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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六朝小说“诗笔”特点及其成因

2016-03-01

学术交流 2016年3期
关键词:体式

何 亮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汉魏六朝小说“诗笔”特点及其成因

何亮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摘要]汉魏六朝小说之“诗笔”,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诗经》、古诗十九首以及颇负盛名的诗、辞赋大家之作,在汉魏六朝小说中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引用。被引用的诗赋以四言、五言古体诗为主,尤以五言居多。小说编纂者身份,多兼小说家与文士为一体。以“诗笔”结撰小说,多为小说编纂者之刻意营构,在故事情节叙述中承担着奠定叙述基调、控制叙述节奏、预叙故事情节等叙事功能,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创作小说的一种自觉。“诗笔”往往以整个文体或截取文体中某部分内容的形式融入,少数作品以诗的笔法注重意境的渲染。“诗笔”的广泛运用,使古朴、素雅的古体小说增添了文人化气息。至唐,“诗笔”与小说结合,形成“诗化小说”;至宋代,“诗笔”逐步开始滥用,发展至明,产生了为人诟病的“诗文小说”。“诗笔”对宋元明清小说的发展影响深远。

[关键词]汉魏六朝小说;诗笔;体式

“笔”本与“文”相对,《文心雕龙·总术》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1]469《文心雕龙札记》释曰:“六朝人分文笔,大概有二途:其一以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其一以有文采者为文,无文采者为笔。谓宜兼二说而用之。”[2]刘勰从语言、声韵两个方面对“文”和“笔”进行区分,有韵、有文采者为文,无韵、无文采者为笔。这一观点影响深远。后借“诗”“笔”,将“文笔”与“诗笔”对举。“文笔”指关涉国家政事的文书。《南史·谢朓传》载:“明帝辅政,以为骠骑咨议,领记事,掌霸府文笔。”[3]1071“诗笔”则指无关乎政事的诗和文章。齐武帝《敕晋安王子懋》(永明十一年):“汝可好以阶级在意,勿得人求,或超五三阶级。及文章诗笔,乃是佳事。”[4]《南史·侯安都传》载:“招聚文武士,骑驭驰骋,或命以诗笔,第其高下,以差次赏赐之。”[3]1612至唐,“诗笔”所指范围缩小,只有用诗及其笔法才能称为“诗笔”。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云:“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5]此后,唐人对“诗笔”之看法被承袭,几成定论。王安石《赠老宁僧首》谓:“闲中用意归诗笔,静外安身比太山。”[6]元好问《示崔雷诗社诸人》云:“江山自许供诗笔,糜粥犹能到酒杯。”[7]秋瑾《题〈潇湘馆集〉》诗之二释解:“千寻翠色供诗笔,一派湖山作画图。”[8]可见,“诗笔”不仅包括诗歌,还涵盖辞赋、骈文,即凡与诗相关者,如小说中的诗作(包括辞赋)、诗语(韵语)、诗法、诗情、诗境等。

汉魏六朝小说不仅以大量诗歌入小说,且以诗歌笔法作为描写人物的手段,与情节有机融合。由《博物志》《搜神记》《搜神后记》等唐前单行本小说和《古小说钩沉》《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等小说集、小说书目辑录、刊载之小说统计,汉魏六朝小说约融入诗歌70首,30处融入骈文,40处融入辞赋。汉魏六朝小说对“诗笔”的广泛运用,使古朴、素雅的古体小说增添了文人化气息。

