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论暴力与资本主义
2016-03-01韩振江
韩振江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3)
齐泽克论暴力与资本主义
韩振江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3)
[摘要]进入21世纪以来,资本主义世界暴力事件频发,引发了哲学家齐泽克的理论思考。在齐泽克看来,当暴力事件发生时,人们单纯进行人道主义谴责并不能解决问题,探究暴力发生的原因必须冷静地寻找其背后的体制性和结构性原因。他把暴力分成主观暴力、客观暴力和语言暴力,这三种类型的暴力都与当代资本主义的体制和意识形态有着根本的联系。主观暴力是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压迫下的非理性反抗,其根源是资本主义的系统化的制度性暴力,即客观暴力。诸多物理-身体暴力都来自语言的暴力本性,语言暴力即资本主义的文化暴力,它是一种元暴力,成为了物理暴力、主观暴力和客观暴力的基础。齐泽克为暴力世界开出的药方是工人阶级的革命暴力,这种以暴制暴的思想和策略并不能解决当代世界的暴力冲突问题,出路还需我们深入思考。
[关键词]齐泽克;主观暴力;客观暴力;语言暴力;资本主义
2005年巴黎郊区青年骚乱、2011年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2015年《查理周刊》事件等恐怖主义、原教旨主义、移民与原住民的冲突等暴力事件层出不穷,不断刷新人们的承受力。身处这个“暴力”新世纪,许多哲学家在密切关注各种暴力事件的同时积极地思考暴力的根源,左翼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1949— )就是其中最杰出者。他在《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Violence: Six Sideways Reflections)中探讨了当今资本主义世界发生的三种暴力:主观暴力、客观暴力和语言暴力。他认为,主观暴力是由社会组织、邪恶个体、纪律化的压迫性国家机器、狂热群众所显示的暴力。“主观暴力(subjective violence)被我们体验为一种将非暴力的零层面(zero level)当作其对立面的纯粹暴力(主观暴力被视为纯粹暴力)。主观暴力被视为对事物‘正常’和平状态的扰乱。”[1]2客观暴力(objective violence)即与主观暴力相对的维护政治经济秩序的权力所带来的暴力,齐泽克又称之为不可见的系统暴力、社会的结构性暴力。语言暴力(the violence of language)即语言及语言形式所体现的符号暴力。齐泽克深刻地指出,三种类型的暴力均与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体制和意识形态有着根本性的联系。
一、主观暴力是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压迫下的非理性反抗
2005年10月27日至11月17日,法国巴黎等城市发生了移民青年大骚乱,数百人走上街头,焚烧汽车、商店,与警察发生冲突,历经20多天方才平息。
骚乱平息后,法国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改善移民区生活福利的政策,包括增加教育投入、改善就学条件等。左翼自由派认为,郊区青年移民骚乱是因为政府忽略了移民融合的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青年失去了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希望,暴力成为他们发泄不满的唯一方式。以勒庞(Jean-Marie Le Pen)为代表的右翼自由派则认为,这是伊斯兰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的冲突,新移民滥用了白人的自由,政府应该捍卫法国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坚决打击暴力行为。对这两种看法,齐泽克表示他们都没有看到其中暴力的本质问题。他认为,法国1968年的“五月风暴”是有组织的、有积极的乌托邦视野的政治运动,而2005年的郊区骚乱则是没有乌托邦理想的无政治要求的暴力骚乱。
