的归来。这种坚韧不拔的人生态度,正是作者所推崇的的人生境界。
“人生境界就是一个人的人生意义和价值。它是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包括这个人对宇宙人生的了解和对自己行为的一种自觉,包括这个人的感情、欲望、支取、爱好、向往、追求等等,是浓缩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而形成的精神世界的整体。”[4]“审美活动对人生的意义最终归结起来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4]
书中主人公的人生境界深深地打动了万千读者的心。这也是本书独具魅力之所在。作者在描述大环境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的同时,赋予他们坚韧顽强的人生态度,促使他们披荆斩棘,坚韧不拔,用钢铁一般的意志和宗教般的虔诚对待生活、对待友人和爱人,这也正是作者想要告诉大家的:希望的存在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显得更加有意义。
六、为了忘却的纪念的时间之线
作者采用“逆时叙述”方式,先告诉读者故事的结局,然后再通过主人公的回忆,再现生动的故事,使作品更加令人神往。“许多逆时不是简单地对宏观情节进行重组,而是使时序变换的作用渗透在叙述的内部。这样,往往可以试作品产生某种特殊的艺术效果”。[2]这是一本关于回忆的小说。整篇小说由时间串成一段深刻、沉郁,充满悲情、等待和希望的历史。
卡捷琳娜与母亲失散的时候,她的人生才真正开始。所有的事件都由时间之线串在一起,扣人心弦,曲折感人,形成一幅精妙绝伦的、记录生活与情感的艺术织品。
“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在这里,根也扎在这里。我们可以去别处生活,这些记忆也永存在我们心中,只不过留着这里记忆会更鲜活。”[1]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只能存在于这座城市,如果离开这里,他们就会断掉过去,断掉回忆与过去自我的连接的线。
这条精妙的时间之线,贯穿四代人,将他们的生活和情感紧紧地联系起来。一代代地传承,一代代地记忆。尽管回忆里有太多的人离开,但是那些人留下的回忆和财富会让他们在活着的人的心里得到永生。每一个生命轨迹都是一条线,无数个生命轨迹错综交织,形成一个“网”。网里有卡捷琳娜,有迪米特里,还有曾经相互守望帮助的邻居们。有些线断了,消失了,还会有新的线加进来。小说的最后再现了血迹斑斑的衬衫袖子和精心缝制的被子,呼应了男女主人公不能忘却的记忆。正如小说的封面一样,茫茫大海上的地平线,人们只能循着这条生活之线继续走向远方,永远没有尽头。
七、结束语
希斯洛普的《线》通过“线”这个意象向读者展现了在历史的动荡年代男女主人公苦难坚守的一生。书中多重的“线”纵横交错,既充满悲欢,又处处温情,时而场面悲情令人绝望,时而在灾难中透出一线细微的希望,令人读后柔肠百结、气血翻滚、充满力量、余音袅袅。读者在领略历史的沉重的同时,体悟到生活的真谛,那就是不抛弃、不放弃,用坚韧不拔的斗志对未来充满希望,与人为善,仁爱互助。
[1](英)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线[M].王爱燕,郭莉,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151,146,71,83,150,319,363,363.
[2]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128,302,304,172,61,304,219.
[3]孙绍振.文学性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414,20.
[4]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452,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