一、汉魏六朝小说“诗笔”特点

汉魏六朝小说“诗笔”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居于当时文化思想领域重要地位的《诗经》,再现文人追求的幻灭与沉沦、心灵的觉醒与痛苦的古诗十九首以及颇负盛名的诗、辞赋大家之作,在汉魏六朝小说中都有体现。汉魏六朝小说“诗笔”的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引《诗经》《逸诗》、古诗十九首、当时名人之诗。到了汉代,儒学逐渐占据统治地位,《诗经》被奉为经典,渗入并影响着当时的政治、社会、文化思想等领域。此时期的小说也喜直接引《诗经》中的诗句。如《神异经·南荒经》引用了《诗经·大雅·云汉》“旱魃为虐”,《搜神记》“燕巢生鹰”引《诗经·召南· 鹊巢》“惟鹊有巢,惟鸠居之”,“蜮”引《诗经·小雅·何人斯》“为鬼,为蜮”,“蜾蠃”条引《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果羸负之”,《幽明录》“江妃二女”引《诗经·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等。引不见于《诗经》中的诗句,如《续齐谐记》引《逸诗》“羽觞随波留”,《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又引逸诗“羽觞随波留”;援引名人之诗句,《南方草木状》引司马相如《乐歌》“太尊蔗浆折朝酲”,《拾遗记》“虞舜”部分引方回《游南岳七言赞》诗“珠尘圆洁轻且明,有道服者得长生”;引古诗十九首中的诗句,如“王孝伯”行散吟咏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中“所遇燕故物,焉得不速老”的诗句。引《诗经》《逸诗》、古诗十九首等诗句,散体行文中夹杂韵语,使小说形式富于变化,具有和谐的韵律美。作品也因诗的融入,在朴实的叙事中抒发情感,别有一番意趣。

第二,引《楚辞》、辞赋大家之作。辞赋是汉魏六朝文学创作的主要形式,也是士人学习的重要内容。《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9]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辞赋家的作品,成为时人竞相模拟的典范。晋左思《咏史诗》云:“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10]刘勰《文心雕龙·辨骚》亦曰:“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1]35辞赋创作的繁荣,也波及、影响了小说。汉魏六朝小说中出现了众多辞赋就是明证。如《拾遗记》“前汉下”引《楚辞·离骚》“折芰荷以为衣”,《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引《楚辞·招魂》“目极千里伤春心”,《世说新语》“桓玄篡位”条引潘岳《秋兴赋叙》“余兼虎贲中郎将,寓直散骑之省”,《殷芸小说》“傅亮北征”条引潘安仁《怀旧赋》“前瞻太室,傍眺嵩”,《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引傅咸《燕赋》“四时代至,敬逆其始。彼应运于东方,乃设燕以迎至。[羽军]轻翼之歧歧,若将飞而未起。何夫人之功巧,式仪形之有似。御青书以赞时,著宜春之嘉祉”,“斗鸡”引张衡《南都赋》“春卵夏笋,秋韭冬菁”,“十二月八日”引张衡《东京赋》“卒岁大傩,驱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侲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等。受楚文化“信巫鬼,重淫祀”[11]的影响,《楚辞》引用了大量的神话传说,意象丰富,瑰丽神奇。引《楚辞》,拓展了作品思维、想象的空间,并将其作为一种意识、精神存在于审美结构中,显示出小说具有浪漫的文化底蕴。而辞赋的引入,使小说语言趋向铺张华丽,突显了其艺术的性质。

第三,引俗谚、谣谚。汉魏六朝小说中的谣谚以谣歌的形式预言人事祸福、国家的治乱兴衰。谢贵安界定“谶谣”时说:“谶遥是把谶的神秘性、预言性与谣的通俗流行性结合起来的一种具有预言性的神秘谣歌,是以通俗形式表达神秘内容并预言未来人事荣辱祸福、政治吉凶成败的一种符号,或假借预言铺陈的政治手段。”[12]谶谣的神秘性迎合了小说记异语怪的特点,因此在汉魏六朝小说中大量出现。《搜神记》“京师谣言”引流传于民间的歌谣“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影射汉献帝和朝廷百官被劫持的史实。《异苑》“长安谣”、“女水”、“小儿辇沙”、“卢龙将乱”、“扬州青”,《灵鬼志》“谣征四则”等,皆预言当时社会动荡,政权更迭。汉魏六朝小说中的谶谣基本上都带有政治色彩,在预言历史、人事的同时,以之为渲染神异倾向的手段,辅助叙事。