齐泽克指出,在后意识形态社会中,巴黎市郊的骚乱青年没有提出任何特定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的要求,但是他们发泄着不被法国主流社会承认的无法表达的愤慨。这些移民青年拥有法国人的身份,可是他们并不被白人组成的法国社会承认为真正的“法国人”。换言之,他们是一群生活在法国人中的“外国人”。因此,当内政部长萨科齐称他们为“社会渣滓”的时候,他们就以暴力的形式表达了不被认同的愤怒。这种暴力是一种零层面的暴力示威,是不提任何政治要求的暴力示威,这就是主观暴力。
齐泽克认为,这些暴力青年既不属于过去左翼的无产阶级,也不属于伊斯兰的原教旨主义者,他们是一群被排挤出主流社会秩序的边缘人。从社会经济状况看,骚乱青年虽然身处贫困地区,但还未到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无产者地步。同样,从反对的对象来看,无产阶级造反的对象是资产阶级及其资本主义制度,而这些青年暴力反抗的东西不明确,甚至漫无目的。正如齐泽克所指出的,他们打砸和焚烧的车辆、房屋、学校不是富人拥有的东西,而是他们自己居住的贫民区的。他们也不是因为宗教原因而卷入“文明的冲突”,他们不是伊斯兰教的原教旨主义者或者恐怖分子。在骚乱初期,他们甚至焚烧了一间清真寺,引发了伊斯兰宗教团体对他们的强烈谴责。巴黎市郊骚乱不是一个政治事件,参与者没有政治目的、经济要求和文化诉求,他们要求的是身份认同。
那么,他们的暴力行为的目的是什么呢?暴力骚乱事件本身就是一个信息,而不是传递信息的手段。换句话说,骚乱背后没有什么意义,也不是什么“象征”。它是拉康所谓的“失常行动”,即无意识的发泄冲动的行为。那些企图从暴力背后去寻找意义的知识分子和政治家,他们忽略了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说的“媒介本身就是信息的内容”。齐泽克认为,这种传递方式也是结构主义者雅各布森(Roman Jacobson)的“寒暄”(plastic communion)的功能,即测试沟通渠道是否正常的方式之一。因此,在齐泽克看来,郊区大规模的骚乱本身不是为了解决人们的不公正的问题,他们也没有自己组织起来和提出要求,而实际上是把自身作为一个问题提了出来。“他们的目的是制造出一个问题,以传递他们是一个不能再被忽视的问题这一讯息。这就是暴力是必要的原因。假如他们只是组织了一个非暴力示威,他们就只会成为报纸尾版上的一则小新闻……”[1]70
换言之,正如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所谓“事件”是指非在的存在者努力让自己存在的方式一样,巴黎郊区的暴力也是让那些被排挤在社会空间之外的人,即被忽略不计的非裔移民青年变得存在的方式。因此,齐泽克认为,骚乱青年不是认为法国的文化、文明干扰和威胁了他们的种族及宗教身份,而是他们想融入法国社会文化秩序而不得,陷入失望和愤怒。换言之,他们没有提出自己特殊宗教身份的特殊要求,反而是要求给予在法律上已经是法国人的他们以法国人的真正符号性身份。齐泽克指出:“骚乱其实是争取自身的可见度(visibility)的直接努力。身为法国公民及法国的一部分,一个认为自己被排除于法国政治及社会空间之外的社会群体,企图让该国公众亲眼目睹自己的存在。他们的行动为他们发声:不管你们喜欢与否、不管你们如何假装无视我们的存在,我们就在这里。”[1]69同时,在这一后资本主义和后意识形态的世界中,巴迪欧认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是“无世界性”的空间,即齐泽克所说的没有统一意义的社会空间。全球资本主义就是使得意义分化和消失的意识形态丛集。它一方面在经济上全球化,另一方面在文化上与各种文化结合,而本身是没有所谓的资本主义文化的。因此,在这种无意义的世界中,抗争的唯一方式就是无意义的主观暴力。