俗谚,是流行于民间,未经文人雕琢的闾巷俚俗之语。“是由许多社会经验法则、长辈智慧所累积出来的最精炼的文句。”[13]俗谚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的风貌和思想意识。本来源于民间里巷的小说,不可避免地会杂糅与其产生于同一土壤的俗谚。《殷芸小说》“荥阳板厄井”引俗谚“汉祖避时难,隐身厄井间。双鸠集其上,谁知下有人”,为汉高祖刘邦顺利逃脱项羽追杀增添了几许神异色彩。《荆楚岁时记》“十二月腊日”引“腊鼓鸣,春草生”的谚语,用朗朗上口的语言,形象地传达出时人对节令的经验、感受。《异苑》卷三“鼠王国”,引俗谚“鼠得死人目睛则为王”,反映了人们用迷信解释生活中不寻常之事的愚昧、荒谬。俗谚生动、简练、通俗,“老妪能解”。虽古之文人雅士斥为“鄙、俚、野、俗”,却蕴含着人们的思想、情感、知识和经验,是反映社会生活的画卷。

第四,所引诗的体式,以四言、五言古体诗为主,尤以五言居多。如《述异记》“朱休之”,狗自知大限将至,歌以陈情,“言我不能歌,听我歌梅花。今年故复可,奈汝明年何”[14]137,果被朱休之家人杀害。《灵鬼志》连用两首五言歌谣,预言庾文康镇守武昌必失利。“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飞鸟;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旒旐。”[14]54“庾公初上时,翩翩如飞鸦;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旒旐。”[14]54偶见七言体古诗,如《古今注》卷中音乐第三:“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餐。”[15]237在汉魏六朝诗史中,五言诗以压倒性的优势流行。*[日]松浦友久在《中国诗歌原理》中,从韵律、节奏、节拍等方面,比较五言、四言、七言诗之异同,指出了五言诗在汉魏六朝盛行的原因。见[日]松浦友久著,孙昌武、郑天刚译《中国诗歌原理》,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25-130页。近代诗人王闿运对汉魏六朝五言诗推崇备至,认为五言诗为诗中之最佳者:“作诗必先学五言,五言必读汉诗,而汉诗甚少,题目种类亦少,无可揣摩处,故必学魏晋也。诗法备于魏晋,宋齐但扩充之,陈隋则开新派矣。”[16]顺应诗歌发展趋势,汉魏六朝小说中出现了不少五言诗。

第五,所引辞赋的体式,以“楚辞体”为主。关于“楚辞”,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序》言:“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辞赋固当有韵,然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汉世校书,有《辞赋略》,其所列者甚当。”[17]清吴曾祺《文体刍言》辞赋类第十二亦曰:“辞为文体之名,犹之论也,盖语言之别称,惟论则质言之辞,则少文矣。故《左传》称子产有辞是也,而后之文体,亦由此而分。曾氏每以无韵者入之论著类,以有韵者入之辞赋类,即其义也。春秋以后,惟楚人最工此体,故谓之楚辞。”[18]在姚鼐等人看来,楚辞为辞赋之正宗。楚辞受南方文化影响,借由神话传说,用比喻、象征、托物起兴等手法,表达丰富、细腻的情感。其内容、表现手法不仅被汉魏六朝小说所汲取、吸收,文体体式也一并融入,如《西京杂记》“黄鹄歌”:“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19]《志怪》中庐山夫人之女婉与曹著相见后欣悦,抚琴而歌曰:“登庐山兮郁嵯峨,晞阳风兮拂紫霞。招若人兮濯灵波,欣良运兮畅云柯。弹鸣琴兮乐莫过,云龙会兮乐太和。”[14]47融入汉魏六朝小说中的楚辞体辞赋文本,多与故事内容相结合,是小说文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其他辞赋体式,如《西京杂记》“梁孝王忘忧馆时豪七赋”“文木赋”,纯为应景、娱乐之作,对故事的叙述没有太多意义。长篇累牍的辞赋反“喧宾夺主”,使小说的故事性大打折扣。

汉魏六朝小说已开始注重文辞的华美,有意借用诗、辞赋、骈文或其笔法。值得注意的是,诗、辞赋基本上是以整个文体或截取文体中某部分内容来融入汉魏六朝小说的。也有为数不多的作品以诗的笔法注重意境的渲染,如《搜神记》“桃花源记”“剡县赤城”“弦超”及《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丽娟”故事等。长于铺排、渲染的骈文,集中在《汉武故事》《汉武内传》《十洲记》《拾遗记》等这几部小说之中。

二、汉魏六朝小说“诗笔”成因

汉魏六朝小说家亦如唐小说家,不少为诗文大家。他们热衷于诗文的创作,以诗文展现才学,获得统治者的青睐,从而荣登显宦之位。加之当时清谈盛行,文士经常以诗赋逞才、炫学。受这些因素影响,“诗笔”有意无意间渗入小说作品之中。同时,“诗笔”的融入,从小说文体自身而言,也是小说叙述所需。以下将分而论之:

第一,汉魏六朝小说家大多能诗善文,他们在编纂小说时很自然地把“诗笔”融入其中。

汉魏六朝小说家不少为诗文大家,他们在诗赋、骈文的创作上才华横溢,技艺精湛。如《俗说》的作者沈约,《南史》称“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笔,约兼而有之”,可谓“诗”“笔”兼擅。钟嵘《诗品》将沈约诗作定为中品:“观休文众制,五言最优。……永明相王爱文,王元长等皆宗附之。约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故微,故约称独步。”[20]沈约因诗才名盛一时,且有不少依附者。又如《搜神后记》的作者陶渊明,他的诗作被誉为“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苏轼亦认为,陶渊明的诗作多为他人所不及,甚至超过了李白、杜甫:“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21]汉魏六朝时期,尤其是魏晋时期,小说家兼具诗文作家身份的逐渐增多*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小说家中具有诗文作家身份的逐渐增多,如曹丕、陶潜、刘义庆、沈约等著名作家,也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同时,如刘义庆既编有《幽明录》这样的志怪小说集,又编有《世说新语》这样的志人小说集,其用在小说编创上的精力想必不少,换言之,小说开始成为某些小说家最重要的文学活动了。”(参见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24页) 王国良《六朝志怪小说考论》列举了当时创作小说的文士:“属于一般文士,计有:张华、干宝、祖台之、曹毗、陶潜、戴祚、刘敬叔、袁王寿、东阳无疑、郭季产、刘质、祖冲之、刘之遴、吴均、顾野王、许善心、侯白、王邵等十八人;此外,撰《异林》的陆氏、撰《志怪》的孔氏、撰《灵鬼志》的荀氏、撰《志怪》的殖氏、撰《鬼神列传》的谢氏,也应归入一般文士之列。”(参见王国良《六朝志怪小说考论》,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进一步补充了刘义庆(《幽明录》《宣验记》)、王琰(《冥祥记》)、任防(《述异记》)、萧绎(《金楼子·志怪篇》)、颜之推(《冤魂志》)等五位姓名可考的文士。,使其在小说编纂、整理、辑录中,不经意间将“诗笔”融入小说行文之中,使小说渲染了诗的意味、情调。