我们看到,齐泽克所论的主观暴力在当代资本主义世界越来越频繁发生。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爆发以来,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英国大学生和工人示威游行、意大利失业工人游行等,都说明在资本主义政治和经济制度日益成为维护富人利益的统治工具时,人们在明显感受到压迫和剥夺的同时,也会无意识地走上街头,以暴力来回击社会。但这种失业工人、学生、白领的主观暴力仅仅是发泄自己的愤怒而已,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也不是过去的无产阶级,更没有组织和明确的政治经济目的。从结果来讲,主观暴力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的政治和经济秩序,仅是被压迫者的无意识发泄和抵抗。
二、客观暴力是资本主义的制度性暴力
2014年7月至2015年5月,美国连续发生了多起白人警察在执法中暴力导致黑人非正常死亡的事件。2014年,白人警察潘塔莱奥用胳膊“锁喉”勒死了黑人加纳,白人警察威尔逊连开12枪直接击毙黑人青年布朗,白人警察洛曼开枪打死了手持假枪游戏的12岁黑人男孩莱斯。2015年4月4日,在北查尔斯顿市,白人警察斯莱格向黑人斯科特背后连开8枪将其击毙。同月12日,在巴尔的摩市,黑人青年格雷逃避警察追赶时脊柱受伤,被捕后死亡。
暴力事件死亡的黑人不是罪犯,也不是嫌疑人,而是随机的有“犯错”嫌疑的人。就像美国电影《少数派报告》(The Minority Report)中一样,这些警察是执法于嫌疑犯犯罪之前,所以果断地开枪杀戮。我们认为,事件透露出的是黑人普遍无人权的处境、警察直接的暴力和美国法制的腐败。警察一方面自己判断这些普通的黑人犯罪成立,另一方面自己“果断”执法,而没有经过任何法律程序。特别可怕的是标榜自己公正、公平的美国司法系统,在大陪审团的监督下,居然宣布这些杀人者无罪。那么,这些警察的个人暴力行为来自哪里呢?齐泽克认为,警察暴力就是一种立法暴力和执法暴力的融合,换言之,这种暴力来自资本主义法律制度的暴力本性和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即客观暴力。
齐泽克指出,客观暴力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物理暴力,即剥夺和镇压;另一种是无形暴力,即威慑和精神压迫。例如,在电影《烈日灼人》(Burnt By the Sun)中,克格勃米迪亚不仅带着处决红军上校科托夫的国家权力-物理暴力,而且还带着随他权力身份而来的精神虐待的暴力和话语暴力等,正是无形的暴力让整个电影带有一种紧张和压抑的氛围。齐泽克说,无形的暴力也可称之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话语暴力。可以说,任何等级社会的制度权力都会造成不同程度的系统暴力。客观暴力是维护阶级统治和剥削关系的必然手段。但是,当今世界的暴力事件更多的是来自发达资本主义的客观暴力。“客观暴力的观念需要被彻底历史化:在资本主义中,客观暴力采取了一种新形态。……正是资本的自我驱动的形而上的舞蹈在操纵着整个表演,它是导致真实生活发展和灾难发生的关键所在。这里存在着内在于资本主义的基础性系统暴力,这种暴力比任何直接的、前资本主义的社会意识形态暴力更诡异(uncanny):我们不能再将这种暴力归咎于任何具体个人和他们的‘邪恶’意图,它是一种纯粹‘客观的’、系统的、匿名的暴力。”[1]12-13
资本主义社会的客观暴力就在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因此,齐泽克认为马克思描述了资本的本性,即不顾外在社会环境,不顾工人生死,也不顾资源枯竭等生态危机,资本不断获取利润的自我繁殖是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这种资本的本性在美国期货交易、金融次贷危机中暴露无遗。我们清楚地看到,经典资本主义的客观暴力存在于资本主义制度之中,存在于资产阶级利用政权而对工人阶级施加的剥削和压迫之中,同时也引发了工人阶级和被压迫者的暴力反抗。
但是,齐泽克指出,当代资本主义系统暴力产生了新的形式:慈善资本主义或者反资本主义的资本主义。在全球化的今天,聚集在瑞士达沃斯(Davos)的全球政治和经济精英们认为,他们是新型的资本家。他们一方面代表了资本高速繁殖、全球一体化经济体制下的资本主义经济力量,另一方面还作为代表,为全球寻找抵抗和谴责这种资本主义疯狂掠夺的社会主义方案。对这批既是全球资本主义代表又是反资本主义代表的人,齐泽克称之为“自由派共产主义者”(其实是他们的自称),这些人包括比尔·盖茨(Bill Gates)、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以及谷歌、英特尔、IBM、eBay的首席执行官等等。他们自己在批判资本主义所产生的罪恶,并且更重要的是他们通过大量的资金投入来改善这种资本带来的灾难。他们一只手把资本的本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建立庞大的世界性金融帝国,另一只手又把财富捐出去,建立慈善基金,扶危救困。“根据自由派共产主义者的伦理学,对利润的残忍追逐可以用慈善来抵消。慈善成为隐藏经济剥削的人道主义面具。”[1]20
为什么慈善在今天如此大规模、普遍化呢?慈善与全球化资本主义有什么关系呢?齐泽克认为,“今天的资本主义无法独力再生产自己。它需要非牟利的、经济之外的(extra-economic)慈善来维持社会再生产的循环。”[1]21在自由竞争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家要获取高额利润,必须通过科技手段和管理手段提高生产效率,同时保持工人较低生活水平和较低工资。那时候,慈善作为社会好人的心灵鸡汤,填补了资本家的良心空虚。随着资本主义逐渐实现全球垄断,跨国公司和世界金融市场使得资本的增值呈现全球化倾向,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转化为发达资本主义与第三世界血汗工厂无产者的矛盾。同时,随着全球化的到来,正是因为跨国公司,才有了新派的做法,使得资本更为集中和垄断,本国的无产者的生活水平和工资已经无法保证巨额利润的实现。换言之,资本的巨额利润的获得必须使得资产阶级的垄断与工人阶级的生活水平的比例保持在一个合理的区间,或者保持动态的平衡。
如果1%的资本家占有了99%的财富,那么资本的生产也就陷入了停顿状态,工人失去了生产的能力,导致经济危机的出现。此时,资本家的做法就是一只手通过垄断来大量获得财富,另一只手再通过慈善来返还给贫困的工人。这种慈善做法达到了两个目的:其一,资本家把积累的财富还给了社会,从资本原始积累的爱欲转移为获得社会赞誉的荣耀,从掠夺者变成了拯救者,资本家的生命获得了意义;其二,通过资本主义经济之外的慈善运行保证资本主义再生产,例如“金融巨鳄”乔治·索罗斯,通过金融投机搞垮了泰国的金融体系、导致东南亚经济危机,通过亿万美元进入香港股市搞乱了香港经济,但是他捐出了一半左右的财产(80亿美元以上)用于包括中国及亚洲其他地区在内的各地慈善事业,乃至中国有些媒体称“索罗斯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因此,齐泽克说:“这一点将索罗斯和盖茨这类人物升格为资本主义过程的内在自我否定:他们的慈善工作——他们对社会福祉的大量捐献——并非单纯的个人习性。不论是出于真心或虚伪,它是资本主义运作的逻辑终点,是严格地源于经济立场的,因为它延迟了资本主义系统的危机。”[1]21