第二,擅长“诗笔”是步入仕途、改变出身的重要途径,经过长期训练的士子,在小说颇盛的汉魏六朝时期,以“诗笔”入小说展现自己的才华。

魏晋时期,门阀等级森严。对想步入仕途,尤其是出身寒门的士子来说,是否具有“诗笔”之才华是跻身显宦的敲门砖。据《梁书·文学传》记载,《续齐谐记》的作者吴均家世寒贱,好学有俊才。“沈约尝见均文,颇为称赏。天监初,柳恽为吴兴太守,召朴主簿,日引与赋诗。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效之,谓为‘吴均体’。建安王伟为扬州,引兼记室,掌文翰。”[22]吴均因才思敏捷得柳恽赏识,经常与之吟诗唱和。并因擅长为文,得到了沈约的赞誉。他所善之文,主要是骈文。他以骈体写作的文章,众人争相仿效、学习。尤其是以骈文写成的书信,如《与施从事书》《与朱元思书》《与顾章书》等,将写景抒情融为一炉,文笔清丽,韵味隽永,为千古名作。《南史》本传记载,吴均的才华,为他赢得了令名,得到了当权者的赏识。好友柳恽“荐之临川靖惠王,王称之于武帝,即日召入赋诗,悦焉。待诏着作,累迁奉朝请”[3]1780-1781。吴均因善赋诗,赢得了名士柳恽、晋惠王的青睐,后被举荐给武帝,面圣赋诗称旨,龙颜大悦,由贫寒之士累迁至奉朝请的重要官职。因而,在小说颇盛,谈神论鬼为一代风尚的六朝,不少文士加入了小说编纂的队伍。就连当时的帝王宗室刘义庆不仅编写了志怪小说集《幽明录》,还组织门客编纂了志人小说《世说新语》。写小说为自己赢得美名,最典型的莫过于裴启的《语林》:“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23]梁武帝也曾敕命殷芸撰《小说》。这些都说明小说在当时的繁盛。小说的盛行,使其成为展现个人才华的重要媒介和途径。小说家在小说编纂中,不忘以“诗笔”挥洒才情,希望能被世人所知。

第三,“诗笔”融入汉魏六朝小说,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在小说叙述中承担着重要的叙述功能。

“诗笔”被移置、运用于小说的历史非常悠久,写作技法相当纯熟。“诗笔”渗透、融入汉魏六朝小说,不仅使其辞采华美、声韵宛转、悠扬,对小说故事叙述也有重要意义。

汉魏六朝小说虽处于中国小说发展萌芽阶段,却常以“诗笔”为统领小说的“纲目”,精心设计情节,吸引听众,使故事人物形象鲜活、生动。作品故事情节的进展由“诗笔”所预设,结局在情理、意料之中。如《搜神记》“长水县”是一则,作品开篇用谣谶为即将展开的故事铺垫:“始皇时,童谣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24]作品引用秦代童谣作为陆陷的预兆,后长水县陷果没为湖,如童谣所预言。

“诗笔”可营构抒情性场面、控制叙述节奏,如《搜神后记》“剡县赤城”: “上有水流下,广狭如匹布。剡人谓之瀑布。羊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香。”[25]这段文字如诗如画,展现了仙境的静谧、祥和。可对接受者而言,他们急切于知道刘晨阮肇进入异境后的结果。为达到扣人心弦、吸引接受者往下追索的艺术效果,叙述者故意以“诗笔”将故事情节主线转换到场景的描写,切断波澜起伏的水流,导入缓缓流淌的溪涧,造成文势的曲折,撩拨接受者的好奇心。激烈、紧张的情节与轻松、平静的事件穿插进行,形成张弛相间的艺术节奏。

小说中的“诗笔”还可以奠定整篇小说叙述的基调。如《燕丹子》“易水送别”场景中,众人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15]43的诗句,将壮士临行前慷慨赴义的豪迈、洒脱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既将作品情感推向高潮,也预示着此次行动必将失败,奠定了故事悲情的基调。抒情浓郁的“诗笔”配合汉魏六朝小说叙事言情的需要,摹写作者喜怒哀乐、忧伤悲愁等情感,为叙事注入了抒情的色调,为主题渲染强烈的情感气氛。

除此之外,汉魏六朝小说不少记载了文人雅士的言谈及其相关活动,如《世说新语》《笑林》《语林》等。文人雅士聚集喜吟诵诗赋,尤其在清谈中,“诗笔”更是逞才、炫彩的手段,“诗笔”自然成为小说的重要内容。小说家兼文士的特殊身份,使融入汉魏六朝小说中的诗、辞赋、骈文的数量虽不及唐小说,却也相当可观。且作品中的不少诗、辞赋、骈文是小说家刻意营构为之的,可看出作者对辑录的作品进行了加工、润色,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创作小说的一种自觉。《汉武帝内传》语言华丽铺陈,大量运用排偶手法,具有汉赋的语言特点,极尽渲染夸张之能事。前人称其“文采绚烂,辞章家承用不废”。《十洲记》《神异经》“词华缛丽,格近齐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批评《拾遗记》歌词浮艳:“《拾遗记》称王嘉子年,萧绮传录,盖即绮撰而托之王嘉。中所记无一事实者,皇娥等歌浮艳浅薄,然词人往往用之,以境界相近故。”[26]胡应麟对《拾遗记》绚丽的文辞虽表示反对,却也指出了作者刻意于结撰语辞的事实。