换句话说,在当今时代,慈善是内在于资本主义再生产的,而不单纯是资本家的心灵鸡汤。因此,齐泽克认为,比尔·盖茨等大资本家所声称的自己可以反抗资本主义、代替共产主义的解决方案之类,是不可信的。今天各种恐怖主义暴力的真正原因正是这些所谓的“共产主义好人”。也就是说,主观暴力的罪恶之源不是那些走向街头抗争的黑人、青少年、移民、工人和失业者,而是这些一边以新派垄断方式积累巨额财富、蹂躏和污染世界,一边通过慈善洗脱污名、住在戒备森严的社区、吃着有机食物到野生动物保护区度假的新资本家们。所以齐泽克指出,这些满怀爱心、向暴力宣战的新派资本家与在愤怒中爆发的恐怖暴力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当他们打击主观暴力的时候,自由派共产主义者恰恰是制造出主观暴力爆发条件的结构性暴力的执行者(agents)。将数以百万计的钞票捐给艾滋病组织或宽容教育(tolerance education)的同一个慈善家,通过金融投机毁了无数人的生活,并因此制造了他们本来致力打击的不宽容(intolerance)。”[1]33齐泽克最后说,在今天,自由派共产主义者是所有进步斗争的敌人,因为他们代表了资本主义系统的客观暴力,这种暴力导致了作为反抗的主观暴力的发生,因此,单纯谴责主观暴力而忽略其来源客观暴力,是不全面的。
当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断地爆发恐怖袭击的暴力、警察执法暴力、黑人青年或新移民的骚乱暴力等事件。我们认为,这些暴力均属于主观暴力的范畴,即某些社会组织、愤怒个体、狂热群众等的暴力行为。主观暴力是显而易见的,很容易被人们所认识和谴责,然而主观暴力的根源却是资本主义的系统化的制度暴力,即客观暴力。客观暴力是旨在维护统治和剥削关系的、来自权力统治的有形和无形的系统暴力。主观暴力是无意义的爆发,是干扰社会统治秩序的;而客观暴力则类似于立法暴力,是维护社会统治秩序的。客观暴力是主观暴力爆发的根本原因。正如齐泽克在评论欧洲移民危机时所说的,不要只谈移民问题,而要追问是谁制造了移民问题。我们认为,在全球化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制度日益变成富人垄断经营的大背景下,欧美发达国家的边缘人群日益增加,劳动者演化为新的无产者,不义战争促发了移民和难民危机,这些因素才是导致欧美世界暴力频发的根本原因。
三、语言暴力是资本主义的文化暴力
2015年1月7日,几名蒙面枪手进入《查理周刊》的巴黎总部,很快击毙了12人,其中包括刊物10名工作人员,以及保护刊物的2名警察。这就是著名的《查理周刊》被袭击事件,袭击者自称:来自恐怖组织,是为了给先知穆罕默德报仇。事件发生后,在巴黎的共和国广场聚集了3万5千人,手持笔和杂志,举着“我是查理”的口号哀悼死难者。1月11日,法国政府组织了巴黎的百万人游行,法国、德国、英国、以色列等四十多个国家的政府首脑参加游行,高举“我们是查理”的口号,反对恐怖主义暴力。1月12日,《查理周刊》出版“幸存者专刊”,封面再次刊登讽刺先知穆罕默德的漫画:先知嘴角向下,手中举着口号“我是查理”。新一期《查理周刊》激起了伊斯兰世界的愤怒。1月17日和18日,巴基斯坦、土耳其等多个穆斯林国家爆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人们焚烧法国国旗,殴打法国使馆人员和记者,高呼:“我们都是穆罕默德!”
这种由语言冲突引发的暴力事件,看似双方都有一些道理,都在捍卫自己神圣的东西。西方人认为,启蒙以来最足珍贵的传统就是自由,包括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创作自由等,尤其法国人更是不惜以生命来捍卫这种自由。《查理周刊》事件似乎再次证明了他们的自由传统仍然延续。但就阿拉伯人而言,伊斯兰宗教及其先知穆罕默德是最神圣的信仰,不允许白人一再地恶意侮辱和亵渎,因此面对这种恶意的语言暴力行为,只有采取暴力制止。由此看来,双方似乎都有充足的理由,这不就是“地球村”时代的文明冲突论吗?我们认为,这种看法似是而非。在全球化的今天,的确,不同文明之间不但进行着相互交流,而且也有不少冲突。但是,《查理周刊》事件绝对不是两个文明之间的“交流”,因为从中只能看到法国白人自由传统对伊斯兰宗教的不断的语言挑衅和语言施暴,这是西方以自由为幌子的霸权文化权力对他者心中最神圣信仰和情感的肆意侮辱和亵渎。因此,根据齐泽克的理论来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文明冲突,而是一种任意张扬的语言暴力。
齐泽克认为,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文明之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接近,彼此成为了“邻人”。就像丹麦报纸和法国杂志上发表的漫画,居然在遥远的阿拉伯国家引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反过来马上引发了法国的暴力事件。在信息全球化的今天,更多的交流带来了更多的矛盾。齐泽克认为,彼此之间成为“邻人”更多意味着对他人的尊重,尊重就是与他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要过度入侵他们的私密领地。因此,齐泽克指出,“那些伊斯兰信众回应的并不是穆罕默德漫画。他们所回应的是被他们视为躲在漫画背后的那种态度:西方的复杂形象或影像。”[1]53西方的中心主义长期给伊斯兰国家造成了意识形态的幻象,比如西方代表着经济发达的帝国主义、无神论的唯物质主义、享乐和消费主义、性自由和无信仰的开放、挑起侵略的话语霸权等,这种意识形态幻象被一幅幅亵渎先知的漫画激活了。于是,伊斯兰国家的人们体现了一种被西方无端攻击的侮辱感、挫败感,它们随着这幅漫画扩散到丹麦、法国等欧洲国家乃至整个西方。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意识形态幻象的核心却是语言符号。
在西方很多学者看来,语言与暴力有着本质的区别。语言是人类相互交流和沟通的工具。这一语言观认为,语言是和解、和平与调解的媒介,与原始的暴力冲突相对立。换言之,语言是人类社会进化的象征,标志着人类远离暴力的程度。因此,让-玛丽·穆勒(Jean-Marie Muller)指出,“因为人是一种‘言说的动物’,而这意味着对暴力的放弃定义了人类特有的核心:‘实际上,构成人性和人类、构成那以信念和一种责任感为基础的道德之一致性和确当性的,正是……非暴力的原则和方法’,因此,暴力确实‘是人性的彻底反常’。”[1]54-55也就是说,人是采用语言来解决矛盾和纠纷的,而动物则依靠暴力,因此人的定义在于人的语言沟通。我们可以发现,在此语境下,西方人所谓的“自由”就是:我可以通过语言符号来任意侮辱或亵渎你神圣的东西,但你不能动手,你用暴力手段你就不是人而是动物,你就应该受到谴责。但是齐泽克往往反其道而行之,他指出,人类与动物一样具有暴力行为,但人比动物高明的地方在于还有一种超过动物的、动物所没有的暴力,即语言暴力。
好像只有人类才会运用语言去任意贬低、侮辱、亵渎对方,使得对方发怒、发疯,甚至产生暴力行为。“激将法”就是这样的。齐泽克也指出过,就像欧洲的“光头党”,他们在黑人或者犹太人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跳出来截住道路,左挡右堵,用语言辱骂和侮辱对方,不明真相者还以为双方在跳街舞。他们就是故意要用语言激怒对方、侮辱对方,挑起对方的反应,这样就有了实施暴力的理由。但齐泽克认为,语言暴力并不是行动或者肢体暴力的附加物,而是更为本质的元暴力。在精神分析学看来,语言对事物的命名就是对事物的一种暴力,符号化的过程就是对事物的玷污过程。“这种暴力在多重层面上运作。语言简化了被指涉之物、将它简化为单一特征。它肢解事物、摧毁它的有机统一、将它的局部和属性视作具有自主性。它将事物塞进一个最终外在于自身的意义场域之中。”[1]55
在齐泽克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符号交往并不平等,因为话语空间都是由一个“主人能指”缝合其他“漂浮能指”而构成的。在任何一个具体的真实存在的话语空间中,都以一个“主人能指”为核心,“主人能指”的话语暴力强加给其他“能指”。这种暴力是非理性的和霸权的,因此话语空间本身就不是完全平等的、对称的交互主体性空间。例如,在拉康的四种话语中,主人话语对于仆人、大学话语对于其对象、性变态对于歇斯底里等就处于支配性的位置。同样道理,关于自由与暴力的话题本身就是处于西方主流意识形态控制之下的,他们将暴力理解为自发的和野蛮的,而简单地与语言对立起来,这种观点本身就是自由主义意识形态。