三、汉魏六朝小说“诗笔”之影响

汉魏六朝时期的小说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创作,“小说家”只对所搜集的材料进行编撰和整理。*汉魏六朝的小说观是信史的实录观,认为小说应忠实于历史与社会事实。小说编撰者抱着还原事件真实面貌的理念,对小说作品进行收集、整理、结集。形成于汉魏六朝的所谓“小说”,实际上是小说家将流传于民间里巷的小家之言编撰而成的“小说书”。这些书是一种最广义的“集体创作”。编采者最大的作用,只在于结集及润色,客观呈现事件的真实面貌。见关诗珮《唐“始有意为小说”——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看现代小说(fiction)观念》,《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4期,第5页。因此,小说使用“诗笔”,尚处于自发而不自觉状态,主要表现为直接或间接引用诗、辞赋。但“诗笔”融入对提升小说艺术审美特质及文体的意义,逐渐被后来的小说家所认识。这种结撰小说的体例方式,也被此后的小说相继沿袭,“从六朝以来,小说里穿插诗歌,已成为常见的艺术手段,如《杜兰香传》和《紫玉歌》等”[27],使中国小说形成“诗”“文”相结合的传统,影响深远。

唐代为“诗之国度”,唐小说承继、发展了汉魏六朝小说“诗笔”的技巧和笔法。受酷爱吟诵诗歌风气熏染,唐小说家以“诗”的才情观照小说。作品不仅仅征引大量的诗、辞赋,韵散相间的骈文也较为常见,使用“诗笔”的形式更灵活、多样。洪迈《容斋随笔·唐诗人有名不显者》曰:“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28]明杨慎《升庵集·唐人传奇小诗》亦言曰:“诗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神仙幽怪以传于后,而其诗大有绝妙今古、一字千金者。”*转引自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03页。唐小说家甚至有意将“诗笔”与小说水乳交融,将作品“诗意化”而形成“诗化小说”*周作人在《〈晚间的来客〉译记》一文中指出,在现代文学里有一种小说不仅可以叙事,还可以抒情。这种小说的文学特质重在传达情感,即使是纯自然派的描写,也仍然是“通过了著者的性情的自然”。这种小说就是形式特别的“抒情诗的小说”。见周作人《〈晚间的来客〉译记》,出自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14),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页。。沈亚之的一系列小说,《湘中怨解》《秦梦记》《感异记》等不追求故事结构的严密和情节的完整,而是一种诗意美。“包括《秦梦记》在内,沈亚之所作的《异梦录》、《湘中怨解》、《感异记》等四篇都是‘情语’之作,其共同的特点是具有浓郁的诗意,可视为抒情小说、诗化小说。”[29]情节的淡化,使小说的重心由对事件的叙述、人物的刻画转换到情感的呈现。如《湘中怨解》叙述人神之间一段凄美的爱情,但很难清晰地梳理出完整的故事。依稀的情节被接踵而至的细节冲淡,湮没于作家营造的情感氛围之中。神女异于常人的身世,凄苦的遭遇,多愁善感的个性,对爱情的执著和无奈,都以“我”对她的深切思念和浓浓情爱贯串起来,含蓄蕴藉,荡气回肠。“李贺许其工为情语,有窈窕之思。”[30]

“诗笔”与唐小说恰如其分的结合,或以华美词藻写新奇情节,或通过迷离徜徉的情节传达情感,逐步拉开小说与史传的距离,使小说成为真正的文学创作。但发展至明代,小说家完全忽略叙事性文学的艺术特质,刻意追求“诗笔”。将对作品毫无意义的诗赋大量羼入小说,过分堆砌词藻,导致作品华而不实。“诗笔”的滥用,以致形成被人诟病的“诗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诗文小说”是唐代“诗化小说”的极端化。“诗文小说”由孙楷第先生最先提出:

凡此等文字皆演以文言,多屏入诗词。其甚者连篇累犊,触目皆是,几若以诗为骨干,而第以散文联络之者。而诗既但鄙,文亦浅拙,间多秽语,宜为下士之所览观。……余尝考此等格范,盖由瞿佑、李昌棋启之。唐人传奇,如《东阳夜怪录》等固全篇以诗敷衍,然侈陈灵异,意在徘谐,牛马案驼其为诗亦各自相切合;则用意固仍以故事为主。及佑为《剪灯新话》,乃于正文之外赘附诗词,其多者至三十首,按之实际,可有可无,似为自炫。昌棋效之,作《余话》,著诗之多,不亚宗吉。而识者讥之,以为诗皆至拙,还逊于集中所载,则亦徒为蛇足而已。自此而后,转相仿效,乃有以诗与文拼合之文言小说。乃至下士俗儒,稍知韵语,偶涉文字,便思把笔;蝴窍蝇声,堆积未已,又成为不文不白之“诗文小说”(因以诗文拼成,今姑名之为诗文小说)。[31]

《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等作者为炫才,在小说中杂乱羼入诗词,连篇累牍,令人不忍卒读。汉魏六朝是“诗笔”入小说的滥觞,唐代则源其流而扬其波。 “诗笔”成功使用所带来的审美效应,影响了后人的小说观及创作。宋代的不少小说选本,选录唐小说就侧重于其中之“诗笔”。更有甚者,编撰者在入选的作品中强行加入不知所以的诗歌,如《云斋广录》《丽情集》。这都说明“诗笔”对宋人小说创作及其艺术价值评判的影响。

到了明代,部分小说家盲目崇拜“诗笔”,导致“诗笔”的滥用,与“诗笔”服务于小说的宗旨背道而驰,如《钟情丽集》《怀春雅集》《龙会兰池录》等。《剪灯新话》后产生了一系列的中篇传奇小说,也是诗词连缀成篇,累赘不堪,读之更是令人生厌。典型的莫过于根据唐人小说《甘泽谣·素娥》改写成的辞赋体诗文小说。明代的小说选本,也有此特点。明代的小说选本,很多辑录自唐宋元明人的作品。编撰者对入选的作品妄自删改,胡乱增添一些拙劣,甚至与故事、人物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词,使原作的价值大打折扣。“诗文小说”本末倒置,把“诗笔”作为小说主体,预示着背离叙事文学特质的小说,将走向衰落。这是后人片面注重词章而不遵循小说文体特点的必然结果。

四、结语

汉魏六朝小说之“诗笔”,主要表现为直接或间接引用诗、辞赋。大部分诗、赋作为描写人物的手段,与情节有机融合,有着奠定叙述基调、控制叙述节奏、预叙故事情节等重要功能。汉魏六朝小说对“诗笔”的大胆尝试,开启了小说韵散交错的语言结构形式,成为唐传奇以诗表情的滥觞。同时,“诗笔”的融入,使汉魏六朝小说的篇幅明显变长,意蕴更加深广,是其逐渐脱离“残丛小语,粗陈梗概”之雏形的重要原因。至唐,诗歌大为盛行,吟诗、赋诗成为一代风尚。受此风熏染,小说家以“诗”的才情观照小说,小说使用“诗笔”的形式,手段更加灵活、多样。作品不仅征引大量的诗、辞赋,韵散相间的骈文也较为常见。且作者注重作品“诗意”的营构,运“诗笔”以作小说,“诗笔”成为小说的主体,从而形成“诗化小说”,如沈亚之创作的一系列小说等。“诗笔”被广泛运用于创作,成为唐代小说的一大特色而使它们独具魅力,并对此后宋元明清小说的发展,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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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3-0164-07

[作者简介]何亮(1980-),女,湖南沅江人,副教授,博士,从事汉唐小说研究。

[基金项目]2014年重庆市社科规划项目“公牍文与唐小说相互关系研究”(2014PY38);2014年重庆市教育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汉魏六朝小说文体研究”(14SKE16)

[收稿日期]201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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