在暴力的定义上,西方主流意识形态完全否定了对“好”暴力与“坏”暴力的区分,因为他们认为:对暴力,只要是用“好”与“坏”来区别,其标准就很容易变得越来越宽泛,而且每个人都有可能以这种观点来将自己的暴力行为合理化。[1]56而齐泽克认为,当斗争和攻击性为生命所必需时,可以通过区分“攻击”与“暴力”来解决问题,即出于“求生驱力”的攻击只叫“攻击”而不叫“暴力”,作为“死亡驱力”的攻击才叫“暴力”。他指出,“‘暴力’不是单纯的攻击,而是攻击的过剩。通过永远欲望更多,这种过剩的欲望扰乱事物的正常运作。我们的任务变成消灭这种过剩。”[1]56换言之,齐泽克认为,暴力的定义不是在善与恶的区分上,而是在欲望(desire)与需要(need)的区分上。在拉康的精神分析学中,需要是物质的、生理的、有限的匮乏,欲望则是在需要之上的过度的要求。例如,拉康曾举例说,幼儿要求母亲给他一杯水喝,母亲给了他水,但他还要。一杯水代表着生理性的需求,不断地“要”则是欲望,他要的是母亲的爱,而不是单纯的水。因此,齐泽克认为,欲望所要求的比需求多得多,欲望就是一种对过剩的追求,其本身就是过度的。
“换言之,正是语言自身推动我们的欲望跨越正当限制、把它转化为一种‘无限的欲望’、将它升级为永不可以满足的绝对斗争。”[1]58也正如法国宗教思想家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所说,欲望当中永远存在一种无限的感觉。开始,人们追求捍卫和保护自己的应有权利,但是很快,人们就会把保护自己的自由变成干扰和支配他人的“自由”了。真正的自由意味着克制自己的欲望,坚守自己的边界不被他人侵犯,同时也要限制自己不要侵略他人的边界。法国总统奥朗德声称《查理周刊》是在自己的国家里行使言论自由。但是,当它恶意亵渎先知的时候,就已经通过欲望产生了支配和控制他人的过度暴力。物理的暴力不过是对语言暴力的“友好往来”。因此,齐泽克指出,“这意味着语言暴力(verbal violence)并非二级/次级扭曲(secondary distortion),而是每一种具体人类暴力最终的依靠。”[1]59据此,我们认为自由是有限度的,这个限度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越过了这个界限就是暴力的入侵,无论其形式是语言还是物理的,无论其借口是自由民主还是公平正义,都是暴力。
我们看到,齐泽克总结了,诸多物理-身体暴力都来自语言的暴力本性,或者说,语言暴力才是真正的“存在论”暴力,是一种元暴力。这种基础性暴力成为了物理暴力、主观暴力和客观暴力的基础。针对当代诸多暴力事件,齐泽克提出,不能只是启动哀悼和谴责仪式,还应该冷静分析暴力事件发生的原因。我们认为他自己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当今资本主义世界的暴力事件昭示着资本主义制度出了根本问题,即资本主义制度的暴力本性在各个方面爆发了。根据齐泽克的思想,那些用来反抗这种制度性压迫的暴力,即工人阶级的革命暴力,也就是本雅明所谓的神圣暴力。神圣暴力是齐泽克为暴力世界开出的药方。但我们认为,这种以暴制暴的思想和策略无异于饮鸩止渴,并不能解决当代世界的暴力冲突问题。不过,沿着齐泽克的思路,深入思考制造暴力事件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和文化霸权本身的暴力性,并且以全人类的福祉为目标和原则去改变这种状况,应该是走出暴力冲突的途径之一。
[参考文献]
[1][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M].唐健,张嘉荣,译.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余明全〕
[中图分类号]B555.4;D0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3-0005-06
[作者简介]韩振江(1975-),男,河北邯郸人,副教授,博士,从事西方马克思主义和美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齐泽克与马克思主义”(11CWW003)
[收稿日期]2016-02-05